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愚谦，北京人，1931年生，曾担任苏联顾问翻译，后在财政部、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工作，1968年出逃。1972年获德国汉堡大学语言学硕士学位，1977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后，在汉堡大学执教至今。逃出国门后，他和他的家族被打上了“叛国者”的烙印，直至1981年中国外交部批准他回国探亲。已到耄耄之年的关愚谦回忆这一生的跌宕与坎坷，感慨万千……
逃离，一个纯粹的奇迹
1968年2月，当关愚谦被再次勒令独自留在办公室写检查，他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一想到之前发配青海改造数年，差点饿死的苦难，关愚谦万念俱灰。他到处翻找刀片准备割脉自杀，却瞥到了抽屉里几本常住中国的国际友人的护照，最上面的一本，是日本友人西园寺公一的儿子西园寺一晃的护照，里面竟还有去埃及和法国的签证！
关愚谦灵光一闪：“不如以命为注赌一把。即使让边防警察开枪打死，比起割脉自杀不也更痛快吗？”
当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关愚谦先拨通了民航订票处的电话，谎称日本外宾临时决定第二天要出国，要求对方以最快的速度订一张国际航班机票。关愚谦赶在下班前到了公安局，又谎称外宾出境申请表已经填好了却忘在办公室，求着外事警察盖了出境章。一摞事情若按照惯例至少需要三天才能办完，而那一天关愚谦用了三个小时办完了。
深夜，关愚谦把西园寺一晃护照上的照片换成自己的照片，还用手指甲在照片上掐了个钢印的轮廓上去。
第二天，关愚谦外面套了件蓝制服，里面穿着西装，到了机场。海关检查员小金跟他打招呼：“小关，送外宾啊！”关愚谦答道：“是啊，西公的儿子出国。”小金把“免检放行”的戳子打在早就填好的行李单上，“小关送来的外宾行李，哪有检查的道理”。第二道关卡是把护照交给边防警察，碰巧那天当值的是个新来的年轻边防警察，关愚谦把护照交给他后，起身到了地下室的厕所，脱下制服，塞到抽水马桶上端的水箱后头，掏出领带打上。不一会，从隔间里走出来的，俨然是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戴着黑框眼镜的“外国绅士”。
一直等到起飞前十分钟，那个新来的边防警还没把护照还给他，关愚谦快崩溃了：莫非是在护照上发现了疑点？ 就在这时，一位边防警向他走来。关愚谦吓坏了，因为来人居然不是刚才那位新来的边境警察，而是熟人老刘。然而老刘竟然没认出他来！关愚谦再一次化险为夷。
现在就剩登机这临门一脚了。三个登机口的门边，都有两个女服务员把守着，这些女孩子全都认识关愚谦。关愚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这时，广播响了：“有首长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立即到二号门夹道欢迎！”，女服务员们一撤，关愚谦就瞅准这个机会，迅速穿过无人把守的登机口，跑上了停机坪上一架小型客机舷梯。
在埃及监狱一关就是一年
西园寺一晃的护照上有法国和埃及的签证，关愚谦选择飞埃及，因为当时埃及和中国尚未建交，不存在遣返的问题。在飞往埃及开罗的飞机上，关愚谦才开始意识到，他将给家人带来一场灾难，他忍不住失声痛哭。邻座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乘客赶紧安慰他。关愚谦坦承自己是从中国逃出来的，这位乘客和同机的伙伴决定帮助他。落地后，他们把关愚谦带到了苏联大使馆，委托一位苏联作家接待了他。苏联作家给他安排了一家旅馆，还给了一笔够他花费十几天的埃及钱币。
没想到，第二天，埃及警察就找到了他。原来苏联大使馆向中国大使馆透露了关愚谦的行踪，中国驻埃及大使馆的“红卫兵”开始搜寻关愚谦。埃及警察要抢在“红卫兵”之前把关愚谦带走。
尽管帮助关愚谦避免了押解回国受审的灾难，但是埃及政府不愿意因他把两国关系闹僵，所以他们决定将关愚谦送到一个所谓的既安全又鲜为人知的地方——监狱，这一关就是一年多。
就在关愚谦以为出狱遥遥无期时，埃及当局通知他，中国正式放弃递解他回国，埃及当局打算将他送往第三国，首选是美国。但关愚谦拒绝了。在关愚谦心中，自己虽身背“叛国者”罪名，但骨子里是爱国的，且他这一代人心里已根深蒂固被植入了中美敌对的观念，不愿有任何反对中国的举动。
关愚谦想去政治上中立、不与中国敌对的国家。他先后见了瑞士、瑞典、奥地利、加拿大的大使馆官员，回复却大同小异：为了避免引起外交争端，无法接纳他。万念俱灰之际，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即西德）同意他暂时滞留。
