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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轮胎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23-05-09 04:25:34 点击:

    ◎李西闽

    1

    春天的时候,柳溪桥过去两百米山脚下的拐弯处,发生了一起车祸,大卡车撞上农用车,农用车被撞得稀巴烂,农用车司机王长发当场就死了。夏天的风吹过公路边的那片野地,香茅草瑟瑟作响,飘散出清甜的香味。余小东路过这片野地,是黄昏时分,夕阳下,香茅草的叶片散发出扑朔迷离的光芒。余小东被扑朔迷离的光芒迷住了,双眼跳跃着扑朔迷离的火苗。余小东从公路边走到野地上,在香茅草丛中发现了一个高度为一米四六,宽度三十多厘米的人字农用车轮胎。十五岁的余小东身高一米六五,浑身瘦得只剩骨头,风要是猛点,会将他吹走,女同学张云霞曾经说过他像硬纸板剪成的人,虚幻得像个影子。余小东的注意力从香茅草转移到了轮胎上,轮胎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尘,显得无辜和凄凉。余小东想起了那场车祸,他站在山坡上一棵松树下,看着人们将王长发的尸体装上黑色的灵车拉走,也看着人们把不成样子的农用车拉走,那车基本上报废了。当时,余小东并没有发现那破车少了一个轮胎,估计很多人都没有发现。车祸后,公路上留下了一摊血迹,血迹由红变黑,几天后,一场暴雨将其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余小东弯下腰,使劲将沉重的轮胎扶正,推动着轮胎,走上了公路。

    余小东滚着轮胎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三个人。

    第一个人是猪肉荣,余小东叫不出他的真实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猪肉荣。猪肉荣是柳溪镇的屠户,每天杀一头猪,卖完就收摊。如果只听其名,会觉得猪肉荣是个满脸横肉的肥胖男人,事实上,他是个英俊的中年男子。每天一早,他就会在柳溪饭店门口喊:“马兰,出来取肉。”声音粗犷,被吵醒的余小东会恶狠狠地骂一声,然后继续睡觉。马兰打开门,每次取到肉,都会和声细语地说:“猪肉荣,你声音就不能小点,小东还在睡觉呢。”猪肉荣道歉,可是他永远记不住放低声音,道歉变成了习惯。

    猪肉荣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而来,估计是猪肉卖完了,赶着回家,他的家在柳溪桥另一边的柳东村,早上杀好猪,拿到镇上的菜市场卖,要经过柳溪饭店的门口,卖完猪肉回家,也要经过柳溪饭店门口。有时,摩托车停在柳溪饭店门口的沙子地上,他走进饭店,吆喝着要马兰炒两个菜,喝点酒。余小东十分讨厌猪肉荣酒后的模样,总是对马兰动手动脚,当然,余小东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就老实了,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猪肉荣的摩托车停在了余小东面前,笑眯眯地说:“小东,哪来的轮胎?”余小东没有搭理他,继续往前面滚着轮胎。猪肉荣摇了摇头,踩下油门,一溜烟飞奔而去。

    余小东碰到的第二个人是游南方。他开着一辆宝马车迎面而来,车子停了下来,游南方降下车窗玻璃,朝余小东挥了挥手:“喂,过来。”余小东不想搭理他,继续推着轮胎走。游南方厉声说:“余小东,老子和你说话,你耳朵聋了?给老子滚过来。”余小东停了下来,双手扶着轮胎,满头是汗。宝马车停在公路边,游南方下了车,点了根烟,一摇三晃地走近余小东。他朝余小东脸上吐了口浓烟,左脸上那条被夕阳照亮的刀疤抽动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余小东,你回去和你妈讲,欠老子的钱赶紧还了,否则拆了你家饭店。”余小东嗫嚅了一句:“你自己去对她讲。”游南方伸出手,在他头上用力拍了一下,瞪着三角眼说:“让你去讲你就去讲,啰嗦个屁!”余小东低下头,真想举起轮胎朝他砸过去,将他砸成一摊烂屎,可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能想想。游南方扔掉烟屁股,说了几句不还钱后果严重的话,然后开车走了。

    余小东继续滚着轮胎往前走。他知道父亲曾经和游南方一起赌博,输给游南方很多钱。余小东的父亲余富贵坐牢之后,游南方就找余小东的母亲马兰要债。第一次要债,就被马兰赶出了饭店,马兰手执寒光闪闪的菜刀,朝他大声喊叫,让他滚蛋,并且表示不会认这个账,要他去监牢里找余富贵要钱。游南方知道马兰的脾气,生怕菜刀砍在自己头上,悻悻而去。游南方上了几次门,都碰了壁,后来就不再来了,不过还是经常捎话给马兰,要她替夫还钱,马兰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离柳溪饭店不到两百米远时,余小东又碰到一个人。

    这人是他的女同学张云霞。张云霞骑着自行车,见到余小东,停了下来,一只脚撑在地上。她的腿长,相当吸引人,余小东不敢看她的长腿,也不敢看她的脸,她的脸好看,笑起来就是一朵山茶花。张云霞的脸红扑扑的,笑着问:“小东,为什么滚轮胎?”余小东低着头,不说话。张云霞说:“还害羞呢,和我说句话会死吗?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滚轮胎?”余小东的脸憋得通红,轻声说:“没有为什么。”张云霞说:“那轮胎怎么来的?”余小东说:“捡来的。”张云霞说:“好吧,不和你说了,我得去外婆家吃饭,不理你了。”张云霞骑着自行车走后,余小东回过头,看了看张云霞渐渐远去的背影,浑身微微颤抖了一下。

    继续滚了会儿轮胎,柳溪饭店就真切地呈现在余小东的眼前。

    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大房子,一楼和二楼是饭店,三楼是住人的地方。余小东并不喜欢这幢孤零零的坐落在公路边鸡公山缓坡上的楼房,这里三面是山林,前面是个停车场,停车场下面是公路,公路过去是田野,柳溪河从田野中间蜿蜒流过,像一条长蛇。如果站在楼顶的天台上,往西可以看到柳溪镇的全景,往东看,可以看到柳溪桥和桥那边的柳溪中学和旁边的小村落。原来柳溪中学在镇子里的,后来迁出来。柳溪中学离柳溪镇有三公里的路程,柳溪饭店就在中间。柳溪饭店主要做过路司机的生意,司机们在这里吃饭,加水。因为饭店厨师洪老三的手艺不错,做的菜好吃,镇上的人也会在这里宴请客人,生意还不错。

    饭店前面的停车场停了十几辆车,余小东听到里面母亲马兰的声音,她的声音不像张云霞的声音那么柔滑甜美,而是沙哑的,像是坏掉了的唢呐发出的声音。余小东有时十分反感母亲的声音,那种声音对他而言,就是一种伤害。他总是会追忆母亲的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沙哑的,从前,她的声音也是那么的柔滑和清亮,和柳溪河秋天的河水一样。余小东把轮胎藏在饭店右边的松林里,用落叶遮盖住,藏好轮胎后,他才走进饭店。马兰见到余小东,喊道:“星星都出来了,你才回家,又跑哪里去野了?想让你帮点忙都找不到人。”余小东双手捂住耳朵,快速朝楼上走去,他不想帮母亲做任何事情。

    有客人说:“老板娘,我们还有个红焖猪脚赶紧上啊,吃完饭还得赶夜路。”马兰赔着笑脸:“马上,马上。”说完她就跑厨房催菜去了。洪老三正在炒菜,马兰大声说:“洪老三,五号桌的红焖猪脚快点做,客人催三次了。”洪老三说:“锅里焖着呢,要不要生的给他们吃?”马兰恼怒地说:“让你快点就快点,别跟我讲鬼话。”洪老三冷笑道:“要快你自己来。”马兰说:“别威胁我,没用,就这样还想涨工资,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2

    中考考完的那天晚上,马兰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关上店门,叫余小东下楼吃夜宵。余小东被母亲催了三次后,慢吞吞地走下楼。厨房打杂和端菜的那两个年轻姑娘已经回家去了,马兰和厨师洪老三还在吃东西,说着什么。洪老三喝了口酒,笑眯眯地说:“少爷下来了,快吃东西吧。”马兰拉下脸,沙哑着嗓子说:“什么狗屁少爷,他有那个命吗!”余小东十分厌恶洪老三叫自己少爷,感觉那是讽刺,他也厌恶母亲的粗俗不堪。他坐下拿起筷子,夹了点炒米粉在碗里,低着头慢慢地吃着,其实他一点也不饿,只是迫于母亲的威严不得不吃上几口。洪老三每天晚上都要喝几杯白酒,喝完就上三楼洗澡睡觉,他的家在几十里外的石窑乡,一年回不了几次。余小东内心敏感,总觉得洪老三对母亲有种说不清的情感,高兴时会伸出油乎乎的大手摸一下母亲的屁股,对于这个动作,母亲似乎不是很在乎,尽管会报以怒骂。洪老三是有妻儿的,余小东认为他是个危险之人。

    洪老三喝完酒,上楼去了。

    马兰说:“小东,你觉得自己考得怎么样?”

    “一般般吧。”余小东说。

    “考不上高中的话,你该怎么办?”

    “不晓得。”

    “和洪老三学做厨师吧,这门手艺饿不死人。”

    “太油腻了。”

    “要干净可以呀,你得考得上高中,考得上大学,读博士,就可以找干净的工作了。”

    “你现在才知道关心我的学习,你到底了解我多少?”

    “我哪有时间了解你,我要不努力赚钱,怎么养活你,怎么交房租,怎么替你老子还债。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别责怪我。”

    “我怎么敢责怪你!”

