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昨天下了雪,早上起床时,老婆拉开窗帘看人识天气,然后开始收拾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化淡妆,拉开衣橱拿衣服……她要到两公里外的学校去看早读,我能想像得到的场面是:七个外国小孩叽叽喳喳,有的卷着头发有的穿得嘻哈,直到她的到来才安静下来。
临出门时,她告诉我说,有首歌叫《李雷和韩梅梅》,有点意思,可以听听。我打开电脑,开了“酷我”,开始听到那些熟悉的名字:李雷、韩梅梅、Jim、Lucy、Lily、Kate、Lin Tao、Uncle Wang,还有一只鹦鹉叫Polly。
我是第一批使用那版教材的无数学生中的一个,每个早晨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我会把那本书装进一个灰色的单肩书包里。和其他书比,那本书比较特别,因为里面画着很多彩色图案。它比一般的书本都大,可以把书包撑得很开,我就背着它去吃早餐,书包拍打着屁股,走路磨着鞋跟。
那时我个子小小的,穿着校服混在众多学生中,任你拿着望远镜都找不着。初一入学时测身高,我是138cm,因此一直只能坐在第二排。第一排是两个小女生,其中一个长相比男生还男生,她姓涂,那时候流行玩“大富翁”,里面有个农民叫“阿土伯”,背地里同学把那个好记的名字给了她。
另外一个女生坐我前面,皮肤白净五官秀美,笑起来牙齿很白。每天最早到教室的是我们俩,能塞满五六十个同学的大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距离很近地坐着,但是神经病般地,还一句话不讲。大部分时候,她把身子侧过来,和我呈90度,然后装作认真地看书。我指的是我。
前后桌三年直到毕业,除了她向我借东西和问问题,我都没和她认真讲过几句话。
那时候我还是根木头。如果是现在,如果是现在,老子就……
那时候,有同学在课堂上看带颜色的小说,被英语老师没收,后来有同学到老师家玩,说那本书就放在老师的床头;
那时候,几个调皮的男生课间聚在走廊上,有隔壁班的漂亮女生走过,他们就发出怪叫,看着女孩红着脸低着头从眼前走过,然后大笑,前俯后仰;
那时候,学校旁边有个公园,公园的尽头是烈士陵园,每到清明的那个月,从早到晚循环放《国际歌》,那首歌成了物理课、语文课、数学课、英语课、化学课、地理课总之所有科目的背景音乐,听到我们几近崩溃;
那时候,走过南闯过北的地理老师说北方的冬天很冷,尿尿的时候出来都是一根冰柱,所以要一边撒尿一边拿着根棍子敲,那时我很担心地想,如果不小心敲歪了怎么办;
那时候,生物老师是个小老头,拿着把小锤子告诉我们什么是膝跳反射,讲到人体的时候,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背书一样地讲什么是第二性征,座位上,男的瞳孔放大女的假装脸红;
那时候,我们经常抢着看《体坛周报》,有同学老买,有同学老不买,我们习惯叫球星是连名带姓的,比如加布里埃尔・巴蒂斯图塔和弗朗西斯科・托蒂,那些名字很长的拗口的球星记起来比化学元素容易得多;
那时候,一块钱可以吃一顿饭,七毛钱一条鱼,两毛钱买豆芽,一毛钱买米饭,还送一碗免费汤,抬头的时候,可以看到师傅的围裙比地板还脏;
那时候,后桌的女生喜欢上了我的同桌,她家在校门口开餐馆,我同桌去那里吃饭时,里面的肉都会多出几块,我一直很羡慕;
那时候,和我们同住一个楼的老师家里会传来小虎队的歌,黄昏时,歌声飘荡在宿舍楼上空,比如《背包》,比如《烟火》,有同学在水池边洗衣服、刷碗,我端着饭盒,会突然想家,吃着吃着喉咙发紧,那时天还是蓝色的。
王筝在歌里唱: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最最善良的孩子,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而现在,就像五月天说的,生命是华丽错觉,时间是贼,偷走一切。
连同李雷和韩梅梅一起被偷走的,还有专注、善解人意、蓝色的天空和忠心耿耿。
那套英语课本的最后一课最后一句话是 “Goodbye everyone,Good luck!”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同学们挣扎着升学或者生活,生活中的糖果开始越来越少,青春变得真实残酷。
后来,有人由课本推断出李雷狮子座,韩梅梅巨蟹座,林涛处女座,Jim水瓶座,Kate双鱼座,Lily&Lucy天秤座,Tom射手座;
有人考究后,说,韩梅梅和李雷的性格相似,和Jim是互补,所以她更适合和Jim在一起;
豆瓣上有个组,叫“李雷都这么牛逼了韩梅梅却不喜欢他”;
有人画了一本书,是人教英语漫画版,叫《李雷和韩梅梅》;
《南方周末》文化版有一期采访了八卦这些故事的鼻祖,还有当初课本的创作者,我想,那应该是位80后的记者;
后来的故事,歌里说:“lucy回国 lily去了上海,身边还有了那么多男朋友,Jim做了汽车公司经理,娶了中国太太衣食无忧,Lintao当了警察,UncleWang他去年退了休,有点遗憾lilei和Hanmeimei,谁也未能牵着谁的手。”
后来忘了什么时候,我又在学校里见过一次当年坐我前面的小女生,却发现她很陌生,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像一种错觉。
绝大部分我们曾经珍视和喜欢过的人或物,最终都相忘于江湖。谁跟谁真的适合,最终谁会把谁放在身边,谁又能知道。
(李箐摘自《经济观察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