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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了芭蕉绿了樱桃歌词 [绿芭蕉(短篇)]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7 04:40:40 点击:

      车间里乱糟糟的。那种无处不在的白粉尘,极像一群群狂躁不安的蚊子,在浓烈的聚乙稀及苯化物混合的气息当中肆意飞旋,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纷纷扬扬。安装在窗口的两台脏兮兮的小风扇,发出吱吱扭扭的转动声,似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和抗议:这么大的车间就靠咱们俩连轴转,这不是要人命吗?所有的手都在流水线上机械纷繁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忙碌,但动作幅度并不大,每双手的活动空间总超不出最大的鞋盒子那么大,忙乱有序的身影似乎有点儿兵荒马乱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能忙完自己手里的活,好像马上就可以安安心心放假回家过节了。其实,到中秋和国庆节还有好几天呢,可大伙早都掰着指头算日子了。
      通常这种时候,大伙嘴巴都不怎么爱动,个个都静默地憋着,发狠似的对付着眼前由长长的传送带不停地运送过来的塑料组件,每个人分管一两道工序,轻车熟路地进行组装,让这些家伙的头脸身体胳膊腿脚归复原位焕发光彩。只有小胡子质检员时不时在一旁挑三拣四骂骂咧咧,他不时地拉下脸子嘟囔着,妈的,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到底还能不能干了?他妈的,长一双眼睛用来出气的呀!胳膊硬往腿上装!瞎了!好像是,整个车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最爱岗敬业最有集体主义观念。其他的女工,则都显得麻木、疲惫而又胆怯,干活干得脑袋都木了,手指硬邦邦的,腰肌酸溜溜的,嘴巴闭久了,都有股奇怪的馊味,自己似乎闻不着,可稍一张嘴臭气便满天飞,惹得对面的人直皱眉头。人家骂就骂呗,谁叫嘴长在他脸上呢。只要他不兴师动众地又点名批评又扣罚工钱,骂两句不疼也不痒的。这年头少说话多于活准没错。至于充斥在车间里的呛鼻子刺眼睛的怪味,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这种气体就像香烟,抽起来嘴巴会发苦,可一旦进入肺腑进入血液进入骨髓,就变得无所谓了,它们跟身体密切地结合在一起,连做梦都带着这股味道,更不要说平常吃东西喝水了。
      悬在墙角的广播如同一张巨大乌鸦的黑嘴,忽然叫了起来,伴随着尖锐刺耳的电流哨鸣声,正在播送一则通知:秦小新马上到厂办来一趟,家里有紧急电话……尽管声音大得惊人,多数工人还是无动于衷地忙乎着,有人朝窗户或门的方向冷眼张望一下,也有平日里爱开玩笑的,就卡着嗓子学广播里的男人阴阳怪气地喊道,喂,谁是秦小新,秦小新是谁呀,还不赶陕出去,你男人找你来了!当心把他等急了,晚上不美美地收拾你才怪!大伙立刻报以面无表情的嘻笑声,同时手里的活一刻也没耽误。
      这时,小胡子从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霍地站直了身子,他个头很矮,基本属于三等残废,此刻由于借助脚下的椅子站立起来,就显得无比高大,大伙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用力拍了拍巴掌,大声说,妈的,今天可能又有检查的人要下来,呆会儿问到谁了千万别慌张,都给我记住,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说!别像上一回那个二车间的傻妞儿,嘴巴没个把门的,图他妈的一时快活,结果捅出娄子,卷铺盖走了人。说到这里,小胡子的目光快速划过每一张因布满粉尘而显得迷茫的脸,接着又提高嗓音问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没有?啊,咋都哑巴了?大伙才稀稀落落地应了声,像小学生那样拖着老长的腔儿。说,知一道一了。不过,回答时两只手依旧配合得天衣无缝,塑料组件像一条条颜色艳丽的鱼,从她们每个人手指间游过去。小胡子本来就兼着这个车间的主任,据说他是玩具厂老板的一个什么亲戚的外甥。大伙当然都得听他的话。
      小胡子发完话,倒背着手在车间里转了一大周,当他走到郑小燕身后的时候,就把身体从她后面悄悄凑了过去。郑小燕是北方姑娘,长得不算特别漂亮,可眉眼间却有种叫人说不出的味道,看上去很舒服,她笑着的时候脸上还会露出浅浅的两眼酒窝,严肃的时候,又透着那么一股清纯和傲气。她比小胡子高出一大截。可世上的事情真是奇怪,按说满车间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天南海北哪的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文静的风骚的,可小胡子偏偏有事没事爱往郑小燕身边瞎凑,还经常手把手教她干活,对她的工作指指点点,偶尔还有一两句赞美的话,说郑小燕来得最晚进步最快,说郑小燕天生的心灵手巧,还说郑小燕这个月没出一个次品。
