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涛
你没挨过？
挨过，他用语文书砸我头。
这辈子最讨厌的老师就是他。郭明朗——
老流氓！像一个默契的游戏，另一个孩子也加入进来，拖着嗓子。
田冬春能想象到他们相视一笑的得意神态——这样的游戏，他们肯定不是第一次做。他在厕所里刚提上裤子，听到他们叫出郭明朗的名字，没敢放水冲便池，怕惊了他们。
我偷偷扎过老流氓的车。
田夏撞过他儿子。
故意撞的？
是啊。有次他看到田夏抽屉里有小说，田夏说他上课没看。老流氓最讨厌谁跟他顶嘴，上去一脚从三楼踢到了一楼……
田冬春身子软了一下，碰到了水箱，两个孩子咚咚走了。
他回到古籍阅览室，同事正帮人复印资料。古籍室一向冷清，来查阅资料的多是本市两所职业学校的老师、各县区史志办工作人员。坐到电脑前，田冬春的身子仍是软的，儿子从三楼滚到一楼的画面不断在他脑子里闪回。两个孩子夸张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嘛，总是一惊一乍的——儿子的班在二楼，怎么可能从三楼踢到一楼？二楼，应该是二楼到一楼。田冬春接受不了儿子从三楼滚落到一楼，那得滚多少台阶啊，疼痛还不是主要的，关键是儿子受到的羞辱，围观同学的笑……什么样的笑呢，新奇还是幸灾乐祸？怪不得年后儿子不愿去学校了，说是课都讲完了，在学校也是复习，不如在家里，效率高。儿子少有那样恳切的时候，像是在求他们答应。夏彩云不同意，田冬春还做她的工作。他一向对儿子很宽松，一切都紧着他的兴趣、快乐。现在看来，儿子当时的恳切是恐惧，对学校的恐惧，不，是对郭明朗的恐惧。
他给夏彩云打电话，问她儿子在家不。在。有事？田冬春说没事。这通电话像是要证明儿子已经从楼梯上站起来了，回到了家。本来想问她是不是知道儿子被郭明朗踢到楼下的事，电话一接通，他突然想到自己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邻居家让他吃油条他忍住诱惑没接的事，敏感的年龄，自尊心正强，儿子肯定不想让他们知道。
田冬春后悔没拉住那两个孩子问清楚，转而又安慰自己，问清楚又怎么样，他们没理由编瞎话。最受安慰的是，两个孩子都是直呼郭明朗的大名，一句一个老流氓，显然也不喜欢他。
回去的路上下了一阵雨。天气预报只说阴天，没雨，田冬春也没准备伞。他在一个公交站点躲了一会儿，衣服还是淋湿了。站点的遮棚很窄，挤满了躲雨等车的，他站在边上，风一吹，雨点就飘到身上。
到家，饭菜已上桌。暑假是教师最舒适的时候，夏彩云闲，田冬春不操心家务事。他敲田夏的门，干吗呢？儿子出来说，爸，《来日方长》真好！田冬春说，也别老闷在家里看书，偶尔出去转转，跟同学玩玩。语气温柔得连自己都觉得不正常。夏彩云说，他在外跑你嫌他坐不下去不读书，他读书了你又让他出去转。儿子赶紧附和，就是。你妈这是想跟我抬杠，田冬春说，下午你两个同学到图书馆了，你明天也跟我去图书馆吧，还省了空调费。田夏问，你认识他们？田冬春被问住，不认识啊，有一个穿你们学校的校服嘛。
田夏打小就跟着他妈，在他妈的学校一直上到小学毕业，家里自然形成了潜规则：夏彩云负责儿子的学习，家务事由田冬春处理。进了初中还是一样，田冬春基本上没过问过儿子学习的事。
晚上临睡前，夏彩云说你今天像个父亲样儿啊。田冬春坐在床边上，没回头。我什么时候不像父亲样儿了？夏彩云说，你以前给儿子搛过菜？
田冬春觉得自己亏欠儿子太多，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义务。儿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竟然不知道。纠结了两天，他决定给儿子转校。田夏已被市一高录取，他决定把儿子转到二高。郭明朗班里六十四个学生，三十七个考到了一高，他不想让儿子再面对他的同学，那样就等于时刻提醒儿子曾被郭明朗羞辱过。这样决定后，田冬春的愧疚得到了稍微的缓解。他给郭明朗发微信：你不配教师这个称呼！把孩子从二楼踢到一楼，这是人做的事吗？！你必须跟我们道歉，我保留向有关部门举报你的权力。
本来想发到家长群(初中群还没解散)，又一想，事情闹大了，知道的人多了，儿子不是更难堪？他得保护儿子的自尊心，不能让他再受伤害。
郭明朗的电话很快打过来。田冬春摁断了几次，不想听。郭明朗只好在微信里回复：我是踢过田夏一脚，他没防护，倒在了楼梯上。学校每层楼有两节楼梯，他怎么可能拐个弯再滚到一楼？
夏老师当初让田夏进我班时一再跟我说，管严点管严点，真严了你们又这样说。
你们当初转到我班不就是冲着我管得严？
以田夏在八年级的成绩，他能考入一高？
……
不是从二楼踢到了一楼，田冬春心里好受多了。但一节楼梯也有十几阶吧，又是水泥，不说心理上的羞辱，儿子那么幼嫩的小身板，不疼？
他还是个孩子，无论如何，你不应该下这么毒的手！！！三个感叹号，像是有节奏地打了郭明朗三拳。
我道歉，但我仍然信奉“严师出高徒”。
你信奉什么与我无关，田冬春随即拉黑了他。
晚上回去，儿子下去遛狗了，田冬春趁机跟夏彩云说了要把儿子转到二高的想法。夏彩云说你疯了，二高跟一高能比吗？田冬春只好讲了郭明朗将儿子从二楼踢到一楼的事，夏彩云不相信，要打电话问，田冬春劝下来，让她看手机，没人会编排这样的事，确定是事实。又问，儿子升九年级时你托人转到郭明朗班的？夏彩云说，托人转的他就该打？田冬春叹一口气，他妈的，还名师！我已经骂过他了，他也道歉了，别再闹了，儿子面前我们还得装着不知道。夏彩云愣了一会儿，说二高还不是一样，他还有二十多个同学录取到那儿了。田冬春一想，是啊，二高不也有他同学？
夫妻俩最终决定把儿子转到沿淮县二高。沿淮二高这几年很火，高考成绩一直排在全市第二。夏彩云熟悉这所学校，她自己就是沿淮县人，毕业于沿淮一高。当年沿淮二高没法跟一高比，转机是北京奥运会那年换校长，悄无声息地就超过了一高，渐渐能跟市一高并肩了，一本升学率接近百分之五十，本科升学率几乎百分之百。虽然排在市一高后面，但沿淮二高只对本县招生，所以这个第二含金量高。
儿子没有反对，田冬春更加认为自己这个决策做得对。他运用自己所有的人脉，终于在开学前一天办好了手续。市里到沿淮县城五十多公里，远是远了点，但为了孩子，为了弥补过去对孩子的忽略，五十多公里反而成了一种表达。
本来还想给儿子租一间房子的，洗澡、睡觉都不受干扰，咨询了夏彩云的同学——同学姓屈，跟夏彩云同届不同班，两年前才从沿淮一高调到沿淮二高——说没必要，学校去年刚给学生寝室装了空调。班也是屈老师推荐的，先推荐的是快班，田冬春说没必要，孩子成绩没到那个程度，进快班跟不上。按说，学校也不应该挑，儿子情况特殊。后一句没说出来，说来就长了。屈老师说那就二十七班，班主任刚带了一届快班下来，赵明芝，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善于做学生的思想工作……
报到注册的时候，班主任的简介就摆在大门两侧。照片上，赵明芝眼睛凸着，像是两个监视器。下面的文字介绍虽然简洁，但分量足：赵明芝，省骨干老师，市优秀班主任，市名师。
赵老师很客气，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能力有限，但会尽力！田冬春说赵老师谦虚，夏彩云也说以后少不了麻烦您。本职工作，谈不上麻烦，赵老师说。对了，我也有个请求，田馆长能不能做我们班的家委？田冬春赶紧声明，我不是馆长，馆长助理。家委不是要选吗？我们不是沿淮人，跟家长们不熟。赵老师笑，大家都不熟。田馆长是市里的领导，见多识广，有助于推动家委的工作。
刚开学事多，赵老师屈老师都顾不上出来吃饭。从学校出来，天还早，夏彩云说就在沿淮吃吧，吃蒸鸡，这儿的特色。事情办得顺利，田冬春也觉得畅快，好，吃过饭再回。
蒸鸡出人意料地香，确实算得上特色。田冬春给老婆搛了块鸡膀子，你看人家赵老师，穿戴多朴素，工作肯定踏实。夏彩云说你没看布料啊，桑蚕丝的……那可不朴素，估计一千块钱都买不到。田冬春很惊讶，不就一个圆领T 恤嘛。
二〇一九级二十七班家委会第一次会议原定十一点开始，田冬春迟到了十多分钟。道歉不够真诚，今天的单我来买。衣着最正规的胖子说，在我店里怎么可能让田馆长买单？田冬春握住他的手，康老板好！他们在家委群里聊过，康前进，他闺女中招分位列二十七班第一。康前进一儿一女，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闺女喜欢学习。他目标远大，为了支持闺女，把乡下的酒店关了，挪到县城——康健酒店刚开业。
