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勇
（兰州大学，甘肃 兰州 730030）
1912年8月21日，甘肃省都督赵惟熙委马步芳之父马麒署西宁镇总兵，由此拉开了马步芳家族统治青海近四十年的序幕。马氏家族统治青海期间，历经马麒、马步芳、马继援三代人，形成了军队—宗族—士绅三位一体的统治集团，对青海的政治、经济、军事、教育、文化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控制。具体在教育方面则表现为从教育性质上对青海地区学校进行改造，使教育成为维护其统治的附庸。马氏家族通过青海回教教育促进会，在各地建立起了一批学校，这些学校当中尤以昆仑中学最为重要。昆仑中学是马氏家族第三代核心成员马继援及以其为代表的少壮派的活动中心，1946年成立的昆仑中学校友会则成为了少壮派的权力中枢机构。通过对昆仑中学校友会的运作，以马继援为首的少壮派构建起了一套覆盖其家族统治范围内各个方面的权力网络。当前学术界从各种视角出发对马氏家族统治青海的具体情况进行了广泛的研究[1]，在教育方面的探讨也已颇具规模[2]，但对于以马继援为首的少壮派及昆仑中学校友会的研究却并不多见。因此本文将以现存的几期昆仑中学校友会创办刊物《昆友》为核心资料，对昆仑中学校友会的运作进行简要探析，以期引起学术界对此问题的关注和探讨。
陈志让先生曾提出军—绅政权的概念，即1895年后逐渐发展起来的军队与受过传统教育的士绅联合统治某一地区的政权。这一政权以土地为权力基础，由控制土地掌握资源来养兵，达到统治某一地区的目的。[3]马氏家族在青海的统治基本符合军—绅政权这一概念。但与其他地区军阀不同的是，马氏家族在青海的统治有着鲜明的宗族特性，其核心权力在直系亲属间传递，从马麒至马步芳再到马继援一以贯之。因之，马氏家族在青海形成了军队—宗族—士绅三位一体的统治形式。
基于直系亲属间传递权力这一特点，马氏家族十分重视对继承人的培养。1932年，马步芳为便于其子马继援就读初中，拨款1万余元，在西宁创办了青海省回教促进会附设西宁初级中学校。“1936年，为适应马继援升学，设立了高中班。1938年，马继援毕业后，学校初、高中学的班次逐渐健全。1940年，在马步芳的策划下，青海省回教教育促进会会立第一中学改称会立昆仑中学。”[4]因此，昆仑中学的发展是与马继援的成长相伴随的。
由于昆仑中学与马继援的特殊关系，该校在各个方面皆与青海省内的其他中学有较大的差别。首先，在行政组织方面，由青海省回教促进会直接管辖，不属于省教育厅领导，而回教教育促进会由马步芳所掌握，因此，该校历任校长实为马步芳在学校的代言人，1937年马步芳更是直接兼任了校长。其次，在学生来源方面，主要是马步芳家族及其政治联盟内各要员的子弟，如“附设第二两级小学的毕业生马继援、冶成荣、马世龙、马文海、禹希尧、马彦虎、王有德、靳克让、李廷瑞、马逢蔚、马强、张之纲等”[5]即为昆仑中学的首届学生。再次，在经费方面，昆仑中学经济力量十分雄厚，学生完全公费，“经费来源主要为马步芳所经营的湟中实业公司、青海印刷厂、大通煤矿等私营企业所补助”[6]，因而，经费开支，不受任何限制，随用随取。最后，在学校管理方面，由于马氏家族依靠军队起家，十分清楚军队的重要性，马步芳曾说“我们的官是从血窝里捞来的”[7]，所以，昆仑中学在进行日常管理时具有浓厚的军事化色彩。马步芳任校长后，“增设了军事课程，取消了训育处，增设总队部，其随从卫士韩有文为总队长。总队部下设大队、中队、班”[8]，学校俨然成为了军营。昆仑中学的上述特点决定了其具有教育与政治的双重性质。因而，后来成立的昆仑中学校友会成为以马继援为首的少壮派的政治集合中心也就无可厚非了。
图1 昆仑中学组织系统表[9]