      别人当面不敢顶撞他,私下里议论小胡子在打郑小燕的主意,傻子也看出来了。话传到郑小燕耳朵里,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在乎也没有用,小胡子大小算个领导,是领导就要说话的,总不能把领导的嘴巴拿胶带封住吧,不让领导说话,那领导还怎么开展工作呀。再说,也确实没有什么,除了有一次小胡子来女工集体宿舍清查乱托电线的事情,因为此前发生过一起因女工滥用电器引发的火灾。他在郑小燕床上坐了一根烟的工夫,一边抽烟一边问这问那,郑小燕自然是有问必答。好像还问她有没有谈男朋友,她很聪明,说不告诉你。小胡子说别急着搞对象,来这里先好好工作,多挣点儿钱没啥不好。这话倒也实在。郑小燕当时不无俏皮地说,那我就听领导的话跟着党走呗。
      可宿舍里的其他女工不这么看问题,她们吵吵说,郑小燕他八成是喜欢上你了,你可得当点儿心,黄鼠狼给鸡拜年。郑小燕说不会的,我都比他高两头呢,人家又不是疯了,喜欢我这样的傻大个儿。女工们又打趣,说,这世上鲜花捕牛粪的事情多了去了,武大郎偏偏就能娶上潘金莲。郑小燕说你们再胡说八道,我可要告诉主任去了。郑小燕平素为人大方,偶尔在街上买了好吃的,总拿回来计让大伙。还有,宿舍卫生她也爱主动做,抹灰,拖地,打水什么的,她一闲下来就默默干了。最重要的是,十几个女工们一间屋,隔三差五难免会有男老乡、丈夫或相好的前来探视,说是探视,其实明摆着就是为了那个一下。这种时候,郑小燕最通情达理,主动招呼其他人闪开,好把房间留给那一对人亲热亲热。所以,大伙也就不再拿她寻开心了。其实,她也知道,姐妹们也是为给她提个醒。毕竟大伙背井离乡地在外面打工,毕竟紧巴巴挤在一个巴掌大小的屋子里,为的就是平平安安挣点儿钱贴补家用。
      说来就来了,约摸有一桌饭那么多人,都是干部科员的样子,由玩具厂老板和厂里另外几个负责人引领着,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跟麻雀样突然蹿进粉尘弥漫气味热辣的车间里。小胡子早撒腿如飞、满面堆笑地迎上前去,嘴里欢迎欢迎地喊着,马上又意识到孤掌难鸣,气氛不够热烈。于是,他将半张脸转冲向所有女工,举起胳膊斩钉截铁地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然后,再度率先用力鼓起掌来。而大伙的双手仿佛跟那些塑料玩意结合在一起了,手指上如同涂满三秒牌胶水,每次需要它们停止的时候,总是不那么听话地,分离不开似的,以至于掌声响起来总是噼噼啪啪稀稀拉拉的,甚至是有气无力心不在焉的,这些手好像根本不会鼓掌,这跟它们平时的工作性质不同,除了永无休止地摆弄那些塑料组件以外,似乎再也不可能做任何事情。好在,老板和其他头头们也跟着小胡子尽情鼓掌,这样一来,气氛也不算太差,哗哗啦啦的,还说得过去。
      一行人走马灯似的,围绕着女工和她们的工作台面转悠了一大圈子,抻长脖子,半屏着呼吸,问长 问短,看这看那,东张西望,口气都是谦虚和缓的,有人甚至提出很不专业又无知的问题来,这也难怪,基层和上面总会有些区别的。你们的手指简直像在变魔术,速度快得叫人眼花缭乱,怎么练出来的?你们真是了不起啊,这么刺鼻子的气味常人是难以忍受的呀……你们每天要干多少小时,是八小时吗?一天下来能组装多少个玩具?平均一个月挣多少钱?工资是不是都按月按时足额发放到手上?有没有劳保和医保?签没签劳动用工合同……一问起来好像总是没完没了,拉七拉八的,千篇一律!多打搅人家干活呀?女工们这时心里多半都是这么想的,要知道被你们这些人耽误掉的时间,回头大伙还得加班加点补回来,因为每天必须完成那么多活,这是死的,老板说这个月供货合同早都签好的,雷也打不动。
      当然了,人多嘴杂,嘁嘁喳喳,说不清楚更听不明白。具体问题得具体某个人来回答。刚才,小胡子就给郑小燕打预防针了,说今天要是来人提问,你得表现得积极一点儿,也好在老板跟前露露脸。他跟郑小燕叮嘱的时候,脸皮几乎要贴到她胸口上了,郑小燕赶忙收直了腰躲闪开,他生怕别人听见,又往前凑了凑,口气都吹到她耳朵眼里了,痒得她当即就打了个喷嚏。小胡子说,小燕你人聪明又会随机应变,我就怕哪个蠢猪到时候嘴巴胡乱吐噜不把门。郑小燕还没来得及答应下来,那些人就从外面蜂拥而来了。
      现在,小胡子就站在她眼前一个劲挑眉毛递眼色,郑小燕迟疑了一下,多少有些紧张,脑子有些乱,毕竟说话跟干活是不同的,这种活干久了顺其自然,有时连脑子都不用动一下,人打着瞌睡都能把组件准确无误地装上去。说话就不行了,得动动脑子。关键是,得把那些一进厂就被强迫记在脑子里的假话,用自己的嘴巴说出来。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多想了,她只好强装笑脸迎合着正在发问的某个略微秃顶的中年干部,对方胳肢窝里夹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公文包,跟他的啤酒肚像孪生兄弟,那人正问到节假日加班费的发放情况。
      郑小燕慌忙接过话头,说,有有有,我们厂里一直都有加班费的,一般礼拜一到礼拜五,发平时一倍半的工钱,礼拜六礼拜天发两倍的,像到了法定节日五一、国庆啥的,还能发上三倍工钱呢。说到这里的时候,郑小燕忽然环顾四周,发现所有工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来,好像无数盏追光灯照射着明星演员,距离她最近的几个女工正不以为然地交头接耳,仿佛在说,瞧瞧她,说假话脸都不红呢。而包括小胡子在内的厂头头们,正煞有介事地冲她点头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不知为什么,郑小燕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发烧,像被谁扇了一巴掌,又像被所有在场的女工挖苦了一通,她不知道刚才自己在说些什么,更不清楚自己怎么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简直就跟真的一样。这样一想,她的脑子里竟一片空白,接着,她像是痴人说梦,又像在自言自语――其实她已完全可以闭嘴干自己的活了――可事与愿违,她偏偏听见另一种声音从自己的嗓子里钻出来,要是真的有那么多加班费该多好啊!
