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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扁舟]扁舟的读音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5-14 04:41:21 点击:

         北川是一条江。冬天的时候,江水就落了潮,河道瘦得很嶙峋,连江心里的暗礁也现出来了,是江的脊骨,像老人皮包骨头鳞次栉比的身条。到了春天,就有了点生气,河水慢慢地涨上来,两边未经人的野草也漫开来,江上有熙来攘往的船只,突突突的,运煤的,运砂石的,有时候也有运菜蔬的,这种船到底少些,因为北川只是一条支流,而且支到偏里去了,船运并不发达,现在过来过往的多是装饰得漂亮的游船,上下两层的,船壁上描金绣凤的,看着倒有点古气,船舱里边的桌椅也是老式的,长条的大桌,配了简单的没有靠背的凳子。也有洋派些的,漆的色是土黄间着暗黄,像电影里鬼佬的游轮,里边的桌椅也是洋派的,铺着桌布的圆桌,围着的是带着曲线有着靠背的洋椅。它们一批批地开过来,都是喧嚷的游客,两艘对开的船迎面经过,两船的人都会兴奋地打着招呼。也有后面的船迎头赶上去的,和这一边并了头,弄慌了几对正在看风景说着地久天长话的恋人,满心惶惑地看着后面的船上过来一个端着硕大饭煲的妇人,听着他们船家彼此用当地话说着,才弄明白了,那边的船上,客人的饭不够用了,在这边船上借了饭,船家女人走了,两条并着的船分开来,又一前一后地走着。游客仍旧看风景的看风景,拍照的拍照,说地久天长的再说下去,走了神的仍旧再走了神去。
      江里还有几艘小船,真正的用篙和浆划的。有点像点缀似的,分散在北川的水域里头。船里似乎只有一个人,再多也只两个,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撒了网闲闲地盯着,好一会儿才起了网,里面会有活蹦乱跳的鱼,到了一定的数目,游船上的老板会去拾掇他们网的鱼,有时会有一点价钱上的纠纷,只是言语上的,好说,大家都是老主顾,甚至一个村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里能认了真的?小船上的老人会露出面目来,真是上了年纪,可是也估不出具体的年龄来,说他们五十多也好,说他们七十多也好,错了二十年,竟然也是分辨不能的。都是褐色的皮肤,都是瘦叽叽的身段,都是经了风雨和岁月刀刻一般的脸颊。
      这艘小船在江心里荡着。撒了网,两趟了,就只一条气喘吁吁的江鱼和一只贼眉鼠眼的江龟。老头儿把龟扔了,把江鱼丢在船舱上,指挥老婆儿靠石壁这边停了。老头儿一点一点地检索着自己的渔网。好没道理的,下了网才捕到这样的东西?老头儿心有点不甘。往常出船,在这种季节,总能弄到一二十条的北川鲫,北川鲫现在正当令,肉质甜美而鲜嫩,江上的游轮“哒哒哒”地驶过,正是旅游的旺季,船上满载的游客把船线都压沉了一截,船里面至少十条长桌铺开来,围坐的全是一茬茬远道而来的观光客,每张桌上都会有一条鲜美肥嫩的北川鲫,就抹一点盐,和青葱姜丝一道蒸了,抿一口,把百味都压了去。
      想着就是那么回事,真就是渔网破了。船在这石壁前停住,有点斜,不稳,晃荡荡的,那是老婆儿的事,老头儿不管,老头儿坐下来,从舱里拿出一柄梭,取出一沓线,开始利索地缝补渔网来。老婆儿站在船尾,老婆儿四下里看着,江边垒起的石壁上有两个鸡蛋大小的洞孔,老婆儿兴奋了一下,在船舱顶上找了两只粗点的竹竿,使劲塞进洞里去,成两个支点,船身斜了一下,老头儿的梭子差点钻到手心里去,老头儿含混地骂一句:“死老婆子!”船已经稳稳地靠边停住。