    “好啦,别说了,烦死了。”

    每次母子俩说话都不欢而散,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好好交谈过。余小东理解不了母亲,马兰也无法理解儿子,他们就像没有交集的两条平行的道路。余小东清楚,和母亲形同陌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父亲余富贵。他们一家也有过美好的其乐融融的时光,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如梦幻一般美好。余小东不愿意回忆曾经的美好时光,那么不真实,而且无端增添内心的烦闷。他宁愿那些往事都没有发生过,这样内心安宁些。

    余富贵迷恋上赌博是一夜之间的事情。那个寒冬的夜晚,余富贵一夜未归。从那以后,一切都改变了,夜不归宿成了余富贵的常事。他也从一个精神饱满的石匠,变成了一个萎靡不振、屡战屡败的赌徒。他和马兰的关系也渐渐恶化,两个人的战争自然波及了余小东。他夹在父母之间,成了父母双方的出气筒,经常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天空。终于有一天,余富贵被警察抓走了,不久就坐班房去了。余富贵被判刑不是因为赌博,而是因为帮毒贩子运送冰毒。从那以后,余小东就变得沉默寡言,到哪里都低着头。不过有一点,他特别佩服母亲马兰,这个女人在余富贵坐牢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从温婉到泼辣变得特别彻底。她不知道丈夫借了多少钱,有借条的她认,没有借条的,她死活不认,比如余富贵借游南方的赌债。为了还债,她卖掉了镇上祖上留下来的老宅,表姐全家人搬到城里,将柳溪饭店盘给了她,一个从没做过饭店的女人开始了她的营生。几年下来,饭店生意还不错,丈夫的债务也基本上还清了。有时,客人走后,马兰和洪老三喝酒,喝多后马兰便号啕大哭,边哭边诉:“我凭什么要替余富贵这个王八蛋还债,我凭什么要起早贪黑拼命赚钱,凭什么,我也是个标致的女人,找个好男人分分钟的事情,凭什么我要替他守活寡……”洪老三见女人哭号,受不了,跑上楼叫余小东去陪马兰,自己溜进房间睡大觉。余小东面对醉酒的母亲束手无策,只是守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要了自己性命的事情。见母亲如此,余小东像一条油锅里煎熬的鱼,烦躁不安,悲愤交加,而且内心有种深深的罪恶感,仿佛父亲作的恶都应该算在他的头上。可是他无法替父亲赎罪,他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被命运摧残的母亲。

    3

    待在柳溪饭店就是无尽的折磨,余小东怀念上学的日子,早上起来,背起书包走了,不用成天面对母亲的喜怒无常。这儿的夏天出奇地热,等待中考分数公布的时间显得异常地漫长,焦虑感炙烤着少年的心。一大早,他就听到饭店外面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和猪肉荣的叫唤。

    开了一扇小门,饭店的门面要等那打杂端菜的姑娘来后才开。马兰睡眼惺忪走出门,打了个呵欠。猪肉荣笑眯眯地说:“昨晚上又没睡好吧。”马兰说:“还好吧,担心小东考不上高中,如果考不上,跟你去杀猪算了。”猪肉荣说:“这活儿脏,也要力气,他不行,你看他那小体格,会被猪欺负。”马兰说:“滚,他才十五岁。”猪肉荣说:“我十五岁的时候,都可以掀翻一头牛了。”马兰说:“吹吧,牛皮吹破了不要紧。”

    余小东轻轻地拉开窗门,探出头,看到马兰接过那袋沉甸甸的猪肉,猪肉荣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马兰轻声说了句什么,猪肉荣就骑上摩托车奔驰而去了。这时,余小东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是洪老三的咳嗽,显得十分微妙。余小东突然想起了大牢里的父亲余富贵,此时的他在干什么?知不知道有两个油腻的男人在为他的老婆争风吃醋?

    余小东无法再躺回床上去睡觉了,索性穿上衣服,洗漱完后下了楼。马兰问儿子:“你那么早起床做什么?”余小东没搭理她,觉得和她无话可说。他经过那扇小门,走到门外,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马兰在里面说:“饿了吗?我给你弄点吃的。”余小东没有饥饿感,闷声闷气地说:“不饿。”马兰说:“我汆点猪肉给你吃吧。”余小东伸了个懒腰说:“不用。”马兰说:“你应该多吃点肉,身体才能长得壮实,要是考不上高中,就你这身体,做什么都不行。”余小东觉得再和她说半句话都是多余的了,撒腿跑开了。

    余小东想到了藏在林子里的那个轮胎。

    清晨的林子里,丝丝缕缕的凉风像无数条细小的蛇爬过他的皮肤,凉丝丝麻酥酥的。余小东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一种难得的舒适,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找到的感觉。翻开树叶,轮胎呈现在眼前,余小东有些激动,使劲扶正轮胎,朝林子外滚了出去。轮胎在余小东的滚动下,鲜活起来,碌碌滚动的声音仿佛是轮胎和余小东交流的话语。余小东几乎没有朋友,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的确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他在这片天地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作倾诉。事实上,他在滚轮胎的过程中,就是对轮胎进行无声地倾诉,轮胎无疑成了他的朋友。

    轮胎滚过柳溪饭店的停车场,马兰出了门,看着滚轮胎的儿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滚轮胎。轮胎滚过公路,滚进了田间道路,偶尔会倒下,余小东耐心十足地扶起来,继续往前滚。轮胎滚过田间道路,余小东闻到了熟稔的水稻的香味,过几天,水稻就要收割了。轮胎滚到了河滩上,经过野草地,滚进了沙滩里。沿着河岸边的沙滩,余小东不停地滚着轮胎,到了滚不过去的地方,又往回滚。来来回回,不知道滚了多少遍,一直滚到太阳升到了半空中,他才觉得累了,汗水湿透了衣服,然后面向天空,四仰八叉横在沙滩上,闭目养神。轮胎静静地倒在他身边,似乎也累得不行了,和余小东一般喘息。

    河滩的另外一头,走来一个人,渐渐地靠近余小东。

    那是个和余小东年龄相仿的少年,个头没有余小东高,却壮实得像一截树桩。他走到余小东旁边,踢了余小东一脚:“起来。”余小东睁开眼,看到了他的脸,身体像弹簧般弹起来,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余小东知道他是谁,他叫宋晓刚,早先是余小东的同学,因为把一个同学门牙打掉两颗,被学校开除了。余小东目睹了又矮又壮实的宋晓刚一拳把同学门牙打掉的情景,那同学满嘴的血和吐在地上的牙齿让他心惊胆战,宋晓刚的拳头该有多硬呀,就是一坨铁,砸在谁的脸上,都是十分残酷的事情。宋晓刚豺狗般阴冷暴戾的目光投向余小东,使他浑身瑟瑟发抖,就是在如此酷热的夏天,也像是置身于冰窟之中,思维都被冻僵了。

    传闻宋晓刚被学校开除后,就去县城里的武术学校练散打,还参加过一些比赛,拿到过名次,是个狠角色。看他手臂和小腿上的腱子肉,刀砍上去可能都会弹开。宋晓刚冷冷地说:“余小东,你认识我表哥吗?”

    “你表哥是谁?”余小东战战兢兢地说。

    “游南方。”

    “是他——”

    “你爸欠我表哥钱吧?”

    “我不晓得。”

    “骗鬼,你怎么会不晓得。我表哥让我来找你,你回家劝你妈赶紧把钱还了,否则——”

    他朝余小东做了个割喉的手势,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然后扬长而去。望着宋晓刚的背影,余小东心里十分恐惧,大口地喘着粗气,颓然地坐在沙滩上,不知如何是好。他拍了拍坚硬的轮胎,焦虑地说:“轮胎呀轮胎,我该怎么办呀……”

    回到柳溪饭店已经是正午了,饭店大堂里有几桌客人在吃饭。余小东肚子饿了,叽里咕噜叫唤。饭店的人一般上午十点四十分吃饭,算是早午餐一起吃了,吃完饭就准备招待客人。余小东没赶上吃饭,从饭甑里打了一碗干饭,找了点萝卜干,将就吃起来。马兰见状,走进厨房,见洪老三在忙,就自己动手炒了个黄瓜肉片端出去,放在余小东面前,说:“萝卜干怎么下饭,总得有点肉吧,我炒的,随便吃吧。”

    此刻,余小东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只是填饱肚子而已。马兰见他精神恍惚,问道:“是不是有人找过你,关于你爸欠游南方赌债的事情。”余小东说:“你怎么知道?”马兰笑了笑:“那小子来找过我,威胁我,说不还钱就要对你下手。我才不怕他呢,我不相信那小崽子能够翻了天,你不要怕他,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和他拼命。”余小东说:“你当然不怕他,我怕。”马兰说:“你已经十五岁了,是个男子汉了,要有点胆子,人不能被吓死。”余小东想了想,母亲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4

    余小东经常会溜达进柳溪镇,来到老街上。这些年,柳溪镇扩大了不少,有了几条新街,新街两旁,都是新式的楼房。余小东并不喜欢那些新楼房,千篇一律的模样,没有一点特别。老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两边的老屋有的破败了,据说政府要搞什么旅游,准备修复那些老屋,说了好几年了,还没有动静。余小东家的老屋卖掉的那年,正是传闻最厉害的时候,所以卖了好价钱。余小东站在老屋的门前,看着紧锁的门扉,想起一些往事。那时候奶奶还没有过世,没事就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默然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余小东也会坐在她身边,默默地陪着她。那情景想起来有些温情,也有些动人,可是奶奶早已不在,时光也像柳溪水一样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留恋过去平静温暖的时光,也会刺痛他,每次兴冲冲地来到老街,都是败兴地逃离。他走出小街时,有个少年追上了他,挡在他面前。余小东说:“王文学,你要干什么?”王文学比他小一岁,低他一年级,他是春天里死去的农用车司机王长发的儿子。有传闻说他母亲很快就供不起他上学了,他如果上不了学就要去厦门打工。王文学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瞪着大眼睛,问道:“余小东,你是不是每天都在河滩上滚轮胎?”

    “是呀,关你什么事?”

    “你那轮胎是哪里来的?”

    “捡来的。”

    “从哪里捡来的?”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那是我家的轮胎!”

    “谁说是你家的轮胎?”

    “宋晓刚说的。”

    “他乱讲,他怎么知道是你家的轮胎?”

    “他表哥告诉他的,说看到你在我爸撞车的地方捡到的轮胎。”

    “我捡到轮胎的时候,游南方根本就不在场。”

    “我不管,反正就是我家的轮胎,你要还给我。”

    “你讲不讲道理,轮胎在那里多久了,你不拿回家,我捡到了,你就说是你的,谁信啊!”

    “我信!”

    “你跟我去,到轮胎面前,如果你问它答应你,说是你家的轮胎,我就还给你。”

    “轮胎不会说话。”

    “那谁可以证明轮胎是你家的?”

    “不用证明,本来就是我家的。”

    “那我说你家的房子是我的,也不用证明,你会把房子给我吗?”

    “余小东,你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是你。你到底还不还我轮胎?”

    “不还。”

    “不还也可以,你得给我钱。”

    “你想要多少钱?”