      这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更不要说正在关注着她的检查人员和小胡子及头头们了。那个秃顶的男人一筹莫展地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郑小燕完全傻了,嘴巴嗫嚅着,呆若木鸡,对方的发问顿时又让她变成惊弓之鸟了。她使劲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语无伦次,加加班,我是说、说、加班加班费有没有……她的话音未落,小胡子早一马当先,抢过她的话尾巴,说,她是想说啊,这个有加班费就是好啊,她在好多地方干过的,那里从来不给加班工资,哈哈哈。秃顶男人瞥了小胡子一眼,立刻又将信将疑盯着郑小燕问,你说的是这意思吗?她如梦方醒,知道主任替她解围,连忙红着脸颊不住点头,生怕对方怀疑,又补充说,我们这礼拜天要休息的,其实不休息的话还可以多拿点钱呢。小胡子跟另外几个头头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检查的人走了老半天,郑小燕始终忐忑不安。说心里话,她从到这家玩具厂以来,还没有拿过一次所谓的加班费呢,只要每月不被扣钱,那已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厂里的规定多忌讳也多,平时不准请病假事假,请假就意味着一分钱也没有了,一旦非请不可呢,只要超过三天就要被除名的。她上班的第一天就赶上了加班,而且是通宵,中间好像只给每人发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面包和一根半真不假的细火腿肠,吃起来像啃泥巴,一点肉味都没有,这就算夜宵了。白天足足干八个多钟头,午间草草吃完饭,不休息马上开工。晚饭后又从六点半开工,打卡机却只能打到当天晚上的10点前,说是程序设定好的,无法更改,活却一直要干到天光放亮,说是等闲下来给每人调休半天,可好像一直都没有兑现过。后来的加班加点已是家常便饭,只要有定单下来就加,大伙早都见怪不怪了,因为出门找工作确实不容易,你不干自会有人来干的。用他们的话说,两条腿的比四条腿的好找。至于领工钱,厂里一直都做两张表,一张上面是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那点儿血汗钱,650块左右;另一张虽然也是自己的名字,可钱数却老高,差几块钱就要上千了,每回领工资签名,大伙都说,要是真的有这么多钱日子就好过了。也就是咽咽唾沫解解眼馋,空想永远是不可能实现的,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后来她才搞清楚。在那张假工资表上,姐妹们的工钱普遍都拔高了,而像小胡子这样的头头脑脑的工资却大幅度降低了,水平几乎跟她们不差上下,反正工资总数是不会变的,这张表是专门用来应付上面检查的。就像刚才的突击检查,其实大伙都心知肚明,厂里根本没有什么“秦小新”,这不过是厂里的一种暗号,意思是“请小心”,只要有检查的人到来,厂办马上发布这种通知,让工人们做好应试思想准备。答案自然也有一整套标准的东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早在进厂上班前就进行过岗前培训,每个人都记得滚瓜烂熟。有时,半夜三更会抽查,把某人叫起来模拟问答测试,通不过的要扣半个月工资,直到记得熟烂为止。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食堂里的广播又突然通知说,饭后所有车间都要加班,赶一批临时的定单。大伙听了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无奈地把碗筷敲得叮当乱响。
      恰恰这时,有人来找郑小燕,是个男的,虎头虎脑,身板又高又壮,眉宽眼黑,说起话来鼻音很重,有些瓮声瓮气的,一听就知是北方男人。肩挎一只委琐而又臃肿的旅行包,赫然地立在食堂门口,跟截黑木桩似的。
      当时,郑小燕只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米粒又粗又硬,子弹一样硌牙,菜是再普通不过的青菜,里面有两三根大肉丝,肥唧唧的腻人,一看就知是水煮出来的,根本看不见一丝油色。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不是因为饭菜,这里的饭菜每天都差不多,豆腐三碗,三碗豆腐,填饱肚子而已。
      郑小燕的思绪还沉陷在下午的突如其来的那场问答当中,她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对错与否都是滑稽可笑的。小胡子刚才可没少训斥她,说你有没有搞错哇,你到底想什么呢你?不想干了你就吭一声!郑小燕无言以对,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想想都有点后怕,自己是不是疯了,画蛇添足,胡言乱语, 又言不由衷,要不是主任抢先打圆场,今天非演砸锅不可。所以,小胡子当众训责她的时候,她一直耷拉着脑袋,目光呆滞,手还不停地忙着下班前最后的一点儿活。
