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在学校调皮捣蛋，学校当局认为我不堪造就，遂被开除。当时我才十三岁，无书可读，只得回到老家当农民，可谓当时最小的“下乡知识青年”。当火车驰过富饶的川西平原，进入贫瘠的黄土高原时，车窗外的情景令我惊讶万分：田野里一片枯黄，满目衰败景象；路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乞丐成群结队四处乞讨……一位瘦骨嶙峋的干瘪老大娘，怀里抱着的小孩――大约是她的孙子――皮包骨头，好像一根木柴。我非常困惑：这和书上说的欣欣向荣完全是两回事，难道我的眼睛欺骗了我吗?
更令我困惑的事还在后面。回到乡下后，我和大伙儿下地干活，大家说说笑笑，趁队长离开的间隙偷懒，男人们嬉玩打闹，妇女们则聚在一块儿纳鞋底做针线活儿。这样的劳动真轻松!晌午时分，骄阳似火，所有人都躲到树荫下乘凉，等队长下令收工。这时，我看见远处有位老农民顶着毒日头在地里薅草。他是谁?干吗这样卖力?
有个同伴告诉我，那是本族的叔公，是个单干户。我大为不解：全国都公社化了，怎么还有单干户呢?不是有一句诗说“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么?叔公真是冥顽不化，都什么年代了，还走绝路，真是活该!其实，村里人也不忍心让叔公“走独木桥”，曾经强迫他入社，叔公坚决不肯，闹着要跳井。因为叔公辈分高，谁也拿他没办法，大家只好随他。毫不夸张地说，当时在整个山东省，叔公是独一无二的单干户，他能存在真是个奇迹!
没过半年，“文革”风暴来临。村里成立了红卫兵，到处破四旧，立四新，查抄“四类分子”家庭。叔公首当其冲，成了“革命对象”。村里一帮年轻人不再把叔公当老前辈，而是将他五花大绑，头上戴上高帽子，胸前挂上一块沉重的铁板，上面写上几个大字――“反动分子”，还在字上打一个红叉，把叔公押上村中一个土台，接受群众批判。叔公的腰弯得好像虾米，黄豆大的汗珠簌簌滚落，他涨红脸质问：“我到底犯了哪门子法?!”红卫兵说：“你对抗公社化，搞单干，就是反对毛主席!”我心里一惊：叔公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这下够他受了。可是叔公不肯认错，申辩道：“我靠劳动吃饭，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懒，正大光明，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会支持的。”这话好像捅了马蜂窝，红卫兵们扑上去就是劈头盖脑一顿乱打，叔公成了血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围观的人们吓坏了，可谁也不敢上前阻止。半晌，叔公苏醒过来，倔强地说：“我没有错，人间有公理，死也不服!”说完，他“哇”地一声吐了口淤血，断了气。
人群骚动起来，女人们在哭泣，孩子们被吓得尖叫，秩序大乱，场面即将失控。一个红卫兵头目宣布：“此人反动到底，自绝于人民，死了活该!”他命令手下把尸体拖到野地里喂狗。可是第二天，人们发现叔公的田地上垒起一座坟，坟前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上了叔公的名字。叔公的田地被收归社里，可是村里人谁也不敢去那儿干活。据说有人夜里经过那块地，还听见叔公倔强的呼喊声：“我靠劳动吃饭，没有错!”
光阴似箭，十几年过去了，人民公社早已解散，分田到户、联产承包也习以为常；但村里人依然不肯去种叔公的地，任随地里杂草丛生、树木葱茏。有一天，一位款爷驱车路过村头，远远望见那片林木，停车观察了许久，赞赏不已，便找村长商议，要租这片地开休闲庄，每年给租金一万元。村长既惊又喜，连称：“没想到没想到，这破荒地还值钱呢!”不多久，休闲庄开张揽客，生意奇好，带动着村里发展起了旅游业。不少人家发了财，盖起楼房，都念起叔公的好处。大伙儿出资把叔公的坟重修了一遍，使其显得气派非凡、古香古色。有游客问起墓主的来历，村里人就骗他说：“唐朝祖先的墓，有千多年哩I”不少人闻讯而来，访古消闲，村里生意越发兴隆。不过，村里人从不踏进休闲庄半步，他们怕听见叔公的声音，心里有愧。
舅老爷
舅老爷今年七十出头，满头白发，尖尖的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两只小眼睛成天笑眯眯的，让人怎么也没法对他生气。
舅老爷没有孩子，靠队里供养，属于“五保户”。不知什么原因，全村的人都非常尊敬他，无论老人小孩，不分年龄辈分，都众口一词地叫他“舅老爷”，真是有趣。
每天晚上，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便自动地会聚到舅老爷家。那是一间破草屋，四面透风，小得就好像安徒生笔下的童话屋，不知怎么竟然能装得下几十个人，大概人多了挤在一块儿暖和吧!但人们决不是为了暖和才来这儿的，只要看看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是娘们儿，就明白其中的奥妙了。那年月村里不通电，当然没有电视和录像片，电影队逢年过节才来一次，不但得跟侍候爷们儿似的，放的还都是老掉牙的片子，比如《白毛女》《沙家浜》什么的，腻味得让人作呕。舅老爷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内容大多是关于男女爱情之类，还少不了一些荤段子，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几乎要把屋顶掀翻。可想而知，舅老爷给了处于饥渴状态的老少爷们儿多么大的满足感啊!
