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到匈牙利，曾经历过一段语言分裂的日子，在将近五年的时间，我听用匈文，写用中文，读用英文。我清楚地记得，1993年夏季我随朋友去巴拉顿湖避暑，别人泡在水里游泳，我却跟雕塑一样坐在树阴下读美国女作家奥茨的短篇小说集《野性的星期六》，我一向排斥暴力小说，但奥茨不同，她讲述的故事虽然充满暴力、灾难、背德与惊悚，但故事背后，总隐藏着一个个让人怜让人痛的悲酷人性。这两年，听说她进入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视野，于是我又好奇地读了她几本近作：《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黑妹白妹》和《野性之夜》，并且晾诧得发现，古稀之年的女作家选题更辣，设局更险，笔锋更利，语言极具张力，虚构与现实交织一体，再俗的题材也不落俗套。即使描写恐怖，也不止于生理的惊骇，而是人生梦魇中情感挤压的精细具象，令人心悸。
乔伊丝·卡罗尔-奥茨(Joyce carolOates)于1938年出生在纽约州的洛克波特市的普通工人家庭，1961年从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毕业，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先后执教于美国底特律大学和加拿大温莎大学，现为普林斯顿大学人类学教授、美国文学与艺术学院院士。奥茨是位多产作家，自1963年出版第一部小说集《在北门》后，一直活跃于英语文坛，至今著有长篇小说40部、中短篇小说集40部、诗集10部、散文与评论12部、戏剧8部、青少年小说7部，这还不算她用笔名发表的11部小说，加在一起超过120部!用“著作等身”来形容奥茨，显然力不从心。
美国记者罗伯特·菲利普斯在采访奥茨的文章中描述： “奥茨女士容貌令人惊艳，身材苗条，有一头乌亮的黑发和一双总在探寻什么的大眼睛。她魅力出众，但并不上相，没有一张照片能够公正地反映出她的外貌，她的外貌传达出的她的优雅和高度的聪慧。如果她的举止给人以超然冷傲的感觉，事实上，那是一种未被文学成就泯灭的羞怯。”
从六十年代起，奥茨的作品就在美国频频获奖，其中包括美国国家图书奖、欧亨利短篇小说奖、法国费米纳文学奖、拉默德笔会终身成就奖、英联邦杰出文学贡献奖和“2007年度人道主义者”称号。此外，她还先后获得5次布克奖提名、3次普利策奖提名和2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成为近半个世纪以来美国文坛最重要的人物，被评论界称为“福克纳之后第一人”。
奥茨的作品素以揭露社会暴力、恐怖谋杀、情色兽性、道德沦丧等丑恶现象而著称，从政治、宗教、法律、医学到家庭、演艺、足球和拳击，涉及领域极广，人物塑造丰富，勾勒出当代美国社会生活的全景画卷，尤其对中产阶级和底层人生活的心理刻画更是细致入微。奥茨的小说不仅继承马克·吐温、德莱塞、斯坦贝克等美国作家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还汲取了精神分析、心理独白、意识流、象征主义、神秘主义等多种文学表现手法，经过半个世纪的锤炼，修出一套精剖细解、直抵灵魂的心理现实主义写作绝技。由于奥茨小说的情节性和写实性，使她的作品既吸引文学批评家的注意，同时拥有广大的读者群。以《我们是马尔瓦尼一家》为例，曾被“奥普拉读书俱乐部”列为推荐书目，从而荣登2001年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
按照奥茨的自述，她是一个规矩、顺从、谨慎、极为内向、深居简出、过着小资生活的女人。她生活的波澜都在笔下，她的挫折都在自己塑造的人物里。作家曾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可以制造某种情绪。假如艺术有一种真正的超越性功能——我相信它有，那是一种我们借以超越既定、狭隘的精神状态的手段——那么它就不该过于计较我们处于什么样的精神或情感状态。我的灵感一旦枯竭，当我感到自己的灵魂薄如一张纸牌，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值得我为之忍耐两分钟时，我就强迫自己动手写，写这一动作，可以改变一切。”奥茨多次提到，当一个长篇完成之后，她会感到郁闷、颓丧和空虚，就会逼迫自己进入下一个轮回。 然而，奥茨并不是自我的重复者，她总在探求新的题材和写作手法，力求风格多变，她曾经创作过几部结构复杂、阅读困难的“哥特式实验小说”；千禧年后，她才得知自己身上有犹太血统，她的祖母是犹太裔，十九世纪末为逃避宗教迫害从德国移民到美国，随后放弃了犹太教信仰……这段家史，促使奥茨对自己新获得的犹太身份进行思考，创作出以纳粹大屠杀为背景的小说《文身女孩》和《表姐妹》，将触角伸向宗教、种族、历史与战争。
作为女性作家，奥茨在创作中尤其关注女性群体，关注她们在社会中的地位和所遭受到的身心伤害。我在这期翻译的两部短篇小说《被劫的女孩》和《火》，是她近些年的代表作，均选自2004年出版的小说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主人公均为女性，而且都要残酷地面对并且孤守自己生活中难以启齿的秘密。《被劫的女孩》中的“我”，在十五岁遭到劫持和强暴，幸存后心里埋下的不仅是恐惧和憎恨，还有与强暴者之间无法言说的片刻信任， 《火》中薇薇安得知父亲死于火灾而赶去奔丧，不仅从哥哥嘴里意外得知了家中的秘密，还在父亲葬礼的当天夜里，在酒馆里与一位警探发生了艳遇；令人惊诧的是，恰是这难言的信任与艳遇，成为两位女主人公生命中最值得记忆的一段经历，同时也使她俩成为生活中别人不认识的那个人。奥茨将文字的张力拉到了极致，道出了普通人心里不普通的情感。《被劫的女孩》被评为2001年美国最佳犯罪小说，让人战栗的暴力深处，却埋藏着真实得残酷、偏执而柔软的人性内核。
“生活就是能量，能量意味着创造。即使有朝一日，我们作为个体而不在人世，但那种能量依然保留在作品中，锁在其中等待释放，只要有朝一日人们想要打开它。”我很喜欢奥茨说过的这句话。看她的照片，奥茨是位沉静优雅、敏感多情的知识女性，即使衰老之后，也气质卓然，尊贵优柔，很像夏加尔画里的女人那样瘦小轻盈。若不是读过她的小说，我很难想象在她的身上居然具有如此惊人的勇敢、坚定，居然蕴藏着如刀如火的暴烈能量。从奥茨的年龄来看，她当然不算“新小说家”，但就奥茨自己而言，她永远是新的；从她每部小说里走出来的，都是新的自己。
责任编辑 韩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