      去吃饭之前,小胡子又把她单独留下来,言辞不再像先前那么激烈严肃了,表情也松弛多了,还轻轻摸拍过两次她的肩头,天知道他是怎么够得着她的肩膀的。他说刚才不是我批评你,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关键时候咋能犯傻呢?又说,还好,没惹出大乱子,要不真得吃不了兜着走。她点头如捣蒜。小燕你放心好了,老板面前我会替你多说好话的,以后可得注点儿意。她听了这才敢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说,都怪我不好,谢谢主任了。说着差点就要哭了。
      小胡子却嘿嘿地笑了,声音有点怪怪的,又把嘴乘机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问,那你说说该咋谢我呢?她一时不知所措,忙退后一步,想了想,说,改天我请您吃饭。吃饭多没意思呀,你只要心上有我就行了,好不好呀?她觉得他的话有些含糊和复杂,只好又连说了两声谢谢。小胡子的眼珠儿快要鼓到她脸上了,又像是要替她擦拭眼圈的泪花,忽然抬手慢条斯理地蹭了一下她的脸,吓得她连忙又低下了头。就在那时,有人在外面扯着嗓子叫小胡子,说是让他陪刚才那拨客人一齐出去吃饭。女工们也都知道的,小胡子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酒量大,啤酒白酒葡萄酒,掺到一起都没事,素有不倒翁的美誉,每次遇到这种事,头头们都要点名叫上他去作陪,主要任务是把对方陪好灌翻摆平。
      郑小燕领着找她的男人,一前一后走到食堂外面的一棵榕树下,树阴如盖,跟阴沉沉的天空一同压在头顶上,简直闷热难耐,知了在叶丛里撕心裂肺般号叫,好像在集体求雨。男人止住脚步对她说,燕子你们过节放不放假?她看了看他,他比去年刚来时黑多了,也瘦多了,心里就有种隐隐的难受。
      他跟她同一个村,小时候一起玩大的,后来还同过几年学,中学毕业后都没考上大学,其实她学习成绩还不错,老师说她再复读一年应该没问题,可她家四五个女孩子,她又是老大,总得替妹妹们着想吧。他呢,成绩一直都差,勉勉强强差点毕不了业。每年农活最忙的时候,他还老去帮她家干活,收割麦子打场耙地,总之苦活累活他都肯下力气,她娘老子都很喜欢他,早想定好了,将来要把她嫁给他当媳妇,这样的女婿难寻。后来她说想去外面打工,给妹妹们挣点学费,给爹娘分担分担。他一开始不同意,说你一个女娃娃家跑到外头能干啥。她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去。他还是拿不定主意。她就说趁咱们年轻到外面闯一闯,将来成了家哪也去不成了。他一听她说咱们和将来,心里忽地就敞亮了,赶紧回去跟家里一商量,老人说那你们得先把婚订了再走不迟。她开始也有些犹豫,可经不住爹娘苦口婆心劝,老人们把该说的话都掰粉揉烂灌输给她了,她想反正只是订又不是马上就结,就草草地遂了老人心愿订了婚。
      他俩结伴来到现在这个地方。凭他一副结实魁梧的身板,很快就谋到一份安保的差事,她倒是周折了一番,洗碗、端盘子、倒茶和清洁工先后都试过,辛酸苦辣都尝了一遍,遭客人白眼不说,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动手动脚,最后她才进了这家玩具厂。一进厂就先要她去参加体检,厂办的人发给她一张体检表格,指着上面说,一定要空腹做尿检和HCG,她当时不太明白啥叫个HCG,后来体检结果出来了,她无意中才留意到上面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妊娠反应检测确定未孕”,她觉得有些过分,这太叫人难为情了,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后来,跟同宿舍的女人都混熟了,大伙闲聊,才知道她们都一样验过。厂里怕她们偷偷怀了孕,干到半途麻烦事来了,影响到生产。她觉得这里的老板真阴险,简直有点儿不要脸。很快她又得知,厂里还有很多条条框框,诸如,无故不得外出,不准在工作期间谈恋爱,平时工作中,晚上必须住在集体宿舍里――据说这种规定,一来是怕大伙提出交通补贴的事,二来便于让她们随时加班加点。人在屋檐下,虽然心里觉得十分别扭,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凑合干呗。
      放假的可能性不大。郑小燕懒懒地说,这几天几乎夜夜都有加班,真要命,我都快累垮了!我们老板说越是过节,玩具销量才越好。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赶节前回趟家。
      她马上瞪大了眼睛,你疯了,来回折腾又费事又花钱,再说你能请上假吗?
      男人抬头望了望远处高高低低的烟囱林,那里的云比别的地方浓黑许多。他回过头又看着她,说,我非得回去,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回吧。
      你发啥神经,中秋又不是过大年!她真的有点生气了,今天她已经够倒霉的了,他却还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
      反正我非得回去一趟。
      那你工作咋办?