马步芳家族在统治青海的过程中笼络各方势力，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权力体系。在马麒主政期间，统治集团内部虽派系林立，但整体上而言具有较强的凝聚力，各方虽有斗争，但并不非常明显。马麟短暂掌权期间，由于抱着守成的心态处理政务，内部矛盾仍未显现。马步芳主政青海后，认为叔父马麟守成不足，创新亦不足，阻碍了家族势力的发展，遂开始采用分而治之的策略，依据内部成员的年龄、资历，从整体上划分为元老与少壮两个派系，有意挑拨两派之间相互斗争，马步芳则作为最高仲裁者，牢牢地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元老派成员最早以湖南系黎丹为首，黎丹去职后天水系冯国瑞取而代之，并在马麟短暂主政期间势力壮大，但在马步芳取代马麟的过程中逐渐失势，后马步芳又支持陈显荣代之。马步芳担任青海省主席后，陈显荣随之充任青海省政府委员兼秘书长，一时风头无两，继而引起了元老派成员马骥、马绍武及少壮派马继援等的不满，后又因陈显荣与蒋介石过于亲密，引起了马步芳的猜忌，遂决心倒陈。陈显荣在多方排挤下黯然落幕，“马骥、马绍武、韩起功等成为了元老派的核心力量”[10]。少壮派则是以马继援、冶成荣为核心，其主要成员皆是马继援在昆仑中学的同窗，实际上少壮派也可称之为“昆中系”。马继援、冶成荣是从附设第二两级小学升入昆仑中学[11]，其他骨干多是昆中前几级的毕业生，主要有“高文远、穆建业、马凌云、李承汶、李承华、吴谦、郭中元、贾延寿、席元寿、赵迪、陈邦彦、马振武、马鸣狮、马海佐、马英富、桑森、沈鸿仪、陈新泰、沈克诚”[12]等人。
少壮派成员从昆仑中学毕业后分散于省、县级财经和军事机构等要害部门，逐级掌握各部门核心权力，并与元老派形成长期对峙。两派斗争的一个典型即为争夺三民主义青年团在青海的控制权。元老派核心成员马绍武长期以来与国民党在青海的势力甚为接近，在三青团内部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实际上犯了马步芳的大忌。马步芳遂利用少壮派势力与马绍武对立，经过马步芳的多方布置，少壮派核心马继援最终取代王文俊成为了青年团青海支团部干事长，高文远、马振武等当选干事，冶成荣为监事，自此在三青团内部少壮派渐处优势地位。[13]
少壮派势力壮大以后，为进一步巩固政治上的优势，便于统一领导，决定在其大本营昆仑中学内成立“昆仑中学校友会”。1945年，在马继援、马振武、高文远、冶成荣等人的提议下，马步芳同意成立昆仑中学校友会。校友会于1946年正式成立，在马继援的主持下，制定了会章，规定马步芳为校友会最高指导员，马继援为理事长，赵迪、马文鼎、马俊潭、高文远、冶成荣、马寿昌、韩有文、马呈祥、刘常懿、沈鸿仪为理事会理事，马振武为常务监事，赵遂、孟全礼、李希涛、桑森、陈德昌、陈新泰、马海佐、马叔彦、马福林为监事会监事[14]。校友会下设秘书室，秘书沈鸿仪；
总务组，组长周仲明；
指导组，组长席元寿；
通讯组，组长郭中元。[15]昆仑中学校友会成立后，通过马继援、冶成荣等精心策划，培植了大批所谓“昆中系”人才队伍，基本上控制青海省党、政、军、宗教、教育、群众团体及各阶层的领导权，成为马继援在政界发展的重要政治资本。
昆仑中学校友会的核心机构是理事会，所有工作均是在理事会的领导下展开。理事会每月召开理监事会联席会议，并进行工作报告，工作内容涵盖联络校友、经费收支、舆论宣传等各个方面。
（一）联络校友
昆仑中学毕业或肄业的学生分布在青海全省、甘肃和新疆的部分地区及国内部分大城市。经笔者初步统计，其分布区域主要为：省垣、化隆、甘州、祁连、同仁、共和、贵德、乐都、大通、湟中、互助、湟源、门源、民和、循化以及南京、上海、甘肃的临夏等[16]区域。就职单位涉及政府部门、军队、私营企业，主要有：骑八旅、兽疫防治处、田粮处、财政厅、湟中实业公司、保安处、保步二团、内保安处、保骑二团、保安步兵大队、后勤总部、合作社、八二师、德兴海、义源工厂、一百旅、青新公路、省政府、警察局[17]等。因此，校友会成立之初即开始广泛联络校友，在各区域、各部门设立校友通讯小组。
要加入校友会须提交申请表，经过理事会核查确认，即可成为校友会成员。但并非所有校友均愿主动加入校友会，对于故意不参加校友会，校友会则想尽办法“鼓励”校友参加。1946年12月，第五次校友会理监事联席会议上就对此问题进行过讨论，最终决议通令“各通讯组再三催请登记”[18]。并号召：
凡我校友自应发挥母校给以我们的精诚团结和快干的优美精神，踊跃申请登记，期使每个校友，均能为我们的最高组织校友会出力。所有未参加组织的游离校友，咸能纳入组织之内，以增厚校友会在组织上的效能，同时也可以说是增厚了我们每个校友自身的幸福，这是很显明的道理，我们还有什么犹疑不决的呢？[19]
