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香
收到孩子给我买的枕头的那天晚上，我满心欢喜地拆开快递包装拿着枕头就上了床。
我有高血压，孩子给我选的是由决明子等中药制成的、有降压作用的一款。当我把枕头放在床上准备躺下时，看到这款枕头把决明子镶嵌在了枕头的中间，凹下去的那一块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窝儿，刚好有一抹月光照进来，像是落在枕上的一盏月光。我惊呆了，往事纷至沓来，泪水顿时溢满眼眶。
枕头上的那一盏月光，让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父亲。那辉映于心的美好记忆，泛着月光的清辉，在我的心头荡漾开来，撒播着父爱的一往情深。
在我们小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时，父亲总是在我们的枕头上用他宽大温暖的手摁压出一个窝儿，我们把小小的脑袋放进那个温软舒适的窝儿，睡觉时头就不会乱跑了。于是，在干打垒的泥屋里，暖融融的灯光下，望着父亲眼里满满的慈爱，我们脸上的笑纹开成了一朵灿烂的格桑花。我们睡得那么踏实，每一个日子都充满了希望。
父母一共生了七个孩子，脾气暴躁的父亲对他的孩子们却很有耐心。只要他在家，每当月光落在枕头上，他就会不厌其烦地在我们的枕头上摁压出一个窝儿再让我们睡下。这种幸福很踏实，就像我站在雪地里，望着父亲把一堆堆的雪铲下土坯房的房顶。
我出生时，母亲只有十九岁。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出生在那个蒙古族村落里的第一代汉族，父母给我的爱自然会多一些。但母亲接着生下了四个女儿，硬是凑成了五朵金花。母亲一心一意期盼儿子，可是父亲却不着急，他对五个女儿的宠爱让亲朋好友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人们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在那些积雪难化的冬日里,每当遇到我们姐妹几个做值日时,最发愁的就是要比平日早些去教室点火生炉子，我们小孩子家没有生炉子的经验，往往折腾了半天别说生不着炉子还弄得教室里全是烟，那样还得开门开窗放烟，教室里的温度就可想而知了。为了早点让教室里暖和起来，不让我们挨冻。父亲一直替我们充当了值日生的角色。每当轮到我们姐妹几个做值日时，天还未亮，父亲就会领着我们去教室，父亲生的炉子一会儿就会让教室里暖烘烘的。可我们哪里知道,父亲有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他也不能受凉。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更加怀念父亲外，还有对父爱无法回报的愧疚与隐痛,那种隐痛是难于用语言来表述的。
父亲也从来没有抱怨过母亲生下这么多女孩儿。他还是该怎么宠就怎么宠。以至于母亲生下小妹时，父亲依然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让大家误以为母亲生了个儿子。当人们得知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时，就有人上门让父母把小妹送人，甚至有人把要抱养小妹的人领到家里。
无论来人怎么说，父亲就是不愿把小妹送人。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让我的女儿饿死，我不会把我的女儿送人的。”
父亲从不打骂他的几个女儿，每当母亲责骂我们时，父亲总是对母亲说：“女儿只有在娘家享点福，以后出嫁了，成了人家的人就要受苦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对女儿。”
而母亲则气愤道：“好像就你有几个女儿似的，你就惯吧！惯坏了我看你怎么办。”
父亲往往会说：“我没怪你生这么多女儿，你倒怪起我来了。”
父亲把他的女儿们当成他的掌上明珠。
可父亲和母亲却吵闹了一辈子，父亲常常会为一点小事暴跳如雷。母亲常常会为一点小事纠缠不休，这让我的童年多了一份不该在那个年龄段有的烦忧。父母经常为谁对谁错吵得不可开交，我只有挺身而出，对他们大声说：“你们再别吵了，都是我的错行不行。”有时候，父亲也会因为我的话停止争吵。
小时候，听村里人说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换亲换来的。我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们家，可长大后，才知道这是真的。