      十点多钟的时候吃了当天的第一顿饭,蒸南瓜,虾炸炒通菜,还有一碟咸鱼。老头儿的胃口牙口都好,扒拉了两碗米饭下肚,上船的时候还打了一通响亮的饱嗝,老婆儿就不行了,这两年看着牙松了,一碗南瓜蒸得细碎,和饭一起裹进肚里。出来的时候还是把晒的鱼干也带上船了,不是防人偷,村里也没人这样小眼性,只是防那几只猫。狗是好养活的,馒头片儿,碎菜叶子裹上糠食,狗照样能将就着下肚,猫却是不一样的,好吃好东西,改不了吃腥的脾性。猫是娇贵的,也是有记性的,有点小姐的脾气,若果不遂了它的愿,眼眸子在暗夜里盯住你,那种摄人,能把魂灵都抓了去。还是不得罪的好,舍不得让它们吃了自己的菜肴,就随身带着好了。有时候她还是会可惜自己那条腌治的江里大青条,看着多让人喜庆,也是够人炫好久的,偏也进了猫的眼睛。带的几条鱼干便在船上挂着,有北川鲫,有河鲤,也有江鱼。北川鲫是新鲜的好吃,毛刺多的鱼大都是这样的,肉鲜而嫩,带点甜。江鱼和河鲤就腌得好些,新鲜的时候,吃起来肉有点侉,但用盐浸了,用花椒大料喂一下,肉就瓷实了,吃起来还有一股酒糟的香气,嘴吧唧一下,是有余香的。腌鱼不是这个时候,年前快进冬的日子,网了最后一巢鱼,不给任何买卖的,拿了家来,不去鳞,对半剖开,挖去肚里的腌臜物,用粗盐遍体抹一趟,然后便在日头下晒着,风吹着,把肉紧干了,过了阳历年,就可以拿了吃去。去年晚秋的时候运气也还是好的,老头儿网到了一条很大的江里青条,有三十来斤重,养得一身的好膘,大约是去下游预备过冬囤的,这可好事了自个儿家里。酒家里有人打听了,要过来买,来的两个男的,手里握了一点钱,毕竟多少年没听到有人在北川打上过这么大的野生江里青条了。现时渔塘里倒是有卖的,二十多斤的也能养成,可是家养的和野生的到底味儿就不一样。男人要看网上的鱼,砸巴着嘴点着头,看鱼的皮色也知道实足是北川里长出来的,皮青黑,鳞子放着荧光,在家里的水缸里团着身子乱窜。老头儿得了意,看也不看来人,努着嘴坐在家院门口的石磨前,一声不吭。老头儿的样子像个雕塑,腰板儿笔直,脸像刀琢过的,朝向前方,鼻头儿削直,嘴上是棱角分明的,还抿着,有一股狠气。老婆儿想起老头儿的那副模样心里就好笑,她知道他有点拿,这辈子没人求过他,可是她也是得意的,她的丈夫终还是有出头的地方,像条汉子。来人倒也没磨叽,谈了两句,悻悻地走掉。走的时候老婆儿的心倒有点落,想着来人刚才数出又拿回去的票子。老婆儿想,一条江里青条有什么稀罕的?非要落自己口里呢?老婆儿想归想,养了十来天的鱼,到了腊月,小声地问一下老头儿,老头儿唤一声:“杀!”声如洪钟。老婆儿就到缸前去了。是条成性的鱼,连抓拿它都有点费力气,几次从老婆手里滑溜出去,几次甚至张出嘴来要咬啃老婆儿,摆的尾都带着劲道,不吃不喝十好几天,还是有一股悍劲。老婆儿想,这条大概是鱼王吧?心便有点胆怯,越想越觉得发慌。老头儿走过来,拿了一柄劈柴的板斧,看了看缸里的那条鱼,手哆嗦了一下,还是朝它劈头挥去。只是把它打晕。腌的鱼最讲究的就是完整,有头有尾的,剖开来能合上,严丝密缝的,挂在檐头,村里的人看见,才不会笑话。老头儿的准星有点不够,水里的鱼到底比老头儿的力道大些,两个纠缠了小一会儿,老头儿终还是赢了。老头儿有点气昂昂的,掷了板斧,唤老婆儿:“收拾!”老婆儿凑近缸里看那条鱼,已经晕在水里了。老婆儿再看一眼老头儿,老头儿踱到一边儿去,气还是喘的,有一点涎沫从嘴角流了出来。老婆儿想,老头儿到底老了。收拾的时候也还是费工夫的,腌的鱼是从背上剖的,老婆儿用了大号的钢刀,是砍猪骨用的,又用了板斧,顺着刀背剖开了鱼身。粗盐也吃了一瓶,花椒大料也用了一大撮,就连料酒,也洒了两瓶子才喂足它。
