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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眼中的手语]鱼的手语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7 04:28:37 点击:

      我背着一篓鱼,肥大,活泼。鱼尾拍击的水珠从敞 口飞出来,落在脖子上,点点滴滴渗到脊骨上,洇透的 清凉从两肋骨浸到胸口的奶沟沟里。   我顺着街河口的石阶一级一级地上爬,爬了多少级,爬了多少年,我已记不得了,反正童年就这么爬过来了,我知道迈步,看着自己的脚印在石级上,芋麻草鞋的影子总在睫毛上晃荡去晃荡来,每一步有啥意义我没问过,只晓得,每一步都让自己不摔下去。
      秋天水落沙出,站在洞庭湖水边,街河口的阶梯能把人的脖子望酸,起个大早能爬两个来回,待得日上竿子就算不错了。我的活儿就是给街上的老板送鱼。
      鲜鱼在篓子里是活蹦乱跳的,鱼鳞沙沙地响,液衣滑滑地荡,篓下水珠一路滴下去,脚趾要使劲地抠着草鞋,站桩不稳会闪了腰,弄不好,一篓鱼会从头上盖过去,从石梯上滑人湖中,赔一篓鱼等于白干几天。
      我觉出大腿有些往下坠,后脚提上来力不够,本是踩两级的,怎么也只能跨一级,糟了,脚下一滑,身子直往下退,我赶紧曲着腰,手中的杵子死死地扎在条石缝里,手腕扳得有些生疼,没稳住,重量还是在往下滑,眼看身子要坠下去了,宁可空了鱼蒌,也不能让身子滚下去。
      这时,一只手从下面有力地托上来,像五根铁抓子,兜着我的屁股,很有劲道地一送,力往上运,我在石级上站稳了。我还未及回头,一个壮实的影子从我身边盖过。
      毛丫儿,早晨受这份苦,回家,跟你娘说,换个活儿。
      石老板,多谢了。我听出了,是石锁叔的大嗓门。是他顺手拽着我,一口气拖了许多台阶。接下来便听到扑通扑通的脚步有力地升上去,随着早晨的雾,便那么浮着,一滴不漏地荡进了鱼巷子。
      石头和鱼
      我把鱼背上来了,用杵子抵着鱼篓歇口气,这才想起我的屁股,它实实在在地被一个壮汉捏过,该死,他的手掌顶住屁股的时候,有一种透心的力,这时想起心里怦怦地动。我记得是流红刚过那里还兜着黄裱纸呢。真丑。
      叠了许多年的石级,多长多厚是说不清的,日子会飞,从肩头,背上,双手一拍,如湖上的鸥鸟煽动几下,飞到高空,又滑翔到鱼帆上,衔着云或湖中的青草,引胫一跃,奋起之后,岸沿的船坞,掠过去,驻足后街的老房子破一线雾,把湖光和天色沟通,有些橙黄暗红的天光花粉一般撒在起起落落的街市上,从街河口浮上来的雾一丝一丝地牵挂着,本是水涌云团地簇涌,顺着湖口石级一级一级地爬,没想到湖风一扬,从洞庭湖涌上来的雾又那么连拉带扯地有秩序有层次地叠合着,分解着,这时天上的雾便塌了雪山一般扎扎实实地坠落,突然,左边出现漏洞,有一个巨大的吸管把雾抽进去。那麻灰灰的青石路便苔藓般布满了柔软的清凉,一条小巷欲隐欲露地豁出来了。
      这是岳阳最有名的鱼巷子。
      女人的声音飘过
      鱼巷于是条由南向北的斜街,我每天背三趟鱼后便出北巷口,那是南岳坡,向东是大街,连十字街口,向西不足二百步是后街小巷,青灰小砖垒的墙根,墙壁多是竹篾编排后泥上黄土,极少几家是木板墙,房子起起落落不规整,黑色小瓦摞成山脊,没用瓦挡或木板封檐,瓦角刺刺拉拉,掉下来落在低矮的茅屋上,活像停着几只黑老鸹,无论黑瓦和茅草顶都一簇一丛地长着各种青草,小房小院后的茅厕偶尔连着几块菜地,支着一些竹杆,或架着芦苇编成的卷席,竹杆上飘着黑黑黄黄的布片子,吹下一条牛块的准掉在那些晾小鱼小虾的芦席上。
      每次我都贴着潮润的墙,挤进那些杂乱的小房里去。拐弯抹角之后,我便听到叮叮冬冬的碗筷盆板声音,或者是勺把刀背拍着门框哗拉拉地响,砍脑壳的,又死到哪里去了。咯烂尸的幺妹子,快,快把水桶挪开。娘对我和妹妹永远只一种语言,呼着来骂着去。
      我们是她一块无可挑剔的土地,随时都用木板和竹杆去耕耘,声音和扑打的工具同时像光线一般盖着我们的身体。小巷和屋子里的潮湿和霉气强烈地照射在我吸进吐出的气息中,白天的一线阳光,或者夜晚一星油灯会把我的头胀得很大,看到一些闪闪烁烁的金色光斑贴在地上,拼出许多杂乱怪异的图样。
      娘周年四季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大襟衣,不换不洗,直到穿成黑的或者灰的。每天清早出门扫大街小巷,收拾南岳坡这一段的垃圾,她没回家我便下湖背鱼了。我回家时早饭吃过,弟弟通常是跑得没影子了,我从灶锅里端出半温半凉的饭菜,剩多少吃多少,然后是到码头上收拾那些汉子的衣服来洗,半下午还得顺南正街右拐去火车站那边拾煤渣。通常是上午在鱼巷子,下午在船码头。娘的声音一天到晚都在耳边,毛丫,你咯烂x,就不能跑几步,给我拎桶水来。喂,毛丫,毛丫,把后院的竹蒿支起来。我是娘口令下的一根竹杆,指到哪儿便在哪儿。突然声音停下来了。沉寂,沉寂之后,是浑重的声音倒塌,随着是妹妹的尖叫,拍拍搭搭的声响,哎哟,哎哟和拍击的声音起起落落,我让你偷嘴,烂逼,烂心肝肺,烂尸的,我,让你,偷嘴。我看到前屋娘的身子在耸动,头发披散,手从空中划着圆,落下来,手中是竹篾片旋转出来的弧形,幺妹子的身体在娘的脚跟,像陀螺一般旋转,声音尖厉,高昂,交合娘咬牙切齿的骂声,我听着幺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我夹在中间想扯开娘,没想到幺妹的声音又响亮起来,干嚎着,娘的竹片快捷地落下来,盖在我的肩上背上,刺拉一阵钻心地痛。这使我想起背鱼时,鱼篓的藤带勒着肩胛,磨破了口子,竹枝扎着伤口格外痛,就像一丝红色的血刺从骨头缝扎进去逼着心尖,疼得汗发都竖起来了。我咬着牙,没哼,一手抱住了娘的竹片。毛丫,闪开,毛丫,毛丫,你这个烂逼,你想气死我。娘一边吼,一边用脚去踢幺妹,幺妹趴在地上,像一只小猫在爬,我赶紧盖住她的身体,一脚正好踢中我后腿弯,身体不听指挥,山一样塌下来,压着妹妹,头碰在门框边,一晕,我不知道了。