    “我想想。”

    “别想了,我不会还你轮胎,也不可能给你钱。”

    余小东拨开他,走了。王文学没有追赶,愤愤不平地说:“余小东,我和你没完。”余小东有点心虚,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小跑起来。跑出柳溪镇,余小东才放慢脚步,用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口干舌燥。这时,他看到张云霞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张云霞阳光灿烂的脸一直是他不敢直视的,在她面前,余小东觉得自己是十分地怯懦。张云霞停住自行车,笑着说:“余小东,明天我们几个同学要去爬东华山,你去不去?”余小东手心捏着一把汗,嗫嚅道:“我就不去了。”张云霞说:“去不去由你,我走啦。”张云霞骑着自行车风一般从他身边掠过,一股茉莉花般的香味渗进他的鼻孔,他使劲地呼吸了一下,那香味就消失了。余小东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过了电流,回头望了望,张云霞已经走远,王文学却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他。余小东飞快地奔跑起来。

    一连三天,王文学都像鬼魂一样跟着他,余小东有些害怕,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那个黄昏,余小东在河滩上滚轮胎,刚刚滚两个来回,王文学又出现了。王文学走到他面前,瞪着大眼睛说:“你真的不想把轮胎还给我,也真的不想给我钱?”余小东点了点头。王文学沉默了会儿,说:“滚轮胎有意思吗?”余小东说:“以前觉得没意思,现在觉得蛮有意思。”王文学说:“有什么意思?”余小东说:“具体什么意思说不清楚,反正蛮有意思。”王文学说:“如果我不再管你要回轮胎,也不要你的钱了,你能让我也滚滚轮胎吗?”余小东说:“其实有很多好玩的,比如打游戏机、唱歌、练武什么的,为什么非要滚轮胎呢?”王文学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打游戏机、唱歌、练武呢,非要滚什么轮胎。”余小东说:“我们不一样,况且,我现在不喜欢玩游戏了,而且我从来就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练武,我唱歌像个傻子,可能练武会更像个傻子。”王文学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齿。余小东说:“你笑什么?”王文学说:“我没笑,自从我爸死了之后,我就一直没笑。”余小东双手扶着轮胎,叹了口气,说:“那就让你滚一会儿吧。”

    余小东坐在沙滩上,嘴巴里叼着草根,草根有股清甜的味道。他看着王文学在夕阳下的沙滩上滚着轮胎,心里有些难过,说不上为什么难过,眼睛有些潮湿。王文学滚轮胎的样子有些凄凉,他没有掌握滚轮胎的技巧,轮胎总是倒在沙滩上,他吃力地扶起来,继续滚。渐渐地,王文学滚得顺溜了,他朝余小东笑。余小东站起来,吐掉嘴巴里的草根,跑过去和他一起滚轮胎。两个少年没有过多的语言,却有了一种默契。

    太阳要落山了,西天腾起火红的云霞,王文学走了,余小东滚着轮胎回家,他们约好了,明天还来滚轮胎。余小东想问他,为什么他不要回轮胎,也不要钱了,可是一直没有开口。自从中考结束后,余小东内心第一次有了愉悦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猪肉荣送来猪肉走后,余小东下楼出门滚轮胎。马兰满脸不屑:“小东,你是不是有毛病呀,每天和轮胎在一起。”余小东没有搭理她,她不会懂一个孤独少年的心灵,尽管她是母亲。让余小东意外的是,王文学早早地等在河滩上了。太阳升起来,他们的汗珠在阳光中闪亮,有珍珠的光泽。轮胎倒在沙滩上,他们下水洗澡,上岸后,二人坐在轮胎旁边说话。

    王文学先开口:“余小东,你是我朋友吗?”

    “你说呢?”余小东笑了笑,“我还真没有过朋友,很羡慕有朋友的人。”

    “我也是。”

    “我们都没有朋友,那就做朋友吧。”

    “你真把我当朋友?”

    “嗯。”

    “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得提防宋晓刚,他要害你。要不是他威胁我,让我找你要轮胎,我也不知道有轮胎这回事。不过,我不怕他了,还得感谢他让我们成了朋友。我怕他欺负你,你真的要小心点。”

    “你真的不怕他?”

    “为什么要怕,他也不能把我打死吧?如果把我打死了,那更好,我可以去见我爸了。余小东,明天我就不会和你一起滚轮胎了。下午我和我妈要去县城里做事情,如果不赚点钱,我真的读不了书了。我爸死后,我妈总是哭,眼睛都快瞎掉了。你知道的,我妈没什么本事,赚钱不容易。县城里的一个亲戚给我妈介绍了一个人家,去做保姆,还让我去建筑工地做小工,一天有几十块钱,暑假结束后,上学的钱就没有问题了。”

    余小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堵着一块石头。良久,他才幽幽地说:“我等你回来滚轮胎。”

    王文学点了点头,笑了笑:“朋友。”

    余小东也笑了笑:“朋友。”

    5

    王文学走了后,余小东觉得要帮饭店做些事情。马兰见他在洗菜,走过去,愣愣地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笑着说:“真是怪了,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余小东嘟囔道:“太阳从西边出来又有什么了不起。”马兰大笑,笑得花枝乱颤。洪老三从早晨起床,脸上就乌云密布,见余小东主动帮忙干活,也觉得奇怪,阴沉着脸,瓮声瓮气地说:“少爷,菜要洗干净,马虎不得。”马兰说:“洪老三,你不能好好说话吗?”洪老三说:“我就这脾气,爱听不听。”马兰说:“洪老三,你吃枪药了?和老娘发什么脾气!”洪老三不说话了,操起剁骨刀,一刀一刀地剁猪蹄,剁得碎末横飞,有碎末溅到马兰的脸上。余小东习惯了他们钩心斗角,一声不吭,心里想的是在县城工地上干活的王文学。

    余小东知道,昨天晚上饭店打烊之后,猪肉荣来找过马兰,他们站在饭店外面的一棵树下,说了好大一阵的悄悄话。洪老三等她进来后,借着酒意,说了几句酸不拉叽的话,马兰没有理会,上楼去了,洪老三还砸了个酒杯。马兰听到砸酒杯的声音,大声地说:“洪老三,我都记下来了,酒杯的钱,月底在你工资里扣。”洪老三也大声说:“扣吧,无所谓,把我工资全扣光也没有关系。”马兰说:“好,到时候别和我吵。”

    中午,饭店里十分热闹,不到十二点,大厅里就有不少过路车的司机在吃饭了。有两个司机进来,坐在一张小桌上,马兰屁颠屁颠跑过去,满脸堆笑:“这两位师傅,你们吃点什么?”其中一个黑脸司机问:“有什么比较下饭的菜?”马兰说:“红焖猪蹄、东坡豆腐,都是下饭的好菜。”黑脸司机对他的同伴说:“那就来个红焖猪蹄和东坡豆腐,再炒个素菜,怎么样?”同伴目光粘在手机屏幕上,头也不抬地说:“哥,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马兰说:“那就这样,红焖猪蹄和东坡豆腐,炒个蒜蓉地瓜叶,再来个海带排骨汤,怎么样?”黑脸司机说:“好的,就这样吧。”

    菜上桌后,黑脸司机品尝了红焖猪蹄,连声叫好。马兰走近前,笑着说:“两位兄弟是第一次在我们店吃饭吧?”黑脸司机说:“是啊,第一次,来对地方了。我们总是跑闽西南这条线,没想到你这里的猪蹄这么好吃。”马兰说:“那以后要常来呀,我们店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保证让你们满意。”黑脸司机说:“好说,好说,反正在哪都是吃饭,以后就你这里了。”他正说着,他的同伴突然“哎哟”一声,用手捂住了下巴。黑脸司机说:“王三,怎么回事?”王三的脸都变形了,倒吸了口凉气说:“这地瓜叶子不干净,咬到一粒砂子,痛啊。”黑脸司机对马兰说:“你看看,你看看,刚刚夸完你,这就——”

    马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菜退了,我让厨房重新炒一盘。”

    王三说:“算了算了,一粒砂子,正常。”

    马兰说:“不行,不行,这是我们的错。”

    她端着那盘地瓜叶子进了厨房,对正在炒菜的洪老三说:“洪老三,你是不是有病呀,炒个菜里面还有砂子。”洪老三怒了:“你说什么?我往菜里放砂子?放屁!”马兰说:“从昨天晚上开始,你就不对,有什么话好说,不要坏了生意。”洪老三怒气冲冲地说:“你看看谁洗的菜,不要什么都怪老子。”马兰看了看一边的余小东,没好气地说:“小东,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不要在这里添乱了。”余小东放下手中的活计,沉着脸出了厨房。洪老三说:“老子真不想干了。”马兰说:“爱干不干,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会烧菜。”

    余小东滚着轮胎,走向河滩。

    正午的日头毒辣,在沙滩上滚了两个来回的轮胎,余小东身上的T恤衫就被汗水浸透了。他坐在一棵柳树下,望着亮光闪闪的河水,脑海一片迷茫。

    下午空闲之际,马兰来到饭店门外,给猪肉荣打了个电话。

    “猪肉荣,问问你那开滴滴车的表弟有没有空,和我跑一趟石窑乡。”

    “去干什么?石窑乡那么远,来回最少三个小时。”

    “洪老三这头公猪,又发情了,这两天总是骚扰我,没有得逞就乱发脾气,这样下去,他会疯掉的,我也会被他逼疯的。”

    “我去把他骟了。”

    “骟他做什么,你还犯法,要坐牢的!我已经有个男人坐牢了。”

    “那怎么办,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的。”

    “所以我要去石窖乡,把他老婆胡二妹接来,问题就解决了。快给我问问你表弟。”

    “好咧,你稍等。”

    洪老三端着茶杯走出来,瞥了马兰一眼,酸溜溜地说:“又在给谁打电话?”马兰说:“关你屁事。”洪老三朝她走过来,马兰一阵小跑,跑到了公路旁边,站在一棵桉树下,回头望了望他,此时的洪老三在她眼里就是一只怪兽,心怀鬼胎,青面獠牙。洪老三大声说:“你跑什么跑,怕老子把你吃了?”马兰说:“去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

    猪肉荣电话来了,说他表弟的车很快就过来。马兰说她在公路边等着。猪肉荣告诉她,车钱由他处理,让她不要管了。马兰说:“还是你贴心,没白疼你。”猪肉荣说:“亲我一下。”马兰说:“亲你个鬼,见面再说。”猪肉荣说:“一点都不浪漫。”车很快就开过来了,上车后,马兰说:“好凉呀。”猪肉荣的表弟笑了笑说:“我表哥说了,要服侍好你,让你舒服。”马兰说:“太冷了,不舒服。”

    黄昏,残阳如血。余小东滚完轮胎,在河里泡了个凉水澡,上岸后准备滚着轮胎回家,突然看到了宋晓刚。宋晓刚光着背,穿一条黑色的短裤,脚上趿拉着人字拖,他站在余小东面前,冷笑着说:“余小东,别怕,我不会打你。我来是给你家下最后通牒的,又过了几天了,春季稻子都收割完了,你妈还没有还我表哥的钱,我表哥让我来告诉你,如果你妈三天之内不还钱,后果你们自己负责。”说完,他走过来,一脚踢翻了轮胎,怪笑了两声,扬长而去。

    余小东回到柳溪饭店,饭店有不少食客了,晚间的时候柳溪镇来吃饭的人比较多,他们基本上在二楼的包厢吃饭。余小东走进饭店,打杂端菜的姑娘上官玉焦虑地问他:“小东,你妈去哪里了?”余小东说:“我哪知道。”上官玉说:“洪老三见不到她,火气大得要烧房子,这可如何是好,洪老三还朝我们撒气。”就在这时,马兰领着一个肥胖的妇女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走了进来。上官玉见到马兰,惊喜地说:“马兰姐,你终于回来了,快去厨房让洪老三好好炒菜吧,客人都等得不耐烦了。”肥胖的女人忿忿地说:“洪老三,反了天了,我去收拾他。”看着她冲进厨房,马兰笑出了声。肥胖女人是洪老三的老婆胡二妹,她是石窖乡出了名的泼辣女人。她冲进厨房,还没有开口,洪老三就浑身筛糠般颤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来了?”胡二妹咬牙切齿地说:“天杀的洪老三,翅膀硬了是不是,看老娘敲不碎你的贱骨头!”胡二妹操起一根木棒劈过去,洪老三躲开,连忙说:“二妹,你听我说——”马兰拦在他们中间,说:“好了,好了,二妹来了,好好在这里待几天,陪陪老三,他也蛮辛苦的。”洪老三说:“你看,你看,老板娘都说我辛苦。”胡二妹说:“这次饶了你,下次再不好好做你的菜,动什么歪心眼,看老娘不敲死你!”

