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管理办主任侯伟伏在窗台上喊桑叶的时候，桑叶正蹲在菜市大公厕的坑道上使劲，听见叫喊慌忙提拎着裤子出来吼了一句：“叫魂啊！早不叫晚不叫的。” 侯伟就说：“你个狗日的真不识好歹，喊你有事哩！”
桑叶答：“甚事？”
侯伟就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快接，你的电话。”
桑叶一惊，八成是儿子电话催钱来了。这小子考了座不中不晌的中技学校，还人五人六隔三差五打电话回来要钱。
拿起电话一听，不是那小子。一个女人在电话里说: 桑叶，我是殷桃。殷桃在电话中说礼拜六想过来看看。桑叶心里一激灵，嘴里应付着说好啊好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好些年了,都快淡忘了，突然一下子冒出来感觉生活很不真实。
殷桃是他高中时的同桌，原来对他挺好的，经常带些好吃的东西偷偷塞给桑叶，人家不嫌弃桑叶家穷，有时在课间还用胳膊肘故意碰他两下，望他的眼神也邪乎得很。从初一到高二，俩人同桌三年，同学近五年，没有口角，话语也不多，但彼此都默默关照着对方，尤其是殷桃，只可惜后来她随家人转学走了，致使桑叶少年时代少吃了许多好东西。临别那天，殷桃捧着一大摞同学们赠别的礼物踱到桑叶的课桌边，这在当时懵懂学生时代是需要勇气的，她就那样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瞅着桑叶，有些不舍，瞅着瞅着就眼泪汪汪了，桑叶当时很慌乱，赶紧把课桌上刚刚发下来的一张99分的试卷塞给殷桃，说，送你作个纪念吧。殷桃就笑了，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叠叠整齐放进书包，抹抹泪走了。
之后,桑叶就不断收到广州那边的来信,有一年暑假殷桃还跑回小城与桑叶一起去新开放的城郊旅游区玩了一天，这些短期的“快乐”直接导致了桑叶成绩的直线下降，第一年失败了，紧跟着第二年复读，最终还是以十几分之差名落孙山。老师们把这结果归咎于桑叶的早熟早恋，桑叶的父母恨铁不成钢，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那个远在广东的殷桃身上。既然窗户纸捅穿了，桑叶也就没有了拘谨，不愿再复读，在家闲待了两年，92年不顾家人的阻拦，坐上了一班开往南方的列车，结果到了广州连殷桃的影子也没见着，信封上的落款地址已经易主，人家告诉他，这家人早搬了。问搬哪了，他也不知道。打了两年工，桑叶回来顶了老子的职，在一家工厂里上班，与马萍结婚后的第二年，厂子就垮了，好在马萍的父亲是市食品公司的，就着这层便利，桑叶在西门菜市摆了这么个牛肉案……
桑叶这时候想想很好笑，一晃都快20年了。
走至门口时，侯伟在背后叽咕了一句：“没想到你狗日的也有海外关系哩。”
桑叶不解：“河内关系都呒，扯甚海外的？”
侯伟说：“这女人从学校追到侨联，再从侨联追到你们厂，一路电话打探到我这儿，这关系还能一般？”
桑叶停下来，侧着身子问：“甚？这人哪儿的？”
“装孬！美国的，难道你真不晓得？”
“美国的？哪儿？”桑叶又咕噜一声。
侯伟说：“美国明什么州？地名怪别扭的，我说不好。”
桑叶回家对马萍淡淡地说：星期六有个美国的同学过来看我。马萍就问：谁啊？桑叶说初中同学，说了你也不认识。马萍慌了神，美国来的这还了得，赶紧从箱底翻出存折来，说：“还有两千六百块，今儿才星期四，你明晌赶紧买些涂料找个工匠把屋子里里外外刷一遍，另外买台抽油烟机装上，你看家熏成甚样了，做菜时别呛着客人，穷点没事就是不能太窝囊太寒酸让人家小看……”
桑叶点头，心里像做了件亏心事似的有了种隐隐的愧疚。
晚上，马萍就开始打扮桑叶，就地取材，把儿子的皮箱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找到条牛仔裤，往桑叶身上一比划，长了些，一把剪刀就截下一段，然后送了裁缝铺锁了边，再把儿子酱红色的套头羊绒衫给桑叶套上，说，你一个卖菜的穿西装也不像，这身打扮不卑不夸刚刚好，不丢面子不丢人。桑叶的心思却不在这方面，木讷木讷的，被马萍折腾够了，没有精神心里怅怅的有些犯困，说，随你，只要不让我光屁股去卖菜就行。
星期五晚上，桑叶就去理发铺把头发给做了，定了型，毛巾包着睡到第二天一早去起摊，经过姜小蒜摊位时，桑叶停下来本想打声招呼，没料到姜小蒜低着头问了声师傅您要点啥？桑叶就笑，我啥也不要，我是你桑叶大哥。姜小蒜这才把头抬起来，咧着嘴打趣他，这哪是大哥啊，分明就是泰国人妖，不待家里会美国女人跑这干啥来了？
桑叶很尴尬地走过去嘀咕一句，这小丫头怎么也学着油腔滑调？
一早上桑叶的心都像是揣了两只小兔卟卟乱跳，大家都拿美国女人跟他开玩笑，上午十点左右，生意开始好起来，大伙一忙就将这事儿给忘了。