      我再清醒时,娘把我扶在靠椅上,正用灰黑的毛巾给我擦脸擦手,毛丫,你咯蠢逼,你扯啥子间,你去护她,我心里更窝火,打得更凶。这个小烂逼,偷了哥哥的半块法饼。我站起来,娘,两分钱一块的饼,你往死里打幺妹。我看幺妹还倒在后门坎上,手脚全是紫血痕,鼻口流血,满脸土灰,右手还捏着那碎饼。我去把她扶起来,带到后院,幺妹才九岁,一身瘦骨,黄头发竖起来像插的鸡毛,我暗暗地责怪她,看你还偷嘴。幺妹嘟哝,娘偏心只护着哥,我偏要偷他的。
      我和幺妹在娘的骂声中活着。
      湖岸 飞石击中的芦花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道路就是石头。从洞庭湖爬上来,先是光滑的卵石,然后是数不完的石级,一直摞到街河口。左边爬进鱼巷子的也是青条石,这石头麻灰色,有黛色和褐色的点状纹,不规则地错置,淡青色的斑块偶尔楔人灰白色的纹线。石质细腻,脚心贴在上面幽凉幽凉的,仿佛那种清凉不顺皮肤的纹路和毛?L上行,而是贴着脚踝骨一节一节地爬过膝盖,滑到大腿根,浸着两胸肋骨,然后把心揉得凉凉碎碎的。脚下的清凉就像一滴蓝色,最先喷撒开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染着,幽暗的黑,转淡淡的黄,翻上来扩展到肢体慢慢地去接近红色。只要人心不凉,所有的蓝,黑,灰,黄,只是包围人的感觉,如果红色力量大了,它们永远在人的身体边缘运动,成为窥视,杀戮的种子,等待红色的衰弱,一种风寒浸透,会使这种色彩的对比发生变化,鱼家的故事就得另外讲一遍。
      从此膝盖冰凉。
      鱼巷子是以姓氏命名的鱼行,张王刘李,陈许赵周分别在街两旁摆开店铺。陈旧的门顶挂着xx鱼行,牌匾之上小二楼都是木质的栏栅。家资殷实的是纯木板楼,次之是二寸宽的竹条编成的围墙,斗拱有雕花楼刻的龙头燕尾,或者仅悬出一方木梁。楼下一色门脸,单门均是丈八开间,双门脸七尺六开间,丈八进深。门槛之外有鱼缸,鱼篓,能排开的是敞口鲜篮,圆形或八方形,各色鱼种分类别色地排放。老板的神色安详,只有伙计在吆喝鱼种鱼价并辅之手势招呼:上色鱼罗,便宜,快来看快来买。
      我每天背来的鲜鱼,一般养在大缸大盆里,而在鱼篓鲜蓝的鱼则是已养了几日的。精明的老板在敞口篮内还配几支鲜嫩水草,水蓑衣,花刺草,菱叶,鱼的白鳞在草叶中闪亮闪亮。一条鱼巷子采集了洞庭湖的精灵。把河流端在手里,在心里铺开活物,那些密密麻麻的生命无意中就置搁在人的门前廊下。鱼登堂入室,忘却了水液组成的田野和土地,鱼总是不停地拍击,谁也弄不清它的绝望与欢乐。
      石锁鱼行在巷子中部的左侧,早屉阳光从檐瓦落到栅栏,光哗哗地铺在鱼缸和鲜蓝里。游鱼在大盆里很自在,水凝止,阳光舔着鱼身,除了银鱼,我看所有的鱼脊都是青灰色。一个女人雪白的手在水中划动,鱼头顺着她的手指缭绕,仿佛那些水在她的手腕上才成了河流,有了拐弯,回流,一泄而走的自由。原来一切山川河流的曲折都在人的手腕和掌纹之中。毛丫儿,带条鱼回家。那女人细细软软的声音。不当紧,不要钱,你石锁叔说了,毛丫儿要鱼只管拿。毛丫儿帮石锁鱼行背鱼从不讲斤论价,都是石锁叔随手给的。
      石嫂一张脸明艳照人,让我睁不开眼。阳光洗得她的汗毛一根根、闪亮脸在折光中可看到皮肤下的水晶红,光鲜的脸上点染了一片火苗般的桃花。眼眨动一下,光线掉在鱼盆能溅出波纹。额头平滑,疏落的流海点到鼻梁像嘴上悬了一个玉坠儿。下巴柔和,没见其动,声音在耳边特温和。毛丫儿,进屋坐,锁叔在后屋杀鱼。
      她说杀鱼,是温柔一刀。我娘是咬牙切齿地宰鱼。宰字未落,鱼刀在案板上先响―下,然后是溅血。
      一把鱼的屠刀。
      在鱼巷子里只有共同的说法:剖鱼。俗话叫:打鳞破鱼。打破一词在乡俗土语中仅仅只是中止一种事物。
      (湘中方言,打字用途极广,打作为一种动作,姿态是丰富的,打渔,是捕捞的统称,娘让我打油,是购买的意思。打花,是结花联朵的意思。沿岸乞讨,也叫讨打发,打发是赐予,送给。在口语中打花打结却是语意不连贯,游泳也是打浮游,真正作为打击的窟思在俗语中却少了。)
      水上的树
      石锁在后院蹲着,有一明一暗烟火,真正抽烟的 人是不误手里功夫的。他勾着头,两肩胛蠕动,青灰的 烟从粗硬的头发间生出来,打一个青灰小结,抻直,斜 飘,烟浮上去,不见踪影。后院狭窄,石沙瓦砾隆成土 堆,有年头了,长出了荆条,艾蒿,野苣菜。三面有矮墙 立起,缺的是西南角,透过砖隙墙垛可以看到湖水,湖 上的帆船。一条狭窄的青砖沟沿墙根伸出去,黑绿的 水鼓着泡在弯弯曲曲地流。石锁叔破鱼是鱼巷子的绝 技。他的刀具也是独绝的,有尖刀,弯刀,钩刀,还有一 种刀仅是一支纳鞋底的锥子。从鱼腮旁的两个鳍翅, 任选一侧插入,手指护着锥尖,顶着翅下小口,手势上 扬,抽出来的是一根鱼肠,仅连着一个袋状的苦胆。突 然苦胆一抛,他用口接住苦胆,右手一收,那节鱼肠断 在一侧,左手指在鳍翅下小口一摁,用掌沿一托,一条 破好的鱼扔在鱼盆的水中。鱼照样游着,滴血未见,这 是他的活水煮活鱼。