      我今儿已经辞掉了。
      这回,她彻底怔住了。
      你说啥呢?好端端的,你为啥辞了工作!你快说呀?到底图个啥!她气急败坏地用拳头朝他后背捣了两下。他倒没什么,她的手却疼得像骨折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无声地低下头,从那只肥大的挎包的侧面兜里拿出一封信,然后无声无息地递到她手上。信皮已发皱了,她狐疑地掏出信瓤,打开迅速扫了一遍,看得出来,信纸是从一个旧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牙口还犬牙样参差着,上面好些错别字,好些字还被水洇过,模模糊糊的,不用猜是他家念小学的兄弟写来的。
      她也变得静默了。信封和信瓤跟她的双手慢慢垂了下去。信上大意说,他爹赶车去县里卖夏粮,路上骡子突然受了惊吓,疯跑中跟一辆四轮撞上了,车翻到路沟里,他爹的好几根肋巴骨都被车辕撞断了,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马上又到秋收时节了,家人指望他能赶回去忙着干活。
      我来是想来跟你打声招呼,其实你回不回去也没多大意思,你还是一个人好好在这干着。男的就地蹲下来,那只肥大的旅行包依旧挂在肩上。他接着说,等我回去忙过这一阵子,再来找你。
      郑小燕眼圈倏地一热,泪雾立刻迷蒙了双睛。她赶忙转过身去,用手背胡乱揩抹了两下,又轻轻吸溜了一下鼻子。在她眼前,是玩具厂的一片很不规则的预留地,说是将来要建厂房盖员工宿舍用,如今还空着,长满了没过脚腕子的灌木杂草,中间因人踩得久了,踏出一条曲曲弯弯的小径,顺着这条小径穿过茂密的草丛和小树林,可以抵达最西头的一片略陡的坡地,坡上也是铺满了草,绿茸茸的,好像地毯。平日里,特别是晚上停工后,女工们会三五成群地去那里,一堆一堆或躺或坐,彼此聊聊天,说说各自家乡的事,说说父母兄弟。空地四周还有一圈围墙,上面安插了铁丝网,密密麻麻的,感觉有点儿监牢的味道。靠墙还有几株梧桐和一排歪斜凌乱的芭蕉树,此时枝头上挂着几串泛绿的青蕉。去年刚来的时候,她跟同屋的女友感到好奇,觉得南方可真好,香蕉跟野果子似的到处乱长,晚上偷偷去采摘了吃,那种苦涩滋味简直难以忍受。她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果实都好吃,尤其那种疯长在野外的无人问津的东西。
      停顿了片刻,她才慢慢转过身,目光温顺多了,她冲他伸出一只湿乎乎的手,说你又不早说,起来 吧,先到我房里坐一阵,喝口水再说。说着,就弯下腰去拽他的胳膊。他的胳膊真粗,像根椽子,抓在手里有种很塌实很牢靠的感觉。说心里话,在家的时候,他俩虽相好着,却没有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无非是拉拉手,再不就是他骑车子捎她,遇到路特别颠的情况下,她会下意识地揽一把他的腰。后来订了婚,在南下的火车上,他们当然坐硬板,晚上她困了,就枕着他的大腿睡一觉。他不睡,盯着她永远也看不够似的,偶尔,还摸摸她的头发和脸蛋。从到这里打工后,两人也不是经常见面,他当安保的地方离她这里有近一个来钟头的车程,中间还得倒换一次,很不方便,再说两人一个月统共才休息一两天,见个面儿也是匆匆忙忙的。更多时候是她休息了,他却还得值班,干脆用磁卡互相通个电话了事。
      等两人来到房间才发现,原来里面还有个人,就睡在她的上铺。
      一听对方气息微弱的痛苦呻吟,郑小燕就明白她又是身上不舒服了。这个睡在她上铺的女工,几乎每月都有一两天疼得直不起腰,走路直打晃,面色苍白得像糊窗纸。同屋的人都知道她有这个病根,平日对她多少有些关照,替她打饭打开水,晚上用热毛巾给她擦脸,甚至帮她洗衣服,这种时候她是一点凉东西都不能沾的,即便这么闷热的天气,她连风扇也不敢吹。小胡子有一天清早来宿舍吼叫,硬要拽她下床,说女人不就那点儿破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让她下地去上班。姐妹们都看不惯,可又不敢以卵击石,就一起低声下气求他,说她落下的活我们替她干吧。小胡子说你们自己的屁股还擦不干净呢,你们替她谁替你们。郑小燕当时实在气不过,才挺身而出的,她跟小胡子说她的活我全包了,别人下班后我甘愿再加个夜班总行了吧,再不行的话你就扣我的工钱好了。小胡子没想到她会这样,一时语塞,最后狠狠瞪了她几眼,才悻悻地离开了。打那以后,小胡子好像对上铺的女人有些网开一面。
      郑小燕让他在自己床上先坐着。她三两下爬上了床梯,掀开蚊帐问上铺的女工需要点儿什么,吃饭没有,要不要喝水。对方并不是躺着的,而是虾米样弓着腰半趴在床上,额头顶在床席上,肚子下面竖顶着个枕头,她挣扎着抬眼望了郑小燕一下,然后恹恹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说声,没事,趴趴就好了。郑小燕见对方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和两鬓,跟虚弱的产妇一样,就知道她疼得正紧,忙又从床梯上跳下来,用暖瓶里的热水把一条毛巾浸湿,稍拧了一拧,再度爬上去,伸过手去帮她好好擦了擦脸和脖颈上的虚汗。又说,我包里有去痛片,上次去街上买的,给你拿一片吃吧。对方还是摇了摇头,无力地说了声谢谢妹子,就又埋下头趴在床上了。
      想好好说说话也不方便,主要是怕打搅上铺的人休息,他俩只好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临出门前,郑小燕又回身从床席底下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随手塞进自己裤兜里。外面天色已昏暗了,去哪呢?最好是到厂子外面走走,可那是不可能的,门房的斜眼看守员一副铁公鸡面孔,就是一只蚂蚁想打他眼皮底下爬过,他也不会轻易放走的,更何况厂里对女工外出管得很严,夜间根本不可能。郑小燕朝车间方向张望了一眼,那里已经灯火通明,饭后工人们就开始加班干活了。幸好天色暗了,要不然她也根本不可能还站在这里陪着他,早被人家叫去加班了。这样一想,郑小燕突然有些惶恐不安,好像刚做完一件案子,生怕被谁发现,她急忙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千万不要出声,然后俩人快步朝那片空地走去。