唯一戴着手表的高个子上来主动与田冬春握手，马一鸣。终于见面了，田冬春一边握手一边叫马局长，任校长，厉总。任校长是下面某乡镇中心校校长，低调，做的比说的好。马一鸣忙着介绍，厉总在县城有七家药店，还不算乡镇的，真正的大老板。
这是他们第一次线下活动。选在周五，正好大周末，下午田冬春可以顺便带孩子回市里。
大家都坐下。马一鸣说，田馆长先讲。田冬春说我不了解咱沿淮的情况，还是你们先讲。马一鸣说好，让田馆长先休息一会儿。两个事儿，第一个，赵老师想请田馆长给孩子们做一次报告，鼓鼓劲……
田冬春赶紧摆手，不合适不合适。
马一鸣问，怎么不合适？你儿子也是受益者，亏不了。
田冬春说不是亏不亏的问题，我是家委之一……
马一鸣打断他，田馆长想多了，公益活动，没有报酬，不用担心人家说闲话。
要不，厉总插话，田馆长的报酬我们药店出？
你们打我脸啊，田冬春说，我讲我讲。
要的就是这句话，马一鸣说，你在市里能讲，在这儿就不能讲了？
能讲能讲。田冬春笑，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是学生马上要开运动会，孩子们喝水呀买装备啊……
什么装备？康前进问，运动装？
运动装自己备，马一鸣说，比如拔河比赛要戴的手套之类的。
班费没了？田冬春问。开学不久马一鸣就在家委群里提出要给老师买礼物，马上教师节了，每个家长出五百元。田冬春反对，我们出五百不心疼，二十七班就没有穷人？马一鸣说，出不起的可以不出。任校长说，你不让谁出谁都没脸面，二百吧。二百也多，田冬春说，给老师买礼物，公布到家长群里影响不好。马一鸣想想也是，一百，一百总可以吧。
剩下一点也只够买水，康前进说。他管着账。
厉天芳说几十个孩子能喝多少水，交给我吧，还有手套。
任校长说让班里列个单子出来。
马一鸣说中，厉总腰粗，多奉献点。
五个家委，马一鸣是中心，两个月后田冬春才意识到。马一鸣其实只是财政局的一个股长，叫他局长两层含义，一是祝愿，二是因为权力大，整个教育系统的拨款都归他管。前两年让他下去当副乡长他都没同意，借口是孩子上学正关键，他得陪着。
赵老师最后一节有课，十二点半才赶过来。当老师真辛苦，马一鸣选了一个大个的螃蟹放到赵老师面前的碟子里。
以前不知道，厉天芳说，高中老师真苦，看看咱的孩子的作息时间就知道了。
任校长也说，好多老师都不愿自己的孩子上师范。
习惯了，赵老师说。早晨六点四十班主任得去刷脸，夜自习十点至十点二十领导检查班主任到班情况。马局长，别说让你教课了，让你天天跟着我们熬这个时间你就受不了。
受不了，马一鸣说，老师确实辛苦。
田馆长，赵老师转向田冬春，我们年级长批评我没有大局意识，就只想着自己的班，想请你给全年级讲。
田冬春苦笑，好啊，只要你们不嫌弃。
回去的路上夏彩云开车。夏彩云中午另外约了几个同学，包括屈老师。夫妻俩一起接送儿子，是田冬春的意思，现在的孩子压力大，心理脆弱，形式上父母得做够，得让孩子感受到父母的关爱。当然，也不能太形式主义，得有实质。
交了新朋友吗？田冬春问。
爸，田夏笑，不对啊，你没按套路来啊，不是该先问学习吗？
田冬春也笑，略有尴尬。学习要问，交朋友也要关心。
喜欢我们班的学习小组——不是以前的那种一排一排的小组，田夏特意强调。划片分组，老班说学习小组要相互激励，比学赶帮超。
嗯，人家还是有大招的，夏彩云说，优秀班主任嘛。
我还真有个朋友，祝庆，我们同一个小组。有次我说我醒来不敢朝下面看，祝庆就记住了，说他正好不喜欢下铺，太吵，问我愿意换不……
人家那是照顾你，田冬春说。
我知道。现在我们吃饭也在一起，两份菜放在一起吃，样式也多些。
下次邀请他来我们家玩，夏彩云说，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正好他爸他妈都在天津打工。
那他大周末去哪儿？
去他大姨家。我们班好多家长都在外打工。
留守少年。田冬春问，老师都还喜欢吧？
喜欢啊，田夏说，都可认真。最喜欢英语老师，可幽默了，他的课没有不笑的。
班主任呢，田冬春问，你们老班怎么样？
还好吧，田夏说。
有点勉强，果然。午饭过后赵老师把田冬春叫到一旁，让他注意田夏的思想，思想是关键，思想偏了人就废了。说他作文中表现出消极情绪，理想竟然是做一只猫——猫一天到晚懒洋洋的，有什么好，得警惕。年纪轻轻就想躺平，不好。得励志……
作文是你的强项，赵老师没表扬你？田冬春是想让他自己说说猫的事。
还表扬呢，就差点名批评我了。田夏模仿赵老师的语气，有些同学，希望是猫是超人……年纪轻轻不奋斗，等着人家喂，盼着奇迹发生，做梦啊。
夏彩云笑，你写的是猫啊还是超人？
我希望是一只猫，田夏说，我没有躺平的意思，赵老师理解错了。
说来听听，田冬春说，为什么想做猫？
猫寿命长，九条命；
猫抓老鼠，温顺，人类的朋友；
猫的生活环境好，无忧无虑。真，新，美，都有，不好吗？
田冬春跟儿子认真讲过好作文的标准，一要说真话，虚话、假话打动不了人。二要有新意，与众不同。三要美。《我希望是一只猫》符合好作文的标准。
田夏，田冬春说，你都上高中了，应该清楚，父母老师也有错的时候。注意你的表达方式，如果不能足够委婉，最好选择沉默，别争辩，尤其是知道对方属于刚愎之人时。
康莉写的是《我希望是颜值爆表的西施》，没交上去，免去一劫。
也没什么，谁不希望颜值爆表？田冬春问，康莉是那个第一名吧？
嗯，学霸，田夏说。
到了家，儿子拉住田冬春，爸，老师该不该罚学生钱？
罚你钱了？
没有，罚祝庆了。祝庆拉肚子迟到，还有一次跑操没穿校服。老班说我们每违反一次纪律学校都会扣班主任一百块钱。这个钱得我们学生出，学生出才会心疼，心疼了才会记住。
喝水不？他问。罚学生钱当然不对，但他没跟儿子说，怕他受到鼓励。
不喝。老班说罚的钱她也不要，充班费，以后班里活动开支用。
罚款交给谁？
老班啊。我们东跑西跑的，她怕弄丢了。
赵老师发来的题目是《阅读改变人生》，也可以自拟题目，反正要励志，要突出学习语文的重要性。作为图书馆唯一的正研究馆员，这个主题田冬春讲过无数次，甚至都不用准备。田冬春喜欢读书，大学毕业本来可以进市政府的，他执意要求进了图书馆，毕竟专业就是图书馆学嘛。后来陆续出版了几本书，一本是基层图书馆建设方面的，两本研究本地文化的，去年晋升正研究馆员，算是本市的文化名人。
时间定在周五下午，也是为了方便田冬春，讲座结束顺便带儿子回家。赵老师说还有一个好处，来接孩子的家长也可以旁听。
阅读的目的是什么？可能大家的答案都不一致。书让我们增长知识，包括文学方面的，因为文学关照的是人的选择。知识和别人的选择都可以被我们借鉴。因此，我对阅读目的的答案是，能更加清晰地认识自我。
认识自我其实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发现自我。只有发现了自我，我们才能扬长避短。比如写小说的莫言，唱歌的清华大学毕业生李健，还有现在的网红李雪琴，北大毕业转做网络直播，他们都是发现自我的典范。
有的同学会问，如何发现自我？我的答案是试错。你只有不停地试，才会发现自我。刚才说到的莫言，他初中都没毕业，当过农民、工人，后来到部队，发现自己也不是当军官的料，转而写作。李健上大学时学的是电子工程，毕业进了国家广电总局，做了网络工程师，后来辞了工作开始自己的音乐之路……
有的同学会问，老师，你说的都是出名的人，我是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专长怎么办？没关系，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普通也很重要，读书不一定能让我们都长成参天大树国之栋梁，但读书可以让我们成长为一棵普通的、健康的小草。我今天的主题本来是《阅读改变人生》，有点大，我觉得《阅读让我更健康》更恰当。
改变主题是因为最近看到的几则大学生自杀的新闻，其中有一个研究生是因为实验做不好。都上大学读研了，为什么还要自杀？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学生缺少挫折教育。我知道我们图书馆有很多成功学的书，如何成为百万富翁，如何成为职场达人，如何赢得领导的赞赏……很少见到应对失败应对挫折方面的论著。
过去的很多口号我们现在听了都会摇头，“人定胜天”，“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摇头归摇头，但我们还在犯这样的错误，明知道自己没音乐天赋还要学钢琴，明知道自己身高不够还要练跳高……这种不顾自身局限的努力就是因为受了那些励志口号的鼓励，不仅仅浪费了我们的时间，还让我们对自己产生怀疑，伤害了我们的心理健康。人生的目标不是高，快，多，而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发现自我。别人学钢琴你也学，怕掉队怕落后；
