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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和他一生的对手】 父亲对手歌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3 04:36:53 点击:

      父亲含混地骂了一声,就摸火柴点烟。火柴梗干燥的沙沙声孤独地响起,然后嗤地一划,猩红的亮光和浓烈的旱烟味就透过板壁挤到我惨黑的屋子里来。�   “狗娘养的!”�
      这一次,父亲骂得又清晰又带劲儿。�
      我知道他骂的是谁,他在跟谁较劲。�
      可我总觉得父亲最终要败。�
      跟父亲较劲的,名叫张大种,是一个又壮实又神秘的人物,两扇屁股大得可以坐断山梁,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故意把左手笼进袖筒里。跟他一比,父亲就太单薄太矮小了,我刚十六岁,就比他高出半个头;父亲的两条胳膊,瘦得如林间小路,若隐若现的。�
      父亲怎么跟张大种结的仇,我一无所知,但我明白两人的仇恨深入骨髓。如果他们在田原上相见,腰板都会绷得笔直,目光拧成标枪,连肩上的铁锹也警觉起来,就像随时准备参加战斗样。�
      其实两人没有真正打过,但我认为总有一天他们会打起来的。我之所以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失眠,就因为在黑夜里千百次地想象他们打架的情形。张大种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把父亲撂倒。我曾在集镇上见过张大种跟一个小青年打架,那小青年留着长发,戴着墨镜,裤腰上还别一把三棱刀,不知为什么事,他骂了张大种一句,张大种平静地说:“我帮你洗洗口。”言毕,他用右手从从容容地捉住小青年的衣领,将其放倒在马路边上,左手却依然笼在袖筒里。小青年正要抽刀,张大种的一只脚已踏住他的胸脯,使他喘不过气,只好张开大嘴,露出乌溜溜的舌根子;趁这当口,张大种撩起路边沟渠里发黑发臭的脏水,往那黑洞洞的嘴里灌。�
      要是张大种也这样对待我父亲……这种假想让我异常痛苦。我的痛苦惹得窗外土塄上的蝈蝈也睡不着,通夜聒噪不休。�
      天明时,我跟父亲上山砍柴。午后的阳光倾泼而下,虽照不进山林,却烘得空气燠热难挡。几米之外的花蕊里,野蜂群起群伏。噪鸣的蝉声,散发出六月特有的闷香,使山山岭岭既困倦又生动。中途休息的时候,父亲沉默着抽烟,我则透过密集的枝柯,望着盘旋在对河山巅上的岩鹰,心里又惆怅又慌乱。�
      我说:“爸,你跟张大种咋回事?”�
      父亲�我一眼,把烟管从嘴里抽出来:“老子看不起他!”�
      “你过你的,他过他的,你凭啥看不起他?”�
      父亲将烟管在掌心里使劲磕,近乎冷酷地说:“你还没长全呢!”�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同样以冷酷的语气回他:“爸,你不该自讨苦吃。”�
      父亲猛地拾起身边的弯刀,五根指头钢丝一样,紧紧钳住刀把,然后猛地掷出去,将坡下松树巅上一只凄凉鸣叫的斑鸠,打得羽毛乱飞。�
      我去给父亲拾弯刀的时候,泪差点掉下来。�
      父亲太可怜了,生就一副瘦小的身子,却结下了一个强大的仇人。�
      我是父亲惟一的儿子,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他。�
      为防万一,我私下里练起了武功。村里没有人会武功,二百里外的真佛山,倒是有一个老和尚棒术超群,我曾在镇上见过他的表演,但我不可能去真佛山跟他学;我只是照着老和尚表演时的样子,用一支斑竹舞“八”字。凌晨四点钟,我就起了床,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后山的松林坡里,选一块平整的空地,从这头舞到那头,又从那头舞到这头。黎明前的大地很黑,仿佛预示着某种命运。我挺过这段难熬的时光,直到天空呈现出婴儿蓝,空气里弥漫着新生命诞生时柔嫩的甜香,我才带着满足的快意回到家里。�
      转眼到了谷物黄熟时节,每天傍晚,我都遵从父亲的命令去田里察看。其实没什么看头,庄稼如同姑娘,姑娘习惯在人们的目光之外偷偷成熟,庄稼也是。这天,我在田埂上转了半圈,就爬到松林坡去。�
