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5日。湖南洪江市中心医院妇产科。 “12床，李阳！”产房门开了，护士推出产车。吴妈妈和女婿激动地跑上前。产车上的李阳微闭着眼，一脸倦怠。她的枕边是一个柔软的襁褓。“妈，我有孩子，有孩子了……”李阳抓住妈妈的手，哽咽道。“是，你有孩子了，你也是妈妈了。”吴妈妈的眼泪也汹涌而出。
一个女孩子，长大结婚，做妻子，做母亲，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可是对于李阳来说，这一切却是多么的来之不易。而在刘妈妈心里，让女儿拥有一个平常女人的幸福，这是她一个深深忏悔的母亲最大的心愿。
被遗弃的女儿
走上吸毒三陪路
梅是湖南洪江人，1973年，她和同厂的工人李国伟结婚，相继生了三个孩子，李阳是他们最小的女儿，长得聪明漂亮，很讨人喜欢。
1997年5月，一个偶然的机会，44岁的吴梅认识了一个小她5岁搞艺术的男人。那个男人对吴梅展开了猛烈的爱情攻势，已入不惑之年的吴梅内心焕发出了比年轻时更狂热的激情和活力，两人爱得死去活来。
吴梅坚持要离婚，她不要一分钱财产，也不要任何一个孩子的拖累。离婚的第二天，她就拎着一个很小的包跟随情人远走他乡了。当时李阳的哥哥和姐姐已经成人、自立，而李阳只有13岁，只好暂时跟着爸爸。爸爸也很快找了情人，嫌李阳碍事，不肯让李阳跟着他们。正读初二的李阳不得不辍学自立，虚报年龄进了洪江纺织厂，做了一名一天工作15个小时的纺线妹。2000年5月，一场大雨让洪江城一夜之间成了汪洋，李阳失业了，只好流落他乡……
吴梅和“艺术家”结婚后才发现，喜新厌旧、追求浪漫是“艺术家”的天性，他在得到苦苦追求的女人之后，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他的放浪形骸让吴梅愤怒、痛苦，她再次离婚了。
2004年8月，心伤累累的吴梅回到洪江。前夫、大儿子、大女儿都还在家乡，对她很冷漠。问到李阳的情况，他们都摇头：“自洪江发大水后就失踪了。”吴梅大惊：“那她还活着吗？”“可能活着吧！有人在桂林见过她，具体干什么不知道。”
曾经幸福的小家现在已是七零八落，吴梅的心也枯竭了。她在一家木器制品厂谋了一份打磨的工作，为了每天的生计而辛苦忙碌。
2005年6月的一天上午，吴梅正在车间打磨饭勺，保安进来告诉她：“有人找你，在大门口。”“谁会找我？”吴梅满腹狐疑地走出去。
“妈……”吴梅刚走到门口，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子就扑过来！“李阳！李阳！怎么会是你啊……”吴梅一眼认出了八年未见的女儿，她紧紧抱住她，眼泪喷涌而出。
母女俩足足抱了十来分钟，不说话，只是流泪，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对方。
那天，吴梅破例请了一天假，回到出租屋，从床底下摸出仅有的两百多块钱，拉着女儿的手，到菜场上转。“满妹（湖南人对女孩子的昵称），你喜欢吃什么尽管说，妈有钱。”吴梅从未有过的高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难受。”李阳说着，甩开妈妈的手，疾步往出租屋的方向走。
一进门，李阳就躺到地上，蜷缩作一团，抱住妈妈的大腿，叫道：“妈呀，我好难受！我要嗑药！我要咬你！” 嗑药？吴梅听人说过，就是吸白粉。天啊，女儿在吸毒？吴梅呆呆地站着，任女儿拼命撕咬她，殷红的血从她的胳膊、大腿，从女儿的嘴角流出来……
一个多小时后，李阳终于慢慢平静。她浑身是汗，躺倒在床，有气无力地说：“妈，我已经好了。我要睡觉。您快去医院上点药吧！”吴梅这才回过神来，她一头扑到女儿身上，大哭：“都是妈造的孽呀，妈害了你……”
原来，李阳离开洪江后，跟随几个同乡姐妹来到广西桂林。为了谋生，无一技之长的她糊里糊涂地进了一家从事色情服务的按摩院，做了“三陪”小姐。在那里，她跟着同行和“客户”学会了吸毒……不久前，她听一位老乡说在洪江看到了她母亲，便特意回来看望。
李阳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吴梅看她醒来，高兴地说：“你先喝点水，妈去买菜给你做好吃的，补补身体。”