别人跳高你也去练……这都是丧失了自我，个体归顺潮流。借用一句名言：不幸的人都一样，而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不幸的人都在走别人的路，而幸福的人都在另辟蹊径。
也有学生会问，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发现自我，不知道怎么试错怎么办？不奇怪，大家问一下自己，你有过自己的选择吗？上学时，家长帮你选学校选班，甚至班主任，学习目标也是家长老师帮你选的，你有选择的经验教训吗？没有。我读过一本名叫《人生的选择》的书，作者的团队调查了上万名大学毕业生，调查他们的事业、工作、婚姻，还有朋友等，发现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错误的，或者说绕了很大的弯。为什么？因为他们之前没有选择的经验和教训，无处借鉴。所以，别怕失败，也别怕挫折，失败和挫折会帮你积累经验，提醒你要拐弯。比如刚才说到的网红李雪琴，北大毕业应该很厉害了吧？去美国读研，中途放弃学业回来直播带货，成为国内最有影响力的脱口秀明星之一。
这是后来沿淮二高的校报上节录的讲座内容，不完整。讲座结束的时候，好几个家长加了田冬春的微信。有人意识到健康比学习更重要，田冬春很欣慰。回去的车上田夏也说，爸，我觉得这是我听过的你的讲座中最有意义的一场。我们同学也都说好。
任校长最早在家长群点赞，说好，现在的孩子缺少这方面的教育。二十七班一共有十几个家长到现场听了，跟着说好，不知道是礼貌还是发自内心的赞扬。田冬春只回复了一个抱拳的图片表情。
正如讲座上所言，讲座的内容确实是当天上午才定的，也的确是因为那则大学生自杀的新闻。田冬春还特意上网搜了一下附带的新闻链接，说是我国抑郁症近三十年来暴增十至二十倍，患病率在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之间——也有说达到百分之六点一的。他计划最近多读几本青少年心理学方面的书，再有学校邀请讲座时，还讲这个，争取给孩子们更多可行性意见。
赵老师没说好。半路上收到她发来的微信：有点消极。田冬春差点笑了，赵老师对他们父子的评价是一致的。他没有回复，不是听不进反对意见，是觉得教育观念有差异。
夏彩云说她上高中时学校没开过运动会。田冬春在市里上的高中，参加过几次运动会，不多，加起来不超过十次。学校不敢开，家长法制意识强了，万一学生受了伤，学校就会成为被告，吃力不讨好。沿淮二高近十年从未间断过课间操运动会，从这一点看，就值得点赞。
全校七千多学生，体育场盛不下，只能分年级进行。一年级排在第一天，上午接力下午拔河，都是集体项目，每队二十人，男女生各半。可以组多队，可以兼项，但同一项目不能兼队。除了家委，好多家长也过来给孩子助威。
体育场是学校壮大后新划过来的，跟学校只隔了一条路，路南边竖起一人多高的铁栅栏，东、西、南三面都拉了围墙。没有启动仪式，孩子们在跑道内侧围坐成一个圆就算开始了。田冬春说一股怪味儿，任校长指指南边，墙外边就是“碧绿的慎水河”。“南临碧绿的慎水河”是学校简介上的话，河本来可以做体育场的天然屏障，怎奈那水早被人家排出的污水同化，臭气熏人，学校只好拉起围墙，眼不见心不烦。
田夏只报了接力，他跑第六棒，超了两个人。祝庆第十四棒，接棒的时候耽误了一下，交棒的时候掉棒了，又耽误了一下。田夏说，祝庆这是第一次参加接力比赛。还好，他们这一组第五名，三等奖。
问题出在下午的拔河比赛上。祝庆本来被编进了一队，二队比赛时他又上了。祝庆是个胖子，个子不高，看着就敦实有力。田夏是校报小记者，负责摄影——他平时就喜欢这个，还得过全市的摄影奖。一队比赛时祝庆站在队伍的末尾，绳子缠住腰，身体重心尽可能地向下，田夏印象很深，还给了他一个特写。二队比赛还有祝庆，依然站在队尾，绳子缠住腰……祝庆说，老班让他再辛苦一次。
一天的比赛结束，天还早，田冬春带他们去看淮河。
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淮河在沿淮县的最南边，是本市与邻市的分界线。田冬春把车停在桥头空地上，说田夏看着不高兴啊，等会儿我们就在这儿吃沙狗子。
田夏下车，跟祝庆说，看到没，我爸我妈就是吃货。
田冬春纠正他，是看淮河，顺便吃沙狗子——总得吃饭吧。
夏彩云说她早听说沙狗子是这儿的名吃，没吃过。
叔，祝庆说田夏不满老班的做法，说像是吃了个苍蝇。
饭里面？夏彩云问。
哪有，田夏说，人家说像。
老班作弊，祝庆说。
作什么弊？田冬春问。
规则不允许同一个项目兼队，田夏说，二队比赛三个一队的队员。
学生作弊，跟老师有什么关系？
老班安排的，祝庆说，我们几个力气大，老班让我们连续作战，再辛苦一次。
夏彩云说，你们老师好胜心强，集体荣誉感强。
田夏嘁了一声，她爱钱。一等奖奖金八百，二等奖七百，三等奖六百。
信口开河。田冬春想到她那件上千的T 恤，赵老师还能看上那几百块钱？
看不上也不应该作弊，祝庆像一个大人，作弊得来的荣誉，不光荣。
田冬春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正是因为这件事，他们父子成了赵老师的敌人——有学生从一周后出版的校报二版“运动会剪影”里发现二十七班拔河项目一、二队队员有交叉，二十七班拔河比赛的成绩作废，赵老师认为是田夏有意为之。田夏很委屈，照片是他拍的不假，但选照片的是编辑老师。这是后话。
秋末冬初，淮河水并不深。河面挺宽，差不多有三百米。天就要黑了，钓鱼的人开始收竿。河道风大，四个人没有在那儿久留。
周日下午送田夏回学校，夏彩云留在车上等着，她肚子大了，不方便。大门口正好碰到康前进。寒暄毕，田冬春问，你觉得孩子的作业是不是太多了？大周末好不容易休息两天还一大堆作业……康前进笑，老师还能害学生？本来还想交流一下公布孩子排名的事，想想还是算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直接和赵老师沟通吧。
老师办公室没隔断，两间房子摆了十几二十张桌子，赵老师的桌子靠北墙。田冬春递上包装有些夸张的茶叶，朋友送的，我不太喝茶。
田馆长好有心啊，我随便说了一句你就放心上了。我喜欢龙井的香，不像花香冲人，龙井是淡香……赵老师的声音比平时稍大，还刻意看了看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像是炫耀。
田冬春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跟他说过喜欢龙井，他们只见过三次面，开学，康前进的酒店，前天的运动会。就算她真说过，他也没在意。
怎么样，快一学期了，田夏还适应吧。
适应适应，田冬春说。田夏说学习小组绝对是个开创性的存在，他在小组里交了好朋友，成绩也得到提高……
别光说好的，赵老师笑眯眯的，提点建议，有没有什么建议？田夏从市里过来，比我们县城的学生见多识广。
也没什么。田冬春心想，自己是不是小心眼了？人家赵老师这心胸，应该不像一般人。
不会吧？赵老师追问，完全适应？
田冬春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出来。小组成员犯了错，能不能不要让其他人“连坐”？
“连坐”？赵老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犯错，小组其他成员连带处罚，田冬春解释。连坐是田夏用的词，田冬春直接借过来了。
这正是学习小组这几年深受家长和学生们喜欢的原因之一啊，赵老师说。连带处罚，孩子们才会警醒，才会有集体荣誉感。很多学校都在借鉴我们的经验。好，你接着说，接着说。
还有课外作业，是不是太多了，大周末回去只顾做作业了……
不挤时间，我们一个县级二高凭什么全市升本率第一？赵老师大笑，头从桌子上翘起来，可能是希望引起那几个同事的共鸣。
手机响，赵老师说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作业多还说得过去，为孩子为成绩，但“连坐”明显不对，运动会作弊直接关涉品行……过后田冬春仔细地梳理过这个过程，是自己判断错误，把赵老师的笑当成了鼓励，其实她只是在享受自己反驳田冬春的胜利。赵老师根本没想要什么建议，她想要的只是赞美，表扬。田冬春当时不确定这个——也不是不确定，只是存了一丝侥幸，希望赵老师这个优秀班主任是个例外。