      那枚苦胆不见了,只有喉节蠕动,吞津而下。在这 个街市里几百年来他是第一个吃生苦胆的人。
      一条鱼就是石锁的河流。鱼产之于鱼,但这条鱼不 同于任何一条鱼都有鱼的行踪。对鱼而言水里无路又 和所有的路连接,江河湖海,水只有流动但不会杂乱无 章,水草水花有序地布置鱼的房间。在船与船之间都是 鱼的通道,距离都会随流水改变。舵手和渔夫不一样, 一个找的是方向,一个找的是食物,他们不会久驻一个 小岛之上。舵手的目的仅为航行,渔夫则从船到水,从 水到鱼,鱼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鱼仍在游动,方向就 不会消失,沿着鱼的飞行找到捕捞方法,鱼只是人手中 的一条道路。
      鱼与鱼交叉,并行,尾随,迎头,游动的鱼,在石锁 的眼里是一副鱼骨架。石锁的刀进入鱼体很有讲究。鱼 腹是最柔软的地方,常人破鱼从那里掏出内脏,但鱼血 全部流空。他除了扎口一法,最多的是腮骨之下,横划 一口。也不知他怎么摆弄鱼身体的,鱼肝,肠,胆便从口 内冒出。取完内脏,你从鱼身上找不到血迹和刀痕。凡 冬腊月,年节熏鱼,他却从鱼体最硬的地方入刀,石锁 叫它:背膛。
      背膛之后的鱼干干净净,晾干,逾春,至夏秋不坏。 而鱼的内脏全部分门别类,能卖出比鱼还好的价。
      最绝的一招,是他剖鱼不用刀。把鱼放在案几上, 用凉水冲冲,手在鱼的两侧抹一抹,让液衣干爽一些, 右手推至鱼腹,顺势而下,在尾鳍的一侧找到鱼的阴 门。小手指如勾,用指甲楔入阴门,有些许淡黄色的汁 液流出,大约小指进去一二关节,然后,石锁用嘴贴着 阴门,手指抽出。他躬身曲背,有一股游动的气息在鱼 腹内响起,他用手摸出一个碗,贴着下巴,一会儿,鱼腹 的内脏,从他口内一侧悄然流出,小顷,一条鱼的内部 便空空荡荡。
      水和鱼同样重要,成了石锁老板的土地,成了他的生命。鱼在水中,他常常盯着,看着鱼多种多样地运动,脸上毫无表情地望着鱼和水,水是最柔软无形的东西,一粒鱼籽成就了一条大鱼,长出坚硬的骨刺,长出会飞的鱼翅,长出锋刺不可破的鳞。长出许许多多的血肉,水化成了鱼的生命,人肯定是鱼变的,石锁杀鱼无数,每条鱼都和人的结构一样,连鱼血和人血也同样。水是鱼的土地,它可在土地上走任意的路,那种广阔原本比人更自由(水域永远大于陆地),鱼只要在水里,便是无边的游翔,鱼的天地呢,鱼的天是出水危险,地是深藏的泥土,它食草又食泥,还吞食自己的同类。鱼活在水的土地,又把自己变成水土。不可以看见鱼的生长,水成了鱼儿长大的梦。
      在后院我第一次看见石锁吃生鱼。那血,那腥,让我差点呕吐出来,我捂着嘴跑回家了。
      某天的洞穴
      鱼巷子都是百年的老房子,这条鱼巷是条斜街不说,它还依次建造出一个坡度,东北高,西南低。如果在洞庭湖中的高船打望,它便是南岳坡上斜挂的黑色弧线。丝丝缕缕的水汽从瓦缝蒸出来,马头墙的翼角不明显,只有黑白间杂的阶梯式,檐角翘起或木纹斗拱,或差参不齐的几块压瓦砖,凹凸相扣的黑色小瓦。水槽挂不住泥土,仅有极少的绿苔和草尖,一二支看麦娘,三五根灰蒿杆。相对的街面拖宽深的凹壑,两檐间有的连着油漆帆布,朝放夕收,有的则拖一方竹席或芦苇帘子。小巷南北连两条东西大街,偏是这巷街狭小,阳光落下去看不见回光,浮烟游雾升起来时声音便弥散在这无数的黑色瓦片之间。语言便在这黑瓦青石的空隙里播撒种子,一年一度地铺出些许机会,些许运气。伙计们的吆喝比落下来的阳光还闪亮,刚出水的上色鱼罗,鲜鱼廉价。嗓音透着鱼鳞的光泽,一声响过又一声接起来,中间小停,再接起来的就在街对面了。两个铺面之间,间隔是一种声音,一种光线, 声响中的高低,寂然地停顿,人影却不会停顿,晃晃忽 忽的,那是一些黑色的头颅。左顾右盼中提篮拎桶,讨 价还价。
      鱼巷子,北端是干果,经过制作的鱼类,水菜,海 带,透出门楣的是熏香味。只有南端是纯水果。(鱼类) 鱼在这里长成不同种类的团体,各色鱼等,你已看不到 来源,伙计们告诉你:青鱼,鲤鱼,鲫鱼,桂鱼,草鱼。寻 常人寻常鱼,到了挑挑捡捡的时刻,会冒出几个稀有鱼 种:时鱼活烧鳊、鳗鱼、鲟黄鱼。鱼在集市才构成梦想世 界,它不知道会游向哪一家。石嫂卖鱼总是温和的,仿 佛怕把鱼弄疼,双手捧着放在客人的提篮里,水中大鱼 她用漏斗网舀起来,让客人品评,论斤算两也不固执, 老人小孩都爱在石嫂手中买鱼。
      石嫂不姓石,姓叶,娘家河西林阁老。听说她叫白 鱼儿,可我叫过她几次白鱼儿,她没应答,或许我声音 太小。石嫂像个瓷器人儿,总望着你笑,你以为是她的 友善使然,可人走了她望着这大大小小的鱼儿也是那 般微笑。她虽守着鱼铺,可进鱼卖鱼她都不上心的。我 给她家送鱼,或石锁叔去湖边上鱼,她不闻不问。我同 她说话,石婶儿,秋冬腊月该上一些青草鲤鲫,这是四 种常用的鱼,做腊鱼量很大的。她不吭声,我低着头在 她耳边叫了一声白鱼儿,她惊吓的掉头,望着我的脸。 你,你说做糟鱼。(湖区糟鱼是用米粉拌做,放在侵水 罐子里,有时用的是小鱼小虾,更多的是把大鱼剁成整 块,在拌粉,或糯米里放蛐香料拌制储存在密封罐 里。)我不会做糟鱼。我看着她的脸,感觉有些陌生。一 年前的石嫂很活泼,说话动作也快,如今有些痴痴呆 呆。我跟石锁叔说,石叔,婶儿咋比去年笨呆一些了?
