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是时尚中的乡土，乡土中的时尚。骨与肉的关系是她最好的暗喻。
对苏州的念想起于最早的阅读，少年的我是豫南乡间的寂寞的放鸭娃，因没有玩伴，便什么都读。一日在书外的高天毒日下，四顾无人的田野上，读到“我的青春你还要睡多久呢＼太阳照耀大地辉煌＼不能触着你的脸吗＼那火热的光芒”，虽似懂非懂，心中却已满是对自己的命运的感喟。请教我的老师（我们当地小有诗名的才子李政文）才知道这是《苏州园林》的作者叶圣陶的长孙叶三午写于60年代的诗句，于是重新去读《苏州园林》，叶老的白描让我在遥远的灯下，内心为苏州再三低徊。大学时又读到了“左边是园，右边是园。是塔是桥，是寺是河，是诗是画，是石径是帆船是假山”（王蒙《苏州赋》），更是想不明白苏州是一个怎样的罕物什？她是漂亮，还是野蛮？因为人说漂亮即可野蛮呀！然而整整十五年过去了，我在豫南家乡的一隅读书、教书、结婚、生子，川流不息地过我的乡村岁月，她在东南形胜地，笑颜宛转地天长地久，我们却无缘相见。
终于见到苏州时，是个冬天，那时我已是个拖儿带女的中年或曰青年家庭妇男，依靠二次“革命”，把自己从乡村移栽到了一个省会城市。然而“革命”后的战果依然让人失望，我这位“同志”只好遵循孙总理的遗训继续努力，又谋划着再再革一次命什么的，就盘算着考苏大文学院。
于是那年冬天从2000里外的郑州专程来苏州买专业方面的备考书。因为心里满满的、晃荡的都是对考学的冲动，自然就多了一份中举的期望与踌躇满志，再看苏州就有了把玩的闲情。碰巧挤宿的地方是在老阊门内的专诸巷，老砖木起脊房，苍苍黑黑的。这是在苏州打工的姐夫与几个蓬头垢面的乡邻合租的。它与故乡的民房在精神、气质上那样的相似，只是要繁复得多。我便疑心这巷子就是当年专诸用过的宝剑，心知这想法太荒唐，太没有厘头，也懒得去与自己的胡思乱想认真。
次日晚买书的地方叫着个“蓝色书店”，这店名很让从“省会城市”来的我肃然惊奇了一番。正是浓冬，从书店出来却遭遇了一场大雨，那雨急奔而来，一个雨脚一个泡，顷刻便让我们成了落汤的雄鸡之类的。陪我买书的姐夫头发淋得像刺猬的刺，他油光的土红色的脸上滴答着阵阵弯曲的水。我诧异这里到底是江南了，雨水多到这般冬行夏令的田地，于是对苏州又添了一层兴奋的神秘。
真正穴居苏州是在次年夏末来苏大读书，因带来了家小，便在娄葑的群力租房。那是个都市边缘的“全国”村，因离工业园区近，房屋出租价又相对便宜，几万个中西部的、苏北的外来妹、外来弟与苏州的乡村土著杂住在那里，拥挤、纷乱。
群力就像是苏州的另一张脸，一张乡土脸。那些坐着大巴来苏州几日游的游客，是绝对无福见到的；一般的住在“高尚”社区或新村的苏州人恐怕也无缘一见这张脸吧。
登陆苏州，因全家都没有工作，又让传说中的高菜价、高物价一吓一挤兑，便由住在那里的买苦力的乡党介绍，自然我也安营扎寨在了古城外，东南一角的闹猛的群力了。不期然又是必然的我窥见了天堂苏州别样的一角：因人口密度太大，早晨解手要等好长时间，常见有人提着裤子在厕所外的菜地边急火火地直转悠；还是因人口密度太大，每天下午四、五点时，要去工厂交接班的或已下班的操着各种口音的年轻人挤满了狭窄的“街”道；暮色初临，则到处都是房子西边的无名小河招惹来的嗡嗡叫的蚊子，又湿又大又肥；脸颜黧黑的苏州农人全家围在一篓篓的“鸡头”边，左嘴角进右嘴角出地口吐鸡头米（仿佛张天师捉妖时的口吐玄黄）则是整个秋天的群力里，从日出到日落最常见的风景。
每天在秋老虎的余威中，在这江南暴烈的日光下，我骑着自行车奔跑在苏大与群力之间，上课、代课（兼职）、买菜、接送小孩，简直成了一节超负荷的弹簧。不过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因为生活在这些善良、平和、忙碌的土著们中间，除了他们满口的吴软让我无法破译外，他们的生活节奏、卫生习惯却正给我一种家常随和、如归故里的写意。我恍惚间似又回到了曾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豫南乡村老家，无须成天满脸蓄着一汪职业性的微笑，无须把自己搞得很小開很小资很岸然，也无须忧愁加薪、提级、评优、文章要发表、专著要出版。