赵老师挂断电话，田冬春起身告辞。
再坐会儿呗，等会儿有个班主任会，不过，还有十多分钟呢。说，接着说，提点建设性的。好像田冬春刚才的建议没有一丁点儿建设性。
能不能，田冬春重新坐下来，能不能不公布孩子们的排名？办公室那几个老师都先后走了，田冬春觉得这个时候说不会伤害到赵老师的面子。他也知道几乎每个学校都这样，不是为田夏吗——他看了田夏的周记，说最初那几个星期他在班里都抬不起头。排名太伤害孩子的自尊心了。
不排名田夏成绩能上来？赵老师笑，进班的时候他是后十名，现在都快进前三十名了。尤其是语文，我特意查了他中招的成绩，田夏是班里第五十六名，这次是第二十一名。没有“伤害”就没有发奋图强。赵老师为自己成功地模仿了广告而自豪。
语文哪能进步这么快？但田冬春没敢反驳。除了田夏，他其实还担心祝庆，祝庆几次考试都垫底，已经有辍学的想法了。
祝庆特殊啊，留守孩子，父母长年在外面打工，缺少家庭温暖。你怎么跟祝庆这么熟？亲戚？
不是，田冬春说，田夏的朋友。还是不公布好，上头好像也禁止给学生排名……
田馆长，赵老师看看表，站起来，上头禁止的事多了，不让排名不让留作业不让补课，高考可是硬当当的，你差一分就上不了学。不让排名田馆长能知道我们沿淮二高？
人家明显不欢迎了，田冬春只好跟着站起来。
下次聊，赵老师敷衍他。
握过手，田冬春仍没迈步。赵老师兀自低头收拾桌上的书本，还有话，田馆长？
田冬春嗯了一声，在考虑该怎么说。
说吧。
还是祝庆。田夏说，每到考试祝庆就吵着头痛，想吐。我翻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
回头我找他谈谈，赵老师说。
可以不可以，不公布祝庆的排名？田夏皮厚些，公布不公布影响不太大。田冬春努力想把话说得好接受一些。
赵老师停下来，眼睛直视着他，几十个人，把祝庆自己排除在外，他会怎么想？
也是，田冬春为难地笑了一下。
导航显示，到达目的地比田夏放学晚了十七分钟。田冬春放慢车速，干脆再晚二十分钟，等那条路通畅。
沿淮二高门口那条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建校时修的，两车道，一到开学放假就堵。这几年还好一些，学校有名气了，县里重视，特殊时期派交警来维持秩序。无奈道路太窄，人流太大，还是免不了堵。学校没办法，只好采取放学时间错峰，先一年级，十五分钟后二年级，以此类推。
没看到田夏。田冬春跟儿子有约定地点，北环往西第二根电线杆。儿子到北环要走差不多一公里，但田冬春不用朝学校门口挤了。现在这个点三年级也走得差不多了，车少人少，田冬春直接把车开到校门口附近。
二十七班门口聚着几个家长，有人认得田冬春，上来说留堂了。田冬春笑，“留堂”这个词好亲切，很久没听人说了。他立脚朝窗内看了看，班里还有几十个学生，二十多吧，赵老师坐在讲桌后面。刚才说留堂的家长又说，听说没考过一百一十分的学生留下再做一套试题。
外面有点冷，天阴沉沉的，像是多不待见人似的。田冬春推开隔壁二十八班的教室，嗬，里面十几个家长呢。真暖和，田冬春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脚。坐那儿等吧，有人递来一句话，一套试题总得两个小时吧。
岳母打电话过来，走到哪儿了？田冬春说，田夏还在写作业。医生说快了，岳母说，赶紧吧。
顾不了那么多了，田冬春出来推二十七班的门，低声说，赵老师，我有急事，保证田夏回去做完您布置的作业。他后来仔细回忆过当时的场景，赵老师好像也没说什么，眼神答应了，还是他根本没等她答复就带走了儿子？记不清了。
那是一年级上期的倒数第二个大周末。送儿子返校时，田冬春意外碰到了任校长。当然，过后才知道不是意外，人家是守株待兔。田冬春让田夏自己进去，他和任校长聊一会儿。天气，上次的月考，家委会的聚会……田冬春急着赶回去，匆匆告别。任校长在后面跟他一起走到车前，田冬春以为人家待客的礼数足，没想到任校长有话要说。
田馆长——
田冬春刚启动车子，见他一脸严肃，熄了火，又下来。
田馆长，高中很重要。
是啊，很重要，田冬春说，虽然是孩子上高中，一家人都操着他的心。
老师就像领导，尤其班主任，咱们家长得维护老师的威信。
话好熟。这两天家长群里老有人发这样的文章，《决定孩子优秀与否的是家长还是老师》，《家长见到老师》，《班主任就是生产队长》，《老师就像领导》……有调侃，又很认真。田冬春也跟着点过赞，但他没打开看过。过后才明白，都是针对他。
任校长，您是行家，您真觉得“老师像领导”？
任校长笑，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的观点很明确，不赞同。老师不是家长的领导，也不是孩子的领导，大家都是平等的，家长跟老师平等，孩子跟老师也平等。老师或家长有这样的等级观念，绝对是错误的。
田馆长比我懂教育的，任校长说。
不敢说懂，但我觉得这是常识啊。
马局长让我跟您谈。任校长说，催我好几次了，说你单纯，书生气足，可能不懂我们下面的人情世故。对于高中教学来说，咱们都是外行，不要干涉人家的常规教学。
我承认我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高中教学，可是，再专业的事也不能反人性啊。
中间可能有误会，任校长说，你也别太当真。
你说误会我想起来了，前天你嫂子在医院待产，我怕耽误了，也没好意思跟赵老师解释就带田夏走了。四十岁的人了，又要做爸爸，不好意思……
恭喜恭喜！任校长说。
田冬春觉得任校长还好，是个明白人，又花几分钟跟他交流了自己对公布排名以及运动会作弊的看法。现在的孩子心理都很脆弱，我们不仅要满足他们的物质需求，更要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
任校长脚来回搓着谁扔在地上的口香糖，半天才说，田馆长，他们也对，咱别太较真，胳膊扭不过大腿……
任校长不像康老板，任校长是心里清楚，不愿得罪人。回去的路上，田冬春几次想给赵老师打电话解释，最终又放弃了。常规教学，恐怕不仅仅指前天的事，还应该包括那次给赵老师提的建议：不公布排名，少点课外作业……这是一个家长和老师之间的正常交流啊，为什么要讲给家委听？既然讲给了家委们，说明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解释也没用。
厉天芳旗帜鲜明，支持田冬春，他心里稍有安慰——还是有人知道这个理的。但厉天芳不愿出面，我们成绩不好，请客送礼才进了二高，冬春兄弟，我们不敢说二话啊。
过了几天，田冬春收到一个后面备注有“家长”的微信好友的信息：田老师好！冒昧地请求您不要再惹赵老师生气了。她对我们一个家长有意见，就会影响班里所有的孩子。我也是老师，老师嘛，可能都有职业病，您别太认真。不管她对不对，听她的，没错。三年，很快的。
放屁，不对也听？田冬春没理他。朝上翻，他们之间没有聊天记录，加好友的时间是那次讲座后。看来，二十七班的家长们都知道了。
腊月二十五上午，田夏接到祝庆电话，他在沿淮县城一个酒店打工。打工？田冬春问，他一个学生，马上就过年了，家里还差他打工的钱？田夏才说，祝庆是离家出走，他爸打他了。打他？刚放假回去，打他干吗？田夏说他爸嫌他丢人，考那一点分数。不行，田冬春说，你让他赶紧回去。田夏说，让他爸急急也好。瞎胡闹，田冬春说，他爸还不急死？
祝庆是二十七班倒数第二名，寒假第二天成绩就在家长群发出来了。成绩单里没有田夏，田冬春瞅了两遍都没瞅到。他给赵老师打电话，田夏没参加考试？参加了，赵老师说，考得还不错，二十九名。谢谢！您辛苦了赵老师！田冬春很真诚。赵老师说，按您的意思，我没有公布田夏的分数和排名。田冬春哦了一声。电话里都很客气，但也明显很疏远。远就远吧，又不是亲戚朋友。
父子俩赶到沿淮，祝庆正在打扫卫生。他的腿有点跛，裤子捋上来，小腿肚子那儿一道青痕，小凳子砸的，从后面。父母都是恨铁不成钢，田冬春劝他，不要记恨。祝庆也听，答应二十八回去，母亲和小姨都是那天回来。田夏说今天回今天回，两天能多挣多少？我爸给你带了点年货，捎带送你。回去跟你爸好好聊聊，还有一大堆作业呢。经理听说祝庆是二高的学生，也劝，回去吧，还是考大学要紧，考上大学你以后就不用在这儿端盘子了……
祝庄离县城不远，向东，十多公里。放假那天祝庆带的东西多，田冬春拐了个弯，先送他回去。祝庆的爸当时还没到家，在武汉搞建筑。