半个小时后，吴梅回来，发现屋里已没有人。桌上有一张字条：“妈，我回桂林了，那里才是我的天堂。你的首饰我拿去当了，换点药吃，以后会还你。”吴梅看见床底下的一个木箱已被打开，她珍藏了三十多年的项链、手链已不见了。“天啦！我造的孽啊！”吴梅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不是心疼她的首饰，她是痛心女儿的堕落。
妈妈和女儿
关于幸福的对话
儿走后，吴梅躺在床上，三天没有合眼。她想了很多很多，她悔啊，悔自己当时只顾追求所谓的爱情，毁了女儿的前程。“吸毒”“三陪”，这可耻的字眼，怎么会和自己聪明漂亮的女儿联系在一起呢？她应该去读书，然后工作，然后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她应该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女人啊。可是，走上这条灰色的路，再过十年、二十年，当青春不再，容颜衰老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吴梅似乎看到女儿形容枯槁甚至客死他乡的凄惨情景。她的心痛得抽筋，她要用行动向女儿赎罪，她要救女儿!
吴梅记起李阳提过的那个老乡。通过那位老乡的家属，吴梅终于打听到了李阳住的地方。一个星期后，吴梅来到了桂林。
当吴梅突然出现在李阳面前时，正在吞云吐雾的李阳吓了一跳，她慌张地说：“妈，首饰的钱我会还您的。”吴梅的心一阵抽痛，她轻声说：“妈不是找你还钱，妈是来赎罪的。妈对不起你，妈希望你能戒掉毒瘾，重新做一个快快乐乐的人。”“说这些干吗？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李阳冷冷地说。
“嘀嘀嘀”，手机响了，李阳看了看号码，语调马上变得又轻又柔:“哎，牛哥呀，我好想你，好，我马上来，等我呀！”挂了电话，李阳从包里拿出两百块钱放到吴梅手中说：“这是路费，您快回去。我要上班了。”说完，她到化妆镜前喷了几滴香水，蹬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去“上班”了。
吴梅只觉五脏六腑都碎成一片片。她将两百块钱放到李阳的床上，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出门了。她不会回去。她一定要拯救女儿!她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而且最好还能攒点钱，帮女儿戒毒。
吴梅年纪大了，又无一技之长。于是，她买了一套擦皮鞋的工具，住在桥洞下，白天擦皮鞋，晚上去拾垃圾，一天下来，也能挣个二三十元。
2006年3月15日傍晚，吴梅给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擦完皮鞋，找他要一元钱。那男人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可怜的吴梅躺在地上，好半天都爬不起来。过路的一个军人将她扶起来，问她住哪儿，要送她回去，吴梅不好意思说自己住在桥洞下，情急之中就说了女儿李阳的地址。
李阳看到母亲时，大吃一惊：“妈，您没回去啊？您脸上怎么啦？”吴梅一眼瞥见墙角堆着的几个注射毒品的注射器，不禁失声痛哭。
“您这是何苦？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吃得好，睡得好，穿得靓，生活幸福得不得了。”李阳有些怨怪母亲“自讨苦吃”。“你真以为你幸福？”吴梅问。“就这样呗，什么也不想，无忧无虑的。”“这不叫幸福，你没有幸福。满妹，妈对不起你。”“又说这些干什么？”提起往事，李阳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以为你跟一个野男人跑就叫幸福？你以为你甩掉包袱，一个孩子都不要就叫幸福？你的幸福是以我们的幸福为代价的。我鄙视你！”吴梅低下头，她的心在滴血。
空气凝固了近五分钟，吴梅终于缓缓开口：“是的，妈妈曾经迷了路，但不管怎样，妈妈曾经有一个平常女人的幸福，有人爱过，也爱过人。可是你呢，你已经成人了，你真心实意地去爱过谁吗？又有哪个男人是真心实意地爱你呢？”李阳不吱声。吴梅继续说：“一个女人，不求惊天动地，不求吃山珍海味、穿锦衣罗缎，做妻子，做母亲，才是最幸福，最充实的。对于夫妻恩爱，对于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你难道从来没有渴望吗？”李阳低下头。“妈妈向你赎罪，妈妈只想你做一个平常女人。咱娘俩共同来想法子，一定能成功。”李阳仍然不吱声，一滴晶莹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 2 ] “我要去捡垃圾了。我住在城东头的桥洞下。”吴梅拎着她的擦鞋工具箱走出门。