这里是别样的苏州，乡土的苏州，你尽可以活得家常、再家常，坦然、再坦然。
在苏州呆的久了，对苏州的前尘旧事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不经意地翻翻书本，便发现某日等公汽的一个普通的站点或歇脚的某个小桥都是时光深处的一处传奇。
譬如我第一次到苏州时下车的三元坊，背后竟连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某日被堵车了，脚下的那条普通的城市水门汀路居然与我少时神秘过的古剑也有了关联，因为它纪念的是古冶神干将，惊奇中似乎自己也成了古人，或者古人就是了自己。
地理上地与西施、范成大、唐伯虎、冯梦龙、计成、金圣叹……；桃花岛、莫厘峰、灵岩山、沧浪亭……的相遇总让人被刺激得想有所表达，想把这些细如天乐的感动告诉我在远方的亲与朋。
就这样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以现实的形态遭遇了苏州的文学、历史、甚至神话、传说，然而回味起来他们却又都是不经意地与我们遭遇，没有刻意、没有大呼小叫、更没有赤裸地叫卖、逢迎。我想这就是苏州了，她用她那像落叶样堆叠得很厚的文化历史去唤醒你，声音是慈母唤儿样的，轻轻的、轻轻的；她用她小巧的老屋老街黑黑白白地散入你，方式是春晨飞花、秋日落叶、冬夜飘雪样随意、不带机心的；她用她的雾霭烟岚、花光水影，她的水魄诗魂、温山软水的温婉濡染你濡湿你，你无法拒绝不会拒绝也不乐意拒绝更不可能拒绝。
每次从旅尘漫地的别的城市（包括我的老家）赶回苏州，一见那道道小河，一望那河岸娇羞的垂柳、垂柳下苍白班驳的河岸；一嗅那悬于矮矮的精致的屋檐上，小小的映在水里的花骨朵样的灯火，便感叹：谁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也许人世间的红颜确实是对抗不住衰老的，但这苏州是写在地上的建筑与典籍中的文化融合成的诗篇呀，流逝的时光恰好漂洗出她那有着阳光的香味的土香。她两千五百多年淤积的人文一点也没被风吹走，一星也没被雨携去，它们漂浮着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让人心与这个江南古城一起升腾再升腾……
看过不少写苏州的散文，大致想来一般的作者都要认苏州为故乡，不管他们是否最终生活在苏州。
一个古城，一个能让不同地域、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异乡游子都觉得是自己的故乡的古城，该有着怎样的魅力秘笈呢？生长在豫南的我很多时候只被人家认可为一个副河南人（有人说它与真正的河南有七大不同）。正是有了这副河南人的角度与眼光，才让我得以看出远在豫南的家乡多少还是有些苏州的风味。
在苏州市老年大学的课堂上，我曾在我的老“学生”们面前将我的家乡与苏州胡乱地类比过——从行政区划上说，不喜面食、大蒜、胡辣汤，也不雅好“刘大哥说话理太偏”的豫剧的家乡隶属中原；但从地缘文化、风物习俗上说，家乡豫南却与“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们的楚文化同属同源，与苏州样也应该算作南方了。她们不只是在同一纬度；不只是都是四季鲜明的“鱼米之乡”；也不只是都有闻名天下的茶叶：信阳毛尖与碧螺春；她们还有很多可比的人物，譬如在耕战时代，春秋时期，相天法水开创姑苏古城版图的武子胥就让人想起我郡古名人-楚相孙叔敖：子胥曾助吴王夫差击败越王勾践，可谓武功赫赫，叔敖也曾直接助楚庄王称霸春秋，功成竹帛；子胥身后流下一条护城河与无数条水道，一千年又一千年地滋润着灵醒的苏州古城，叔敖则兴修过比都江堰还早350年的一系列水利工程，1957年毛泽东过豫南时亲赞其为“水利专家”；伍因夫差的养虎遗患，为吴国忠谏到身首异处、眼悬阊门；孙则为楚操劳至死，死后清贫得儿子侨“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为纪念武子胥，多情的苏州人奉献给了世人一个悼亡的节日叫“端午”；孙叔敖的贫困也感动得奇人优孟为孙侨讨生活，衣冠而讽谏庄王。“优孟衣冠”开了中国戏剧表演艺术的先声。