不过，舅老爷也不全讲男女故事。有一次，我挤在充满汗臭的人堆里，听舅老爷讲戏文。那出戏名叫《秦雪梅吊孝》，内容大概是说美女秦雪梅为丈夫殉节，死后魂游阴间的事，十分恐怖。我头一回听到人死后要经过剥衣亭、奈何桥、刀山、油锅、望乡台等折磨，吓得好几天晚上没睡着，暗暗祈求老天爷保佑我还是不要死的好，免得受那么多罪。舅老爷讲到精彩处时，两眼炯炯有神，手舞足蹈，人们屏息静听，不敢弄出丁点响声。这时谁要是多咳一声，准会遭到全体听众的斥责。乡下农闲的日子，正是寒冷的冬天，也是舅老爷大显身手的日子。他给人们带来了多少快乐呵!
舅老爷似乎是快乐的化身，成天乐呵呵的，永远不知忧愁，像个长不大的老小孩，无论大人小孩都能和他打闹嬉戏。可有一次，我发现舅老爷独自站在村前的小山坡上望着西边，眼角淌下了浑浊的泪水。我惊奇地问他怎么了，舅老爷勉强笑笑说风大呢，沙子吹进了眼。我后来悄悄把这事告诉给婶娘听，婶娘说出一段往事：舅老爷年轻的时候，和西山村的姑娘翠英相爱，可是姑娘家里人嫌他穷，不乐意把女儿嫁给他。舅老爷一咬牙闯关东挖人参，十年后背着一棵老山参回来去见翠英。谁知翠英只等了他八年就病逝了!舅老爷扑在翠英的坟上大哭一场，烧了山参，从此立誓终身不娶。
我被惊呆了，想不到在舅老爷乐呵呵的背后，隐藏着如此深厚的感情!这是人间最为珍贵的东西，是许多人苦苦寻求而不得的无价之宝啊我为那位早逝的姑娘惋惜，也为舅老爷的痴情而感叹。人生固然有许多不如意，但只要拥有这份真情，此生足矣!我想：如果这世间真有什么心灵感应的话，那么舅老爷的精神支柱一定就是翠英姑娘在地下的喁喁情语了。
舅老爷，你是爱情的富翁，我羡慕你!
井缘
1965年初春，鲁西北平原遇到百年未见的干旱，庄稼大多枯萎 了，田地裂开一道道缝隙，像一张张吃人的大嘴，能把小孩吞没了。地里的高粱蜷曲着叶子，耷拉着脑袋，焦黄一片，划支火柴就能被点燃。庄稼是农民的命根子，眼看这年就要颗粒无收，全村老少爷们儿都急红了眼，昼夜出动，轮番上阵，抽水浇地。河水抽干了，池塘枯竭了，水源断绝，人们没辙了，男人唉声叹气，女人望着天空直流泪。公社领导决定成立打井队，以解燃眉之急。
一支打井队开进村里，人们像迎接贵宾似地盛情款待。打井队虽然设备简陋，但队员都是精强力壮的年轻人，个个生龙活虎，招人喜爱。有个名叫“成虎”的小伙子，浓眉大眼，目光炯炯，膀大腰圆，很有男子汉的味道，惹得村里一帮半大闺女路过他旁边，都忍不住瞅他。成虎性格豪放开朗，喜欢帮忙，没来几天就和村里人熟悉得像老相识，大人孩子都喜欢他。人们很快了解到：别看成虎整天乐呵呵的，其实家里很穷，母亲瘫痪在床，父亲是个跛子，下面还有三个在念小学的弟、妹。打井队的工作是临时的，活挺累，待遇低，雨季一来就散伙。成虎今年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对象，村里几个大娘见他模样英俊，本来要张罗替他说亲，可是打听到他家里的条件，都犹疑不前。要是给村里闺女提这门亲，日后还不让女家唾沫淹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上班，人们很难见到成虎的身影了。这本来毫不奇怪。谁没有私事呢?可是一帮促狭鬼悄悄盯梢，不久一个惊人的消息便在村里传开：成虎和琼英好上了。琼英是村里最美丽的姑娘，父亲当大队书记，她则是村团支部书记，可谓村上“第一家庭”。许多有头有脸的小伙子都暗恋她，但琼英心气高，对村里的青年不屑一顾，让不少媒人碰了钉子。大家曾猜测她将来的婆家一定是门当户对的人家，谁也没料到会是成虎。小伙子们妒忌得眼睛发红，纷纷叹息道：“唉，成虎什么东西，鲜花插到牛粪上啦!”