两天后的大清早，吴梅正要出“门”，李阳红肿着眼睛跑来找她，扑到她怀里大哭：“妈，您说，我真的还能去结婚，生孩子？”“会的。你这么漂亮、善良，一定会有人爱你，也一定会有个可爱的宝宝。”“可是，我的身子已经被那些男人弄脏了，我堕过很多次胎，所有的人都会嫌弃我的。”吴梅轻拍女儿：“不会的，只要你戒了毒，真正自立了，你依然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好女孩。”“妈，我也想做个好女人，可是我怕……”“妈和你一起来想法子，一定能行的。” 李阳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妈妈的心颤动了一下：多少年了，她没有看到女儿清纯的笑。那还是在李阳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战争，一派安宁祥和的时候，李阳是快乐的小天使。
让女儿拥有
平常女人的幸福
年6月17日，吴梅带着女儿回到湖南洪江。
李阳以前有过几次戒毒的经历，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对于这次戒毒，她也没有信心。吴梅告诉她：“你一定要有毅力！这一关挺过来了，你的一生就会改变。”吴梅知道促使女儿下决心戒毒的是对爱情、家庭的渴望，于是她就到街上搜集了很多表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广告画和图片，贴得满屋子都是。吴梅说：“你也一定能像那些幸福的女人一样，有疼你的丈夫，有可爱的孩子。”李阳经常久久地伫立在那些“幸福家庭”的广告画前，一脸神往。
李阳有了戒毒的决心，可是当毒瘾发作，浑身痛痒的时候，她会在屋里大喊大叫：“我要抽烟！给我弄点东西来吸！我要死了。”吴梅将她按到床上，一边轻轻地按摩，一边用温柔的声音说：“你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妈妈昨天做梦，你结婚了，穿着红色的婚纱，纱裙拖得好长好长，你手里捧着一大束花，妈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字，反正好看得不得了。新郎挽着你的胳膊，好帅气的小伙子，他还给你戴戒指了……”李阳在妈妈温柔的抚摸和絮语中慢慢安静下来，闭上眼睛……
四个多月后，李阳的毒瘾基本戒除了。2006年10月，洪江的一家大型超市招营业员，李阳顺利应聘上岗了。“妈，我有正式工作了。我要挣钱来养您。” 李阳抱着妈妈欢呼。
2006年12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李阳认识了洪江一家私营企业老板王华。王华对李阳一见钟情，频繁找理由接近她。李阳对这个善解人意的大哥也颇有好感。可是，有一天，当王华将一束鲜红的玫瑰送到她手中，李阳慌了，她抛下玫瑰逃也似地跑掉了。
那天晚上，李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妈妈握住她纤细的手，问：“你喜欢他吗？”李阳将目光偏向别处，不言语。“如果喜欢他，就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李阳扭过头，疑惑地看着妈妈：让心爱的人知道自己的过去，那是不是太残忍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知晓你的过去，只有你准备去爱，而且值得你去爱的人才有这个资格。”“不！我不会告诉他！他如果知道了，会愤怒、会伤心、会永远离开我的！”李阳不禁失声痛哭。“你这是在逃避未来，逃避幸福！你下了那么大的决心，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去戒毒，不就是为了有个幸福的未来吗？现在，你却让幸福从身边溜走，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妈妈的话掷地有声， “你首先要肯定你自己，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只是不小心走错了一步路，但那是你的过去，并不代表现在和未来。” “万一，万一，他接受不了呢？”“如果他接受了，那你就抓住了自己的幸福；如果他不接受，那你也是早点了解他这个人，不耽搁自己的未来。”“我……我……”李阳仍然有些迟疑。“勇敢地告诉他一切，这是对自己的幸福负责。”妈妈拍拍女儿的肩，退出了她的房间。