大门锁着。这不庆吗？邻居惊讶地上前，你爸到处找你啊。这孩子，出去也不说一声。
田冬春让祝庆赶紧给父亲打电话。
电话通了，祝庆却不说话，把手机递还给田冬春。
祝师傅，我是祝庆同学的爸……嗯，我们送他回来……好，我们等你。
你爸去你初中同学那儿了，正往回赶。田冬春转向田夏，看，把大人急得。田夏拉住祝庆的胳膊，急急也好，谁让他打人？
摩托车跟打面机一样，老远就听到突突地响。我爸，祝庆扬了扬下巴，骑我舅的车。
摩托车停在田冬春的车后面。祝庆的爸偏腿下来，摩托车大，几次没扎住。祝庆过去用脚顶着后支架，同时向后拉货架，摩托车才停好。
握手，让烟，田冬春说啃不动。祝庆的爸说，庆，去跟老铁说，做一桌菜送过来。田冬春说不了，还得回去。祝庆的爸说，别让他弄骨头。田冬春笑，挺幽默的嘛。趁机又说，祝师傅，孩子大了……看到祝庆还在旁边，下面的话就没说。祝庆的爸也不接话，猛吸一口烟。看，人家就不抽烟。祝庆说，你还老咳嗽。祝庆的爸讪讪掐了烟，向着田冬春，熬得慌。突然想起来祝庆没去报菜，你咋还不动？田冬春说不用不用，家里还有一摊子事。祝庆的爸说，吃过饭嘛，村子里就有饭店。祝庆老说你们，说他有个好同学……爸，祝庆不让他说。
上车之前，田冬春说，听你爸的话。寒假可以玩玩，但也别荒废了学业，毕竟你们还是学生。祝庆点头，谢谢田叔！田冬春不放心，又把祝庆的爸拉到一边，祝师傅啊，孩子考上二高就已经不错了，别要求太高……我们在外面累死累活，祝庆的爸眼睛红着，他考那点分，叫我们咋出门？田冬春让他小点声，你是为面子活着？我问你，祝庄是不是数你挣钱多？挣得少你就嫌丢人不回来了？人与人不能比，得学会跟自己比。你想过没有，孩子要是想不开咋办？你不后悔一辈子？学习跟健康哪个重要还用我说？他这么大了，不是小孩了……
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假期会成为田夏入学以来最长的一个假期。武汉封城，信阳封城，然后是田冬春所在的城市。微信里满屏都是人类惊惶失措的应对：被禁止下高速的货车司机，大桥上进退两难的夫妻，清查武汉返回的打工者的标语……稍微得到抑制之后又是一拨或英勇或壮烈的援汉新闻，人类似乎一下子到了末日，死亡的恐惧近在咫尺。田冬春焦虑不安，为国家，为民族——他是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人类的未来、国家的未来操心，以前要说谁为国家为人类焦虑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心都操不完，谁会操那么大的心？夏彩云说他是闲的，得空儿多抱抱小宝就顾不上焦虑了，国家、民族、人类岂是你一个图书馆小馆员操的心？也不怕人笑。
夏彩云说得对，他就是太关注疫情了。人家田夏忙着做寒假作业，夏彩云忙着照护小宝，只有他无所事事，无所事事才会一门心思在疫情上。
田夏的寒假作业很快就完成了，哪儿也去不了，屋里经常会听到他的琴声。学琴是夏彩云的主意，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假期长，田冬春想让他上体校的足球班，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课时有冲突，只能二选一，夫妻俩因此还吵了一架，让田夏自己决定。田夏自然选足球。夏彩云发了飙，他一个小孩知道啥？说好的，孩子的教育归我管。后来就不断地逼孩子练琴，田冬春每次见到书房的电子琴都替儿子难过。没想到，去了沿淮二高后，他竟然经常主动坐到琴凳上。
田冬春也想找事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踅摸到书房，盯上了那一箱照片。早就想把照片整理一下了，归类，背后标上时间和文字说明，再拖几年怕是想不起来了。田夏弹了一会儿琴也过来帮忙。遇到两个人有分歧的，田冬春让田夏去叫他妈。夏彩云也被吸引住，一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做同一件事。
相片整理好，田冬春把自己的时间划为两部分，上午照护夏彩云母女，下午看电视。夏彩云建议他看书，老盯着手机看朋友圈怎么不焦虑？看不进书，田冬春说。看电视，夏彩云又说，这两天在回放春晚的节目，看得只顾笑了还会想着疫情？也是。田冬春打开电视，正好是岳云鹏的相声。我给您七秒钟时间，想一个新愿望……我的新愿望是，成为亿万富翁，像我父亲一样……他也想成为亿万富翁……好梗，田冬春由衷赞叹。可他笑不出来，为什么不是疫情马上消失？现场怎么没一个戴口罩的？体育台，英超联赛。平时他最喜欢看体育比赛，篮球，排球，羽毛球，甚至他不懂的冰球都看，比赛嘛，总能让人悬着心。球像老鼠一样蹿过人群进了球门……运动员拥抱。看台上的球迷站起来，座无虚席。他们知道中国正在遭受瘟疫的折磨吗？《制造强国》，全球顶尖的太阳能设计制造专家加盟正泰，致力于太阳能科技发展……中国工人的制造和创造完美结合，平凡与伟大交相辉映……防疫强国，田冬春想，我们现在最应该成为的是防疫强国，不是制造强国……唯一看进去的是《伯德小姐》，佳片有约。两个心底柔和的母女的和解。应该让田夏也看看，他有好多问题想和儿子讨论讨论，他也像伯德小姐那样拒绝接受自我？也像伯德小姐那样渴望父母的认同……
《伯德小姐》提醒了田冬春。他喜欢看电影，电脑里存了十几部自己认为值得保存的电影，正好趁此机会和儿子一起看第二遍。他把他们卧室的电视机搬到儿子的房间，插优盘放电影，电视屏幕大。第一部片子是《蛮荒故事》，父子俩讨论的时间甚至比观影的时间长，南美文学与电影，六个故事的顺序……儿子甚至提出了“蛮荒故事，观众也参与了剧情”的论点……
真好。晚上临睡前，田冬春跟夏彩云说。
不久，学校开始上网课，父子俩下午的日程被打乱。田冬春觉得这是难得的亲子时光，既缓解了自己对疫情的焦虑，又增加了父子之间的交流，不舍得放弃。田夏问，不做作业了？田冬春说，你想做作业？儿子笑。田冬春说，作业的目的是巩固上课的听讲，你认真听就不用巩固了。田夏说，好。
电影之外还有书，也都是田冬春推荐的，用他的阅读器。读完照旧是讨论，有时很温和，主要是田冬春说田夏听。有时又针锋相对，田夏不肯让步。田冬春后来特别怀念那段时光，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都要在阳台上站一会儿。城市清冷的灯光，静得瘆人的夜，风毫无遮拦地吹过来，像一个处女，纯洁得让人心疼……这一切，都让他暂时忘记了令人绝望的疫情。
四月中旬，高一继高三月初复课之后也开学了。送儿子去学校回来的车上，只有田冬春自己——小宝太小，夏彩云走不开。田冬春觉得空落落的，车是空的，心也是，前所未有地空落。疫情唯一的好处就是，拉近了一家人。
开学第二天，田夏在电话中说，祝庆辍学了。田冬春问为什么，交不起学费？田夏说不是，他让人给我捎了封信，说是跟他爸去郑州工地上支壳子，好歹也算一门手艺。将来考个三本也上不起，上起了也难找工作。田冬春问，就因为这？田夏说，还有，他觉得高中太难，太压抑。疫情在家里这一段，身体也好了，再也没有过想吐的感觉……
那天晚上的家长群里，赵老师发了四个没完成作业的学生名单，打头就是田夏，括号里特意注着，只完成百分之五十。好嘛，田冬春想笑，不让你公布排名你倒是配合。没忍住，紧跟着赵老师留言：我相信，无论田夏还是我，都认为这是一个最快乐的假期。田冬春一点也没有跟赵老师较劲的意思，他就是觉得幸福，想跟人分享一下。
厉天芳接了句，作业做完更快乐。很快又撤了回去。
任校长发来了一杯茶的表情，意义模糊。之后，再也没人吱声。过了几分钟，任校长又私下给田冬春发了个竖大拇指的图片表情。
秋季升入二年级，田夏说班里转来三个新同学。家长群却没新人进来。田冬春突然想起来，家长群这一段一直没什么动静，不像先前，进来一个反对拜登的链接，有人点赞，有人较劲，故意发来支持拜登的，谁要说疫情防控不严密，马上就有人发来美国因为新冠疫情死了多少人的新闻……真应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里没断过热闹。
他朝上翻，三天前他转发过《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到底是无病呻吟还是经典》，只有三个家长响应，两个点赞，一个发了个大拇指，都是表情。再往前，六天前，还是他发的表情图片，配文“咦，群里人呢”，没人响应。十一天前，马一鸣发了一篇链接，《世界排名第一的笑话》，两个回复，也都是表情，咧嘴笑的，捂着嘴笑的……