      女人,都是一些不中用的货。你还说呢,她卖鱼,常 常多给少收,说一百遍也没用。
      太阳很暖和地照着白鱼儿,脸上反着很灿烂的光, 像十五的满月一样安详。眼睛一闪一闪的移动,额头平 滑得像竹膜,那眉毛像木炭画的,看似焦黑,动一下,每 根都闪着光。脸上的温和同饱餐后晒太阳的猫,她是笑着看移动的客人。她眼盯着我的口眼耳鼻看,我说,凡人都六根具全看么细,石婶便小声说,毛丫儿,你看所有的活物身上都有很多小洞洞。我一想,可不是,点点头。人还有七窍呢。她温温地,都是进口多,出口少。进口多,出口少,你看人拉屎撒尿才两个洞洞。她近乎痴迷地看着我,又转向盆里的鱼,摸摸鲤鱼的尾鳍,用指头去拨动鳗鱼,还有黄鳝或鲶鱼,它们的出口洞洞呢,我仔细注意,奇怪,看不到出口洞,都是无鳞鱼,我大奇。石锁叔殷殷地笑,凡活物都有出口洞的,只不过是液衣包着看不见。你不过穿着裤子,这叫进口敞着,出口关着,腾地一下,我脸红了。
      石婶说,这些洞都有秩序,等级的,大凡站立的活物进洞在上,出洞在下。凡爬行游走的活物,进洞在前,出洞在后,这是为啥。她迷迷瞪瞪地说,我迷迷瞪瞪地听。
      晚上,我在油灯下织网,网棱在网格里钻来钻出,想着那么多网洞,只不过一根线就织成了。我问娘,活物的洞洞为啥分上下前后,娘白瞪一下眼,只有傻x才说傻话,要是进洞都在下在后,那吃的东西不全都流出来了,还分啥进洞出洞呢。猪猡。
      我没说话,人生而会观察和思想。石婶只在看,只发现白天,鱼和流水,船与锅灶;夜晚,油灯,梦境;在水中,码头,街上,店铺,人与猪狗猫,都出现了,生命都活动了。隔湖相望的君山,青油油的,起伏的几座竹山、柴山,湖里,无边无际的芦苇,都出现了,由青变绿,由绿变黄,如今是白荻一片。还有蚂蚁,蚊虫,飞过的秋雁,所有的活物都在运动。粗看白天和夜晚,湖里和岸上都没发生什么变化,一切都是昨天的样子。这个天地是永恒的,其实不是那样,一切都在运动,有运动便有变化。慈氏塔在湖边站了几百年,还有乾明寺,是那么安静,它镇守湖泊与城市,它在看,看黑暗与光明中的变化。在两股气流结合,或者间离,风来了,风天生的是风流。一缕光落下来,还有几缕光,光只是布染,没有像束。在光与光之间出现了物体。在光之间看景,景在走光的夹缝,日景,光景,是安静的事物在观察,流动的是风景。虚幻,朦胧,一团一片,来了去了。大地,街,湖也不是没动,它们被风景带动,自身的变化牵引着天地的变化,这一风景过渡到那一风景。湖纳河流,河流汇海,土地长满庄稼,庄稼养活人。水看上去无色无味无形,有了鱼,水的形体在岸边规定,有了鱼,水动则色变,色变则草长草生。(动变一词让世界变成不可说的东西,起与止,好与坏,大与小,响与静都是针对自身的反叛,世界只有自身,一切都是自身的因果。)
      湖上一指,看不见岛屿和云雾,气流把一切都浮起来,月升日落,帆起篷收,鱼化飞龙,飞龙为人。
      人或为鱼鳖。
      鱼飞的细节
      我在织网,织着灯光,织着夜晚,幺妹被织入梦 中,娘被织成湖中的乌贼,我手中的线索牵引一条道 路。我在网中,不停地跋涉,长长的路与长长的线,往 下是湖泊流水,往上是阶梯和云雾。我和鱼在行走,没 有驿站。在我记忆中只有父亲和母亲的争吵,然后是 娘手中飞出一物击中爹身上的某个部位,爹是个渔 夫,他鱼捕多了,该受这罪,连我遭受的委屈,也只好 认了。记得,娘扑打我时,爹便把我抢在怀里,木棍便 在父亲身上说话。还是爹在世时带我去过梅溪桥的百 货铺与饭馆,还在巴陵剧院看过花鼓戏。后来弟弟出 世,娘一心呵护弟弟,每天只有咒骂没有扑打,那就是 安生的日子。我也曾随爹下湖,在湖上张望,白帆鸥影 过,绿岛日光斜。整日坐在湖上哪怕捉不到一条鱼,心 也像湖面那么宽,把手浸在水里竟是那般透凉,水流 动时竟奶液一样的香甜。鱼腥划出水波上的纹路,一 个人和一条鱼所走的道路实际是惊人的相似,没有停 顿,没有喘息,跋涉中只能看到前面的影子,倒下去, 丢失生命又一个接上去,再倒下。爹,人一生要换很多 衣,鱼换衣吗。鱼的鳞是人身上的指甲和衣服,常换常 新。鱼比人更懂得孤独,它害怕长长的水路,合群,是 鱼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鱼群共同面对凶险和风浪。 人织网却刚好提供鱼单独逃亡的诀窍。一颗鱼籽,一 只蝌蚪,鱼的婴儿是微尘微末的,它的悲哀是作为同 伴的食品。
      夜在编织中跋涉得更深,街上更夫的声音已远。我钻进旧式的亚麻帐内,幺妹敞开手脚摆满了床,我躺下,娘的鼾声敲打着门窗。我望着屋顶的黑暗,幻想着自己能像白鱼儿那么美,身体上能有么多圆润的血肉。我成为一面镜子,照亮别的女人。偷偷的摸一下腿,移到胯骨,我发现自己宽了许多,还有胸口的两个奶,像果子那般炸开,一下竟占满了手掌。成了女人身子骨有许多东西要换一遍,牙,雪白,变长,獠牙,黄发变蓝,长披如斗篷,转眼成了一个妖精,迷人,丑陋的迷人。还要变成娘,不,决不能变成娘。一个恶魔和墓碑打开的地洞,阴森森,堆砌的都是死者骷髅。偷窥,牛头,马面,一个健壮的老头,白发如银,无牙,舌苔绿色,长长地哇哇呀呀,直着身体脱下灰布衫,露出鸡巴,竖成枝头,分岔,很有力的戳着支着洞穴与门。他要干什么,摇晃着旗杆,拍到我的脸上来了。我心惊肉跳。背着身,杆枝顶着我的屁股,血液加热,温温地流,腰眼以下有回肠荡气,旋转如涡。所有的辉煌灿烂照亮了我的内部,湖水在我的内脏循环,膨胀,流淌,挤满了全身的洞口。我需要一种流走,身体在振动,颤抖,一种撒尿的排泄感涌出来了。我发现鱼巷子里所有的客人都看着我,在偷偷地笑。只有白鱼儿温婉地拉手,我赶紧跑过去,白鱼儿不见了,是石锁站在门边,一手拎着我的头发,一手拿着弯勾鱼刀,把我堵在后院,压在墙角,刀尖在我的皮肤一线一线地刮,血渗出来,点点滴滴。