对于入会校友，校友会亦有诸多关照，主要体现在为失业校友介绍职业，以期笼络人心。如1947年五、六月份工作报告中所载：
本会前登记求业者共六十余人，后奉校长谕，通知赋闲校友暂行返里，料理家事，俟有机会再行分派工作。兹于本月份（6月份）奉校长谕，通知赋闲校友来会，量材录用。各校友接到本会通知后，已陆续来会报到，以介绍出者有苟生荣、赵文林、马荣华等三人，由母校及促进总会分别任用。[20]
入会之后，校友会对于成员的动态掌握甚是详细，尤其体现在职务升迁方面。如1947年七、八月份工作报告中载：
原任昆中教导主任沈校友鸿仪，升任青海省回教教育促进会教育长；
原任促进会教育长马校友进兴，湟中公司聘为副总经理；
西宁市警察局长马校友全海，升任西宁市市长；
原任西宁市警察局司法科长马校友怀理，升任西宁市警察局局长；
原任农林部青海兽疫防治处血清厂厂长陈校友德昌，升任曹源畜牧场副经理，并有创设血清厂之说。[21]
概言之，昆仑中学校友会成立后，在各地、各部门设立校友通讯组,严密掌控入会校友之一举一动，通过通讯组催促、发文号召、为赋闲校友安排工作等手段，恩威并施，使得大量昆中毕业或肄业生加入校友会，形成了一个以昆中校友会为中枢机构的权力网络。
（二）经费收支
校友会成立后需要经费来维持正常运转。其经费主要来源为入会会员所缴纳的会费。但会员并非都能主动上缴会费，故而理事会一再宣称：“会费是推动会务的唯一动力，缴纳会费是会员对会中最基本的义务。我们的校友夙以遵守纪律、服从命令著称，这区区会费，我们一定要以竞赛的方式来热烈地缴纳才对。”[22]
校友会将缴纳会费称之为会员的义务，又加之以感情上的渲染，使会员主动缴纳。事实证明校友会的催收工作是有成效的，“截至1946年8月底，共收会费法币2180540元，硬币4元”[23]。会费主要供给日常开支，剩余则交至省商会进行资本运作，贷商生息。在经济方面，校友会的第二项工作是筹募“昆友”基金，使校友会刊物《昆友》在经费上囊取自给自足，以谋永久发展。[24]基金的主要来源为入会各校友捐赠，社会贤达人士有自愿捐助者，经理事会议通过后也可接受。基金的筹募工作则主要由校友会各区域通讯组组长负责。[25]
除上述工作外，校友会在经济上的第三个重要工作是募集“子香”①奖学金。这一奖学金设立的目的十分明确，即为了“培植校友，援助校友”[26]，实际上是马步芳家族为控制昆中在外求学的学生而设立。奖励条件为，求学于专科以上学校的昆中校友及有所著作或发明的校友。[27]这些在外求学的校友基本都是由马步芳、马继援挑选一些昆仑中学高中班毕业生或在肄业期的学生，不论族别以青海省政府名义，保送到国内一部分大专院校升学。[28]截至1947年在外就读的昆中校友有：
南京国立政治大学桑森、方叔礼、甘德泽、马鸣狮、黎善镇、马叔彦；
上海国立复旦大学校友马瑛富、马海佐、马占祥、罗麟、逮登泰、祁尚勇、赵维钧、马有信、范如云；
西北大学吴谦、祁邦彦、马祥麟、王国琛；
重庆大学马良骙、祁之珊、马燮元、马得祥；
四川大学徐明德、拜少天、拜少先；
中央测量学校陈立纲、李庆萼；
同济大学周鹏维、祁延禄；
国立边学卢克让；
东方语专何生天；
兰州大学方叔智；
兰州师范学校陆堂安。[29]
这些学生在毕业以后必须返青任职，似无自主选择就业的权力。如桑森、方叔礼从南京国立政治大学毕业后，桑任昆仑中学校本部秘书并兼导师及国文教员，方为专任教员；
马占祥、马瑛富自复旦大学毕业后，马占祥就职于湟中实业公司，马瑛富任昆仑中学教导主任；
吴谦于西北大学毕业后，被昆仑中学聘为英文专任教员，后由马继援调往陇东任翻译官；
祁邦彦由西北大学医学院肄业，由省保安处医训班聘为专任教员，借便在该处官长医院实习。[30]
奖学金分四个等级：
优等:学业总成绩在九十分以上者，每学期支给奖学金若干元；
甲等:学业总成绩在八十分以上、九十分以下者，每学期支给奖学金若干元；
乙等:学业总成绩在七十分以上、八十分以下者，每学期支给奖学金若干元；
丙等:学业总成绩在六十分以上、七十分以下者每学期支给奖学金若干元。[31]
申请奖学金的校友，必须取得就读高校学籍，且需要填写申请表，连同在校成绩单一并寄送到校友会。奖学金的主要来源同样是从入会各校友中募集。