有人吗？他问，怎么感觉像疫情时期的城市街道，静得吓人。
晚上十点零五分，任校长打来微信电话，田冬春没接，小宝刚刚睡下，怕吵醒她。他到阳台上打任校长的手机，有振铃，后又变为“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过一会儿，那边又打微信电话。
田馆长，任校长说，你也是好人，瞒着你我老觉得不安。你别激动啊，家委他们又建了个群，不让拉你进去。
为什么？田冬春问，任校长，你也知道……
我知道，我不知道还会跟你透信？他们想联合家长们驱逐你的孩子，说你溺爱孩子，过多干涉老师的工作，不尊重学校的规章制度，影响班级荣誉……一共列了六项罪名。那个当律师的家长起草的联名信，让家长签名，承诺无条件支持老师的教学管理，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干。不同意的，自行转班，或转校。
他们？田冬春问，谁组织的？马一鸣？
你知道就好，任校长说，没必要跟他们斗。出面牵头的其实是康前进。我不敢接你的电话，通话会有记录的，真有事还是语音联系。
田冬春愣在那儿，忘了任校长什么时候挂的电话。马一鸣，当然是他。康前进只是颗棋子，他没脑子，风一吹就倒，更没有组织能力。去年教师节田冬春反对给老师们送礼，康前进立即附和，估计后来又被马一鸣策反了。这种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马一鸣，他躲在后面，让你纵有铁拳也砸不到他。
夜深了，有了凉意。拂过成千上万人的风，充满了风尘味。有人在远处喊叫，有车鸣笛，田冬春感觉夜色无边无际，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自己。不，还有一个人，他仿佛看到任校长站在遥远的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闪着光芒。
田冬春睡不着，又怕影响夏彩云她们，就在书屋的沙发上翻了一夜。天亮时起床，给赵老师发了个信息：退出家委我没意见。转班或转校，我不同意。我哪里错了，请你指出来。没有错，为什么要转班？
赵老师回复：田馆长，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有必要吗？？田冬春用了两个问号。
过一会儿，赵老师又回：抱歉，家委是选出来的，二年级你落选，民意，与学校无关。感谢您一年来的付出！您没有错，您的孩子也有转或不转的自由。
田冬春没再回她，直到中午。中午任校长发来两张家长群截图，内容是“康莉爸爸”先说群里有人向田家报信，两个家长跟着发出惊讶的图片表情，“刘凡妈妈”问谁，不是商量好的吗？“康莉爸爸”说，大家要劲往一处使，不然，受影响的是孩子们。谁有值得怀疑的地方，请及时报告家委。“马一鸣爸爸”@“康莉爸爸”，让他@所有人，内鬼必须自己向赵老师道歉。“康莉爸爸”加了句：否则，一旦家委查清，开除。“王虎他爹”接着附言，查出内鬼！下面像是复制粘贴，一列“查出内鬼！”
田冬春找马一鸣的微信，问，“内鬼”什么意思？微信显示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马一鸣删除了他。
田冬春提前二十分钟到的校长办公室。校长办公室旁边的接待室门开着，三间房子摆满了沙发，沙发上面的墙上有领导视察的照片，还有学校的一些大型活动照片等。
田馆长早啊，郝校长老远就打招呼，害你不能午休。
哪里，田冬春迎上去握手。您忙，理解。本来约好下午三点见面的，县里临时通知有会，才改到中午一点四十。
郝校长衣着很休闲，外套是夹克，运动裤，运动鞋。田冬春在网上看过他的事迹，上任后搞教学改革，好像是“学案教学”之类的，主要是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自学获得的知识记忆更深刻。自学也是人一辈子，即便走上社会也离不了的能力。改革效果很好，沿淮二高迅速崛起，直到在全市冒尖。
郝校长让他到办公室，接待室太大，太严肃。校长办公室只有一间，办公桌和沙发占了一大半。先坐，郝校长说，沈级长马上就到。
田冬春选了三人沙发。沙发东西对称，东边两个单人的，中间一张小茶桌，三人沙发在西边，前面一个长茶几。单人沙发像领导席，年级长要是和校长一样坐单人沙发，他就像是被审判的对象了。正胡思乱想，郝校长已经把泡好的两杯毛尖放到了老板桌的外沿。来来，坐这儿，近些，方便说话。郝校长在老板桌后面坐下，田冬春过去坐在老板桌对面的一个既能旋转又能升降的小凳子上。
郝校长，田冬春问，当初您怎么敢搞教改？失败了您可是罪人啊。
还能失败到哪儿？郝校长笑，我们全市倒数，再落后还能落后到哪儿？
也是，横竖都是差，改了还有希望。
教学其实不难，难的是对学生的管理。郝校长说，我讲一个事，你可能觉得是笑话，其实不是，是真事。我们下面有个小学老师被告了，要求赔偿裤子并道歉。他的孩子要去厕所，老师没让去，结果孩子拉了一裤子。田馆长您说，上课谁想上厕所就去，还要上课铃下课铃有什么用？后来又有学生要上厕所，老师允许了，结果孩子在厕所滑倒了，又告，说是不下课为什么让孩子一个人去厕所？再后来学生上厕所，老师只能丢下一班学生，陪着。不想，教室里两个孩子打架，又有家长告老师脱岗……
沈级长到，班里两个女生打架……
郝校长笑，你去厕所了？
我把两个学生狠怪了一顿。沈级长没听明白校长的意思，惹得两个人好笑了一通。田冬春是陪着校长笑，其实他一直在想，郝校长为什么跟他讲那个故事？
咱们开始吧，郝校长把胳膊放到桌子上，离他们更近了一些。田馆长，我们热烈欢迎关心爱护沿淮二高的人给我们提意见、建议。我们老说能力，啥叫能力？能力就是能迅速发现并解决一个单位的问题的力量。单位的优点大家都知道，自己总结，媒体报道，社会宣扬。但问题，发现问题把问题消化掉，这才是能力。所以我们希望有人能指出我们的问题，让我们及时地能解决问题。
我是外行……
外行往往比我们内行看得清，当局者迷嘛。
郝校长的笑让田冬春联想到赵老师那天在办公室让他提意见时的表情。再不能当真了，他想。
田馆长见过世面，有些事不用细说。
田冬春讪讪的。我最早是先跟赵老师本人沟通的，赵老师是当事人，她能给我合理的解释更好，可她一直不回复我。我也约过她，她说有事，改天再谈。我的理解是拒绝跟我交流。我只得把我的意见和建议转给家委，家委们的口径出奇地一致：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我没有解释，解释也没用，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不提还好，提了马上遭到了报复……
报复？郝校长说，你是说赵老师对你打击报复了？
二年级一开学，儿子的学习小组就被打乱了，把他编入一个都是老师不待见的同学中……
田馆长可能有误会，沈级长说，据我所知，赵老师班里的学习小组原则上是每学期一调整，这样可以扩大学生之间的交流面。
田冬春无言。这个还真是自己的臆测。
田馆长反映的情况我当天就转给了我们包级的杨校长，沈级长说。
校长办公会很重视，郝校长指指他面前的几张A4 纸，我们指定杨校长调查处理这事，并形成书面报告。杨校长出差了，我逐一解释一下吧。先说家委这事……
我来解释家委的事吧？沈级长插话。家委是家长选举产生，二年级选举时，田馆长的票没进前五。
田冬春说，我没反映家委的事，但我应该有作为家长的权力。
当然，郝校长说，田馆长当然是家长。我接着说吧，可以肯定地说，公布排名、举报抵消惩罚、连坐式惩罚都不对，这些，教育部早就有文件。赵老师已经接受批评，这次就是一个教训。还有关爱学生这块，我们一直做得还不够，赵老师也很努力，听说有一次一个学生半夜肚子疼，赵老师让爱人开车送那个学生去医院，医生说再晚送来半小时就有生命危险。田馆长提到的学生辍学，杨校长辗转联系了学生家长，家长说与学校无关，是孩子自己嫌读书苦，放弃的。孤立田馆长另建家长群肯定不对，杨校长已经约谈二十七班的家委，家委答应马上解散新群。不过，这事真跟赵老师无关，赵老师也没在那个新群里。胡闹嘛，大家都是家长，至于吗……清查内鬼的事赵老师也不清楚，你也知道，家长们的觉悟不可能个个都像您田馆长……退一万步讲，即使家长真有错，也不能涉及到孩子，那不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连坐吗……