不只如此，在对待名陷时间沼泽的两位薄命红颜的气度上，故乡与苏州也是惊人的相似。比叔敖早三百多年的我郡古典美人息夫人因容颜绝代，面若桃花而得“桃花夫人”美名。这位堪称中国古代的第五大美人的可怜的女人，因怒拒蔡侯的调戏而遭祸，被受蔡侯唆使的楚王抢去后，虽为楚王生了二子，但她三年不语，最后寻机自尽。故乡人以娘家人的胸怀呵护着这位身被“辱”心如铁的女儿：为她修了庙，立了碑，还为她整了很多纪念之地。
无独有偶，被越王当成美人计的工具，诱使夫差荒淫无度、懒理国事的美女西施，虽有功于越，但最终却被家乡的越官投沉江中。这个与息夫人一样不幸的漂亮女生死后在苏州也得到了回娘家般的待遇，千百年来从虎丘到灵岩山都有纪念她的大量遗迹，苏州人在耕战时代就表现出了超越时间的软心肠与宽容。
清朝诗人对这两位命比纸薄的女人早有过关注，分别为他们写下了“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的知言。
还有那封地在我的家乡而也在姑苏留下胜迹的春申君歇……
也许我的这种比附有些牵强，因为故乡虽大类苏州但毕竟没有苏州这么葱俊的身段，这么暗合时尚的气质，这么精致抒情的面容。但她与苏州都让我感到温暖如风，都有着亲切爱抚人生的乡土感。我想也许正是因为无数异乡人也都从苏州读出了她与自己的家乡的共有与“共无”（譬如飘零者读出深爱，游子读出疼爱，北人读出抚爱，南人找到认同，过客读出留连。一个城市善解人意，人才善解其意），笑颜婉转的苏州、青春柔情的苏州才能走过了无数的荒烟蔓草，成了人人心灵的故乡，让如我的外乡人言笑宴宴地反把他乡作故乡。上海老报人沈扬说周庄是一颗“江南心”，苏州不也如此么？
苏州，春风桃花两相宜的苏州是几千年来各地的人们的江南梦，古江南情结的城市形态的寄托啊！她以江南的温情与精致，故乡的温情与精致，修补游子们被生活与岁月蹂躏得孔孔洞洞的一颗破碎的心。到了苏州，一段对江南的心结便在这里上岸登程，那种对温山软水的念想在这里便有了寄托。多少人到苏州，圆了自己的江南梦，也了却了俗世人生的一段天堂愿，苏州是江南文化情结的具體化，是勃拉姆斯为法柏夫人创作的《摇篮曲》。如果说她的乡村女儿周庄是她的缩微版、乡村态；那么苏州又该是园林版的缩微的江南了。她萌芽、成型于农耕时代的农业文化，如今在现代与后现代城市狂欢的浪潮中，只有她，这位乡土中国的女儿一笑莞尔，还精心守持着自己的羊脂白玉样的乡土女儿身，百年复百年。然而乡土苏州绝不固执，她的好又不在完全的乡土，也不在完全的现代，恰恰在似乡土又似现代之间。乡土和现代都是心里的上品，苏州便是这双料的醇酒，让人饮也醉，不饮也醉。
宝、黛初相见，便都心生那句几乎被后世的登徒子们引用滥了的话，我初见苏州时，虽心生相似的感慨，却还是不敢乱套这句“贾言”的，因为那时正为能饱食奔忙，我离旅游、定居城市都还是那样的遥远，虽惊艳，却没有贴身悦读她的机会。
对苏州我从最初的阅读开始倾慕，后来因个人发展之需差点在这里终老。浸淫日久，越发熟谙了她的气息与味道，苏州久已是我血液中流淌的故乡了，真是游人只合江南老。
然而世人要问江南在何处？苏州即江南。2500多岁的苏州是无须人怀旧与凭吊的江南。因为被怀旧、凭吊之类的对象往往离人很遥远，给人“隔”的感觉，也容易让人生出沧桑与凄凉，苏州则是个古老与时尚互生的城市，它是温暖的，不“隔”的，文化老城之外，她又长出了西边的高新区与东面的工业园区这一对现代经济的翅膀，扇动着在时光中升腾，面膜出自己乡土江南之外的另两张新脸。
让人放心的是“新苏州”、“洋苏州”之外的苏州老城盘养得很好，她永远是个老友聚会的小型沙龙，你无须任何准备，任何招呼与客套就可以融入，暮色笼罩大地样的那种融入；她也像个性别特征不再突出得扎眼的中年偏上却又还未老的夫人，她丰韵熟透又让人不生非分之想，她用她的谙熟亲切地爱抚着来这里的天下芸芸众生，让天下人都分到一瓢这似母爱又有别于母爱的一生一世、一世一生的温暖。
对啦，苏州原来就是白先勇笔下的永远的尹雪艳，永远永远的尹——雪——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