    那个晚上,马兰在余小东房间里铺了张小床,让洪老三的儿子和他一起住,洪老三和胡二妹在隔壁房间折腾了一个晚上。余小东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河滩上滚轮胎了,他竟然忘记了告诉母亲宋晓刚的话。

    6

    胡二妹在柳溪饭店住了两天,就回石窖乡去了,走时对洪老三又是安抚又是威胁,洪老三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像个孙子。见他那样子,马兰忍不住笑。胡二妹走后,洪老三恶狠狠地掐了马兰的屁股一下,马兰痛得吱哇乱叫。洪老三默默地上楼睡觉去了,这两个晚上折腾得够厉害的,他要恢复点元气,在食客来之前补补觉,否则连掂锅的力气都没有了。马兰笑骂他是怂货。他们的那些事情,在余小东眼里,都是闹剧,俗不可耐,毫无意义。他觉得,滚轮胎是这个夏天最有意思的事情。

    他心里最记挂的事情,就是中考的成绩,那将决定他的未来和命运。

    三天过去了,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游南方和宋晓刚他们并没有对马兰母子采取什么行动。

    又一个黄昏,余小东在河滩里大汗淋漓地滚轮胎,沉重的轮胎在他的手上变得乖巧,任他摆弄,怎么滚都滚得无比欢乐,轮胎和沙子摩擦的声音,就像是轮胎的歌唱。余小东看到张云霞带着一个穿着白色短裤和白色无袖上衣的女孩子走进了河滩。那个女孩子的腿又白又长,余小东的目光慌乱地避开。张云霞笑着把女孩子介绍给他:“余小东,这是我城里的小表姐李晴。”余小东低着头说:“李晴,你好。”张云霞又对李晴说:“这是我同学余小东,公路边的柳溪饭店就是他妈妈开的。”李晴说:“哇,真好呀,那晚上我们去他家饭店吃饭怎么样?”张云霞笑着问:“余小东,你可从来没请我吃过饭,晚上请我们,怎么样?”余小东从来没有请过任何人吃饭,心里有些发虚,脸上滚烫滚烫的,身体也像被烈火炙烤。李晴笑了:“表妹,你这位同学蛮害羞的嘛。”张云霞说:“他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也许是性格原因吧。”李晴说:“怪不得。”张云霞说:“余小东,我们和你开玩笑的,不要你请客的,我带小表姐到处走走,你继续玩轮胎吧。”李晴说:“余小东,再见。”

    她们转身离开。

    他听到李晴问张云霞:“他为什么滚轮胎呀?”

    张云霞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锻炼身体吧。小表姐,你看我们柳溪的风光美吧。”

    李晴边用手机拍照,边说:“太美了,以后我要多来。”

    余小东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空气中仿佛还存留着张云霞身上的香味。余小东浑身通过一股电流,他觉得有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从心底升起,大声说:“张云霞,我请你们吃晚饭吧。”

    张云霞回过身,笑脸像一朵盛开的花朵,兴奋地说:“真的吗?”

    余小东认真而且坚定地说:“真的,我请你们吃晚饭。”

    张云霞说:“太好了,我赶紧和我妈说,让她不要做那么多菜了。”

    余小东带着两个美少女到柳溪饭店吃饭,马兰异常吃惊,这是她孤僻的儿子有生以来的头一遭。惊讶过后,马兰又特别欢喜,甚至连洪老三和那两个姑娘都十分兴奋。洪老三说:“真看不出来,三脚踢不出个屁的少爷有出息了,我得好好露一手,可别丢了柳溪饭店的脸。”马兰安排他们在二楼的一个小包厢里用餐,交代洪老三把最拿手的好菜多上几道。洪老三拍着胸脯说:“没有问题,看我洪老三的。”

    余小东见母亲和洪老三他们如此配合,心里蛮开心的,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而且有种主人的感觉,这种感觉极少出现,而且如此提神,说话的语气也不太一样了。和两个开朗美丽的女生同桌吃饭,虽然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找到了某种安慰和激情。她们话很多,他只是偶尔回答她们提出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打开了心扉,第一次正视张云霞时,心里也开出了一朵花儿。两个美少女开心极了,说了很多余小东没有听过的话,他感受到了少女的情愫和不可言传的意蕴,像初夏的芳草地,萌动着一种毛茸茸的梦幻,有些渴望,又有些迷醉。

    余小东以为和她们聚餐的美好会一直持续到结束,岂料被猪肉荣的老婆破坏殆尽。

    猪肉荣的老婆沈藤秀是个不起眼的女人,长得瘦小,脸色蜡黄,她要是走在柳溪镇的街上,极少有人知道她是谁。她也很少到镇里去,几乎就活在村子里,活在她要耕种的那片田野里。无论如何,她就在这个夏夜,头顶着星光,来到了柳溪饭店的门口。食客正是食欲和聊兴正旺之际。洪老三在厨房里浑身大汗,忙得不可开交,那两个姑娘又是端菜又是洗菜,也根本腾不出时间来干预别的事情。马兰也一样,忙得团团转,想到二楼小包厢里去和儿子带来的女孩子说几句话都不得空闲。

    沈藤秀手里拿着一瓶敌敌畏,从公路上坡到停车场之前,她站在公路边,停留了好大一会儿。一只松鼠在树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看到,树是黑色的。她缓缓地上坡,走到停车场的时候,通过饭店门口的灯光,可以看到停车场边上的松树的针叶,小风吹过,松树的针叶微微耸动,她没有发现有松鼠。她又停留了一会儿,才晃动着瘦小的身体,来到了饭店门口。灯光照亮了她蜡黄的脸,也照亮了那双含着泪珠的黯淡眼睛。

    她无声无息地站在饭店门口,浑身瑟瑟发抖。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哭出声来,眼泪也不停地滚落。

    哭声是为了引起饭店里的人注意,她没有喊叫,只是哭。哭声有时比喊叫更有力量,也更引人注目。第一个听到哭声的是上官玉,她送完了菜从二楼下来,正要进入厨房时,听到了哭声,来到门口,看到了凄凉站立的沈藤秀。她并不认识沈藤秀,疑惑极了:“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

    沈藤秀见有人发现她,哭声比之前大了许多。

    “你说话呀,不要光哭,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上官玉着急地说。

    沈藤秀又哭了会儿,轻声地说:“我要死在你们饭店门口。”

    说完,她拧开了敌敌畏的瓶盖,泪眼婆娑地看着上官玉,阴森森的模样。上官玉大惊失色:“你可别在这里死,要死也到别的地方去。”沈藤秀幽幽地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不在这里死到哪里去死?”上官玉说:“我们饭店……谁和你有仇呀,你非要在这里死?”沈藤秀说:“叫马兰出来吧,我要当着她的面死,她是害人精。”

    上官玉突然大声叫唤起来:“马兰姐,快出来,有人要死给你看。”

    她这一喊,惊动了饭店里的所有人,食客们纷纷下楼看热闹。庸常生活中,人们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有戏看,谁也不想放过,何况本来关于马兰的传闻就很多,有人要死给她看,这难道不是这个夏夜最八卦的事儿?马兰和洪老三也从厨房里走出来,只有二楼小包厢里的三个未成年人,暂时还没有受到影响,有说有笑地聊天。

    马兰说:“你是谁?”

    沈藤秀哀怨一笑,泪水涟涟,细声细气地说:“你就是马兰吧,你不让我活呀,你要我老公猪肉荣和我离婚,好让他和你在一起。前几天,我和孩子回娘家住了两天,你们是不是在一起?马兰,不用那么复杂的,离什么婚呀,我死了,你们不就可以在一起了!”