      我觉得身体破坏了,突然一下惊醒,发现有一个人在我帐内,把我的裤拉掉,手在我的下体掏掏捏捏。我惊恐地抓住他,哪一个。我刚问出口,发现是我弟弟伏在我身上。狗娃子,你,你摸到我床上来了,弟弟才 13岁。我的天,我把他推出去,他又扑上来,像条爬上床 的狗,手爪凌厉地勾着我。我们撕打起来,没想弟弟也 很有力气了,能压住我半边身体。情急之中,我拉右脚 使劲一蹬,哎哟,狗娃子一下甩到了床下。他嗷嗷地哭 起来。娘从前房冲进来,扶起狗娃子,不由分说揪着我 的头发拖下来。你咯烂x敢打你弟弟,我一刀剁了你。她 忙着给弟弟拍灰擦脸,狗娃,有啥事,告诉我,我给你做 主。
      弟弟只干嚎,眼睛阴阴地看着我,我小声地,狗娃 爬到我床上来了。
      爬到你床上来咋啦,你该让床他睡。
      他,他把我裤脱了,还摸捏我――
      你咯小娼妇,摸你咋的,臭x,拍拍摸摸,坏了。烂x,送给别的男人日了,就那么回事。
      狗娃子是我弟弟,咋能乱了套。
      我说你是小娼妇,弟弟那么小,能把你日坏了,你还打他,踢伤了他。娘吼着耳光扑扑拍拍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的头嗡嗡地响,赶紧逃出后屋,冲到外屋在门边哭。
      流过 与水无关
      我在南岳坡看着湖水,幻想着有一个叫无边的男人在水边永恒地盘着,没有一丝风,水波在鳞鳞皱皱地闪动,一光一景投折几片云。燕鸥在云中不动,天空是流动的液体,不能伸手,害怕弹碎几缕浮光。外界找不到水天相接的边缘。如果不是鱼,那微波,微光不会浮出空中。你摸不着,它却震动你的心扉。看太阳一半已经浸湿,把一腔子恼怨的血吐在水间,从极远处拖过黄的白的,闪动,渐渐变红,红得泼喇喇的血,透明,晶体,是一条跃动的脊,会飞的山脊。鱼跃出水面,同夕阳一同扎入水里,把光芒浇润了,红,胭脂才漫漫地淡,我这时无法辨析是掉下来的天空,还是原本未动的水域。分不清,那才是一块真正肥沃的土地,是一块鱼飞翔的土地。有了帆船游走的颜色我才知道事物是浮在一个透明虚幻的面积之上。至于真实如何被淹没,鱼儿却成了虚幻的飞翔被捧在手中当街叫卖,事物才真正变成一种过程,谁告诉我,是眼睛观察完成的呢,还是心灵感悟与暗示的,或者仅仅是触摸一下湖水如何变凉的过程,都不是,大凡要听到鱼和水的故事,俗人会去寻找,渔夫不用,渔夫只用鼻子嗅一嗅,空中送来的水腥瞬间在胸腔里发热沸腾,一开口鱼化为人的传奇便在城市上呜叫,飞过芦苇都是绿岛潮湿的经典。
      每天我都这般看水,不,是这般看鱼。
      一阵的划过光亮,太阳没了,谁用光线打扫空间。岸沿的树林,还有起起伏伏的屋脊,黑色飞燕,丛丛叠叠,是那里闪出光线。沿着鱼巷子后街,追踪过去是石婶儿的后院阁楼那儿,怎么会发光呢?白鱼儿端坐着,桔红的霞浮过去有些晃晃忽忽,她在那儿梳头,长发飘飘,镜子成了观照街市的风景。奇怪,这些日子总发现白鱼儿对镜晚妆,她不是青楼女子,印象中她从来没离开过石锁鱼行。我几次想问,但白鱼儿每次微笑都是那般若然无事。
      女人何时不梳妆呢。
      或早或晚我都能望见她家后院阁楼,晾晒的飘巾,还有白色,藕色,蓝色的衣衫。奇怪的是,我每次在巷内背鱼送货,或者偶然走过,白鱼儿都在店铺前的鲜篮边张罗,她永远是和鱼连在一起的,有一次我看到后阁的白鱼儿便飞快地从巷子里跑到鱼行,白鱼儿仍在门脸招呼客人,我进门问,石叔呢。他在后院。我到后屋,没见到石叔,刚想爬上阁楼听到石叔声音,毛丫儿,找啥。有事么。
      他在后门坎边冒出来,望着后院墙。我钻到他身边,石叔,你看,我实在不知道他能看到什么。后院一无所有,那堆沙砾砖瓦被青草和藤叶盖满,三面墙堞有些残破,你不会看墙吧。我试着问。
      墙缝。只有墙缝重重叠叠,年代久远了,灰浆剥落,缝痕凹下去很深,指拇头无法抠出泥灰,有些青砖破裂,划痕,缺角,你说,这砖头都老了。
      我心里灰灰沉沉的,砖头都老了。不,不,老的是一切过程,像水一样,动变的过程,石头与水,其实都可以老的,只是常人没法见证。
      石锁叔的墙缝镶着鱼的故事。
      石锁叔的故事呢。
      商量午夜
      鱼巷子不同酒楼饭馆,也不是客栈栖宿之处。入夜之后,鱼行三三两两的都合上了铺面,燃起疏疏落落的灯烛,侧巷小院便有了一些生息,有叮咚的锅碗瓢勺声。二更一过这长巷便空落安静了,偶有一二家门脸,吊着灯笼,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巷里进进出出,并不惊动夏天天井纳凉的,冬天后房烤火的,日子仅是瓦檐缝里落下来的清凉夜岚秋露。气了一天的人,多在三更之后于梦中勾引悠悠往事。这日子和湖水一般平淡。
      某日的暗夜,来了几个北方人,口音是黄河边上的,个子高大嗓音粗,叩门的声音引起巷里微微的骚动,据干货铺的王婆子第二天说,那些人腰里揣了家伙。
      石锁鱼行这一夜亮着忽闪忽闪的灯烛。
      那一夜我来石家取鱼篓,几个男人在厅堂里吃鱼火锅,杯碗碰得铮铮地响。我第一次看到用碗,那种青花瓷的海碗喝酒。我看到的不是火锅的热气,而是他们头颅上冒出来的热气。石锁也和他们大嗓门儿说话,这时我才想起,石锁也是北人,这是鱼巷子唯一的一家。
      我娘有一次在石锁鱼行喝酒,说把石锁叔灌醉了,酒后娘说,石锁叔过去拉过队伍。方圆几条街也就我娘能跟石锁叔喝酒,我的印象石锁叔吃鱼还不吐骨头,把鱼头嚼得兹兹喳喳的响,挑着白厉厉的鱼眼说,毛丫儿,这,这是好东西,吃,吃了鱼眼,不花不翳。
      白鱼儿从不大吃大喝,据说连鱼汤都不喝,对面鱼行的孙二拐说,白鱼儿吃素,嘿,嘿嘿,吃素的娘们,长一身好肉材,他经常用眼光和嘴去挑逗白鱼儿。白鱼儿总是笑,胀红着脸说一句,痞子,孙痞子,你媳妇来了。
      孙二拐的婆娘是个泼辣货。这孙痞子和别的堂客嬉笑打闹,她像没见似的,有时还凑几句热闹。只是见到孙二拐调戏白鱼儿,她就大恼,偷偷走到背后,拎着二拐的耳朵,提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喜欢白白胖胖的逼,是么,我把老母猪剥了,吹气,行么。
      石锁这时候会格外开心,哈哈大笑,他从不把白鱼儿放在心上,听凭街上痞子,烂鱼对着白鱼儿犯痞犯坏。
      这女人不是石锁叔的?