这事被琼英家知道后，不啻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琼英当书记的父亲冷冷地扔给女儿一句话：“你要是嫁那穷小子，从此不准进我家门!”她娘更是号啕大哭，寻死觅活，逼女儿立即与成虎断绝来往，否则要给那小子厉害看看。琼英宁死不答应，她父母便将女儿关在地窖里，不准出来。琼英索性绝食抗争，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她娘吓坏了，请来村里的老辈人轮番劝告，琼英毫不低头，发誓非成虎不嫁。老人们都摇头叹息说没见过这么倔的闺女。五天过去了，琼英体力不支，晕倒在地窖里。她父母急得跪在女儿面前，求她吃饭，琼英醒过来还是直摇头。亲戚们都劝她父母说：“不得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她父亲长叹一声：“女儿大了不由人，随她去吧!”
琼英出嫁那天，送亲的场面极冷清：她父母待在家里不肯出门，亲朋好友慑于书记的权威大多也没有来，只有几个和琼英最铁的小姐妹和一帮喜欢热闹的孩子出面张罗。队伍出发前，琼英冲家门口磕了几个响头，哭着说：“爹，娘，别怨我，我的事自个儿做主了，不孝女走了，以后再回来看你们!”屋里传出她娘捂住嘴的哭泣声，围观的人们也红了眼圈。有几个毛头小子嚷嚷着要冲上前揍接亲的新郎成虎，被老人们呵斥住了。天空灰蒙蒙的，洒着雨点；唢呐呜呜地吹，像在哭。琼英就这么凄凄凉凉地出嫁了。老人们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冷清的送亲情景，况且这还是村干部家的喜事。”
我随送亲队伍往成虎家走去。他爹背着瘫痪的老伴在村口迎接，态度极其恭敬，好像是迎接一位公主。男家村里的人全部出动，欢呼雀跃，夹道欢迎。迎亲队伍每走过一户家门口，便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情景隆重而热烈。显然，村人把成虎的婚事当成大家的节日，全村共庆，令我们非常感动。我们到了成虎家，眼前只有一间简陋的土砖屋，墙上雨迹斑驳，和琼英家的小楼简直是天壤之别。一想到美丽的琼英姐姐要在这间破旧的小土屋里生儿育女过一辈子，我都替她难过。
我们一帮小淘气鬼簇拥着新娘进了新房。天啦，这是什么样的新房呀!几块土砖砌成土台，盖一块红塑料布，便是梳妆台；床则用土砖垒起，上面搭一条布毯子；另外有两个树墩当小凳。这是我一生中见到过最简陋的新房!霎时间，我明白了琼英家人竭力反对这门亲事的原因。谁会把女儿嫁到如此穷困的人家受苦呢?何况是大队书记的女儿!我还小，不懂得什么爱情，暗暗埋怨琼英姐有眼无珠、自讨苦吃。
许多年以后，我已娶妻生子，看惯了人世间许多离婚闹剧。有一年我回老家探亲，听邻居说起琼英的事：她结婚没几年，突然得了类风湿症，几乎瘫痪，全靠成虎精心伺候，二十年如一日，最近居然康复，能下床走动。医生们连称“奇迹”，邀请他们夫妇俩到北京交流护理经验，言语间流露出羡慕之情。我这时才深切感受到成虎夫妇其实并不穷。能拥有人间珍贵的感情，琼英姐真有眼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