中饭后时，殷桃来了，先进了管理办，20多年没见面了她怕一时认不出，由侯伟领着走到桑叶的摊位前。
桑叶正忙着给一位主顾割牛肉，围着皮围裙，手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腥，殷桃叫了一声“桑叶”，然后捂着嘴笑：“像，真像。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桑叶低着头不好意思：“甚一模一样？”
殷桃仍笑，怪怪的。
桑叶抬头偷偷来看殷桃，一下子就撞上了殷桃如水的目光，那眼神一下子就把他拉回到青涩年月，想起她拿胳膊肘故意碰他时的样子，想起旅游区俩少年搂抱在一起时的情景，桑叶难为情地把头又埋了下去，支吾着说：“这些年你还好吧？”
殷桃说：“蛮好的，92年我们一家从广东去了美国，这期间听说你去广东找过我一回，后来我在美国给你寄去好多封信，却没见你回复。”
“我也是一时冲动，想去南方打工的，不单纯为了去找你。至于你的信，我是好几年以后才看到的，全收在我爸的手里。” 桑叶两只手来来回回搓来搓去。
殷桃看旁边围上来很多人，不打算待下去了，就说：“下了班我们再联系，这会儿我还得去下外贸局，这次回来主要是谈一个项目。”
桑叶说：“那晚上家去吃饭啊，我家马萍都准备了。”
殷桃笑笑：“不了，晚上我在豪门宾馆大厅里等你，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 殷桃说着就将一个盒子递给桑叶，“这是三星手机，路过移动公司时我买了张本地卡，装上了，有铃声响你就接一下，找你太不方便了。”
桑叶不想接，看她手就这么一直伸着，不接又不妥当，于是又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手就接过来了。
殷桃说，那你忙生意吧，晚上再联系。
桑叶就点头，两只手来回搓得更厉害了。
殷桃走后，桑叶想人家又没说晚餐有没有其他人，更重要的是没说让不让带马萍去，这可如何是好？编造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借口，最后都觉得破绽百出，经不起马萍的推敲，他想好了，如果到收摊时还想不出新的无懈可击的借口，他就不去会这个殷桃了。
人嘴两张皮，说啥都有，下午马萍就听说了，自个跑到了菜市来。
马萍说：“嘴蛮紧的哦，原来是个女同学啊？”
桑叶低着头嘀咕：“男同学女同学有什么区别嘛。”马萍又说：“就是你那年跑广东要找的人吧？”桑叶支支吾吾：“哪跟哪啊？你回去吧，我晚上不去会同学不就行了。”
“去，怎么不去呢？大老远地来一趟多不容易。”
桑叶听出马萍的挖苦，就说：“说过不去就不去了。”马萍又说：“说你这人吧，去就去呗，又不是去做啥坏事？错过了，还不知道日后我们有什么疙瘩和别扭呢。”俩人正说着话，盒子里的手机响了，桑叶望了望马萍，马萍努努嘴说：“接。“
[ 2 ] 殷桃在电话中问桑叶你下班了没有，我已经回宾馆了，然后又把宾馆的地址说了一遍。桑叶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时候桑叶很想问问带马萍去可不可以，但始终没开得了口。殷桃说那么我等你，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这老同学对你还真不赖，一来就送你部手机，冲这你也应该去，这钱你装着，手机大约多少钱你给她，并且要尽地主之谊，不要让自己感觉欠了人家什么，要像个大男人一样买单。”马萍说着将刚取出来的一叠票子硬往桑叶怀里塞，说话的声音也很大，好像不光光是说给桑叶一个人听的。
桑叶却嘀嘀咕咕，还是不去了，那么老远的有甚好联系的呢？再说让你到时不晓得怎么揣想我。
马萍压低声音笑着说，去吧去吧，人家是啥人，你是啥人，咱心里都有数。
桑叶拿着手机半天没回过神来。马萍说：我看摊，你回去换双鞋，中午我新买的，就放在你鞋架上，把头发吹下，别回市场了，天都快黑了你直接去吧。
桑叶说，那你真不生气？
马萍低着头整理着案板，说：“气啥？”
新鞋子踩在宾馆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桑叶很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滑摔倒了。
大厅吧台的服务小姐站起来问：“请问是桑先生吗？”桑叶点头。
服务小姐做个请的手势接着说：“有位殷女士已在701房间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服务小姐一直把桑叶送进电梯，按下了7楼按钮，然后人退了出去。
桑叶晕晕乎乎就上了7楼，出了电梯，踩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感觉很踏实很安全，顺着708往里摸，拐个弯就到了701房的门口，桑叶扯了扯衣服，轻轻敲了敲门，门很快就拉开一条缝隙，还没等桑叶反应过来，就被里面的一只胳膊拽了进去，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