      到三十的时候,孩子全回来了。大儿子带着媳妇孙子从城里回来了,小儿子带着媳妇孙女也从城里回来了。初一是举家团圆,然后是祭祀拜祖先。大儿子在省城做了官,小儿子在省城做着买卖,平日里是不见的,其实趋车从省城回来也就三四个钟头的路,可是他们这种年龄,正是忙的时候。清明时节一定是会回来的,到了多开明的地方,两个儿子总把祖先记在心头的。恭敬地洗了手,恭敬地上了香,恭敬地三拜九叩,恭敬地把供菜放到祖宗的像前。老婆儿听着他们的念叨,笑眯眯的,知道孩子们都是顺的,老大又提了官,老二的买卖又做大了,东西都销到国外去了。老头儿这时噘着嘴,老头儿嘟嚷:“自个儿摸着心做事,祖上才会庇佑你的。来哪门子虔诚?对活着的人诚心就行!”老头儿是越老越古怪的,老婆儿朝儿子们笑笑,大抵是那种不要和你爹一般见识的讪笑。儿子们不在意,人老了总有这样那样的古怪脾性,他们在外头什么风生水起的没见过?自己的爹,老了也就孩子一样的。儿子们多是心胸宽阔的,千帆历尽,多少事也能容得下那脑满肠肥。饭菜是媳妇们一道收拾的,也是城里娶的媳妇,多少有些文化,和婆婆不像东村邻家的那样亲,也不像西村这家那样的疏。家是早拾掇好了的,打了扬尘,洗了桌椅,换了新的被褥枕套。年货也是早备下的,小年下的时候就支了锅,翻散,麻花,红薯片,花生米,还有肉丸子,该炸的炸,该煎的煎。老婆儿还有一手好活儿,能做一道纯粹的鱼丸。雪白新鲜的鱼剥了皮,剔了骨刺,使双手拿刀,在砧板上使劲地剁斩,成了泥,能让竖着的木筷立起,这馅儿就成了,用手里这样一握,一枚枚雪白的丸子就做成了,在清水里漂着,用香葱配了,在旺火上煮过,吃的时候拿出来再回锅,真的是满嘴的软滑。媳妇们在灶前帮着,摘点小菜,剥点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回话,会问老婆儿的腰腿还疼不疼,也会问老头儿咳嗽好些了吗?常年在水上的人,总是有这样那样水上落下的毛病。老婆儿温温地笑,只说还好了。老头儿是早断了吸烟的嗜好,这年头,谁都知道烟不是个好东西,不拿自己的命与它搏了,但酒还是喝两口的,前几年还觉得不得劲,儿子带回的药酒总有一股味儿,现在喝上口了,再不花钱买那些烈酒喝了。上灶的时候媳妇是帮不了手的,因为家什不熟悉,炉火也用得吃力。老婆儿在灶前忙活着,大冬天的,汗水也顺着头发滴下来,两个媳妇穿着光鲜的衣裳在那里谈着时兴的什么东西,老头儿和两个儿子也在那里说些什么话题,老头儿的兴致是好的了,听着儿子们说的那些城里的事情,眼睛是迷离的,也是饶有趣味的。也会慢慢地踱到院子里,给儿子有点炫地看那条在檐前摆舞的风干了的大青条鱼。孙子和孙女照例是要闹一场的,两个媳妇总要把自己的那一个拉过来先说一通的,小孩子们不记事,不一会儿又好了,孙子便带着孙女去放炮仗了。老婆儿觉得是满足,一碟碟的菜式在她手上做出来,炉火是旺的,油烟也是香的,该吃饭的时候两个媳妇也会有眼色,跑到前房里把大桌搬腾开来,把菜肴一盏盏从厨房拿过去,经过她的时候会很疼惜地嗔她做了太多的菜式,累着了怎么办?老婆儿觉得那种年过得是快活的,比她的孙子孙女儿还盼着年节的到来。
      老头儿还在船头纺着渔网。他的眼睛已经不好使了,可是纺渔网还是飞针走线的,用左手的食指比一下,经线就有了,用左手的食指再比划一下,纬线也成了,四条线一交,一个渔网口就有了。这种网口是捞不住小鱼的,祖上传下的规矩,网口有固定的尺寸,捕到网里的都是成年的鱼,一年上的,至少三四斤重的。一条游轮又突突地开过来,每条船上至少十张桌子,还不近中午,餐饭已经摆上来,现在是旅游的旺季,等会儿在江上走的,每天算下来也有百多趟船,那得多少鱼去填喂他们?其实若果真这样,北川鲫也是够吃的,可是游客们是不满的,他们好小一点的鱼,甜,滑软,肉更鲜嫩些,游轮就找船家要,有些船家就把祖上的规矩给破了。老头儿啐了一口,狠狠地啐了一口。