      男人和女人组成各种古怪的关系。在浩渺无际的水气里男人软化了,弯腿勾背,湖风把脸上拉出横横竖竖的折子。鱼巷子独石锁叔高,进我们家门要低头,一嗓子开市锣,能贯一条巷,声音落下来敲得砖瓦台阶咚咚地响。他的脚步拍在石板上能把力量传到你的背脊和手臂,巷子里的女人说,石锁是个草包,一天到晚没心没肺。自从他捏过我的屁股之后,我靠近他便觉异样,身子免不了要抖几下,他就拍着我的头说毛丫儿,莫学你石婶,面粉捏的人,拿在手里软乎乎的,要像你娘,你娘没走过路,总是跑着的,哪儿都有劲,骂人像喝肉汤,打架像个疯婆子,行,喝酒比男人还能整,她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没准能拉队伍。
      我听着这些话流进来,是湖上的冷气。一个女人充满了恶气邪毒,眼光抓住男人想吃了,抓住女人能撕碎,把所有的精气神都放在说话和动作上。娘的姿态确实很丑陋,从我记事没见她梳过头,像孵过蛋的母鸡,毛发上指,黑瘦的脸,颧骨高而眼落下去,幽幽深深的,只是在咬牙切齿骂人时那恶毒的光芒飞散而出,耳朵很宽,招风,胳膊细长,伸手抓我和妹妹时,如同农家的草扒子,在争斗打闹时整个骨架子都在动、尤其是她奶过我们后,奶袋子空了像秋天的丝瓜瓤,飘飘洒洒地在胸前抖。夜晚从小巷的黑暗处钻出真像个活鬼,许多街上的娃崽崽见到我娘都躲得远远的,背后给取了个名儿叫:鬼母。
      石锁对我说,毛丫儿,你娘才是个美人呢。
      每个人一生都拼出许多姿态,把一个一个姿态连接来,在若干个年月日里,人把各种丑陋的方式组织在一起,然后去和别人连接,把别人的丑陋或美丽牵在一起行走。娘便是一生行走,包括她睡觉。白鱼儿不是,她安静得和猫一样,与人无争,与一切活物无争,她在一个地方只是静静地等待。在人多的吵闹里保持微笑,悄悄地退出了。
      娘手里总要拿着东西的,扫帚,桶,推车,木棍,竹竿,凡街上的热闹她都会挤进去,残忍的械斗和疯狂的吵闹她都投入,身体蠢蠢欲动,张着大嘴干嚎,鼓动。有几个痞子打架,她插进去挥杆子,也许是他们打红了眼,也恨娘经常去搅事,两三个男人往死里扑打她。薅掉了不少头发,衣服撕破,脸抓坏了,一条胳膊脱了臼,她倒进血泊中还是那般厉骂,呼喊与吵闹像秋冬的白荻铺天盖地。还好是石锁叔赶到了,抓着两个痞子,几拳给打塌了,一脸血乎乎地跪着求饶,娘在一旁哈哈大笑。
      娘是一个不持刀的杀手。
      人鱼童话
      街河口与南岳坡并行向东延伸,街河口交叉,延伸出梅溪桥,乾明寺,南正街,慈氏塔。南岳坡延伸出巴陵大道,洞庭路,岳阳楼,鲁肃墓,文庙。鱼巷子南北连接街河口与南岳坡,最是人丁杂乱的地方。湖畔妓船,岸上娼馆,喝喝呼唤,人影憧憧。就在屁股下不干净时,我开始明白它的含义。每次见到那些地方总绕弯走。男人不一样,眼睛总是左右寻找,一路打探。弟弟很多次都往那儿凑,被我拉回家。弟弟其实脑子很灵,在人群中总爱左看右看,各色新鲜花样他爱去摸一摸,口里总爱嚼点什么,嗑点什么。家穷,也不知他哪来的钱。在街上杂收的一些新奇每次都说给娘听,娘说,狗娃子聪明,没他不懂的。有天娘说,狗娃子你的脑子好,读点书,娘做事从不商量便把弟弟硬塞到一家学馆里,取了个学名叫:罗八斗。我笑他,巴斗,盛谷装米的。弟弟从小没学过正道,能抽烟喝酒,斗鸡打牌,娘不管,说这是男人的本领。唯读书卡着他,晚上我们织网,便能听到他叽叽喳喳地读书。只有我知道他曾和学馆里的学伴一同,卷了学伴家的衣物在典当行换出钱到竹荫街酒馆吃喝,还几个人去九华山湖边赌赛。自从他摸过我的裤裆后总贼头贼脑地往女人堆里钻,也装点斯文,去石锁鱼行假装看鱼,眼睛总在石婶身上扫。白鱼儿说,狗娃子,你不去念书,围着我转啥。
      嘿,石婶好看,真好看,楼子里的窑姐也没你好看。
      白鱼儿不恼,眼睛滴溜溜地转,狗娃子,你多大。
      嘿,嘿嘿,人的眼睛一生下来就那么大。
      我睁眼看见,冲耳听到的时候,娘就是撒火泼闹,凶相呲牙,把家里弄得日夜难安,乌烟瘴气的。打人和咒骂永远伴着一家人。我想,一个家要种子坏了,没救,包括我。我时常心里窜着一股邪火,想发泄,打翻东西。小时背着娘我没少跟狗娃子少打架。有一次拾煤渣,一只野狗咬了我一口,我同狗娃合计,弄了点残菜剩饭把野狗诱到慈氏塔南的荒地,用砖头瓦块把狗砸死了,用麻袋扛到石锁叔家。石锁叔乐坏了,扒了狗皮,做了狗肉火锅,吃得满头大汗,白鱼儿在旁边看怪物一般。石锁叔说,吃了狗肉有劲,不怕冷。这时我想石锁也是一路人。
      夏天,湖边是上蒸下煮,每天都像泡热水澡似的,身上没干过,最容易长疮生疖。幺妹长了一身黄水泡,破了便是红红白白的水液,腥臭,一身水泡没法睡觉, 日夜干哭,石叔弄的草药给她调敷,有的地方好了,新 肉红红的,没好的地方苍蝇,蚊子嗡嗡地扑,我整夜整 夜地给幺妹摇摇蒲扇,用毛巾沾沾浓汁。娘咬着牙,恶 狠狠地说,烂死这个小婊子,早死,省了我的心,大了嫁 人,还得我陪钱。每天都这么骂两轮,还好没动手打过, 有次幺妹骂恼了,顶了背,娘拎着她的耳朵,提下床,甩 在地下,幺妹一下晕过去了,娘也不理,去船码头拾破 烂去了。
      晚上我回家,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坐在堂 屋里,在鱼巷子从来没见过,你是谁,到我们家干嘛。
      我是春香院的,你说我来干嘛,讨债呗。
      正好娘回来了,一听,火冒三丈,我他妈的还想讨 帐,敢讨老娘开涮。我们家没男人,你上船码头骚去。
      你是八斗他娘,你公子在我们春香院吃花酒,�, 这是欠条,不识字吧,问你家少爷。