登上汉堡大学讲台
关愚谦最先到达了德国的明斯特市，第一份工作是为亚洲研究所写书。这份工作化解了关愚谦初来乍到囊中羞涩的窘迫。但由于关愚谦不懂德语，亚洲研究所并未考虑长期聘用他，所以书稿完成后关愚谦就失业了。关愚谦不得不去码头扛钢筋，去亚洲饭馆端盘子。
关愚谦想攻克德语，想进入大学学习。但是在德国必须有相应的学历证明才能申请大学。关愚谦仓促出逃，根本没带任何学历证书。就在这时，他偶遇到委托他写书的德国学者，德国学者指点他去拜访汉堡大学中国语言文化系的华裔教授刘茂才。
关愚谦鼓起勇气和刘茂才教授谈了自己想读大学却苦于没有教授出学历证明的事，刘教授答应替他出具证明。就这样，关愚谦进入了汉堡大学学习语言学。就在他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时，刘教授替他介绍了一个中国语言文化系的教员职位，教授大学二年级的中文课，只要关愚谦在两年内拿到硕士学位，就可以申请正式讲师的位置。
关愚谦感恩刘教授的赏识，下定决心要上好每一节课。他尽量用学生们喜闻乐见的方式教学，比如用简单的中文改编童话和民间故事，教他们唱中国民歌等等，学生们都十分喜爱这位中国教师。两年后关愚谦拿到了硕士学位，但学校却推诿高教局不批讲师编制，不让他申请正式讲师。关愚谦的学生们为了帮他争取一个讲师职位，自发组织了罢课行为，惊动了汉堡市市长，最后高教局迫于舆论压力同意特批一个讲师编制。
一个“黑户”的异国之恋
关愚谦异乡漂泊的流亡生涯，终迎来了苦尽甘来的迹象，不仅名正言顺地登上了汉堡大学的讲台，缺位多年的爱情也不期而至。海珮春是地地道道的德国姑娘，未满20岁的海珮春在舞会上第一次见到关愚谦时就动心了。关愚谦舞竟然跳得比她还好，会拉小提琴、弹钢琴，对西方的文学也懂得很多。 海珮春是个执着的姑娘，主动邀请他参加她家的平安夜晚餐，把他介绍给全家人认识。嫁给中国人在当时的德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关愚谦还是个无国籍人士。尽管家人不看好，但海珮春还是铁了心要跟关愚谦。
1977年，关愚谦顺利拿到了博士学位。一天，一位过去在北京的老邻居到德国出差，辗转找到了关愚谦的电话，告诉他说，在他出走后不久，他的母亲、儿子小新、妻子美珍都被迫离开了家，美珍和他单方面办理了离婚手续。
海珮春得知关愚谦已无婚姻的羁绊后，想和关愚谦正式确定婚姻关系。但是关愚谦在德国属于无国籍人士，根本无法办理结婚手续。没多久，他们去香港旅游。在香港街头，海珮春看到了婚姻注册处。让她大喜过望的是，这里竟然可以为外国人办理婚姻登记手续。这段异国情缘终在香港修成正果。
相识40年以来，两人恩爱有加。因为关愚谦好客，他家永远是宾客盈门，关愚谦的学生没有一个没参加过他家茶话会的，改革开放以后又多了一拨拨从中国来德国考察的各路人马。对此，海珮春毫无怨言。海珮春对中国文化的热情持续燃烧了几十年。自从和关愚谦在一起后，海珮春就认认真真地学起了中文，还进入汉堡大学的汉学系。如今，中文的听说读写对她来说已是小菜一碟，甚至中医针灸，海珮春都知之甚多。
“叛国者”归来
197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到汉堡大学访问，关愚谦被邀请去参加欢迎宴会。让关愚谦欣喜若狂的是，代表团的领队是他父亲的老战友，他忙让这位世伯给他的家人带去了口信。出逃十载，关愚谦终于在代表团回国后陆陆续续收到了国内家人的来信。此时他才得知，他母亲已于两年前因病去世。无法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成了关愚谦永远的遗憾和锥心的苦痛。
关愚谦的哥哥姐姐因他的出逃受到严重牵连，哥哥和妻子美珍还因此坐了6年牢。最让关愚谦牵挂的是儿子关新，但多次写信向亲友询问他的下落，皆无音讯。直到1980年，一封美珍二姐的来信让关愚谦全身战栗起来，信中提到，在他出逃后，关新被自己收留，但是因为下乡的缘故没有读成大学，回城后进了工厂当了工人，现在美珍在美国的大姐准备帮关新办去美国留学的 手续，但学费方面希望关愚谦能负责。海珮春主动提出要支持关新留学。关新到达美国后，关愚谦飞到美国与他相会，他紧紧抱着儿子，说不出话来。
海珮春明白关愚谦愧疚又渴望能为家人做些什么的感受，所以非常支持关愚谦无条件帮助亲人的做法。他们接纳了外甥女来德国留学三年，吃穿住行都由他们一手包办。他们把外甥夫妇先后接来德国并最终帮助他们去了美国，帮同父异母的弟弟办到德国并为其找工作。
关愚谦默默地回馈着海珮春为他付出的一切，他知道海珮春喜欢旅游，他从汉堡大学退休后，就开始陪着海珮春到处游荡。因为儿子关新从美国举家回到上海发展，十多年前关愚谦也在上海买了房子，以方便和儿子走动。虽然他和海珮春没有孩子，但让他备感欣慰的是海珮春和儿子关新相处得非常好。老两口如今过起了候鸟生活，春秋在中国旅游、讲学，冬夏回德国度假、过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