田冬春暗自总结了一下，都是家委的错。都是小事。
我去叫赵老师过来？沈级长问。
好，郝校长说，叫赵老师，当面说开。田馆长一看就不是那种狭气的人嘛。
赵老师后面还跟着康前进。沈级长解释说，康老板是二十七班的家委代表。
郝校长与他握手。家委来了更好，三方都在场。
赵老师和康前进坐了长沙发，郝校长坐进单人沙发。感谢田馆长、康老板对我们沿淮二高的信任。现在的孩子都是宝贝，是家庭最重要的成员，把孩子交给我们，就是对我们最大的信任。咱们都知道，沿淮的基础教育差，二高怎么出成绩？只能死拼。我们刚才和田馆长聊了近一个小时，达成了共识。这是一个大家庭，大家要团结，和睦。下面，让沈级长给大家念一下杨校长调查报告的最后一段。
赵老师站起来给郝校长续茶，还有沈级长的杯子。坐回去又觉得不对，重新站起来给田冬春的杯子续满。
沈级长开始念：鉴于此，建议二〇一九级年级组督促赵老师纠正公布学生排名、举报抵消惩罚、小组“连坐”等错误的班级管理模式，建议二〇一九级家委提醒二十七班家委并家长，注意自己在群内的发言用词，严禁拉帮结派孤立其他家长。
田馆长，郝校长问，这样解决您满意不？
田冬春说，谢谢沿淮二高的领导这么认真地对待我们家长，也谢谢赵老师的努力！我还想说一句的是，家长也好老师也好，一定要多表扬孩子，多肯定孩子的进步。这个年龄的孩子存在感特别强，自尊心也强，很容易受到伤害。我这个人爱较真，经常与人讨论争执，我觉得这是正常的，无论自然学科还是人文科学，质疑才会有新的发现。希望赵老师别计较，毕竟，家长和老师的目标一致，都是为孩子的学习与成长保驾护航。
要是这样的事也计较，老师不累死才怪呢。赵老师说，每天一到班里，看到孩子们跟刚出窝的燕子儿一样，张着小嘴等着我们喂他们知识，心里啥都放下了。
家委呢，沈级长问，康老板有什么想说的没？
康前进看看赵老师，站起来。
坐那儿，坐那儿说，郝校长手朝下示意。
康前进清了清嗓子。分组学习，培养了孩子们的团队意识，增强了孩子们的集体荣誉感，家委们觉得效果非常好……
话很生硬，明显在背书，背人家提前替他准备好的话。背完这些赞美的话不到一个月，康前进的女儿康莉就从教学楼八楼“飞”了下去。田冬春相信，康前进要是能预知这事，打死他也不会这样替赵老师开脱。
沈级长可能也意识到康前进在背书，打断了他的话。这些，田馆长和赵老师已经达成共识了，不再说了。
田冬春说，康老板的话提醒了我，我觉得家委会要真正行动起来，真正起到沟通、联系学校与家庭的作用，反馈家长的心声，提出建设性意见，不能简单地做老师或家长的传声筒。
说得好，郝校长说。马上就要放学了，咱今天就到这里吧。
大家都站起来，握手，道别。田冬春主动去找赵老师，寒暄毕，赵老师笑着说，但愿你们别到高考时埋怨我。
回去的路上田冬春一直在反思，为什么不能与赵老师当面说？见了人，田冬春就软了。这是他性格上不好的一面，太爱面子，撕不开脸。
那天晚上，康前进在家长群借沈级长的话总结了这次见面：田馆长和赵老师及学校领导交流了一个多小时，达成共识，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团结协作的大家庭。下面照例都是点赞。
田冬春也跟夏彩云讲了他与学校的交涉。夏彩云很意外，你真丢人啊，哪个学校不公布排名？我们学校几十年都这样。儿子从一年级到现在也都是。举报同学抵消自己违反纪律的惩罚，郭明朗就那样，多新鲜的事？你好像生活在真空中。你以为就你正义就你正直？你这样是害田夏，知道不？！
说完没？田冬春问。
夏彩云说，即使学校有问题，你儿子成绩提高了是不是事实？你为什么只盯着那些不好的一面？
田冬春尽可能地放低声音。我问你一个问题，病人肚子疼，医生怎么诊治？
夏彩云不理他。
是不是要先找出病因？田冬春不等她回答，找出病因是医生最关键的能力，这一步甚至比下一步解决问题——治疗更重要，是不是？我们老说谁谁有能力，很快就治理好了一个烂摊子，怎么治理好？他只知道烂摊子的好不知道烂摊子哪里烂，能治理好？单位也是一样，优势谁都知道，自己总结，媒体报道，真正清楚单位的顽疾的有几个？为什么沿淮二高也有郭明朗这样的老师？因为我们都当老好好，都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对，说不。
这一说，你还成了有能力的人了。夏彩云的脸舒展开来。她还是听得进道理的。
田冬春认识夏彩云是在火车站出口的地下通道里，她当时在为一个白血病同学募捐。她唱，另一个同学吉他伴奏。田冬春大四实习，正好在她就读的师范学校图书馆。他建议她们到商场门口，火车站外地人多，进出商场的多是本地人，本地人更愿意对本地人奉献爱心。果然，一晚上下来，她们就募集了近两千块钱。
同事发给田冬春一个链接，《沿淮二高女生坠楼身亡》。文章不长，沿淮二高二年级一女生从学校最高的八层楼上坠下。警方正在调查事故原因。没有瞎猜，还算客观。自从上次与赵老师不愉快后，田冬春很少再在群里发言，也不好细问，毕竟不是好事。世道变化快，学生出事无论与学校有无关系，学校都得赔一笔钱，已成惯例。
第二天早晨，田冬春看到群里有人@康莉爸爸，节哀。下面满屏双手合十的图片表情。康前进的女儿？这事不能开玩笑，田冬春很震惊。
康莉是二十七班明星学生，二十七班中招分第一名。田夏那时候向父亲表态，康莉是他的标杆。后来情况有变，康莉成绩持续下滑，第一次月考没进入前十，上学期期末考试只排到二十多名，比田夏只高了几个名次。但他们一直是好朋友，疫情期间，田夏把父亲推荐他读的书目看的电影也推给了康莉，还帮她找电影、书的资源。田冬春没给康前进打电话，只在微信里发了“节哀顺变”“保重”之类的话。听说他正跟学校交涉，还找了小报记者。但网上再没见只言片语，就连那篇《沿淮二高女生坠楼身亡》的链接也打不开了。学校也费了很大力气，田冬春能想象得到。
康莉的葬礼过了两周才办。赵老师去了，还有厉总、任校长。没见马一鸣，任校长说他不来是怕学校怀疑他站在康前进这边。康前进比他想象的还要悲痛，田冬春没去打扰他。小道消息很多，有说学校赔了三十万，也有说八十万。多少钱也换不回一个鲜活的生命。换句话说，补偿多少都没用，补偿多少也都不多。
儿子大周末，田冬春一家四口去城南的皇家驿站玩。田冬春之前来过多次，陪领导陪朋友。驿站都是一些仿古的新建筑，他懒得再转，坐在河边的木椅上等他们。田夏回来最早，田冬春问，转一遍了？没有，田夏说，一想到都是假的，提不起劲。爸，欧洲的那些古城堡是不是也是仿建的？田冬春肯定地摇头，不是，可能新近有过维修。那，田夏问，它们怎么能保存下来？田冬春说，中国战乱多吧。这个，我还真没关注过。
嗷——远处城墙上有人括着嘴巴叫喊。
爸，我看到康莉飞下来了。
田冬春左手就势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没接话。疫情之后，田夏变化很大，父子俩更像哥们儿了，儿子回来会跟他说些心里话，田冬春还问过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我们体育课回来，老远看到她飘下来，穿着明黄色的风衣，很耀眼。像飞。
儿子用的是飞，不是跳楼，可能儿子觉得那个词太残忍吧。
她怎么没上体育课？
跟体育老师请假了吧，我也不清楚。
有没有留下口信？
没有。我也觉得奇怪。
应该是临时起意，田冬春心想。
我还保存着她那天头两节课做的数学卷，背面像是她记的日记。
写了什么？
也没什么，不愿起床，早晨的天。
大致说说，还记得不？
醒来的时候又困又饿，想起老班的话，时间是抢出来的，课桌上还有一堆试题要做，还是强迫自己起来了。外面天上还有星星，像是在向我眨眼。路上没车没人，只有赶早的小伙伴，卖早点的，卖菜的。对了，有一句特别好，说是夏天死熬硬撑，不过终是气数将尽。天凉了。
嗯，是好，田冬春说。
老班在班里说，谁都不能出去乱说，没根据的话，谁说了谁负责。你们都是同学，要保护同学的隐私。
赵老师？
任课老师谁管。
你觉得康莉值得吗？
肯定不值啊，田夏说，好死不如赖活。女生心眼小。对了，我们寝室同学说，她要是听了你那次讲座，可能就不会那样了。
她没听？
田夏嗯了一声，那天好像是她堂哥结婚，她爸带她回老家了。
哦。
爸，田夏朝他这边欠了欠屁股，小声说，有人说，老班骂了她。
可不敢乱说，田冬春说，谁说的？赵老师骂她干什么？
冯成功也没上体育课，在教室和她说话，被老班看到了。班里就他们俩，老班说他们谈恋爱，不要脸……
冯成功，你们班的？
是，他学习好。老班骂她狐狸精。
你听谁说的？
他们说，冯成功后来都跟康叔说了……出事后冯成功就转走了，听说转到市里来了。
夏彩云推着婴儿车也回来了。两个大男人，羞不羞，还不如我们。出来玩坐那儿不动，玩啥？