      娘疯了似的,提着那鸨婆便撕打,那女人也是见过 场面的,抽手也给娘两个耳光。婆娘,想赖帐,这个世界 赌债妓债是不能赖的,不还是吗,少爷有胳膊有腿。
      就这一句话把娘打塌了。有种,老娘还了这次,下 次要再勾引狗娃子,我放把火烧了你春香院,你到鱼 巷子打听打听,老娘是个什么货。娘把家里的角角落落 都收干净了,还抵了她一个陪嫁的镯子。   夜里,狗娃子回家,娘破天荒打了儿子一次,可是她发现这个十三四岁的小男人已经很有力气了。
      关于湖的传说
      在酷热的夏天,我和妹妹闷在灰暗蚊帐里,守着墙角生发的腐朽霉味,幺妹身上的脓血腥臭,令我无法忍受。屋子里黑暗绕着手指,我摸索到后院,倚着门,有星星,湖上的水气凉凉地传来,但不进屋,没有风,黑暗静止得像蛛丝怎么也撕扯不开,对我来说,每一个夜晚都要来临。
      唯有守护夜晚是无可挑剔的。
      树上与墙角总有不安分的虫豸,催出来的宁静,不用屏声静气,也能把夜听明白。娘的鼾声很大,挡住了女人所有的心思。娘是一个照不见影的镜子,谁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包括这个家,生活灾变,收支管理,她从来没有算计过。一家人就像树和草,自然地生长起来,先是钻出土层,继而在雨水中拔节,然后开花,果熟枝动,裂开纹路,阴影在地上伸开,雕刻,光线改变了,翻过去,第二日重新又来。脚步沉重地张扬,脚印一个接一个,大的小的,细密叠合,散开后,漫不经心地延伸到街上。
      日子,不忍张望。凌乱,废弃,残缺,杂芜被街道连接。我在重复地行走,无人过问瓦砾沙石,一块菜地的栏栅,岸边木杆上黑白相间,是风向标。或许是船家暗示的结果,垃圾总是一堆一堆相间,是娘总没能把垃圾翻完,一块破布,缺口的罐子,敞口瓶,衣袖或裤腿,骨头,鱼刺,碎碗,一把汤勺,铲子,巴斗上有一个洞,一只破鞋,半截蜡烛,玻璃罩,网绳,棕叶,羽毛,每一件物事都在那儿,五花八门,罗列出漫长的日子,一天,一时,每走一步,鸟飞一程,从起点到终点,过程总会不期而至,水气上升,云雾总在城市上空飞翔,阳光与黑暗在不同的地方纠缠,把日子划一个圈。封严实了,时间还是会逃走的,像箭,光线总是射出去的,湖水接受的箭无穷无尽,只有水能把光线淹没,包括灯火,甚至连鼾声也被淹没,有种无穷无尽的东西把我盖住,我被夜凝固住了。
      
      不,我被日子凝固住了,但想逃跑。已经后半夜了,幺妹好不容易睡着了,我轻轻地打开门,然后返身带上。拐弯,绕到鱼巷子,静,连蚊虫的声音也没有。瓦檐高高低低地叠着,夏夜无月,也还是清淡的灰色,黑暗是过滤了的。我隐隐听到脚步声,印在石板上,远远近近的,四更以后的街市连痞子也会打瞌睡,街市里不会存游魂野鬼。我向南追了几步,有影子,闪闪而过。在街河口,有下石级声音,私语,或者还有金属碰击的清脆,一个声音让夜晚惊动,落在石头或瓦缝又了无痕迹。我突然想到,寻找声音,它的痕迹自由无碍,无处不去,也能走得很远很远,我相信声音永远没消逝,只不过被新产生的音响盖住了,这夜的世界,看是静的,实际堆满了重重叠叠的声音,顺着声音的痕迹能找到许许多多我们未曾看见的东西。
      命定于这夏的夜晚,夜是有生命的。
      我返身回去,轻轻地走着,但脚步的声音还是来了,这背后的声音总让人担心。我回过头去,巷口无人,再走,声音在石板上由隐约而清晰,是的,声音来了。
      我再回头看到人影,从南巷口上来。脚步很重,觉得有些熟悉,再望一下,好像是石锁叔,果然是他。他走到石锁鱼行停住了,也向这边看着。我们互相打量了一会儿。我向石锁叔走去。石锁叔,你还没睡,下湖去了。
      是毛丫,我,我送两个朋友,走水路,你咋不睡,像个夜游神。他向前几步,我们小声地谈话,但他身上有很重的男人味,很粘,稠稠的,油腻与汗渍,还有腥味,鱼腥,又不全是,混合在一起浓浓的味包围着我。我心里动了一下,他摸过我的屁股,我靠边也想抓他一把,伸出了手,没敢,被石锁叔按住了。毛丫长大了,他一下把我压在他的腰腹,胳膊一环,把我身上的邪恶挤出来了。他把我抱起,从侧巷进了后院,他在那条长春凳上把我压扁了。
      事情就那么简单。
      鱼游动的方向
      晴天,鱼巷子总是懒洋洋的。伙计们靠着门框,或者缩在门坎内打盹。偶尔一二个客人也不惊动各家鱼行,走走停停,心不在焉,来去像影子一般。看水观云似的,鱼成了他们的梦境,偶尔拿着一条鱼,旁观的态度让老板和伙计觉得他们只是和鱼散心,摸几下,张开鱼翅,旋即放入水中。我觉得在这条街巷里的人都是鱼,忧郁而舒缓,一个动作一种表情,都让人迷茫诧异。张氏鱼行全是河蚌,虾贝,一个女人伏在鱼盆上,长头发飘散在鱼篓的网眼里。她拿着湖螺,吹吹,把螺和蚌比较,企图在它们的硬壳里找到珍珠。她让愉悦像水珠滴嗒的声音起落变化,扑腾水声如同湖滩妓船上的弦子,伊伊呀呀地跳动。我在鱼巷子里每天都细细地察看,我想只有这个女人和临水的鱼相配,她就是白鱼儿。她把手伸进鱼缸,或者鱼盆,手指弹动鱼须,虾刺一样的灵敏,划出水也是一种歌舞,徐缓而舒畅。她的悠闲,慵懒,特别是她漫不经心的散淡微笑让人心动。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光灼灼的鱼鳞间顾盼生辉。那是水与阳光接触的一刹那,冰与火的触碰,极小的惊悸,须臾又恢复平静,鱼在她手里是静静的。
      石婶,你是鱼,还是鱼是你,我总蹲在她身边问,她这时脸笑得更圆,眼睛滑动,似乎有晶莹泪珠溢出。是我说中了她的心思,她用手指着鱼,轻轻在鱼身上一画,毛丫儿,你看,鱼和人不同的在哪儿?