在我的心里始终认为，母亲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父亲好像把自己的好脾气和耐心都给了我们，把坏脾气全部给了母亲。可又完全不是，虽然父亲脾气不好，但他对母亲是极其宠爱的。其实，母亲的脾气也不好，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我们，但母亲爱抱怨，她总是在抱怨，总是在哭。母亲体弱多病，又加上一连生了7个孩子，一年四季当中总是在生病看病。有一次父亲带着母亲去附近的农场医院看病，看完病出来后看见农场的职工食堂里有饺子，可是父亲兜里的钱只够买一碗饺子，父亲非要让母亲自己进去吃，他在外边等母亲。当然，母亲也没有独自去吃，但母亲说那是父亲最让她感动的一次。
父亲第一次动手打母亲是因为我，最后一次动手打母亲是因为小妹。
在我两岁的时候，有一次拉肚子，吃了几天药也不管用。同村的一个老太太告诉母亲用蛋清和面擀面条给我吃，但家里只有一个鸡蛋，母亲害怕太少了不管用，就把整个鸡蛋和进面里准备给我擀面条，父亲看见母亲把蛋黄也放了进去，于是暴跳如雷，狠狠扇了母亲一个耳光。母亲伤心不已，抱着我回了娘家。
在小妹一岁的时候，有一次吃晚饭，母亲把自己碗里放有辣椒的面汤喂给了小妹，小妹大哭起来，极其疼爱女儿的父亲气急了，狠狠踩了一脚坐在小凳子上吃饭的母亲。母亲大哭大闹，说父亲踩断了她的肋骨，非要和父亲离婚，但父亲不肯。这一脚让母亲记恨在心，骂了父亲一辈子。
奇怪的是，父亲脾气上来的时候会暴跳如雷，但过去以后，无论母亲怎么骂他，哪怕母亲连续骂上一个月，他就是不吭声。父亲勤快，又做得一手好菜，只有每天笑呵呵地给母亲做饭吃，算是给母亲赔罪，但母亲不领情，一直骂个没完，这也养成了母亲爱唠叨的习惯，一直到现在也改不了。母亲也曾捶胸顿足，也曾义正词严，但收效甚微，父亲的暴躁脾气始终不改。父亲的暴脾气，就像一个永远掏不尽的盐罐，撒在母亲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口上。
但父亲对外公非常孝顺，舅舅成家后，舅母不太会做饭，做出来的饭不是淡了就是咸了，不是软了就是硬了。父亲做的饭好吃，外公也喜欢吃父亲做的饭，每天做好饭后，父亲总是先盛出一碗让我们给外公送过去，一直送到外公去世。父亲为人豪爽，有什么好吃的也舍得跟亲朋好友分享，所以，外公对父亲还是比较满意的。
父亲从没有嫌弃过他的五个女儿。可是，恶俗是一把杀人的刀，往往会让人受到极大的伤害。
有一天傍晚，吃完酒席的父亲回家后一直闷闷不乐，他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看见他握着烟的手在微微颤抖，有几次烟灰掉到手上烫着他时他才惊慌地拍打几下，继而又低下头继续沉默，一会儿时间地上都是烟头。
往日的父亲可不是这样。父亲每次吃完酒席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乐呵呵地从外衣兜里掏出喜糖给我们姐妹几个分，酒席上的糖果他从来都不舍得尝一颗。
等父亲稍微平静一些后，在母亲再三追问下父亲才说出了实情。原来，父亲去吃酒席，有人让父亲上到炕上坐到上座，可同在一个生产队的一个女人说了一句让父亲极其愤怒的话：“他都没有后人（指男孩），凭什么上座啊？”
在青海人的宴席中，饭桌上方和炕上的席桌必须坐的是长辈和尊贵的客人。可见那个女人毒辣的言语对父亲的伤害有多大。
只有11岁的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忍受着别人的羞辱吃完了那顿饭，我也没敢问父亲到底坐在哪儿吃完了那顿饭。但却让我知道了男孩子在一个农村家庭的重要性。我们姐妹几个也更加期盼母亲能给我们生一个弟弟，好让我们的父亲也能在人前挺直了腰杆说话。
母亲生下大弟时，父亲已经46岁了。虽然父亲从未嫌弃过我们五个女儿，但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多的农活女孩子无法胜任，而父亲又无能为力，家里的重活不能老是求助于人，我们家遭遇到了的最现实的问题。
有一次母亲生病，父亲想杀一只鸡给母亲补补身子。当父亲把一只母鸡拎在手里刚要宰杀时却下不了手，父亲哀叹道：“按理说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不应该杀生了，你要是个儿子多好，唉……”
“谁说女儿就不能杀鸡了，我就能杀，你把鸡给我。”望着黯然神伤的父亲，我倔强地力争道。
父亲疑惑道：“你一个女孩子还敢杀鸡，我不信。”