    马兰说:“你是沈藤秀吧,我什么时候让猪肉荣和你离婚了?你想多了吧。”

    “我没有想多,事实就是这样子的,猪肉荣的心早就在你身上了,他总是暗示要和我离婚。那天晚上,我和孩子都不在家,你是不是去我家了?我邻居要是不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沈藤秀还是细声细气地说,泪水继续流着。

    马兰说:“你哪个邻居看见我去你家了?我守着这么一大栋房子,还要去你家吗?我是爽快人,真要和你老公有什么事情,叫他到我这里来不就行了,跑去你家干什么?!你还是回去吧,别胡思乱想了。”

    沈藤秀说:“回不去了,让我死吧,活着真苦呀。”

    她往嘴巴里倒了一口敌敌畏,说:“真的好苦呀。”

    敌敌畏的味道飘散开来,在场的人都闻到了那股怪怪的味道。有人喊:“不好,她真的要寻死。”马兰也害怕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沈藤秀脸上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将敌敌畏瓶子放在嘴边,咕嘟咕嘟地喝起来。洪老三冲过去,夺下了她手中敌敌畏的瓶子,用力地扔了出去,然后大声喊:“赶紧救人。”沈藤秀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这时马兰才反应过来,马上给猪肉荣打电话。洪老三对食客们说:“你们谁有车?帮忙把她送镇医院去吧,晚了怕来不及了,她喝了不少敌敌畏。”那些食客面面相觑,这时,余小东和张云霞、李晴下了楼,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洪老三再次问:“你们谁开车来的?帮个忙,送她去医院,救人要紧!”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个年轻人说:“用我的车吧。”洪老三抱起沈藤秀软绵绵的身体,跟着年轻人来到车的跟前,将她送上了后座。

    车开走了,食客们也散了。

    现场只剩下饭店里的人,张云霞和李晴也不见了。

    7

    那个晚上,猪肉荣老婆沈藤秀在柳溪饭店寻死的事情风一般流传出去,第二天一早,早起的柳溪镇人都在聊这件事情。余小东美好的梦幻破灭了,重新回到那个心灵的黑洞之中,无法自拔,他一夜未眠,孤独地在河滩上滚轮胎。马兰去河滩上找过他,和他说了很多解释的话,余小东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的心情黑暗无比,连天上的星星也是一个个黑洞。马兰说累了,坐在沙滩上,看着儿子不停地来来回回滚轮胎,心如刀绞。天蒙蒙亮了,她才独自回饭店。这个早晨,猪肉荣没有来送猪肉。生意还得做呀,还得养家糊口,她就骑着摩托车,自己去镇上买肉,至于柳溪镇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自从丈夫被抓去坐牢,她就习惯了一切闲言碎语。

    母亲回去后,余小东停止了滚轮胎,身心疲惫,仰着身体躺在沙滩上,看着天上风云变幻。天光渐渐地明亮起来,当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时,他真想看到张云霞的脸,多想她和自己说几句话,什么话都可以,哪怕是羞辱他的话。可是,张云霞不在。父亲被抓后的那段时光里,他抬不起头来,同学们都说他是毒贩的儿子,充满了歧视,有个别同学还动手打他。在他印象中,同学里,只有张云霞没有对他另眼相看,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接近她,和她保持着距离,和所有的同学都保持着距离。

    父亲带来的伤害将要抚平,母亲对他的伤害接踵而来,余小东厌恶透了这个地方。他想逃离,懦弱的天性又让他下不了决心,他又能够逃到哪里去?他连自食其力的本事都还没有。

    他只有默默忍受伤害和屈辱。

    余小东心里还有一种恐惧感,害怕沈藤秀死掉,如果她死了,母亲马兰就是杀人凶手,也许会被抓去坐牢,那他就彻底无依无靠了。想着自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余小东心惊肉跳,尽管恨透了声音沙哑的母亲,他还是不希望她出事。想到这里,他从沙滩上爬起来,将轮胎滚回了家,然后又出了门。那时马兰还在镇上买肉,洪老三也还没有起床,那两个姑娘也还没有来上班。

    余小东朝镇医院的方向走去。

    镇医院在柳溪镇西头的山脚下,离镇子有三公里左右。从柳溪饭店到镇医院,约莫五公里。走着走着,余小东就奔跑起来。他觉得自己跑得比以前快了许多,而且身体也轻盈了许多,跑到疯狂之际,余小东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儿般飞了起来,风从他身体两侧呼呼掠过,如果不是心理负重,他会很享受这种飞翔一样的体验,从未有过的飞翔一样的体验。而获得飞翔一样的体验,和他一个多月来滚轮胎有关,滚轮胎让他的体质有了变化,有了耐力,也有了力量。跑到镇医院大门口,余小东迟疑了一会儿,走了进去。来到急诊科。他问值班医生:“医生,你晓得昨夜送来抢救的那个喝敌敌畏的女人怎么样了?”医生冷冷地说:“她是你什么人?”余小东吞吞吐吐,不知道说什么,脸憋得通红。医生见他如此窘迫,说:“是不是有人让你来打听什么?”余小东是个诚实的少年,不会说谎,说出了实情:“那女人喝敌敌畏,和我妈有关系,我很害怕。”医生说:“你是马兰的儿子?”余小东点了点头。医生说:“走吧,沈藤秀救过来了,没死,放心吧。”余小东说:“那她人还在医院吗?”医生说:“你想干什么?”余小东说:“我觉得对不起她,想去看看她。”医生说:“和你有什么关系,别想太多了,快回家去吧。”余小东说了声“谢谢医生”,便转身往外走。医生在他身后说:“余藤秀早上回家了,不在医院。”

    余小东来到镇上,买了一兜苹果,提着往柳东村走去,路过柳溪饭店时,他的目光朝饭店瞟去,看到马兰和洪老三站在饭店门口说着什么,马兰的头发凌乱。余小东生怕他们看到自己,风一样跑了过去。

    柳东村是很小的一个自然村,就在柳溪桥过去一点点的山脚下。余小东在村口彷徨了一会儿,心里十分矛盾,去还是不去,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去看望沈藤秀,他还有一个目的,要和猪肉荣说几句话。他不知道猪肉荣的家在哪里,问了一个坐在家门口竹椅子上的老头,老头站起来,给他指了路。猪肉荣的家是座外表看上去豪华且崭新的小洋楼,估计新楼落成不会超过两年,楼前还有个小院子,还有个贴满了花里胡哨瓷砖的门楼。站在门楼外面,余小东闻到了生肉的腥膻味儿,他想猪肉荣每天都在院子里杀猪,所以才有这种味道。猪肉荣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他本人独特的味道,比如洪老三身上就充满了油腻的味道。余小东不晓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他自己闻不出来,也许张云霞知道,但他不会去问她。

    门楼下的大门紧闭,那是两扇杉木门。

    余小东贴近门缝问:“这是沈藤秀家吗?”

    他听到了狗吠声,本能警惕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一个十来岁的虎头虎脑的男孩子牵着一条黄毛的中华田园犬,黄狗吐着舌头,眼睛凶恶的样子。男孩瞪着大眼睛问:“你是谁?”余小东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只是说:“沈藤秀在家吗?”男孩不耐烦地说:“我妈在床上睡觉,你问她干什么?”余小东笑了笑说:“我是来看望她的。”男孩说:“你走吧,我妈不想见人。”余小东说:“这苹果是给你妈妈吃的,你告诉她,马兰的儿子来过,求她原谅。”男孩听完他的话,放开了狗,见狗扑过来,余小东扔掉手中的那兜苹果,转身疯狂地奔跑起来。男孩大声地说:“你们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再来就让狗咬死你!”余小东回头一看,黄狗已经回去了,带门楼的大门也关上了。

    心有余悸,余小东战战兢兢地往回走,两条腿发软,飞翔的感觉荡然无存。

    刚刚过了柳溪桥,猪肉荣骑着摩托车迎面而来。

    摩托车停在余小东前面,猪肉荣笑了笑说:“小东,你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这家伙竟然还笑得出来,假惺惺的样子,余小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不过,他还真想吐猪肉荣一脸。余小东说:“本来我也要去找你的,你不在家,你儿子放狗咬我。”猪肉荣脸色一沉,关切地说:“狗咬到你了吗?”余小东冷冷地说:“没有,我跑得快。”猪肉荣说:“好在没有咬到你,要是咬到,我带你去打狂犬疫苗。”

    “我看是你得了狂犬病!”

    “怎么这样说话?”

    “那你要我怎么说话?我找你,只想和你说三句话。第一句,以后不要再来给我们送猪肉了,镇上菜市场猪肉多的是。第二句,再也不要和我妈来往了,哪怕是她求你,也不要和她来往了。第三句话,对你老婆孩子好点,他们才是你应该照顾好的人,不是我妈,也不是我,我们不需要。记住没?”

    “你听我说,小东,我和你妈是真感情,我喜欢你妈,你妈也喜欢我。我和沈藤秀没有感情,早就应该离婚了。”

    “没感情你们为什么要结婚?你这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不是这样的,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感情,结婚是阴差阳错。我和你妈不一样,我们真心相爱。”

    “别胡说八道,我爸还在牢里,你是乘人之危。”

    “可能你妈没有对你讲,但是我今天要和你说明白,你妈和你爸早就离婚了,是你爸提出来的。”

    “你骗人,他们要是离婚了,为什么我妈还要替他还债?!”

    “我没有骗你,这是真的,你可以回去问你妈,你妈是仁义之人,才替他还债。你应该体谅你妈,她很孤独,很痛苦,还要顾及你的感受,我们才偷偷摸摸地在一起。”

    “我不理解,也不体谅。还是那三句话,你必须记住,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说完,余小东飞快地跑了,在奔跑的过程中,泪水随风飞扬。

    8

    这天中午,没什么食客,两个过路司机点了两份快餐,吃完就匆匆忙忙走了。洪老三和那两个姑娘坐在厅里喝茶,马兰在库房里清点存货。余小东不知跑哪里去了,那天晚上之后,他白天就极少回家,一早去河滩上滚轮胎,然后就在无人的地方四处游荡,有时在山林里,有时在田野上,晚稻的秧苗刚插下田不久,田野上没什么人。到了晚上,余小东才像鬼魂般闪进饭店,随便找点什么填饱肚子,然后上三楼,进入卧室,反锁上门。有时马兰想找他说说话,他死活不开门,也不说话。

    不知道怎么地,上官玉又说到了那晚上的事情:“洪老三,要不是你,沈藤秀说不定就死了,你真了不起,关键时候,像个男人。我那对象,就是太软弱了,我都考虑要不要和他分手。”另外那个姑娘叫张靓靓,她说:“分手?你舍得吗?他家那么多钱。”上官玉说:“钱有那么重要吗?”张靓靓说:“没钱什么事情都办不成。”上官玉说:“钱够花就好了,重要的还是人品。”张靓靓说:“那你认为洪老三人品怎么样?”上官玉说:“当然不错啦。”张靓靓说:“那你嫁给他好了。”上官玉说:“嘿嘿,他要是没老婆,你看我敢不敢!”张靓靓说:“洪老三,你要是没老婆,会娶她吗?”洪老三点了根烟说:“我们有代沟。”上官玉瞪了他一眼:“代沟个鬼,谁不晓得你心里想什么,可惜老板娘心里根本就没有你,还有呀,就是老板娘看得上你,你敢吗?胡二妹可不是沈藤秀。”张靓靓哈哈大笑。

    马兰出现在厅里,她们不说话了。

    马兰说:“我请你们来是嚼舌头的吗,还不去找活干!”