线是尼龙的,可是却也没有早年的好了。已经几次了,渔网就这样断裂了一根线,慢慢地就撕开了一个大豁口,多大的鱼也能跑出去了。有一次他问大外孙,怎么现在的尼龙梭线都这样弄假呢?大外孙是在外头读着大书的,终是个有知识的人,大外孙告诉他,不是尼龙线弄了假,而是江水里含什么酸啊碱的东西,尼龙是不抗这个的,所以就腐蚀得快些。老头儿哦了一声。心下里想着那些江里的东西,也是的,这两年,看着鱼就少了。尼龙都抗不了的,鱼儿又怎能呆得长久呢?想着那些破了规矩的船家,想着那些在酸啊碱啊里面泡着的鱼,老头儿的心就有点得瑟。
      石壁雕梁画栋的栏杆上倚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张着眼愣瞪瞪地俯看着他,老头儿记起他也有过这样年轻的时日。女孩子睁眼看着老头儿,悄声让男孩子看老头儿的手指。风顺着吹下来,这样的私语也能进到老头儿的耳朵里,老头儿笑笑,把右手伸得更开些,让上面的男孩子看个究竟。右手的食指是断了的,只剩半撮在那里,看着倒是有些狰狞,更让人惊心的是这边的小拇指,竟也是齐根没了的,光秃秃的,看着更让人不寒而栗。上面的男孩子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言语。看着也是个体面的男孩子,戴着眼镜,穿着干净的恤衫,白白净净的身子,哪里见过这种路数呢?女孩子倒是有点艳羡的,甚至是倾慕的眼光,她也是良家闺女,平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结交的大多是正经的同事和朋友,循规蹈矩。也许有一天,换一个霸道而充满野性的男孩子,把她带到一种不熟识的环境里,冲破了曾经的生活轨迹不再回头也未可知哦。哪个时代里,女孩子总是有点猎奇,心里景仰着有故事有背景的男性。老头儿得意地笑起来。有一次大外孙问老头儿,这断指有着怎样的一个传奇?老头儿当时喝了几两酒,有心说点故事,眼眯起来,举起食指,说起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出航捕鱼的事情。船当时快掀翻了,桨和篙都掉到北川里,就剩一只竹杆,下的网却拖着死沉死沉的东西,老头儿拉着网,在狂风暴雨里也是不肯松手的,平生真的没捕过这么大的鱼!鱼翻上来,好一条江里青条,青黑的背,箭一般的鳍,每一片鳞都有杯口这么大!好多个时辰,两个就这样纠缠,把一条北川都快折腾完了。后来呢?后来?大外孙急切地问。老头儿笑,后来它疲了,我也疲了,我把它拖上了船,真沉,船身一下子就被江水吃去一截,然后就从网里取它,它只是累了,还有一股子劲,我是真没防它,它张嘴就是一口,咬中了我的这手指。大外孙听得眼睛都鼓出来,大外孙拿着老头儿的断指景仰地说,这是现实版的老人与海。大外孙问,后来呢?后来,老头儿笑起来,还有什么后来,拖回来让你外婆给杀了,百十多斤的鱼,费了几个人的工夫,终还是把它斩成几段了,腌起来挂在房檐上,房檐都承不住了。老头儿又举起手,给大外孙看那齐根断掉的小拇指。年轻的时候,我也是好赌的,一场又一场,输红了眼,家差点败掉,本来也是个中户人家,最后只剩这半爿房子,有一天醒了,就用斧子狠下心来把自己的手指剁了,为了是给自己一个警醒,你也是一样,城里太喧腾,小小的孩子出门在外,不要一点小事就误了自己的终身。外孙盯着老头儿的断指,连连点头。