我抢过父亲手中的鸡和菜刀，一手拿刀一手提着鸡，转身跑进了我家屋子右侧的菜园子。在菜园子里，看着在我手里挣扎的母鸡我怎么也下不了手，可那时我已经骑虎难下了，为了不让父亲再伤心，我咬着牙狠心地把鸡摁在地上扭过头闭上自己的眼睛，举起刀，一刀剁了下去，我睁开眼睛一看，鸡头已经被我剁了下来，那只无头鸡在地上扑腾着，鲜血四溅，顿时，我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菜刀从我的手中掉落，紧接着，我的浑身也颤抖起来，不敢再看那母鸡一眼。
战战兢兢地回到屋里，我给父亲说：“我把那只鸡杀了。”
父亲满脸疑惑，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我杀了鸡，但看着我一脸的认真，他赶忙让三妹去菜园子看一下，三妹很快拎着死去的母鸡回来了。
看到那只无头的母鸡，父亲吃惊道：“天哪，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狠心？谁也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别人知道你连鸡都敢杀，以后谁敢娶你呢？“
“没人要我才好呢，我就在家里伺候你们。”
父亲有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就因为成分不好，每年都要在高原最寒冷的时候被生产队派去雅沙图放牧。只要我们姐妹几个在放学回家后看到院子里拴着一匹马和几匹骆驼，就知道父亲要去遥远的雪山牧场雅沙图放牧。那匹马是父亲的坐骑，骆驼是用来驮运食物及日用品的。看到这一切，我们就会问父亲：“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父亲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你们在家要听妈妈的话。”
可父亲这一走最少也得一个多月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在父亲不在家的那几个月里，狂风呼啸的夜，漫长又寒冷。风沙凌厉地撕扯着，钉在窗户外面的塑料布“哗啦哗啦”作响，每晚我们在极度恐惧中睡去。而母亲最担心的就是父亲的关节炎，雅沙图属于大陆性寒冷气候，空气稀薄，气候酷寒，一年之中竟有七八个月时间飞雪不断，冬季最低温度可达-35℃左右，因而在高高的雪山上有经年不融的皑皑积雪。由于特殊的高寒地理环境，气候复杂，决定了雅沙图的天气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有严重类风湿性关节炎的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中放牧，还要跋涉在陡峭的山路，他的腿脚时常肿痛不止，他只有靠服用大剂量的止疼片和炎痛喜康片等来缓解，久而久之，父亲的关节严重变形，痛的时候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父亲每次从雅沙图回到家时都是在后半夜。父亲在天亮之前就要从雅沙图骑马出发，然后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当我们起床发现睡在炕上的父亲后欣喜不已，可这种欣喜马上被父亲的疼痛所替代，望着父亲被强烈紫外线和风沙侵袭得黝黑、粗糙的脸，又有一丝忧愁笼罩在我们幼小的心灵。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躺在火炕上热敷的父亲：“爸爸，雅沙图什么样？”
“雅沙图那个地方啊，云彩在头顶上飘，风吹着人儿跑，人一出帐篷脸上的哈气就会被冻一层霜，吐一口吐沫，落地时已经被冻成一疙瘩冰。”
原来雅沙图是如此地冷，怪不得父亲每次回来后都要瘫倒在热炕上把他红肿的双腿热敷上好多天。
我这一生最要感谢父亲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让我读了高中。在我考上高中的时候，母亲刚刚生下小弟，父母的身体都不好，弟弟妹妹还小。村庄里没有高中，我要到百里以外的德令哈去读高中，那就要住校，家里没人干活不说，住校要吃学校食堂，家里真的没有能力让我读高中了，可是父亲却坚决支持我去读高中。让我有幸离开那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去往村庄以外的世界。
大妹就没有我那么幸运了，两年后，大妹也考上了高中，可家里再也无力承担了，就没让大妹上高中。大妹也为此黯然神伤过，好在命运眷顾了大妹，在大妹的努力下，她现在过得也很幸福，这让我们感到非常欣慰。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也会减轻一些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责怪。