    洪老三说:“你们呀,就是欠骂。”

    上官玉突然说:“有客来了。”

    马兰走出饭店,看到一辆宝马车停在停车场,她皱了皱眉头,回到里面,对洪老三说:“老三,是游南方,你去拿一把菜刀,他要是乱来,你就砍他,我去坐牢。”洪老三说:“我砍你坐牢,说昏话吧?要砍你自己砍,我可以去拿菜刀,你要砍的时候,我给你递刀。”马兰对上官玉说:“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好男人,屁!”马兰走进厨房,操起一把剔骨尖刀走了出来。

    游南方腋下夹着一个鳄鱼皮包包,走进了饭店,后面还跟着两个穿白衬衣的男子。洪老三站起来,瞪着游南方。游南方见他们充满了敌意,笑着说:“马兰,我今天不是来要债的,是来吃饭的。”马兰冷冰冰地说:“我们今天休息,不开张,到别的地方吃吧。”游南方说:“这两位是我县城里的朋友,听说柳溪饭店的菜好,特地要我带他们来品尝的,就那么不给面子?”马兰说:“你还是带你朋友到别的地方吃吧,我们不奉陪。”

    游南方说:“马兰,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明白,不就是怕我吃饭不给钱吗?我有钱,来,先放五千块在你这里,吃完饭结账,多还少补。”他从鳄鱼皮包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马兰。

    马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你真不是来要债的?”

    游南方笑着说:“真的是来吃饭的,唉,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就是十几万块钱嘛,而且我和余富贵兄弟一场,他现在也落难了,就算了,一笔勾销,也不为难你,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来,钱拿着,别耽误时间了,大家都饿了,快去弄吃的吧。”

    马兰小心翼翼地接过钱,笑了:“洪老三,快去厨房炒菜,你最拿手的,都上。游南方,来,我带你们上二楼包厢。”这时,宋晓刚骑着摩托车也赶来了,还提了两瓶茅台酒。马兰带他们一起上了二楼。宋晓刚说:“老板娘,小东呢?”马兰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宋晓刚笑笑:“我们还是同学呢。”马兰说:“晓得,小东说过,对了,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小东麻烦了,你表哥刚才说了,以前小东爸爸欠下的赌债一笔勾销了,再也不提了。”宋晓刚问游南方:“表哥,真的吗?”游南方说:“当然,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话算话。”宋晓刚摸了摸寸头,傻乎乎地说:“怎么说不用还就不用还了,表哥你太大方了,不是你也欠别人一屁股债吗?”游南方说:“我免掉余富贵的债和欠别人的钱是两码事,别混为一谈,不说了,今天只谈美食。”

    马兰手里攥着游南方给的五千块钱,下了楼,因为听了游南方和宋晓刚的对话,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来到厨房,洪老三说:“马兰,你去照照,看那些钱是不是假钱。”马兰说:“我看过,钱是真的,可是我还是不太相信游南方,但又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管了,先上菜吧。”

    上头道菜白斩柳溪土鸡的时候,马兰在上官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上官玉听完,连连点头。

    马兰说:“去吧。”

    上官玉用托盘端着白斩鸡上二楼去了。过了十几分钟,上官玉下楼,进了厨房,对正在配菜的马兰说:“马兰姐,进去前,我听了会儿,出来后,我又躲在门外听了会儿,他们都在说些不咸不淡的笑话,没有说其他什么事情。”马兰说:“我知道了,继续上菜。”

    上了四道菜后,上官玉下楼对马兰说:“游南方让你上楼,说是有话对你说。”

    游南方是个捉摸不透的家伙,马兰提心吊胆地上楼。进了包厢,游南方伸出大拇指:“马兰姐,你这里的菜真心不错,味道很好,县城里五星级饭店的菜不如你的。”他那两个朋友也连连称赞,只有宋晓刚一声不吭,饿死鬼般啃着一个鸡腿。

    马兰被夸得面带春风,沙哑着嗓音说:“你们觉得好吃就好,多吃点,多吃点。”

    游南方话锋一转:“马兰姐,听说你这里有野味,兄弟们想品尝品尝。”

    马兰哈哈一笑:“野味有哇,你们想吃什么,尽管说。”

    游南方说:“真的?我们想吃穿山甲,有吗?”

    马兰说:“别想了,刚才和你开玩笑的,我们店里什么时候卖过野味呀,其他饭店有没有我不晓得,我们饭店绝对是没有的,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呀,不要说穿山甲了,就是一只麻雀,我们也不敢卖呀!游南方,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犯法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好了,我还得下去配菜,你们慢慢吃。”

    游南方说:“没关系,没关系,马兰姐,你敬我兄弟们一杯酒吧。”

    “敬酒没有问题。”马兰拿过一个干净的小酒杯,斟上酒,爽快地说,“来,我敬大家一杯,先干为敬了。”

    9

    余小东会在梦境中闻到茉莉花的香味,醒来后,那股香味就消失了。他很清楚为什么会做这样的美梦,所以,他在那几天里,每天都会走进柳溪镇,企图偶遇张云霞。柳溪镇有许多老人,坐在家门口的竹椅子上,平淡地度过老年的时光。他们的目光有的浑浊,有的黯淡,也有的还尚存些许的亮光。余小东有时会站在一个角落里,凝视着那个百岁老太太,她的头发白如霜雪,皱巴巴的脸上长满了黑色的寿斑,常一动不动地将枯槁的身体埋在低矮的椅子上,目光淡然地注视着前方。余小东想象着她年轻时候的模样,是不是像张云霞那样美丽动人,或者比张云霞还要漂亮。想到张云霞,他的目光黯淡下来,像是将要熄灭的火焰。突然,他听到老太太说了句什么。他朝她走过去,蹲在她面前,问道:“老娭毑,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老太太张了张嘴巴,嘟哝了一声。他还是没有听清老人家说的是什么。一个路过的中年妇女对余小东说:“她是在说,桂生回来了吗?”余小东站起来,问:“桂生是谁?”中年妇女说:“桂生是她小儿子,当年上了朝鲜战场,后来一直没有回来。”

    余小东心里咯噔了一下,便朝张云霞爷爷的诊所走去。

    张云霞爷爷张文治早年是乡村里的赤脚医生,后来经过自学,成了柳溪镇中西医结合的名医,而且专治疑难杂症。张文治坐在诊所打瞌睡,口水流到白大褂上。余小东走进诊所,张文治睁开眼睛,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说:“你哪里有问题?”余小东说:“我哪里都没有问题。”张文治严肃地说:“没有问题到诊所做什么?”余小东说:“我想问张老先生一个问题。”张文治说:“说吧,什么问题。”余小东说:“你知道你孙女张云霞去哪里了吗?”张文治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端详他,过了会儿,摘下眼镜说:“你有问题。”余小东说:“我有什么问题?”张文治指了指脑袋:“这里有问题。”余小东笑了:“张老先生,你乱讲。”张文治说:“被我说中了吧,你现在不是考虑云霞的时候,云霞这些天也不在柳溪镇,她到城里去玩了。”余小东告辞,走出了诊所,阳光猛烈,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逃也似的离开,真的害怕突然碰见张云霞。

    还是继续到河滩上去滚轮胎吧。

    刚刚走出柳溪镇,有人朝他喊叫:“小东,小东,不好了,你妈妈被警察抓走了。”

    他看到了朝自己喊叫的张靓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余小东说:“你刚才说什么?”张靓靓捂住胸口,似乎要压住心脏,以免它破腔而出。稍微平静了些,张靓靓说:“你妈妈被警察抓走了。”

    “啊——”余小东脑袋里嗡嗡作响,顿时蒙了。缓过神后,余小东说:“是不是沈藤秀死了?”张靓靓说:“你说什么呀,沈藤秀没有死,也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妈被抓,是因为穿山甲。”余小东见过穿山甲,在山里,那种浑身盔甲嘴巴尖尖的家伙,还拖着一条难看的尾巴,要是碰到什么,它会缩成一团,刀枪不入的样子。余小东不喜欢这种野生动物,据说它以吃蚂蚁为生,而他也特别讨厌蚂蚁,特别是那种黑色的山蚂蚁,被它咬一口,钻心地疼。他嗫嚅道:“怎么会,怎么会,我妈和穿山甲有什么关系?”张靓靓说:“你妈真的因为穿山甲被抓走了,洪老三也一起被抓走了,饭店也被封了,赶紧想点办法吧。”

    张靓靓接着说;
    “上官玉在看着店,我们回去吧,商量一下怎么办。”

    回柳溪饭店的路上,张靓靓给他讲述了马兰和洪老三被抓的经过。

    柳溪饭店员工午餐时间是上午十点四十分,十一点左右结束,然后就开始忙活了。马兰和洪老三以及上官玉、张靓靓四人围坐在一张小圆桌上吃午餐,三菜一汤,两荤一素,荤菜是酸菜炒猪大肠和红烧肉,素菜是清炒荠菜,汤是紫菜蛋汤。张靓靓说:“洪老三,你怎么回事,给自己吃的菜瞎炒,你看看这猪大肠,咸得要死,好像马兰姐买盐不要钱一样。”洪老三瓮声瓮气地说:“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马兰说:“饭菜都堵不住你们的嘴巴,吵什么吵。”张靓靓说:“没和他吵,我说的是事实呀,难道你们味觉失灵了?”马兰说:“烦死了,不就是咸点儿吗,又不是放了毒药,况且,谁能保证没有个闪失,有咸有淡不是正常的吗?”张靓靓说:“好了,我闭嘴。”马兰说:“闭嘴就对了。”上官玉说:“马兰姐,外面有人来了,像是警察。”

    “警察?警察来干什么?”马兰背对着大门,回过头就看到门口三个穿制服的警察从警车上下来。马兰放下碗筷,站起来,转身迎过去。领头的那个中年警察阴沉着脸问:“谁叫马兰?”

    马兰笑着说:“我就是马兰,请问你们有何贵干?”

    “你是柳溪饭店的法定代表人?”中年警察又问。

    马兰说:“是的,我是店主。”

    “我们是县森林警察大队的,我叫李大有,看,这是我的证件。有人举报柳溪饭店涉嫌贩卖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李大有说话中气十足,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马兰诧异极了:“你说什么?”

    李大有说:“有人举报你们饭店,说你们贩卖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穿山甲,也就是土话说的田鲤,听懂了吗?”

    马兰睁大眼睛说:“听懂了。问题是,我们从来没有贩卖过任何野生动物,更不用说穿山甲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告诉我,是哪个断子绝孙的坏种诬告我们?”

    李大有说:“我们要替举报人保守秘密,这是肯定不会告诉你的,至于你们饭店有没有贩卖穿山甲,空口无凭,我们不会完全相信举报人,当然也不会相信你们的一面之词,我们来调查,就是要弄清问题,用证据说话。马兰,你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吗?”