      大年初二的时候,是姑娘回门的日子。姑娘是最大的,头胎,生她的时候老婆儿差点就过去了,那种痛,到现在也能记起来,后来身子就顺了,这才生下两个儿子来。姑娘是十九就说了人家,当年也就嫁了,第二年便生了外孙子,再一年又添了外孙女。在家的时候还不觉得,成了人家的人后,老婆儿才觉得姑娘的贴心来。老婆儿有个头痛脑热的,老头儿有个三短两长的,姑娘是抱了孩子奔二十好几里的路也要赶着过来的,端一点茶送一点水也是好的,捎一点甜瓜带一点粳米来也是好的,床前总有个女儿的照应。女婿也是能干的,当初穷,却也是有股傲劲儿的,撇了老婆孩子,到城里做起工来,几年下来,真也有了积蓄。姑娘家的房新盖了,三进三出的大院,在那边村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后来就有了点闲言碎语,女婿在外头据说有点不长进了,姑娘去过一趟城里,含着泪回来,有了委屈,就到老婆儿这里来诉了。女婿也是不错的,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老丈人家来,俩口子关在小屋里,老婆儿在外面听着壁角,女婿倒是跪在那里死乞白赖地求着。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为着那一双儿女,为着家里的公婆,为着好好的日子,为着大家的体面,何苦闹得这样呢?老婆儿就在壁角揉着衣角点着头。反过来是劝女儿,男人都是一样的,好比吃腥的猫,你越让他闻不着,他的心越挠挠。姑娘被老婆儿劝了两天,低着脑袋回家了。女婿还是那贪腥的猫,对老婆孩子也确实没得话说的,空的时候回来,手里的票子交给姑娘,姑娘在灶台上千耐万烦地为他煲一锅汤,据说还都是补肾的。姑娘带着女婿外孙外孙女一并地回门。女婿见着两个儿子也是熟络的,到底是舅辫子,谈开来,和着老头儿,四个男人在正房里说些稀罕事,也是有模有样的。外孙子又是出息的孩子,个儿一年一年地蹿起来,衣服是笔挺的,还戴着眼镜,一副做学问的样子。外孙女也大了,是村里长大的孩子,父亲说是有钱的,看人的眼色里,还是透着一股小心,和姑娘从前的神色,竟是一模一样的。姑娘回门,一年也就这光面堂皇的一次,老婆儿下灶便比初一还热闹些,都是新鲜的菜式,拉了姑娘的手,看挂在檐上的那条青条鱼,姑娘前后看看,止不住地咂着嘴,母女便搭着手,把鱼弄下来,剁了正腰身的那一块好肉,配了姜蒜上笼蒸起来,一会儿,一屋子都飘着鱼的香味。两个媳妇在边儿上是笑着的,说一点俏皮的话,有一点怪老婆儿偏心的意思,头天初一都没吃上这好的鱼肉哩!老婆儿的脸黑里透了点红,真是的,一辈子没偏向过哪个儿女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媳妇就笑起来,快乐而爽气的笑声,拉了姑娘的手,说原本是和你们玩笑的。姑娘也讪讪的,也是红了脸,不好意思的样子,心里觉得老婆儿对自己的疼,有一点满足的得意。姑娘是真在灶房里帮得上忙的,切肉,剁鸡,不让老婆儿掺合,一会儿,姑娘的汗珠儿也顺着发际流下来,和老婆儿一模一样。老婆儿问,他还好?姑娘停一下,淡淡地回了句,还不那样?!老婆儿又问,对你和孩子总还好吧?姑娘背着身,姑娘在煮一锅笋干肉,姑娘的腰已经粗了,背也是厚实的了,甚至有点驼了。老婆儿想,这才多大的工夫,姑娘就已经老了呢?姑娘半天才吭一句,挺好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他还能闹腾几年?以后老了,还不是和爹一样,和我老老实实地过。最后一句,出的声倒是柔的,可是猫着一股子狠气。老婆儿的心一哆嗦,忙附合着说,想通了就好了,一个姑娘家,出个门进个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呢?!姑娘的背始终没转过来,姑娘要转过来,也能看见老婆儿眼角的一滴泪。可是姑娘看见了也会装着没看见的吧?大年下的,哭总是有些不吉利的,况且,一家子满满口口的,子孙满堂的,老婆儿为哪门子事流的泪呢?