这也是风景啊，田冬春说，你看，河，凉亭。
休闲本身就是玩啊，田夏给父亲帮腔。两个男人自动结成了联盟。
祝庆呢，田冬春问，祝庆现在在哪儿？
昆明，跟一个亲戚学理发。
上次你不是说在工地上？
是啊，田夏说，工地能挣五六千，学理发没工资。
那为啥？
他说得学门手艺，将来回县城开店。
为什么要回县城？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他说以后决不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
这个祝庆，田冬春感叹，还真有想法。
不能说赵老师就是康莉事件的罪魁祸首，但他觉得扣扳机的人是赵老师。那段时间田冬春看了一些心理健康方面的书，有本书把青少年自杀的导火索称作“扳机事件”。“扳机事件”是打出子弹的最后一个步骤，但子弹飞出来之前，枪里还需要填充子弹和上膛。康莉心里肯定郁积了一些消极的东西，可能与家庭有关，可能与朋友有关，也可能与学校有关。也就是说，虽然已经有了子弹了，赵老师如果不骂她，没扣动扳机，康莉也不会去死。
屈老师打电话说，县长在教育工作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赵老师，什么年代了，还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小小年纪就教他们举报身边的人。人人自危，何谈信任？
好，田冬春说，这个县长有文化。
夏彩云乜斜他一眼，跟你一致了就有文化？
田冬春说，你想啊，你身边一个亲密的朋友，拿着你们亲密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向外爆料，是不是在利用你们的亲密来保护自己或牟取私利？这不是反人性吗？有悖现代文明。他还说了啥？
夏彩云说我又没在现场，怎么知道？不过，屈老师说，好像上边在查赵老师。
好好，田冬春又连好了两声。告诉你吧，我给教育局写信了，同时也给县长寄了一份。
上次不是解决了吗？人家郝校长都出面跟你解释了。
解决什么？都是官话。赵老师虽然没犯罪，但她一个老师，那样做比犯罪危害还大，一个班几十个孩子都被她教坏了。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照样罚款，运动会照样作弊，小组落后照样“连坐”受罚，举报同学照样抵消一次自己犯错的惩罚，家长群照样孤立她不喜欢的家长——这次轮到康前进了。这样的老师，可能会教出来高分的学生，这种高分学生会健康吗？这样的老师，毁的是一代又一代的孩子，绝对不能再当班主任了。
你得承认——你不承认也不行——人家课教得就是好。你看前年她带的那班语文成绩，平均分一百二十一。
你让她教普通班试试，田冬春说，学生基础好。
基础只是一方面。夏彩云说，人家就是有本事，你去猜猜作文题试试。
其他我不懂，作文还真蒙不了我。大的方向谁猜不对？好，即使她猜着了，以后怎么办？孩子以后面临的考试多了，都靠猜？
好老师不止赵老师一个，夏彩云说。
我说的不只是课堂上的考试，还有踏入社会后遇到的难题，怎么猜？得训练孩子的能力，能力到了，遇到啥难题都不怕，还用费尽心机地猜？
这个县长还真想做点事，夏彩云说。县长讲话还说要利用教育带动三产，带动全县的发展。反过来了，现在。
什么意思？
我们上学的时候，县里的学生都跑信阳去复习——人家那边出成绩。屈老师就是我在信阳复读认识的。信阳那边的人脑子活，专门针对我们县开设了沿淮班，沿淮一班沿淮二班沿淮三班，最多的时候开过沿淮七班，七个班，你算算得有多少人。学校周边的房租一下子蹿上去了，小饭馆也多了，可不是带动了经济的发展？也就这十年，沿淮二高好起来，跑信阳的学生才少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周三上午，家委在群里发公告：县教育局纪检部门正在调查赵明芝的违纪情况，学校决定暂停赵明芝老师的工作。直到下午四点左右，群里才有人发声，孩子语文课今天李老师代明天张老师代，代课老师会负责？到底闹个啥哟，你自己跟老师有矛盾不能影响我们啊。任校长站出来解释，这可不是家长与老师的矛盾问题，是纪律问题。有家长响应前一个家长的话，是啊，凭什么影响我们？班主任违纪，语文课不违纪吧？还有人说，我儿子就喜欢赵老师的课，她辅导我儿子写的作文《我爱赵老师》还在市里的报纸上发表过。
那是一年级二十七班的第一个作文题，要求以班级为主题。田夏写的是《我的二十七班》，也有人写任课老师，写班主任赵老师的最多。晚报上发的那篇田冬春还特意找来读过，下面注的指导老师就是赵老师本人。因为刚开学，学生对老师和班主任并不太了解，作文的大量篇幅都停留在对赵老师的衣着、举止的描写上。
蹲完厕所出来，家长群已经炸了锅。家长们被煽动，“我爱赵老师”一再被复制粘贴，有人还制作了一个表情图片：赵老师的大头照，四周被“心”包围着……
大周末，康前进打电话请田冬春父子吃晚饭。你们来送莉莉我也没顾上跟你们聊……反正酒店是咱自己的，不花钱。
蒸鸡，沙狗子，千张，康前进说全是沿淮的特色菜，田馆长也不是外人，主要招待孩子，孩子没吃过。
吃过，田夏说，我爸带我吃过。
沙狗子还能煨汤？田冬春尝了一口，嗯，鲜，不错。
田夏早早放了筷子，饱了。康前进抢了他的碗要添汤，田夏急了，叔，你看我都打饱嗝了。
跟谁学的？田冬春眼瞪着儿子。
田夏站起来，你们吃，我出去看电视。
康前进关上门，回来说，教育局找我谈了，这次我也当了一回刺头。
刺头？田冬春不明白。
赵老师老说你是二十七班的刺头。
田冬春笑，孩子的事，这刺头得当。你怎么当的刺头？
有啥说啥啊。
田冬春说那不叫刺头，刺头是没事挑事。
我昧了良心，康前进说，编瞎话维护赵老师。你怼赵老师的时候我老觉得我是局外人，你们之间的恩怨，跟我们没关系。没想到，我也成了你……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田冬春安慰他，前进兄，孩子的事儿，也不能全怪赵老师，她只是扳机，导火索，懂不？最后推了孩子一把。
我不懂啥扳机啥导火索，就知道她要是不骂孩子……你说一个小姑娘，你怎么能骂她不要脸的狐狸精呢？
唉，过去了，算了。本来多单纯的事，家长与老师，孩子与老师，搞得跟宫斗的《甄嬛传》似的，至于嘛。
我对不起你，田馆长。你是好人，不记恨我。早听你的就好了，你有学问，看得远。也是活该，那时候马一鸣说你在学校捣乱，让我建个新群避开你，我跟傻子一样，就听了，还在群里号召家长们一起反对你，保护学校，保护赵老师，保护二十七班……那哪是保护啊，纯粹是害自己的孩子。
过去了，不是停她的课了吗？田冬春说，不说这些了。前进兄，你可得记住，啥时候有人指出咱有问题，那是向着咱。不吭不嗯的，是想等问题大了，咱解决不了了，看咱的笑话。
我记着，康前进说，这次我可记着了，忘不了。
千万别人云亦云老好好，得敢于表达自己。
正说着哩，群里来了信息，教育局的红头文件，经调查，发现赵明芝老师违规收受家长礼品、不通过选举指定家委成员、孤立对自己提意见的家长、运动会作弊、辱骂学生、鼓励学生相互举报、搞“连坐”等，在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教育局党组决定，给予赵明芝记过处分，撤销其年级副级长、备课组长、班主任等职务，调离原单位，并向市相关部门申请撤销其市优秀班主任称号，三年内不得参与评先评优及职称申报、岗位晋升。
看罢文件，康前进抬头看田冬春。有句话怎么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对不对？
对，田冬春说。
厉天芳发来私信，他们说了，你儿子是走后门来的。
他们是谁？田冬春问，沿淮二高还是赵老师？你可以截图我的回复给他们，学校要是不给留后门，谁能走得进来？
厉天芳发来一个笑脸。
群里只有几个家长跟着文件点赞。那个领头喊口号“我爱赵老师”的家长还在说风凉话，好了，这下高兴了吧，赵老师输了，你们赢了。
田冬春也不客气，直接@他：谁都没有赢，输的不仅有赵老师，还有咱们的孩子。如果任其下去，我们的孩子会被带得更偏。你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另外两个孩子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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