    马兰十分生气,但还是压制着怒火说:“我们配合调查,你们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吧。”

    李大有带着那两个年轻警察,先从一楼开始查,在厨房和库房搜查起来。马兰和洪老三一直跟着他们,洪老三说:“你们查就查,不要把东西都翻得乱七八糟的,那都是吃的东西。”李大有吩咐两个年轻警察,既要细心搜查,也要保证不损害物品。一楼查完后,没有发现有关穿山甲的蛛丝马迹。马兰说:“李警官,这下你相信我们是清白的了吧。”李大有说:“别急,还有二楼呢。”马兰和洪老三又陪着他们上了二楼,每个包厢翻箱倒柜地搜查,结果也没有在二楼发现什么。马兰说:“李警官,这下你们该收手了吧,我们马上要做生意了,你们行行好,还是走吧。”李大有冷笑道:“我们查案重要,还是你做生意重要?三楼还没查呢。”马兰说:“三楼是我们住的地方,就不用查了吧。”李大有说:“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走,上三楼!”马兰住的房间没有发现问题,洪老三住的房间也没有发现问题,最后却在余小东的房间里找到了穿山甲的鳞片。余小东的床底下,有个茅台酒的纸盒子,里面装满了穿山甲的鳞片。李大有冷冷地说:“马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马兰傻眼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洪老三大声说:“这是栽赃陷害!”李大有说:“你就是厨师洪老三吧?”洪老三说:“我就是洪老三,难道我有罪吗?”李大有说:“你也跟我们走吧,到局里做进一步的调查。”然后,马兰和洪老三就被铐起来,塞进警车,拉到县城里去了。

    10

    柳溪饭店已经停止营业,大门的卷帘门被封了,只留了一扇小门,供住在里面的人出入。天气出奇地闷热,天空中乌云涌动,有雷声隐隐约约地从远天传来,以余小东十五年的生存经验,知道一场雷阵雨很快就会到来。此时,他无暇顾及老天爷的事情,因为被那个又爱又恨的母亲折磨得魂不守舍焦虑不堪。

    上官玉下了碗瘦肉粉干,端到愁眉苦脸的余小东面前,轻声说:“小东,吃点东西吧,饿坏了身体可不好,先别想那么多,马兰姐应该没事的,调查清楚后自然会放回来的,因为这事情是冤枉的。”

    余小东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将筷子放在桌面上,一声不吭,眉头紧皱。

    张靓靓说:“我觉得穿山甲的鳞片是宋晓刚放到小东房间的。”

    上官玉说:“这么肯定?”

    张靓靓点了点头说:“那天他们来吃饭,我就觉得不对劲,而且,我端菜上去时,看到宋晓刚急匆匆从三楼下来,我问他上楼干什么,他说是找厕所,明明二楼楼梯口就有厕所,明显他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上官玉说:“那我们也没有证据呀。”

    张靓靓说:“这倒是,要是有监控就好了,当初说要装,马兰姐图省钱,就是没有装。”

    屋外起风了,雷声炸响。余小东开了口:“你们回家去吧,要下大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上官玉说:“我们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张靓靓也表达了这样的想法。余小东说:“我不需要你们陪我,快回家吧,求求你们了。”上官玉和张靓靓无奈地对视了一眼,说:“那我们走吧。”张靓靓说:“小东,有什么事情打我们的手机,我们随叫随到。”余小东说:“谢谢你们。”她们走后不久,天空中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从窗户看出去,天地一片空蒙。余小东知道,着急是没有用的,从父亲犯事的那时起,他就学会了冷眼看待一切,最初的焦虑感潮水般退去后,他开始想办法救母亲。

    余小东想,柳溪镇有谁可以帮到母亲呢?想来想去,只有猪肉荣一个人。可是他不可能去求他,余小东的确懦弱,但有时候又特别地倔强,他性格的养成,和这个家庭有关,父亲余富贵是罪魁祸首,如果他走正道,一切都不会发生,余小东也可以像正常人家的孩子那样健康成长。风雨雷电似乎要摧毁一切,余小东感到了无边无际的孤独,他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不过,他还是想到了一个人。

    那就是帮他父亲打官司的律师丘德清。

    余小东记得他的模样,十分精神的一个老头,眼睛虽小,但鹰隼般锐利。他来过家里好几次,每次来都会伸出温暖的大手,摸摸他的头,鼓励他要好好读书,未来做个有知识有尊严的人。他记得丘律师给母亲留过名片,而母亲把所有名片都放在梳妆台上的小抽屉里。想到丘律师,余小东心里燃起了一点微光,那是希望的微光。余小东飞快地上了三楼,推开母亲卧房的门,走了进去。他并没有在梳妆台的小抽屉上找到丘律师的名片,小抽屉里的确有不少名片,都是些食品供应商的名片。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留下丘律师的名片,是不是她认为再不需要打官司了。余小东突然觉得母亲特别幼稚,一点都不成熟。他记得母亲带自己去县城里找过丘律师,在记忆中搜寻邱律师那个律师事务所的位置,依稀有些印象,到了实地,应该可以找得到。况且,他还长着一张嘴巴,找不到还可以问。

    余小东决定去县城里找邱律师。

    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雨稍微小了些,余小东带着平常从零花钱中省下来的三百块钱,撑着雨伞,来到了公路边。去县城的过路中巴车特别多,他等了十来分钟就上了车。车上人很少,司机问他:“到哪里下车?”余小东说:“县城。”司机说:“城里也有好几个下车点,在哪里下?”余小东想了想:“县政府吧。”他隐隐约约地记起来,邱律师的事务所好像就在县政府旁边的那条小街上。

    中巴车把他扔在街旁边,开走了。县城的气象和小镇不一样,余小东有种陌生感,他找到了那条小街,小街有很好听的名字:如月街。余小东不晓得为什么这条小街会被命名为如月街,他只知道自己的确凭记忆找到了原来律师事务所的那栋小楼。律师事务所的牌子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叫远山农业公司的牌子。余小东异常失望,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去问远山农业公司收发室的那个老头。

    “老人家,请问您知道原先这里的律师事务所搬到哪里去了吗?”

    “对呀,原来是有个律师事务所,好像没有了吧。”

    “没有了?”

    “是的,没有了。”

    “那您知道丘德清律师吗,他去哪里了?”

    “丘德清呀,当过法院副院长的,他呀,走了。”

    “走哪里去了,到哪里能够找到他?”

    “唉,你这孩子,笨,走了就是死了。”

    余小东听了他的话,心顿时凉了。走在县城的街头,他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余小东心如死灰,感觉整个人空空荡荡,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机械地迈动双腿,走出了县城,沿着通往柳溪镇的公路独行。从县城到柳溪镇,二十三公里的路程,走出五公里,太阳就落山了。黑夜降临之后,来往车辆的灯光一次次将余小东的身体照亮,也一次次将他的身影拉长,然后湮灭。汗水浸透了余小东的衣裤,头发也湿透了,汗水流得过多,加上一天也没有吃什么东西,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实在是走不动了,就靠在马路边的一棵桉树上,像一条暴露在干裂河床上的活鱼,奄奄一息,微弱地喘息。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

    那辆摩托车过了一会儿又开了回来,掉个头停在了余小东的旁边。

    有人喊叫:“余小东,你怎么在这个地方?你怎么了?”

    余小东打起精神,睁大了眼睛,借着车灯的光亮,他发现那人是猪肉荣。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开,我不要你管。”猪肉荣停好摩托车,关切地说:“你看你脸色煞白,嘴唇都起泡了,是不是中暑了?我带你去医院吧。”余小东说:“你走吧,我真的不要你管,我讨厌你。”猪肉荣说:“我晓得你讨厌我,我不管,但是,你这样会死掉的,我不能见死不救。走,坐上车,我带你去医院。”余小东说:“我没病,为什么要去医院,我饿,我渴。”猪肉荣笑了:“好吧,别犟了,我带你去吃饭。”

    余小东也没有再坚持,他觉得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否则母亲就没有人管了。他被猪肉荣拉到了最近的一个路边饭馆,猪肉荣先给他要了瓶矿泉水,解决他口渴的问题后,才开始点吃的。余小东饿坏了,饭菜一上桌,他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完全不管一边坐着的猪肉荣。余小东吃饭之际,猪肉荣对他说了一些关于他母亲的事情。

    马兰和洪老三被森林警察带走后,上官玉就第一时间电话通知了猪肉荣。猪肉荣二话不说,马上就去镇派出所找了所长,他和所长有些交情。所长显然为难,因为是森林警察抓的人,虽说都是公安,但是分工不同,他也不好插手。猪肉荣无奈,就到县城里去找人,看能不能先让马兰回家,可找了一天的熟人和朋友,都没有结果。他在回柳溪镇的路上,碰见了余小东。

    “小东,你放心,一定会有办法的。”猪肉荣说,“明天我继续到城里去找人,有朋友给我介绍了最好的律师,明天我就去见他们。我相信你妈是无辜的,她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了,该吃吃,该喝喝,事情我都会去办的。”

    余小东将最后一口饭吞咽下去,喝了口水,说:“你帮我妈,会影响你的家庭吗?”

    猪肉荣笑了笑:“这你不用管。”

    “会不会?”

    “不会。”

    “那就好,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

    “好吧。”

    “你去找过游南方吗?”

    “找他干什么?”

    “是他害我妈的。”

    “那我明天去找他。”

    “我妈要是没事了,你还是要离她远远的。”

    “那是我和她的事情。”

    “也是我的事情,我不会感激你的。”

    “我不需要你感激,就是普通的乡亲,我也应该出手相帮的。”

    “我不信。”

    “没有必要让你相信,你做好自己就好了。”

    11

    他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的,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多钟,才被汽车喇叭声吵醒。余小东拉开窗帘,极强的光亮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打开铝合金镶边的玻璃窗门,余小东朝那按喇叭的货车司机大声说:“师傅,对不起,我们饭店今天不营业。”司机问:“出什么事啦?”余小东说:“我妈不在,厨师也不再。”司机说:“那好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吃饭,谢谢你啦。”

    他很长时间没有如此昏睡了,头还昏沉沉的,头重脚轻的,索性又躺回床上。他想到了梦境中的情景,有个女孩说要带他去很远的、有海的地方。他十分乐意跟她走,离开这闽西山地。女孩对他说:“你要跟我走,必须满足我两个条件。”他问她什么条件。她笑着说:“第一个条件,放弃你妈妈,无论她怎么样,你都必须放弃她,不能再管她的任何事情;
    第二个条件,跟我走后,永远不要回头,再不能回柳溪镇了。你答应吗?”梦境中的情景只能记到此处,后面的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余小东不晓得自己有没有答应她。梦境中的女孩子有些模糊,姣好的轮廓却可以记起,她像是张云霞,又好像不是。