      老头儿戴着一顶草帽,是姑娘亲自编的,帽沿那儿还滚了一圈红色的镶边,据说是防蛊的。过了惊蛰的时候,老婆儿的腰就一直闹腾,坐着站着都酸得厉害,有两回疼得眼泪差点迸出来。老婆儿不想跟老头儿说,老婆儿心里总有点忌讳,老婆儿心里一直咯硬着那条鱼,老婆儿想,是不是真招了鱼王呢?还是想跟姑娘提一句,这回是自己走了二十多里的路到姑娘家去的。好久没有去过姑娘家里了,这两年,姑娘的腿脚也有点懒了,找到她的时候,在邻家屋里正支着一桌麻将,眼一直眯眯瞪瞪的,被人叫着,冲门口望过去,有点惊骇老婆儿的到来。老婆儿拽紧姑娘的手,老婆儿慢腾腾地说,可能活不长了,眼瞅儿人就快不行了,前天一早起身,眼前竟是一抹黑的。姑娘赶紧止住了老婆儿,手捏着老婆儿枯瘦的手,有些汗就出来了。老婆儿拿出那只包袱,取出那只镯子,老婆儿说,留下来就是给你的,你外婆说,传女不传男的。姑娘不说话,姑娘的牙咬着嘴唇,上面一片青紫。老婆儿又说,江里的鱼王可能让我招了,如果你们都好,就让晦气落在我一个身上吧。姑娘仍旧不说话,到底是小渔村里长大的孩子,嘴仍旧是笨的。留了老婆儿吃了饭,拾了两大包东西,多是吃的,桂圆干,红枣干,还有城里带回来的一些营养品和给老头儿的两瓶药酒,也有穿的,暖和的衬里衣裳,才刚织好的一件毛衣。叫了辆三轮的摩托,突突突地,把老婆儿送到家里。那条道其实还没修好,路上的石子咯得人难受,高一坎低一坎的路也颠得人差点翻肠倒胃,老婆儿回家后人真就不行了,躺在床上一时半会的起不来。姑娘第二天又来了一趟,就送了那顶草帽来,坐在老婆儿的床头,眼泪巴沙地下来了,指着那镶了一圈红边的帽沿,说是请了神可以去邪的,能够防蛊的,平日里就挂在家檐上,出门也可戴在头顶防日头的。老婆儿无力地笑,老婆儿想说什么,因为没什么精气神儿,闭了眼睡去。再一天,挂在房檐上的那半拉条鱼,就被猫吃了。可能它们也是觊觎已久的,不然不会动了那么大的心思。路线大概是早就谋划好的,顺着平地,踩着门前的一堆柴禾,跃上那个窗棂,再攀了房檐,用爪子一点一点地把悬着的那条鱼推了下去。房檐的角是有些陡的,笔愣愣的,也滑腻,稍一不留神,猫是会毫没遮拦地摔到地上的,也亏了它们绞尽脑汁。那半拉条鱼落到地上,大概也有纷争,撕扯得并不公平,附近还有几色不一样的猫毛,最后连鱼骨都没剩,就只一个挂了鱼身的铁钩落在边角地里。老头儿很是生气,怨怼得不行。早知如此,不会节省得如此吝啬,一小块一小块地剁了,十天十天地才吃上一次。老婆儿就那天,云山雾障地吐了一地,也真是怪,两天里也没吃什么东西,翻江倒海地,竟然连黄水也吐了个干净。老头儿说是被那天的摩托折腾的,挨在床边捶着老婆儿的背,轻轻的,一点也没用蛮力。后来就起了身,后来就下了地,晦气好像真就没有了,随着自己的呕吐一干二净,腰腿也不疼了,还是能下地,还是能上灶,还是能出船到水上去。老头儿的心有点小性了,老头儿再不肯把剩下的鱼挂在房檐上,老头儿说猫是顶精明的畜牲,不能让它惦记着你。老头儿让老婆儿把鱼随身带着,出船的时候挂在船杆上,回来的时候放进橱柜里。橱柜里现在一掀开都是一股子咸鱼气,老婆儿仍旧依了老头儿,谁要他好那一口呢?