      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神秘而慌张的感觉,无论是手拉手撒腿箭步如飞,还是脚腕子被细密的草叶刀片样快速刮割的隐痛,以及当他们顺着那条弯曲的小径一路小跑着抵达最远处的寂静的草坡,然后双双气喘吁吁一屁股跌坐在上面的那种瞬间的舒软和轻松,这一切的到来都跟做梦一般,不是真的,仿佛爱情电影里的画面。
      这个地方真不赖,高高的草坡后面有宽大的芭蕉叶作屏障,前面是一片高矮错落的灌木丛和小树林,那条一人来宽的弯曲的小路,在丰茂的草丛间隐隐约约地往前延伸。他俩紧挨着身体坐在一起,彼此拉在一起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郑小燕把自己脚上的凉鞋脱掉了,她说光着脚踩在草上真舒服。蚊子们却闻声而动,呼啦飞过来一大群,实在有些杀风景。他们不得不胡乱挥动另外两只手,想轰走那些讨厌的家伙。可蚊子的意志和凝聚力太强大了,他俩即便再生出四只手也没有用。他还算聪明,情急之下,三下五除二竟脱了自己的衬衣,衣服挥舞起来就容易多了,风声嗖嗖响,蚊子们便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了,挥着挥着,他的手突然止住了,悬在半空中,眼珠子似乎也直了,一动不动,目光正好定在她微微喘息的胸口上,那里像有对白鸽子呼之欲出。
      而此刻的她呢,眼睛起初还看着他手里的衬衣,觉得他真有办法,他挥舞时的样子像个大男孩,一蹦一跳地,真有些好笑。可无意中她的目光慢慢滑下来,一下子就落到他的宽阔的胸膛上,他竟然光着上身,借着从远处门房那边穿过来的依稀灯光,胸膛正一起一伏,肌肉发达,又厚又结实。她害羞极了,从来没有这样难为情过呢,她还没有来得及移开羞赧不堪的目光,他就猛地一下扑下来,硬把端坐在草地上的她压倒了,接着又用力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那胸膛压得她快要窒息了。潜意识里,她是想喊一下的,甚至想叫人,可嘴唇早已被另一双嘴唇紧紧封住了,同样的饱满和丰厚,她所有的声音都被对方吞了进去。那是一种甜蜜的吞噬,郑小燕一下子就迷恋上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了。她静静地闭上了双眼,有些天旋地转,又有些不知所措,草地真是柔软啊,简直就是一张巨大的毛毡子,任凭他们俩横竖翻滚,那些草叶儿绝对听话无声无息,鬼才清楚耳边呢喃着的到底是谁的声音……
      那一声断喝如同一阵惊雷,与此同时,还有刺人眼目的几道雪白的手电光,擦着浓密的草棵子直射过来,晃得他俩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你们乱搞什么?知不知道玩具厂的规矩?妈的还挺会找地方幽会的啊!他俩呢,简直成了一对野鸳鸯,被暗中闯来的看门人斜眼和两三个安保当头一棒。就在几秒钟前,他们还全身心地沉浸在草坡上的甜蜜和幸福当中,可现在他们不得不在万分恐惧和极度的羞辱中分开,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没来得及穿整齐,就被斜眼一伙像提溜小偷一样,连推带搡吵吵嚷嚷带到门房兼保卫室里。他俩的衬衣、汗衫,还有郑小燕的一双凉鞋也让这帮人没收了,说是捉奸的证据。
      想到自己毕竟不是这个厂里的工人,又想到他俩的关系也是光明正大的,怕他们什么呢?所以,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走进门房以后,他说你们先把衣服还给我们。斜眼摇头晃脑,乜歪着两眼说,你想得倒美,不行!那要等头头们明天发了话再说。他说我是郑小燕的未婚夫,一不偷,二不抢,你们凭啥胡乱抓人?几个拎胶皮警棍的马上围住了他,手里的东西冲他指指戳戳,说小子你他妈的最好放老实点。
      郑小燕半天都惊魂未定,尽管听自己的未婚夫说得也有道理,可毕竟这种事不那么光彩啊,尤其厂里的规定她是知道的。宿舍里的姐妹们偶尔也会聊到各自的婚姻啦男人啦孩子啦,但那方面的事基 本都悄悄忍着,有人实在想得不行了,就去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叙叙思念之情;如果男的也在这个地方打工还好些,至少趁休息的日子,彼此可以约好在某个地方见一面,亲热一下;而更多的时候,姐妹们都过着庵里的姑子般枯寂的生活。郑小燕越想越觉得今晚真够倒霉的,都怪他太冒失了,也怪自己没有把持住,现在叫人抓了个正着,她只想赶紧息事宁人,要不然会弄得满城风雨,往后她还怎么在这里呆呀?她悄悄拽了拽他的裤边,意思是别跟他们顶撞好好说话。可他性子偏偏拗,尤其是看到郑小燕光着一双脚丫,身上仅有一件贴身的小背心,那对刚才让他心醉神迷的乳房几乎都快掩藏不住了,他就觉得又委屈又窝囊又心疼又愤怒。他突然变得像一只困兽,目光焦急地四顾着,他忽然注意到,两人的衣服被胡乱丢在角落里的一把脏兮兮的凳子上,所以,他当即就决定不再跟这些人磨嘴皮子了。他猛然抢步上前,想一把扯过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对方好几双眼睛正盯着他呢,没等他的手碰到衣服边儿,那几个安保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扭胳膊、抓肩膀、抱大腿,将他摁倒在地。他原本血气方刚,加上这一年来又在那家公司接受过一些擒拿格斗训练,当然是不肯服输了,危急中他用尽浑身的气力挣扎着,突然抓住一个空子,从地上翻腾起来,就在身体还半蹲半跪之间,他猛地弹出一只脚去,正好踹在其中一个安保的裆部。这个精瘦猴样的年轻人顿时妈呀惨叫了一声,倒地左右乱滚,鬼哭狼号一般叫着。这下可算捅着了马蜂窝,包括斜眼在内的其他人见状,全都恶狠狠地再度围攻上去,他们举起手电简、胶皮棍、还有椅子腿和拖把,朝他头脸身上一通猛砸。