从上述校友会的主要经济活动可知，昆中校友会的成员，需同时承担会员会费、昆友基金、子香奖学金三项开支，其实质是由少壮派所掌握的校友会对其成员在经济上的控制。
（三）舆论宣传
校友会甫经成立，为扩大影响，即创办不定期刊物《昆友》。刊物的主要负责人为穆建业，审稿编辑贾延寿、马鸣狮、赵迪。[32]就现存几期刊物而言，其内容主要为刊载校友会工作情况，如公布每月召开的理监事联席会议具体内容，并进行工作报告。此外，刊物为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宣传，统一校友的思想认识与行动，多刊载马步芳、马继援等人的言论。马步芳多次在此刊上阐述教育理念，认为学校教员应确切教诲学生，切忌阳奉阴违；
教导学生需要有教授常识，按部就班，循循善诱，不可随意乱教。[33]并提出学校与家庭打成一片；
学校与社会打成一片；
教育与生活打成一片等理念。[34]整体而言，马步芳宣传的教育理念十分注重实用教育，但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贯穿其思想始终的是忠义理念，即忠于马氏家族，这一点在刊物上所发表的其他文章中也可以窥探到。此刊凡所发文，言必称敬爱的校长，处处鼓吹忠于校长，忠于少香师长②，马应寿即发文大肆宣传这一思想，并提出作为下属应做到的五点要求：
第一，“诚”，此为首要条件。对上司要忠实，不取巧，不弄险，而诚实朴质之人，往往为人所器重。第二，“慎重”，来往信件，衣服用品都得善意保护，名誉一事尤其要紧，“树大招风”恐有不虞之毁。大事不糊涂，小事亦不糊涂，则事成矣。第三，“要秘密”，政治、军事上之事情，目的未遂以前，多半是秘密的，不秘密则事不成。保守秘密并不是欺哄他人，而是忠于事业，忠于职务，古今多少事因泄露秘密而致惨败之地，更有多少人，因泄露秘密而上断头之台，可不慎哉！第四，“和”，态度要和平。应以上司意志为意志，个性不可太强。上司一旦有了错误或于理不合的行径，应该直谏。但这种直谏，对事功很有把握，以你的直谏，改正上司之错，你的态度依然是和蔼诚实，恭敬如恒。第五，“勤”。不仅做已吩咐之事，亦且请求事做，能捉上司之理想，协助工作之完成，以免其无谓之烦念。[35]
作为舆论宣传工具，《昆友》编辑亦深知自身职责，于1947年初提出刊物改进计划，进一步确定办刊宗旨：“报导本会业务；
沟通校友意志；
联络校友情感；
诱导同学性行；
宣扬本省政情；
传达校长训示；
介绍最新学术；
报道校友动态。”[36]并提出，为充实内容将更多地刊登校长言行；
随时报道省内政情及校友会业务；
转载国内外报章杂志对本省政治情况、党政设施之批评与报道文字并以思想正确，持论公允者为限。[37]上述一系列所谓改进措施在1947年得到贯彻。
马步芳家族在统治青海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形成了军队—宗族—士绅三位一体的统治集团，其核心权力始终在直系亲属间传递。马氏家族的领导者通过分化围绕在其家族周围的各方势力，使其形成派系，互相争斗，以达到巩固统治的目的。马步芳为使其子马继援政途平坦，控制青海地区教育，改组青海回教教育促进会，以昆仑中学为基地形成了所谓以马继援为核心的“少壮派”。继而马继援、冶成荣等在昆仑中学成立昆仑中学校友会，依托校友会，发展会员，对成员进行全方位的控制，构建起一张遍布马步芳家族统治区域内的权力网络，使校友会成为少壮派活动的中枢机构，亦使教育沦为其家族统治的附庸。事实证明，中国近代依托军队所发展起的军阀势力是无法完成国家统一任务的。随着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进军大西北，马步芳家族在青海地区的统治最终泯灭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注释：
①马步芳，字子香，故而这一奖学金是以马步芳之字命名。
②马继援，字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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