      老头儿的网补齐了。坐着在那边歇息起来。老婆儿从舱里取出一只香瓜,朝老头儿推过去。香瓜是一早在集上买的,老婆儿拿了一柄刀削了皮,嗯,真是甜的。老头儿够一下身子,拿到了老婆儿推过来的那只瓜,也取了一柄刀子,三下两下地削了个干净。嗯,也是甜的。老头儿把皮和瓜籽扔进北川江里。这东西能喂鱼,从小在北川江里长大的,老头儿知道什么能往江里扔,什么不能往江里扔。比如这突突突地过来的游轮,它带来了多少江里不能要的东西。老头儿看着这边厢的石壁。早年这片哪有这种东西?都是一望无边际的土坡地,杂草茂盛地长着,到了春天,无人理会,蓬蓬勃勃地伸展开去。后来不知怎么,就有人发现了上面的一处古寺,好像也有几百年的时日了,打小也见过它,破檐破壁的,里面几尊菩萨,头首一个笑眯眯的,大家都认识,那是笑佛弥勒。年轻时淘气,划了船过去,到了庙里,也是见着磕几个头。也真没人理会过它,一直静静地在江那边呆着,有点孤寂,倒像点寺庙的风骨。后来就开了一拨一拨的人过来,重新拆了寺,重新建了庙宇,竖了金壁辉煌的牌楼,请了工匠拓了遒劲有力的匾额,然后浩浩荡荡地就有了现在的码头。一上岸,先打眼的就是露天里在莲花台上打坐的那尊观音,十来米高,先就有了一些气势,拈花微笑,慈眉善目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来的游客上到这儿,没个不屏声静气肃穆严禁的。旁边还有一座碑,上书这是古刹佛教第二十七个福地,王安石李白鉴真甚至包公都来过,证明它历史的是旁边一株老榕树,这树倒是真老,打老头儿的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就有了,盘根错节的须根,一直从寺庙伸到下边的观音脚下。这个县是穷地方,没什么产业,做旅游倒是一着妙棋,眼见着这地方也繁荣也昌盛了。政府批了二三十条的游轮,在船上看两边的江山吃特色的北川鲫是一道景,登上码头去看寺庙拜拜佛也是一景。现在两边又在修葺一道长廊,给捐款的善家做的留名的印迹。风景摆弄摆弄就真成了风景,新建的小亭,新搭的拱楼,都有点风景的滋味了。都是快乐的年轻人,三三两两的在一处,大约寺庙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不过里面也有解说姻缘的出家之人,抽一根签,算算两个人的地久天长,也还是蛮新鲜的,也还是有把这段爱情继续下去的勇气的。
      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又吃了一顿晚饭,是在船上吃的。老婆儿带了饭来,在舱里就着煤油炉热一热,一碟拌毛豆,一碟炸鱼干,一碟酱咸螺。米饭仍旧吃了两大碗,老头儿抹抹嘴,又到船头去。老婆收拾了碗筷,在江里就洗了,又用抹布把船身上上下下抹了一遍。老头儿中午换下的衣衫也干了,这太阳,真是忒好的。老婆儿爬进舱里,也休憩起来。老头儿仰脸躺在船头上。船身其实有些热,老婆儿唤他进舱里歇息,老头儿不听,壁上的阴影打过来,江风吹过来,其实倒是真惬意。老婆儿在船舱里躺着,闭着眼,随着船身的晃荡而觉得一阵爽心。能回想起许多的事情,很小的时候,在妈妈的摇篮里,也是这样晃悠着长大。江水还是熟悉的,江风也还是怡人的,外头倒是闹腾的,可是热闹是别人的。老婆儿想起老头儿吹的牛皮,什么被青条鱼咬去的食指啊,什么被好赌而狠心剁去的小拇指啊?这老头儿,是越老越淘气。可是她究竟没有戳穿过他,那食指,是老婆儿生下头一个儿子时,老头儿兴奋地剁猪骨而不小心砍断的。而那齐根断掉的小拇指,是婆婆当年怕这孩子难养活,听了神婆的话,狠心把襁褓里的孩子的小指头咬掉的——据说阎王捡了这指头,就饶了小孩子的命!老头儿是不会跟外孙子讲这些的,丢人的往事,平淡无奇而充满傻气。这死老头子,一辈子捕的最大的鱼也就那三十多斤的江里青条吧,一辈子去到城里合着也没超过三天吧?老婆儿笑着想,这辈子你就在这吹的牛皮里迷迷瞪瞪地想自己的好事吧。
      游轮越来越闹腾了。天已经灰下来,近黑了,船上都点起了一盏盏灯,姹紫嫣红的,蛾子已经在头顶盘旋了,江水的湿气也上来了。老头儿起了身,叫一句:“回!”老婆儿忙从舱里出来,拿了篙,左一撑右一撑的,把船徐徐地开去。对面游轮上有个小姑娘在大叫:“奶奶,捕一条鱼给我们!”老婆儿笑起来,也回一声:“好!”抬眼看一下老头儿,用手摆着浆,一推一拉地,真是威风凛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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