      站一旁的郑小燕早吓得目瞪口呆,浑身战栗,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嘴里啊啊地尖叫个不停。
      天亮以后,郑小燕他们还呆在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里,她的未婚夫伤得不轻,也可以说头破血流了,右胳膊还脱了臼,疼得半天都不能动弹一下。医生是三更半夜被他俩叫醒的,一个劲打着哈欠,简单地做了些消毒和止血处理。随后,医生又抓住他那只坏胳膊猛然用力一拽再一拧,听见嘎吧一声,关节似乎复了位,然后就用一圈绷带给他吊挂在脖颈上,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医生说他伤口多失血不少,保险起见,需要打一些生理盐水什么的补充体力。照他的想法根本没这个必要,可郑小燕死活不同意,说淌了那么多血,不打针咋行呢。只好打呗,整个过程,他再一声不吭。郑小燕的眼泪始终没有干过,她简直后悔得要死,早知这样昨晚俩人在宿舍里安静地坐着多好,或者,不如早早地把他送走,也不至于发生这种倒霉的事情了。
      小胡子突然带着两个人一阵旋风似的刮进来,一个个脸色阴沉,都气乎乎的。郑小燕忙站起身叫了声主任,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小胡子先用眼睛扫了一下郑小燕旁边床上正在打点滴的男人,又转过脸盯着她,那种目光让郑小燕有些不寒而栗。哼,总算找到你们了!知不知道你们闯了多大的祸?尖嘴猴的卵蛋被踢坏了,现在肿得像个肉葫芦,人家就住在厂子边上,这阵他爸妈亲友找到厂里闹事,你看到底怎么好收场!小胡子一张嘴,昨晚的那股酒气还直往上窜,很熏人。
      郑小燕彻底懵了,当时她确实亲眼看到未婚夫把那个安保踢倒了,而且,对方的惨叫声听来好像很恐怖。谁叫他们动手打人,踢坏活该!郑小燕的未婚夫终于开口说话了。小胡子双手卡腰,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反正我不在场,你跟我横管屁用啊!别光图一时快活,有种你去跟尖嘴猴的家人说去!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会去,他们抢了我们的衣服,还动手打人!郑小燕的未婚夫再次掷地有声地回答。好好好,你小子有种!说着,小胡子掉转头,冲跟他一同进来的两个人挤了挤眼睛,说,我先回趟厂去,你们俩守在外面去,毕竟这里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嘛。这两个人会意地点了点头,说放心吧主任,就摇摇晃晃到诊所外面去转悠了。
      小胡子前脚刚走,郑小燕又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主任啊主任,您千万别生气,昨晚都怪我们不好,给您闯祸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帮我们说和说和吧!主任我求您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干活报答您。小胡子闻声止住了脚步,上上下下认真地看了看她,然后又皱起眉头说,你说现在让我怎么帮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把人打伤嘛,这里的乡民闹起事来那是很恐怖的!郑小燕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好呀?小胡子朝左右看了看,又往她近前凑了凑,压低声说,还能怎么样,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说完,他急急忙忙扬长而去。
      郑小燕回来时,嘴唇都有点儿发紫了,她一个劲唉声叹气,这回可咋办,这回可咋办呀?这样嗫嚅了几遍,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未婚夫忙劝她说,有理走遍天下,燕子你别怕,我就不信这世上没讲理的地方。听他还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于是,边抹眼泪边埋怨道,你就知道逞能,这下你满意了吧。说着,双手复捧起潮湿的脸,又伤心又焦急地哭了起来。
      也就半顿饭的工夫,外面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吵闹声,两个医生闻声慌忙迎到门口,想拦住那些人,可已经来不及了,呼噜呼噜一下子就闯进来二三十号人。多半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各自的手里都拎着棍棒砖块和菜刀什么的,女人也有几个,风风火火地操当地口音,叫骂着什么,进门就直奔郑小燕两人扑来。诊所本来就不大点儿,现在忽然闯进这么一大伙人,简直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郑小燕已不知所措,这次就连她未婚夫也被怔住了,面对这么多凶神恶煞般的面孔,不胆怯是假的。
      有人带头想把郑小燕的未婚夫从床上拽起来理论,医生见势不妙,生怕砸坏了东西,忙战战兢兢硬着头皮挤进去,好言解劝,意思是求他们手下留情,无论如何等病人打完针再计较也不迟。郑小燕腿肚子都绵软了,努力了好几次,才勉强站起身跟那些人连连作揖求情,说都怪他们不好,昨晚确实也不是故意的,希望大伙能谅解谅解,需要花多少医疗费他们一定会出的。这些人听了才稍稍安静了一点儿。有人接过话头问,赔钱,你们赔得起吗?弄不好那可是要断子绝孙的!也有人狮子大张嘴,说别跟这俩北方佬罗嗦,少了十万块就没得商量!