桑叶被抵在反扣着的门后，被穿着睡衣的殷桃紧紧地搂着。
殷桃梦呓般喃喃细语：“桑叶桑叶你就是我的初恋，我这心里揪着十多年，桑叶桑叶你知道吗？”
桑叶喘不过气来，却又不知道怎样来将她推开……
等殷桃恢复理智放开桑叶的时候，桑叶的肩上已经留下了一排深深浅浅的牙印。
殷桃说着对不起就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来，睡衣有些不整，也没穿胸罩，大半部分乳房露在外面，雪白雪白的，桑叶不敢看，却移不开视线，这样看着看着，桑叶就感到脑袋在充血。
殷桃看出了桑叶的状态，伸手就关了壁灯。黑暗中殷桃再一次拥抱了桑叶，桑叶这次没有挣扎，他清清楚楚听到了自己身体的爆炸声响，慢慢慢慢就有了配合，他们像合作过千万次的夫妻，他们没说一句话，他们大声地呻吟和喘息了……
雨停风止，打开壁灯，桑叶这才看到殷桃已是泪流满面。桑叶不知如何处置，倚在沙发上神情恍惚……
殷桃拽了几张面巾擦了擦泪水，站起来向浴室走去，关门时抛给桑叶一句话：“尽管你并不是我已在生活中走失的那个桑叶，可你依然使我感到亲爱，这次回国，有很多遗憾，但我却很满足。”
这样的语言桑叶在菜市场里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过了，有些不适，他站起来来回踱步，无意中就看到房间的书台上面躺着他当年那张99分的试卷，突然间就感动起来……
晚餐的时候，俩人都喝了点酒，聊了许多开心的话题，不知不觉中就到了酒店打烊时分。分手的时候，桑叶问：“下次什么时候来？”
殷桃说也许没机会了。
桑叶又说：“怎么能说这话呢？”
殷桃悻悻地答：“贵地的政府太腐败，项目没谈，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利益，还有当权者两杯酒一喝，就把投资者当妓女了，很反感！我现在已没什么兴趣了。我已经圆了自己的梦，再说你有家庭，这样也不好。”
桑叶就说：“反正我搞不懂你们跑大码头的事情，不插话，我该回了，马萍等急了会骂我。”
出了宾馆，桑叶的脸仍旧烧烧的，压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在宾馆里做那事真好！哪天也带马萍开个房间住一晚。
这样想着想着就到了自家的门口，灯亮着，马萍开门看到桑叶眼睛红红的，就问：“喝酒了？”
桑叶点头：“喝了。”
“说说。”
桑叶摇头：“头晕，明天说。”……
倒在床上桑叶就沉沉地睡去，马萍却没有睡意。
第二天早起出摊，走了老远，桑叶又火烧火燎地折回来，手机忘带了。马萍说：“鬼联系你啊，那么着实。”
桑叶憨笑。
然而一整天过去了，手机始终没有响过。晚上桑叶依然充电待机，睡着了也开着。马萍就觉得桑叶这回病得不轻了。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是宾馆打来的，说殷女士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话别，有个信封留在宾馆吧台上，让桑先生来取。
放下碗筷，马萍说我也去。
两口子骑上电瓶车，一路上桑叶都在揣想殷桃丢给他的究竟是什么物什。到宾馆门口支好车子，桑叶走到吧台上问了一下，服务生却要核实他的身份证，桑叶有些不高兴递过去，等了一会，服务生把身份证退还给他，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放在吧台上，说，拿去吧。马萍手快一下子先拿了过去，转身就往外走。
桑叶赶紧跟出来，把身体靠过去。马萍撕开封口，竟然抽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美元，一下子呆住了，桑叶夺过来，将美元抽出塞给马萍，然后又将信封倒过来往手掌心里磕了又磕，却没有磕出任何内容，捏着信封桑叶感到很失望也很失落。
桑叶就查手机上唯一的一个来电显示，按下了回拨键就嚷：“殷桃，殷桃殷桃你回美国了吗？”
对方传过来的却是语音提示：“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马萍攥着美元，瞅着桑叶茫然若失的样子有些心疼，轻叹一声，嘀咕道：“本来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就像两股道上的两架马车，偶尔碰面，怎么能去要求一辈子都在一个马厩里吃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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