    母亲的事情还是牵扯着他迷乱的心。

    还是应该为母亲做些什么,猪肉荣那边是个未知数,余小东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每隔两天宋晓刚总是要回柳溪镇的,余小东决定去找他。余小东有个单纯直接的想法,如果真的是宋晓刚偷偷往他房间里床下放的穿山甲鳞片,只要说服他去说明问题,母亲就会被放回家。他明白,这很难,但还是要去尝试。穿好衣服,准备出门,接到了猪肉荣的电话。猪肉荣告诉余小东,他现在就在城里,已经找过游南方了,游南方提出只要马兰还他那十几万元的赌债,他就可以想办法让马兰回家。余小东听出了猪肉荣的窘迫,他是不会替马兰还这十几万元的,因为拿不出这些钱,或者还有别的原因。猪肉荣表示,会让律师好好解决问题的,让余小东放心。

    余小东无法放心。

    余小东来到了宋晓刚家。宋晓刚家里除他母亲在猪栏里喂猪外,没有其他人。宋晓刚父亲在厦门做工,只有过年才回家,他还有个妹妹,不知跑哪里去了。宋晓刚母亲见到余小东,笑着说:“小东,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可从来不来我们家的。”余小东说:“阿姨,我来找晓刚的,他什么时候回来呀?”宋晓刚母亲说:“那个浪荡子,不是正经人,你找他干什么?”余小东说:“有点事。”宋晓刚母亲说:“他今天是回来了,吃完午饭就出去了,还有个头光光的城里人。”余小东说:“阿姨,你晓得他们去哪里了吗?”宋母说:“他去哪里,从来不和我说的,在他眼里,我就是空气,他看不见的。不过,他拿着一根竹棍,还有一个竹篓子。”余小东说:“谢谢你,阿姨,我走了。”宋晓刚母亲说:“慢走啊,有空多来,我就喜欢你这样有正形的孩子。”

    余小东搞不清楚正形到底是什么形,也不去多想,很多问题都是虚幻的,此时只有找到宋晓刚,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有人告诉余小东,看到宋晓刚骑着摩托车载着一个光头往河滩那边去了。想到宋晓刚母亲说的话,余小东判断他是去河滩里捉蛇去了。宋晓刚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孩子,七岁的时候就和柳溪镇的一个捕蛇人学捉蛇,他经常把小蛇放在书包里,带到学校里去吓唬女同学,张云霞就被他手中的蛇吓哭过。余小东也怕蛇,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找到宋晓刚,哪怕是被蛇咬一口。

    闽地多蛇,而夏天野河滩的草丛里,是毒蛇出没的地方。会捉蛇的人,可以分辨出蛇在草地上溜过的痕迹,顺着痕迹,就可以找到蛇藏身的地方,蛇也会跑出来觅食,要是被捕蛇人碰到,它就倒霉了。现在捉毒蛇,都是偷偷摸摸的,要是被森林警察抓到,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余小东猜得没错,宋晓刚果然是在野河滩上捉蛇。

    他正在草丛里追踪一条眼镜王蛇。

    远远地,余小东就看到两个人猫着腰,在草丛里慢慢地游动。他跑了过去,快靠近他们时,余小东放慢了脚步。他心里产生了恐惧的情绪,一般碰到蛇,他会一动不动,让蛇跑掉后再行动,大部分蛇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的。他有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要是自己胆子有宋晓刚那么肥,也许会活得更好些。假如他像宋晓刚那样,游南方也许不敢如此对待马兰。不过,这种想法常常是稍纵即逝,不会在余小东心里生根发芽。

    他希望那条被宋晓刚追踪的蛇逃脱,落入宋晓刚的魔掌,它只有被人吃掉的结果,他们偷偷捕蛇,据说都是卖到一些饭店里去,供人食用。想到母亲,余小东觉得该被抓的是宋晓刚这样的人。余小东正想着,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那是宋晓刚喉咙里发出的惨叫。

    宋晓刚竟然被蛇咬了。

    那个光头男人见宋晓刚被咬,扔掉手中的竹篓,惊叫着撒腿就跑,跑到沙滩上,大呼小叫。余小东很瞧不起那个光头,同伴有难,他就跑了,什么玩意儿!余小东朝宋晓刚跑了过去。宋晓刚的小腿被眼镜王蛇咬了一口,蛇的毒牙在他黑黝黝的皮肤上留下了两个淌血的小洞洞。

    宋晓刚坐在草丛中,脸扭曲成一个老苦瓜,双手抱着被咬的那条腿,浑身瑟瑟发抖。见到余小东,他惊恐地说:“小东,救救我。”其实,闽西山里的孩子,对被蛇咬后自救的常识基本上都了解一些。平常胆小的余小东,此时却十分镇定,他说:“宋晓刚,冷静点,别激动,也别乱动,这样会减缓毒液在你血管里蔓延的速度。”宋晓刚满脸惊惧,颤抖着说:“小东,我不会死吧……”余小东说:“别说话。”余小东脱下T恤衫,紧紧地绑扎在宋晓刚被咬的腿的膝盖下面,然后伏下头,用嘴巴对着伤口,吸一口血,然后吐掉,接着又吸出一口血吐掉。反反复复吸了数十次之后,他就扶着宋晓刚走出了草丛。余小东对光头男说:“快去把摩托车骑过来,带宋晓刚去医院。”光头男说:“好,好。”

    光头男拉着宋晓刚走后,余小东使劲地拍了一下脑袋:“傻瓜,你该对宋晓刚说的事情都没有说!”

    12

    余小东独自在河边的沙滩上滚轮胎。阴天,有点风,还是闷热。上官玉站在公路旁边,朝他边挥手边喊叫。余小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太小了。上官玉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小东,快回家,你妈回来了。”余小东听到了她的话,没有丝毫的惊喜,淡然地说:“回来就回来了,你那么激动做什么。”上官玉见他如此态度,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冷漠,没一点良心。”余小东冷冷地说:“我不是小孩了。”上官玉跺了跺脚,愤愤地说:“什么人嘛,不理你了。”上官玉转身离去,余小东注视着她的背影,微微地叹了口气。他慢慢地滚着轮胎,往柳溪饭店走去。

    还没有进饭店门,余小东就听到母亲沙哑的大嗓门,有些肆无忌惮,有些兴高采烈。她在给上官玉和张靓靓讲述被关的这几天的事情,像是在描述什么光辉事迹。余小东进门后,马兰见到儿子,就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他。洪老三坐在一边喝茶抽烟,面无表情。

    余小东瞥了母亲一眼,淡漠地说:“回来了。”

    马兰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反而是洪老三开了口:“少爷,你用什么办法让宋晓刚去自首的?要不是他去自首,事情还真不好说会发展成什么样。少爷,这次还真多亏了你,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晚上我要烧几道拿手菜,犒劳犒劳你。”余小东说:“洪师傅,你们还是犒劳自己吧,我看你都瘦了,里面伙食不太好吧。”

    洪老三笑了:“还好,还好,少爷现在说话也不一样了,知道幽默了。”

    余小东不再说什么,独自上楼去了。

    走到楼梯口,他回过头说:“洪师傅,晚上记得叫猪肉荣过来吃饭,他也用心了,不要忘了人家,该还的情要还。”

    洪老三说:“好,好,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马兰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哭了起来。

    余小东边爬楼梯边丢下一句话:“哭什么,又没有人死掉。”听了儿子这句话,马兰哭得更大声了。那两个姑娘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哭了起来。洪老三打通了猪肉荣的电话,说:“猪肉荣,晚上有空吗,到饭店来吃饭,我请客。”猪肉荣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洪老三说:“回来有一阵工夫了,来不来?”猪肉荣说:“来,白食不食,我傻瓜呀。谁在那里哭呀?”洪老三说:“她们在笑,听起来好像是在哭。”

    …………

    余小东还是每天在河边的沙滩上滚轮胎。他的身体渐渐地起了变化,血脉里渐渐地充盈着力量。他还是想逃离这片山水,逃离柳溪饭店,逃离和自己没有语言交流的辛苦而又泼辣的母亲。至于她以后会和猪肉荣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在这个夏天行将过去的某日,余小东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柳溪镇中学中考考上县一中实验班的考生只有三个人,余小东是一个,还有一个是张云霞,另外一个和他不熟。据说,只要考上县一中实验班,一只脚就已经踏入名牌大学的门槛了。对余小东而言,这只是离开母亲单独生活的第一步,其他事情,他还没有想过。

    受台风影响,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雨,降水量惊人,河里的洪水暴涨。这也不影响余小东在河边滚轮胎。累了,他坐在岸边,看着浑浊的洪水呜咽着咆哮着奔涌而过,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以及杂物在水面上沉浮,有一只鸭子站在一根木头上,随波逐流,根本不知道会漂向何方。余小东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鸭子,想想又不是,那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也没有必要说清楚。

    微雨中,宋晓刚朝他走过来。

    余小东瞥见了他,没有太在意,他来不来,都不再会影响他的情绪。宋晓刚坐在他旁边,笑了笑说:“小东,一直想来感谢你,可是不太好意思见到你。”余小东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宋晓刚说:“听说你考上县一中了,祝贺你呀。”余小东说:“谢谢。”宋晓刚说:“我们做朋友可以吗?”余小东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宋晓刚说:“你在城里读书,空闲时可以到武馆来,我教你练散打。”余小东说:“我不喜欢暴力。”宋晓刚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坐着。又过了一会儿,余小东说:“你还会再去捉蛇吗?”宋晓刚说:“不了。”余小东说:“真的?”宋晓刚说:“真的。”余小东说:“以后对你妈好点儿。”宋晓刚说:“嗯。”

    这时,又跑过来一个人。

    余小东站起来,笑着说:“王文学,你回来了。”

    王文学说:“回来了,过两天就要开学了。”

    余小东说:“学费攒够了?”

    王文学说:“够了。”

    余小东说:“真好。”

    王文学说:“我们滚轮胎吧。”

    余小东说:“来吧。”

    宋晓刚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滚轮胎,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想站起来,和他们一起滚轮胎,可心里总觉得不妥,仿佛他们和自己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王文学滚轮胎还是不如余小东熟练,总是偏离方向,或者倒在地上。沙滩已经被大水淹没,他们是在野草地上滚轮胎,湿漉漉的草地阻力蛮大的,给滚轮胎造成了一定的难度。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那么地兴高采烈,让成长过程中的一些忧伤和不快滚得远远的。王文学突然使劲推了一下轮胎,轮胎骨碌碌地朝河水中滚去,他奔跑着追上去,遗憾的是轮胎滚动得比他的脚步快,很快地沉入咆哮的洪水之中。王文学和余小东站在水边,脸色苍茫。宋晓刚站起身,跑过去,想要扑入水中捞轮胎,余小东一把拉住了他。余小东说:“你不要命了?大水会吃掉你的,就像吃掉轮胎一样!”王文学说:“小东,对不起。”余小东说:“估计以后也没有时间滚轮胎了,就让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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