      十万块,这对他俩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恐怕这一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大一笔钱。经受了几番的连惊带吓,郑小燕此刻都有些泣不成声了,浑身筛糠样抖颤着。她未婚夫忍了好几忍,眼看头顶的那只吊瓶里的液体将尽了,他猛地坐起身,一把就扯掉了自己手背上的针头,残余在管子里的液体开始肆意地往地板上滴洒,血也滋地一下冒出血管来了,又鲜又红,看着有些触目惊心。他抬头看了看围在床边的那些陌生人,然后像在自言自语,要钱没有,要命就这一条。说话时,他手背上的血还在不停地往出冒着,靠近床边的那一圈人不由自主地往外退了一两步,都下意识地将手里东西抓牢攥紧了。
      诊所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简直就是剑拔弩张。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外面呜啊呜啊地拉响了警报,几个110干警察径自冲了进来,他们几乎未进 门就开始大声地发号命令了:里面的人统统不准乱动,把你们手里的东西全都放在地板上,你们都听懂了没有?动作要快点啊!全部原地老老实实原地蹲下来!
      不日,玩具厂的宣传栏里贴出一则《告示》:
      组装车间女工郑小燕,在夜班工作时擅离岗位,未经允许私自留宿一名陌生男子过夜,后二人在草地上偷情时,被值班安保当场捉获。该男子谎称是郑的未婚夫,不服劝教,大打出手,殴伤本厂一名保卫人员。郑小燕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厂纪厂规,大伤风化,影响极为恶劣。
      本应立即开除郑小燕,但考虑到受伤员工的医疗费、误工费等诸多问题尚未妥善解决,经研究决定,特准许郑小燕继续留在本厂打工,自即日起其月工资待遇接见习期标准发放,并由厂办直接扣除抵偿上述相关费用。
      今后员工再发生类似情况,本厂一律从严查处,绝不姑息养奸,望全体女工引以为鉴。
      特此通告。
      2D03年9月27日
      郑小燕回厂上班的当天,她未婚夫也独自一人登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车,他既恋恋不舍,又归心似箭,恨不得自己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去赶快再飞回来。
      她当然不能前去送他,连那份协定都是在派出所里草草达成的,她得继续留下来,就像人质那样,等着他回来。就在事发前几周,郑小燕跟家里通过一次电话,爹妈都希望他俩最迟赶年底回家把婚结了。现在看起来一点儿指望也没有了,而且,今后两年甚至更长一段时间里可能性也不大了,他俩得拼了命挣多多的钱赔给那个尖嘴猴。
      这天下班以后,小胡子特意把郑小燕单独留下来,他说话跟平时相比,语气和缓多了,一点儿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小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知道我夹在中间也很难做的,你在我的车间里干活,出了事我是推不脱责任的。小胡子说话多少有点儿语重心长的味道。郑小燕默默地听着,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说什么。小胡子继续说道,那天在诊所外面,我不是都跟你交代了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有跟我去的两个人都是我要好的小兄弟,事先我也打过招呼的,让他俩睁一眼闭一眼,可你们俩咋那么死脑筋呀?给了机会都不知道跑!
      郑小燕这才如梦方醒。当时她整个人都颓萎了,竟一点儿也没听出主任话里有话,关键是他俩根本就没有那种逃跑的意识。小胡子顿了顿,又把嘴朝她的耳边凑过来,说幸亏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悄悄拨打了报警电话,要不然真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情来啊!这的的确确是郑小燕完全没有想到的,也许是因为小胡子平时太那个了,使她不敢奢望关键时刻他也会帮忙。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没跑也许是正确的选择!郑小燕心里这样想着,从今往后自己得好好在这里干,起码得对得起人家主任。小胡子最后又说,放心小燕,等稍稍过上一阵子,我再好好跟上面说说情,争取把你的工资涨上去。
      后来走出了车间,郑小燕不由地朝草坡方向望了一会儿,自从那件事后,她已经很久没再去草坡上呆过了。此时,那大片的草叶葱葱茏茏的。小径呢,还是那样弯弯曲曲,又时隐时现,似乎在最尽头的地方暗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围墙边芭蕉的叶子在夕阳里大片大片低垂下来,伴随着声声蝉鸣,一副朦胧欲睡的样子。郑小燕又依稀想起去年的某个夜晚,她们偷吃绿芭蕉时的情形了,那东西可真涩呀。于是,她慢慢地舒了口气,便快步朝食堂走去,据说吃完饭她们还要加夜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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