在广袤荒凉的柴达木盆地，秋日的时光稍纵即逝。当我脚踩着厚实而绵软的落叶，抬头凝望着天空中飘过的白云，侧身倾听着树叶簌簌的浅唱，欣赏着火焰鸟欢快地跳跃，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枚落叶，在风中摇曳飞舞。在我的心灵里，注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幸福似乎离我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我伸出手就能抓住它。
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有了家庭，第二年，我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
1987年我因为火车事故失去了双腿，此时的父亲已病入膏肓。因为怕父亲看见我的样子承受不了，就没让他到医院看我。过了半个月后，父亲不顾阻拦来医院看我。父亲曾说他这辈子无论多难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爷爷奶奶去世时他都没有流泪。可在那一天，有着硬汉与军人气质的父亲进门后就开始流泪，望着泪流满面的父亲，让我在夜里暗自下决心不在父亲面前哭的人也大哭起来。
从此后，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再到歇斯底里，父亲所承受的，是任何人都替不了的，哪怕就一小会儿，也不行。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父亲已经瘫痪在炕上。我去看他时，刚强了一辈子的他已经被多种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病痛百般折磨得痛苦，让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甚至不可理喻。对母亲和弟妹常常恶语相加，有时甚至要叫骂一个晚上才肯罢休。等天亮了，母亲要下地劳动，父亲却蒙头大睡，到了晚上依旧叫骂不止，把母亲折磨得疲惫不堪、焦头烂额。两个弟弟还小，面对父亲的怒吼，往往惊悚得不知所措。
这次见到父亲，命运给了我一次孝顺父亲的机会。早上起来，我去给父亲洗脸，当我把热毛巾放在父亲脸上时，吓了一大跳，毛巾放上去，整个皮就会跟着毛巾走，似乎脸上的肉和骨头分家了。父亲脸上的那些肉呢？父亲可是高大魁梧的大胖子啊，怎么一下就变了，脸上只剩下几乎没有弹性的、满是褶皱的皮和有角有棱的骨头。我悲痛欲绝，又不敢哭，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瞬间吞噬了我。
有一天，母亲和弟妹们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父亲却要解大手，此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当我掀起被子时，看见父亲已经头朝里转过身去。我赶紧把塑料布垫在父亲的屁股下面。由于父亲长期卧床便秘，我看见父亲的肛门处都出了血，但就是拉不出来。看着父亲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心如刀绞，那时候没有一次性手套，我只好用手将大便抠了出来。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父亲去世一个多月后，家人才敢告诉我，悲恸刺骨锥心。我是那样地悲伤，但我还得悲伤地活下去。
当我第一次站在父亲的墓前声嘶力竭地哭，哭父亲在那么寒冷的天气里，睡在冰冷的雪山下；
哭父亲在那么毒辣的日头下，却没有人为他撑一把遮阳伞。我哭啊哭，直到哭出一盏白月光。只是那盏白月光，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柔和。
从此，我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只有靠着父亲留给我的坚强不屈的精神，去迎接、去搏击逆旅中的风霜雨雪。
父亲去世30多年了，我一直不敢写父亲。父亲的去世成了我不敢触碰的痛。在凄然无助的思念中，这种痛是旷日持久的，那么冰凉，又那么温暖。
但我要感谢那一盏月光。那一盏月光，始终让我内心一片明亮，充满了感恩。我愿意把头深深地埋在那一盏月光中，让它凝为我记忆深处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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