那一夜，女儿房间的灯亮了一夜。隔壁屋子里，妈妈也是彻夜不眠。妈妈其实比女儿还要胆怯。她知道，女儿只是在身体上摆脱了毒品的桎梏；现在，她在思想上能否走出过去的阴影，这又是更大的挑战。她如何认识自己，如何给自己重新定位，这会直接影响她未来的人生是否幸福。
第二天早上，李阳从房间里走出来，交给吴梅一封信：“妈，麻烦您送到××路上的××公司的门卫处。”吴梅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女儿终于能坦诚地交待自己了。
李阳匆匆忙忙去超市上班了。吴梅想了想，在信封背面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会因为无知犯一些错。错了，不要紧，醒悟了，改正了，就是好孩子。我以妈妈的名义向你担保：你没有看错人，李阳的确是善良、清纯、贤惠的好女孩，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而且会做得更好。”
信送出去之后的第三天下午，一个年轻人找上门来，他说他就是“王华”。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继承的是父亲的产业，以前，一直到现在，我都有些放浪形骸、不务正业，我自己都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谢谢您告诉我：每个人都可能因为无知犯一些错，醒悟了，改正了，就是好孩子。”
正在这时，李阳下班回来了，她愣在了门口。王华马上站起来，诚恳地对吴梅说：“阿姨，我向您请求一件事。将李阳交给我，好吗？”随即，他又转向李阳：“亲情可以改变一个人，我相信，爱情可以同时改变两个人。我们都来试试，好吗？”吴梅拉起李阳的手，轻轻放到了王华的手中。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吴梅转过身去，眼睛湿了。是的，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可能因为无知犯一些错，醒悟了，改正了，就是好人。这既是她对孩子们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她现在所做的就是以一个深深忏悔的母亲的心还女儿一个平常女人的幸福。
2007年2月18日，李阳终于披上了梦寐以求的婚纱。
婚后的李阳生活得很幸福，可是她还有一个心结：她非常渴望有一个孩子，她害怕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因为她曾糊里糊涂地堕过三次胎。她偷偷买了一大堆优生优育的书籍，精心调理自己的身心。每个晚上，她都要做梦：一个可爱的天使张着翅膀向她飞来。
老天似乎特别恩宠对幸福执着的女人。2008年4月，春暖花开的日子，李阳也盼来了属于她的春天：一个小生命开始在她的身体里发芽，成长！
后记
随着儿子的出生，李阳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虽然母亲和他们住在一起，可是李阳却坚持要自己去做很多事。每天早上，她很早就起床，冲洗儿子的一大堆尿布，给儿子做洗浴准备，为丈夫做一份早餐，将他一天要穿的衣物放到他枕边。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李阳披上几缕金光。李阳擦擦额头沁出的汗珠，笑了。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阳台上，正在晨练的妈妈笑了。她发现，头发因为还没来得及梳理有点凌乱，身体因为喂奶有些臃肿的女儿其实是世上最美最美的女人。
（文中人物均用化名）
编辑 ／ 戴李黎 ｄａｉｌｉｌｉ－０００＠１６３．ｃｏｍ
[ 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