      进入那片空地,草依然生长,石头依然沉默,连刺藤里的几个野鸡窝也安然无恙。我练武已有两个月,可这里没留下我的半点痕迹。�
      正独自沮丧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笑嘻嘻的声音:“小伙子,你想干啥?”�
      冷汗湿透了我的后背。�
      “哼,这么胆小,还想跟人斗呢。”�
      我听出这是母亲。被她看穿了秘密,我又羞又恼。�
      我面对着她,气呼呼地问:“你都知道啦?”�
      “当然,我天天清早都跟在你后面。”�
      “为啥这样?”�
      “欣赏我的儿子啊!”�
      我觉得母亲很可耻。可耻的不仅是她人到中年依然那么鲜嫩漂亮,还因为她跟踪我。�
      “你不该这样,”我冷冰冰地说,“这是男人的事情。”�
      “哟,我儿子啥时候也成男人啦?”母亲放声大笑,笑得整个腰身都在颤抖。�
      她的笑声让我想起父亲说我还没长全的话。�
      我踏着松针覆盖的小路回家,脚步下得地动山摇。�
      母亲收住笑声,紧追几步,正经地说:“强子,你如果真想帮你爸,就不要半夜三更上山瞎闹了――想法让他跟你大种叔搞好关系吧!”�
      我怔了片刻,不理母亲,决然地下山去了。�
      我觉得母亲身上蕴含着一种不洁的因素。我刚醒事的时候,就觉得母亲不洁,不是指身体,而是指她的心。她总是那么快乐,证明她不愿意为父亲分担忧愁。父亲半夜起来抽烟的时候,母亲从没惊醒过,她甜丝丝的呼吸夹杂在父亲吸烟管的声音里,夹杂在父亲低低的咆哮里,显得特别的没心没肺。�
      既然母亲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就不在凌晨上松林坡去了。实话说,两个月持续不断的练习,我胳膊上的肌肉一点儿也没增长,脚步倒是敏捷一些了,但是,用脚步的敏捷来对付张大种,不会起任何作用。我需要的是力量。�
      于是,我偷偷请人打了一把石锁,藏在柴山里。一有机会,我就脱光了上身,把石锁拿出来举几下。�
      那段时间,我的理想就是成为村里最强壮的人。�
      �
      然而在第二年春天来临之前,父亲突然离家出走了。�
      我没有看出父亲将要出走的丝毫迹象,直待他一整天没归屋,我才问母亲。�
      母亲说,他走了。�
      “走哪?……”�
      “到大河里流浪去了。”�
      我的心被谁捅了一刀样痛。我陡然起身,冲出门向山下的大河跑去。天已黑透,路上荆棘丛生,我的脸和手都被挂烂了,裤腿也被撕下一片。�
      幽黑的河面空空荡荡的。�
      我站在岸边的卵石滩上,嘶声力竭地呼喊:“爸――爸――”�
      回应我的是对岸山岩嘎嘎嘎的闷响。那山岩上有古老的悬棺,嘎嘎的闷响像亡魂的笑声。�
      我拾起一块卵石,使劲朝河心扔去。连卵石击碎水皮的声音,也来得那么迟缓而乏力。�
      父亲已经远去了。大河从天边连向天边,不知父亲漂流到了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
      父亲是被逼走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与他的对手冷战数十年之后,他的剑卷刃了。可是父亲不承认他的儿子已经成长起来!要彻底击败张大种,我还没有把握,但我有勇气跟他决斗。而且我相信,再给我半年时间,我就有足够的力量战胜他。�
      月亮升上来。月光只有亮度,没有质感。山川鬼气森森。我坐在卵石滩上,直到河雾从潮湿的滩面上浮起来。�
      第二天,我在田间碰到张大种,后来又几次碰到他,每一次他都主动打招呼,我从没理过他,还故意挽起袖子,让他看我紫铜色的股肱肌。他的确看了,目光却不是惧怕,而是欣赏!�
      “狗娘养的!”我像父亲那样骂他,只是不骂出声来。待他走远,我望着他沉雄的背影,又补充一句:“老光棍!”�
      张大种应该有四十多岁吧,可他还是光棍,也不见他有别的亲人;但张大种光景富裕,有四大间房,加上他的蛮力和勤奋,把庄稼侍弄得青是青绿是绿的,照理不该娶不到女人,然而他偏偏就成了光棍,而且是我们村惟一的光棍……�
      我以为父亲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一山的黄叶换成如烟的葱翠,父亲也没回来。�
      飞禽走兽尽情释放它们被封冻的情欲,使大山又喧闹又滋润,而我却格外寂寞。不知有多少回,我站在暮色苍茫的村口,透过粉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李花往山下张望。可没有父亲的影子。�
      绵绵的春雨下起来了,村子像一块总也拧不干的抹布。在这漫长而愁人的雨季里,我突然发现母亲瘦了,瘦得不是我的母亲了。她圆润的两腮和下巴,像被砍了两刀。她的目光也瘦了。�
      快乐的母亲已经不再快乐了。�
      天终于放晴。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明白,母亲就起来梳头。我起床后,她说:“强子,朱氏板的那捆青棒要烂掉了,去背回来吧。”那青棒是父亲出走前砍下的,一直晾在柴山坡里。�
      
      我去了。回来时刚走了一半,就下起雨来,而且特别的猛,全不像春雨的架势。待我艰难地把柴背回来,却没了母亲的身影。早饭焐在火塘上,看样子,母亲已经吃过。让我吃惊的是,木盆里还浸泡着一块烧好的腊肉。�
      母亲虽然漂亮,讲究,却以勤俭持家闻名,没有特别的事体,她舍不得吃腊肉。�
      今天是怎么了?�
      想了许久,我才猛然醒悟:今天是父亲的生日!�
      父亲为什么要出走?他到了他人生的哪一个驿站?他是不是死在大河上了?……�
      吃罢饭,我拿着雨具去接母亲。我想母亲一定在松林坡上面的麦田里拔野草。�
      青青的麦苗在猛雨下温驯地沉默着,一阵风吹来,麦苗折过身子,露出白白的肚皮,像鱼。�
      母亲不在麦地里。�
      我隔着雨雾张望一阵,突然看见张大种从右侧一片栎树林里钻出来,沿一条手掌宽的小路向家里走去。他没戴斗蓬,也没披蓑衣,浑身透湿;为了看清路面,他走几步又抹一把脸。�
      当他被松林遮没之后,我狂暴地骂了一声:“狗娘养的!”�
      雨的栅栏牢牢实实地把我的声音困住,只把我自己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我朝山下走去。刚穿过松林,就看到张大种站在渠堰上。渠堰从我们屋后五六丈高处流过,张大种就站在正对我们后门的地方。他低头察看一阵,就勾下腰,双手抓起堰里的泥土,把一个缺口堵住了。从缺口漏下去的水,刚好流进我们屋后的阳沟里。如果继续下雨,缺口继续扩大,阳沟盛不下泛滥的雨水,我们家就危险了。我五岁那年,家里就被洪水灌过一回,房子虽然没垮,可棉絮全泡肿了,粮食也高高兴兴地在水胎里发了芽。�
      张大种敷了泥,又从草丛中抱起一块石片子,稳稳当当地贴在那里,才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他的身影被林木和雨雾彻底吞噬之后,我才意识到,张大种抱石头的时候,亮出了他的左手。可惜我没好好看看!我总觉得他那左手里握着什么秘密。但它给我的印象,仿佛没什么特别的,跟右手一样,都是铁锤般的拳头。�
      张大种为什么要这样?他是我父亲的敌人,却何以如此在意我们家可能遭遇的损失?……�
      几个小时之后,我才在河坝找到母亲。她没带任何雨具,跪在鹅卵石上,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父亲的名字。�
      �
      春天差不多完全过去的时候,父亲回来了。�
      父亲回来的那天晚上,母亲哭了整整一夜,叽叽咕咕地说了整整一夜。她的声音明显是从被窝里传出来的,我一句也听不清。�
      天色大亮,我听到母亲和父亲酣然入睡的声音,便偷偷起床,爬上阁楼,在一个巨大的、被老鼠啃得骨架不全的篓子里翻出一条暗红色的绸带。我把绸带系在腰上,腹收得瘪瘪的,用力一拉,使自己成为节肢动物,之后握了握拳头,就像受到伤害的狮子,怀着打倒对手的强烈欲望和愤怒出了门。�
      我要去找张大种决斗。�
      之所以选择这时候做这件事,是想羞辱父亲。说真的,我已经看不起父亲了。你害怕你的对手,丢下母亲和我,独自逃遁近百天,你已经不配称做男人!……我要让父亲明白,他的对手不过如此,一个“还没长全”的人就可以打得他一败涂地!�
      张大种离我们家有半里地,从猪圈巷子穿出去,跨一条沟,钻几丛竹林,也就到了。�
      他的四大间房,两间空着,一间堆放杂物,他平时生活,包括做饭睡觉,都在东边的那间。这格局我是知道的。张大种喜欢给小孩子讲故事,只要他不下地,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围坐在他屋前的杏树底下,听他瞎侃胡吹。我八岁那年到这里来听过一回,我承认,他的故事极为动人,他的故事都长着翅膀,带着我们想飞多高就飞多高。可那次回家,我差点被父亲打死。父亲说,你再敢到那二流子门前去,我折断你的腿!从那以后的十年间,我再没到他院子里来过。�
      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我轻轻推开了一点,发现深处有个火塘,火塘的右手边,有一扇门。我想,张大种肯定就住在那门里。�
      我走进去,敲那扇门。�
      毫无声息。�
      我说:“张大种!”�
      没有回答。�
      难道张大种下地去了?�
      我正犹豫是否暂时回家,张大种却在里面叫了一声:“强子,进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让我暗自吃了一惊。�
      我将门搡开了。�
      张大种光着膀子坐在床上。夏天还没真正到来,清早的空气还滑溜溜地扎人的皮肉,可他却光着膀子。我相信他是临时把衣服脱下的,目的是展示自己的肌肉。他的肌肉的确吓人,一棱一棱的,钢筋铁骨一般。但我并未被吓倒,大摇大摆地跨进去,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你爸回来啦?”张大种问。�
      “这事与你无关。”�
      “当然……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的语气近乎亲切,却让我心里闷得难受。�
      接下来,我想他该问我一大早寻他有何贵干,然而不,他的右手伸到枕头底下,一阵摸索之后,取出一个黑红色的草纸包。�
      “打开看看,”他递过来说。�
      我心头发紧,不知他卖的什么药。不过我还是接了过来。�
      纸包给予我的奇异感觉,使我心里发麻。�
      “打开吧,”张大种说。这时候,他显得很疲惫,很伤感。�
      当最后一页纸片展开来的时候,我差点呕吐――纸里包着四颗黑褐色的指头!�
      我厌恶地一把扔到他的床上。�
      张大种皱了皱眉,随后伸出他的左手――�
      四根齐齐整整的断指,只有拇指是完整的!�
      “你爸剁掉的,”张大种一面将散开的指头往草纸里放,一面说,“那时候,你还没出生。”�
      “为了啥?”我的声音抖得相当厉害。�
      “你还是孩子,不应该知道得太多。”�
      不管我怎样问,张大种都是这句话,这激起了我的满腔怒火。�
      “张大种,请你记住,我早就是男人了,我今天来,就是跟你决斗的!”�
      我万万没想到,听了我这话,眨眼之间,张大种的身子仿佛就缩小了一半。�
      “你……你……你为啥这么恨我?”�
      “因为你是我父亲的敌人,也就是我的仇人。”�
      他眼神里的忧伤和倦怠足以让清晨变成黄昏,“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决斗?”�
      “今天,我今天就要跟你决斗!”�
      但看着他那几近于绝望的神情,我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随你吧,时间由你定。”�
      “谢谢你给我这权利,”他艰难地说,“去吧,让我想想,想好了,我通知你。”�
      �
      从张大种家出来,我去牛棚里拿了锄,背了花篮,直接上望古楼挖蕨菜去了。望古楼是我们那架山的峰顶,当地民谚说:“世间有个望古楼,半截支到天里头。”这当然是短视人的狂妄,其实它的海拔还不到2000米。山顶是一片广阔的平地。没有一棵树,只有旱杉霸气地疯长,因此,那里总有挖不完的蕨菜。�
      不过半个时辰,我就挖了满满一花篮。坐在草丛之中,看野鸡东一只西一只扑楞楞地贴地飞起,和那些温暖的、光灿灿的羽毛在空气里震荡,心底里只觉一派安宁祥和。然而,安宁与祥和是短暂的,一股干燥的血腥气被风刮来之后,只听砉然一声,空气被洞穿一个巨大的窟窿。我没听见物体砸地的声音,却听见一只灰毛野兔尖厉的惨叫。惨叫声腾空而起,瞬息融入苍天。�
      一只乱蓬蓬的秃鹫把野兔抓走了。�
      这意外的事件让我悲哀了很久。�
      我不希望做弱者,也不惧怕强者,但我从骨子里怀疑所有的强者。�
      如果我输给了张大种,心里可能好受些,要是赢了他,真不知道以后该怎样过。�
      我将扎在腰上的绸带取下来,咬一咬牙,扔出老远。�
      太阳时隐时显。太阳出来的时候,天地空灵澄澈,要是有一片云遮住了阳光,大团大团的灰云便神奇地生成,向太阳的方向奔涌。我在这样的景象里认识世界,同时领悟挣扎的含义。�
      就这样,我一直坐到下午时分,屁股底下又湿又冷,肠胃里又饥又渴。�
      三百米远开外,有一处孤零零的寺庙,庙里住着一个老和尚,我想去找老和尚讨点水喝,然后下山。�
      走到新漆过的大门外,我听到里面发出清瘦幽怪的声响。那是老和尚在给人卜卦。这时候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搅的,我只得坐在门外天青色的石梯上等候。�
      竹卦落地的声响一次接一次传来,却不闻人语。我知道老和尚没有为求卦者卜出“阳卦”(竹卦扔地之后,正面朝天谓“阳卦”,表示吉祥如意;反面为“阴卦”,意为多灾多难甚至大祸临头),只得一次次重复。我百无聊赖地看门上的楹联:“帝洋岗上界心存万数群生,玉道统诸天功启三皇五帝。”我没念多少书,慧根浅,解不透这其中浮荡着的神秘。正想走,突然听老和尚大声说:“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关平、周仓、药王孙思邈……诸位神仙,我都是请到了的嘛,就这么不给老衲面子?这位香客是第一次来,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请各位菩萨谅解嘛。”我暗笑:原来还可以拿这种口气跟神仙说话呢。接下来又是卜卦的声音。之后,老和尚丧气地说:“阴卦,阴卦,还是阴卦!”话音未落,一妇人哭哭啼啼地跑出来,从我身边狂奔而去。�
      天啦,那不是我的母亲么!�
      当我清醒过来,母亲已像受惊的野兔,隐没在旱杉林的深处。�
      我奋力向前追去,当母亲跑到山口,我一把拽住了她。�
      母亲回过头,眼里闪烁出迷乱的狂影。当她认出是我,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你在这里……”母亲语无伦次地说,“我的强子,你在这里……”�
      我说我一大早就上山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母亲嚎哭起来:“我听人说……你……你去找……张大种……”�
      话没说完,她就昏迷过去了。�
      我把母亲抱在怀里,掐她的人中和虎口。母亲醒了,眼神里充满对某种不明事物的拷问。“我的强子,”她伤心断肠地说,“我以为你被烧死了……”�
      “烧死?”�
      “张大种在他几间屋里泼上汽油,点上了火……”�
      “你是说……张大种被烧死了?”�
      母亲的泪珠一串接一串地滚出来,闭上美丽的眼睛,悲恸惨恻地说:“被人抢出来了,但已烧得不成人形,说不定这时候已经死了。我们以为你也被烧死了,有人看见你走进他家里去的。可是没找到你的尸骨……”�
      我没有心情去背蕨菜,连花篮也扔掉了,扶着母亲,钻进翠绿色的、不知人世悲欢的林莽。�
      离村子老远,焦糊的气味就辛辣地扎进鼻孔。�
      父亲坐在堂屋里抽烟,见了我,他把烟斗一扔,站了起来。站得笔直。�
      我没理他,把母亲扶到床上躺下之后,就向张大种家跑去。�
      一片废墟。�
      张大种躺在人群中央的木板上。我挤到他身边,看到他手臂和额头缠着绷带,但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烧得不成人形。�
      “你……真不该这样,”我低低地说。�
      张大种睁开眼睛。说真的,他的眼睛美极了,沉稳、刚毅而充满柔情。他朝我吃力地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会答应你的要求的。”�
      �
      张大种没过多久就好了,只是手上和额头上都留下了明显的疤痕。他之所以好得这么快,并不是医生的功劳,而是因为我的母亲。那些天,母亲借口下地,到了后山就往马桑林里钻;马桑树的根部生长一种褐色菌类,村里人称之为“马桑屎”,这东西对烧伤有神奇疗效。�
      母亲采用什么方法把药物送给张大种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张大种人虽然好了,可他的猪牛都被烧成了黑炭,也没有余下一颗粮食。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他的穷,不仅是物质上的。他好像不想也不会经营自己的生活了,只在那片废墟上搭起一顶小小的茅棚,像村里一个临时客户,在那顶茅棚里度过白天和夜晚。�
      他很久不出门。村里好些家庭给他送了粮食,他就在那间茅棚里消耗这些粮食。�
      三个星期之后,他出来了。那时候,大多数人家都已经薅二遍秧,可张大种头道也没薅过。我们那一带村落,自先辈们开疆拓土,时间不过百年,也就是说,百年前,这里是野草的领地,人类强占了野草的地盘,它们没一时一刻甘心过,稍不留神,就卷土重来。秧苗插进田里,如果不薅,野草就比秧苗强旺十倍,活生生地剥夺秧苗的阳光,直至让其彻底渴死。张大种田里的秧苗,就面临这样的惨景。�
      人们都以为张大种会立即下田去,可是他好像忘记自己是一个农人了。他比谁都起得早,天麻麻亮,离他相对近一些的人家,就听到他开柴门的声音。起床之后,他先在家门外望一阵天,然后就沿着洒满粪汁的土路,爬到渠堰上去。向西平行三里地,有一处古寨,历经七十年风雨,古寨只剩断垣残壁。张大种进入那扇敞开的大门,踏倒蔓生的苦艾,站下来,又望一阵天,再捡另一条路返回村子。�
      一路上,他看到陆续深入田间劳作的人,可他无动于衷。如果别人不给他打招呼,他就像从不认识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民。�
      “张大种废了!”村里人这样说。�
      母亲痛苦到了极点。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流泪,而且正色厉言地告诫我:“张大种走到这一步,你是有责任的,你可不能再去毁他!”�
      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会因为我提出跟他决斗,就像被水泡软的土墙一样垮掉了?我觉得母亲太过分了,没好气地说:“我没骂他,没打他,我有什么责任?”�
      母亲的嘴唇秋叶一样抖索:“强子,他绝望啊,他熬了二十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直想从仇恨里走出来,没想到你爸的仇恨又传给了你,他以前只认为你是替你爸恨他的,没想到你完完全全变成了你爸的影子,还要跟他决斗!再强的人,也经不住两代人的仇恨。你……你以为他是真的怕你吗,他是怕伤害你呀!……”�
      对母亲的话,我似懂非懂。�
      夏天已走向深处,村里人开始薅最后一道秧了,可是张大种的稻田从来没有打整过。热风吹来,别人的田里回响着丰收的预演,而张大种的田里却只有稗草的欢笑。如果现在清除稗草,秋来减产是肯定的,但还不至于颗粒无收。张大种是世世代代的农人,应该深知这一点,可是他依然无动于衷,依然一大早起来,抄着手,从村东转到村西,再从村西转到村东。�
      紧接着秋天来了,在金黄金黄的秋天里,村民们忙碌着收割,只有张大种若无其事,他连自己的田里也不去,只在村中心的黄桷树下看鸟。�
      秋天还没走完,雪花就降临了。�
      �
      张大种断粮了,却没被饿死。�
      我怀疑是母亲把家里的粮食偷偷送给了他。�
      父亲知道这一点吗?我相信他知道。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不跟母亲说话,也不跟我说话。�
      春节前夕,父亲在傍古寨的地方开了一家副食店。古寨的左侧,有一条林木夹峙的小路直通山下,山上五个村的村民去镇上赶集,都得经过这条小路,去镇上太远,而且坡陡路滑,大家宁愿挨我父亲的竹杠也不愿下山,因此父亲的生意还算差强人意。�
      农活还没出来,父亲成天呆在店里,晚上也在那里睡觉。开始是由母亲为他送饭,一个星期之后,他就敷了一个土炉子,自己在里面做吃的。�
      连春节他也是一个人在店里过。�
      他仿佛成心躲着我和母亲。�
      正月十四那天晚上,我听到屋后的竹林里响起沙沙沙的声音,像雨。可那不是雨,是雪。夜半时分,青竹发出哔哔剥剥的断裂之声。我睡在床上,挂念着古寨上的父亲。如果父亲在家,他一定会起床,去把竹枝上的雪摇下来。我人生中的十多个冬天,就是在父亲摇雪的声响中温暖地睡去的。我承认这一年来我变得多愁善感,我可怜着两个男人,我父亲,还有张大种。同时我也可怜着一个女人,那便是我母亲。他们之间的故事可能源远流长,说不定也非常简单。�
      一个可能很简单的故事,就影响了几个人的一生,想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
      我睡不着。我听到母亲也没睡着。自从父亲去古寨独居之后,母亲的睡眠就出奇的差。这可以从她额头上快速生长出的皱纹看出来,也可以从她红肿的眼睛看出来。�
      母亲终于隔着板壁叫我了:“强子。”�
      我应了。�
      母亲没说话,推开了一道门,坐到我的床沿上。雪光从纸窗上照进来,母亲的脸惨白惨白。
      我打了个寒颤。�
      “强子,”她抚摸着我的头,话音里带着哭腔。�
      她就这么唤了我好几声,什么话也没说,就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的卧室。好一阵沉默,她才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叫道:“强子,这么大的雪,去寨上陪陪你爸吧!”�
      我的心里怆然而荒凉,爬起来,戴一方竹笠出了门。�
      身后,响起母亲绝望的哭声。�
      我在阶檐下站了片刻,一头扎入了扯天扯地的雪尘之中。�
      地上已铺上厚厚的发出莹光的晶体,四野一片银白,连对河山上的景象也看得清清楚楚。雪是月光变成的,雪是月光的精华,比月光更亮,也更凄寒。�
      走过两重院落,就没有房屋了,天地间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和寒冷辣丝丝的气味。我有些恐惧。我觉得在不远的前方,正兀立着一个人,这个人将对我形成致命的伤害。我好像还听到了那人的呼吸声。为消除幻觉,我站下来,拧着目光向前望去。没有任何异样。播下土豆种的旱地平平整整地铺展着,蓄了冬水的田里朦朦胧胧地映照出苍灰色的天空。�
      到底望见了古寨。白天看古寨,它只是几面残破的石墙,四野无人的雪夜看去,古寨就显出岁月和历史赋予它的狰狞、苍桑与博大了。�
      父亲把守的那个店子,显得多么不堪一击。�
      灯已灭了,看来父亲已经睡了。�
      我来到店门前,轻轻地敲。�
      店子里有细微的声响,可父亲并没来为我开门。�
      风呜呜地吹,我以为父亲听不见我的敲门声,便大声地喊:“爸!”�
      叫了无数声,父亲才说:“是强子啊?”听他的声音,他似乎很清醒。随后,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门开了,马灯的光线照出屋子,我猛然间发现了屋外梅花似的血迹!�
      父亲一把将我抓进去,闭上了门。�
      可是父亲的遮掩是徒劳的:地板上扭动着凝固的鲜血。�
      我的牙齿咯咯打颤,“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的脸阴沉得可怕,寒森森地说:“他自愿送上门来的。”�
      “爸,他是个穷光蛋,说不定是想讨点东西,你怎么就……”�
      “强子,你错了,他是来请求我剁掉他的另一只手。我没干,他就自己剁了。”�
      �
      我说过,父亲最终要败给他的对手,这话到底应验了。�
      在那个雪夜里,母亲把我支走以后,就和从古寨回去的张大种私奔了。�
      母亲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张字条。母亲说,她是被父亲和我逼走的。二十年来,张大种一直默默地爱着她,为此连婚也不结,而且,为了给自己争取默默地爱一个人的权利,他不惜让那个人的丈夫剁掉了自己的四根指头。“尽管如此,”母亲说,“我还是没动心……现在,是你们两个硬把我逼到了他怀里……”�
      对我而言,母亲的话是如此深奥。我只能求救于父亲的解释。�
      可是,父亲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
      那时候,在我迷蒙的眼里,出现了两个父亲,两个父亲正在凶恶地打斗,最后,我真实的父亲败下阵来,头顶露出凌乱的白发。�
      像窗外的雪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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