      我一下真说不上来,它没手脚。
      鱼翅和尾巴就是它的手脚,它是在水里行走。人把眼睛包起来,它的眼睛敞开着,比人看得多。
      你每天除了想鱼的事,还想些什么。例如石锁叔。我试探她,她摇摇头,无法看到她的波纹,那你经常傍晚在阁楼梳头,化妆干什么。白鱼儿手停住了,脸上的微笑凝住了,没有语言,头使劲地摆动,她赶紧钻到内屋去了,我突然发现,白鱼儿的头发是散披下来的,不用梳,没有发髻,没有辫子,梳头干什么。
      难道我看到的阁楼上,不是白鱼儿,不对,阳光中她的模样很真切,没错。我想不明白,好些日子后,我发现让我震惊的事,石锁叔在我家后院的板凳上和娘干那事儿,幺妹在后门框边看着,娘那时候像一个母鸡拉着嗓子唱,石锁像湖上的船工号子,我站在后院时,他们还不停歇。气急之中我抽出门栓在石锁叔背脊上冬冬地扑打。
      他们像狗那样交配,并不理会我。
      那一刻,我知道什么叫做杀人,我从灶台上摸出鱼刀高高举起来,石锁叔回头望了一下,没在乎,娘侧过头看着我和妹,倒哇哇地哭起来了。
      我把鱼刀扔在门边,打着幺妹跑了。
      众庙之门
      你说这世界是个嘛东西。
      巷子里飘飘忽忽,院子里的日影照样长长短短,空气中依旧布满了鱼腥和霉腐的味儿,你很难想象每个人吸进去的气息是夹杂在哪儿,水与雾,还有日光到底是我们吸进去了,还是我们吐出来了。幺妹身上的水泡结了痂,一些黑红的痂块,一些黄灰的痂点,凹凸不平,膝盖和手臂上像粘着荚壳和灰粉,总让我忍不住伸手给她去挑那些痂,我用手指甲在痂壳边挑开一点点缝,痊愈的是新肉,没好的便又渗出脓血,这时幺妹又开始嚎叫。我看着她,仿佛她是我的女儿,这个世界只有她和我有联系。
      幺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了,我发现她哭的时候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张开口,尽情地喊,喊习惯了,娘打得痛与不痛她都喊,那是一种充满仇恨的快意。
      我带她去南岳坡时发现她在街边的墙上使劲地撞,我拉着她跑,她便大叫,惊动街上的人全望着她。我抱着她回家,她又在门框碰,姐姐,我真的受不了,痒得心尖都在发抖,比疼还难受。痒的时候,身上每根发发毛毛都在动。
      我想了一个办法,调了些盐水,在她身上扑,扑着扑着她在院里跳起来了。吓得周围的鸟雀都跑了。
      我说,幺妹,你忍忍。再过几天就好了。
      也就是那天的半晚,娘突然从床上把幺妹拎起来,用竹片使劲地暴打,小娼妇,你把我的钱偷到哪儿去了。
      幺妹说,我偷钱作么用,不买吃不买穿的。
      我也说,娘,你一定弄错了。娘恶狠狠地,不怪别人,我背着狗娃子放的,只你妹妹看到了,莫非它能飞。
      我看到竹片下的痂壳像麦子一样飞,幺妹身上又是一片鲜红。我护也护不住,气极了,把娘的胳膊一下反扣着。娘恼了,抽出木棍在屋子里乱打。我怕幺妹会死在娘的木棍下,总在幺妹前面给拦开。屋子里已打得稀里哗拉,娘疯狂的样子真是一个鬼母。
      突然娘一声干嚎,动作停了。我一看幺妹不知什么时候拿着鱼刀钻到娘的腋下,在娘的腿上剁了一刀。
      我知道闯了大祸,乘娘不注意,带着幺妹跑出了小巷。
      我带着幺妹在街上瞎转,这两天不敢回家。石锁叔找到我,劝我回家,我想起那条春凳,还有他弄我娘的样子,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他。
      仇恨也许就是这样产生的。
      我想带着幺妹远走他乡,可又不知道去哪儿。这倒好,我们把小城的角角落落都转遍了,在桥墩和车站里过夜。幺妹的喊叫如烟如雾地被风吹散,每天软绵绵地跟着我,我并不知道她发烧了。我几次问她,幺妹,想回去么,你愿意,我们就回家,她死死地拉着摇头。
      直到有天幺妹浑身上发烫,又不吃饭了,我才带着她回家,娘爱理不睬的,小娼妇,命硬呢,死不了的。
      第二天,我到洞庭找了一个郎中,带回家时,幺妹不见了。她生病能跑哪儿,我在街上四下寻找,没有。后来娘也找了,狗娃子也找了。没有,幺妹像空气一样蒸发了。
      我问白鱼儿,她笑笑,不用找,幺妹去好地方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能无边无际地寻找,在码头在湖边在车站,连垃圾我也翻过了。没有。
      我寻找的念头和我杀人的念头一样顽固,每天在我头脑里进进出出,闪出各种图案,于是鱼巷子里的活人我都看成了尸体,鱼,成群结队的鱼,都在石锁的刀下飞舞。
      仇恨是栽在石头上的,能发芽,能生枝发叶,如今是仇恨之花,可是我不知道杀谁,我娘,石锁,我弟,我杀他们,那罪恶会更多,我不能杀他们。
      杀谁。竟成了一个问题。我和谁有仇,是呀,和谁有仇,和娘,和压过我的那个男人,不是,因为我说不出他们和我有什么仇,是他们害死了幺妹。可是幺妹是娘的女儿。
      幺妹是死是活又成了一个谜。
      杀人事件或游戏
      杀人。成了我脑中的一幅画,一曲戏文,像云霞那般流动。红色铺天盖地。一线白光,弧形,闪动,是锋刃,刃口所向不仅破开丝竹,也切开云雾,水滴在刃口上飘忽,雨丝连成的长度,刀光闪过。脑子里杀人成了一种颜色,很美好,倏忽而来,嘶拉一推,破竹之势,刃口把色彩破开,红蓝黄绿青橙紫,一截红色连着蓝或黄,黑色点点滴滴把颜色综合,一刀白光颜色又分成无数种,综合与分离彼此替代,循环往复,颜色构成图画,构成声音,声响让颜色跳跃起来,强力冲击,弱于一方,借机鼓动,弱力转强,色彩和声音布满天空,布满大脑。
      杀人。不仅是我的想法,念头。它摸透了我身体的每个器官,我能杀,杀该杀之人,该杀之事,无数个日日夜夜,欲罢不能的杀人想象,勇气,力量,决心,器具,行动方式我都有,差什么,差一个契机。
      杀人的契机。
      杀死一个事物需要机会需要时间和空间一次巧妙的连接。可见杀人并不简单,毁灭事物也不那么简单。
      杀人,也许是我错了。把生命交给一个锋刃,刃口只是切分事物,把一个整体分成两半,杀人,便是分开事物。把人事分开便是杀人的勾当,沉着冷静,手如风,刀如电,在一伸一缩之中,锋刃完成了切割。
      在鱼巷子里随时可以杀人。
      鱼刀每天杀无数生命,不需我准备,很容易,例如石锁低头剖鱼时,娘在夜晚打鼾时,都极为简单,所谓举手之劳。可我的脑子却不简单,有无数杀人的念头,动作,我在石锁鱼行站了半天,拿着鱼刀。举起来,石 锁说,来,你学会杀鱼,女人要学会杀鱼的,不会杀鱼,怎么能杀人呢,看能不能杀死一条鱼。
      晚上,娘睡了,狗娃子睡了,鼾声仍然那么火热。 我推开蚊帐,刃口对准脖子,刀尖对准胸口,只要一个 动作就完成了杀人。娘说,你杀了我吧,我活够了。
      她说梦话居然像日出日落,水涨云浮那么简单, 我所有的勇气都在黑暗的光线中逃亡。我杀谁,男人, 女人,娘,弟弟,一切和我有关系的人。
      为什么杀有关系的人呢,每个人都找自己相邻的 事物去杀害。有意思。为什么不去杀害那些和自己毫 不相关的东西,因为你一刀拿下之后没有任何感觉。
      那样你只完成刀的任务。刀的使命,杀。
      树叶 与飘飞的时代
      我一直没能像鱼那么活着,换一个说法,就是我 一直没像鱼那样在水里游动。我在一个僻静地港湾里 找到水,接近水,让手指沾满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挂在汗毛上慢慢感到它的清凉。水质给予的是一次浪 漫的遥远的约会,从洞穴里吹来的感觉,浸透身体所 有的孔道,把水液渗进去,它像诱惑穿透我的内心,那 种与水的亲和远比男人进入体内更惬意,手指弹动水 珠,清凉沁人血管,红色的血凉下来,有亮蓝和乳白如 旋涡闯人。身体的色彩在追逐,循环,分裂,综合,幻化 为一束激光,引领着内心激变,遥远的苍穹幽蓝地沉 静下来。神秘在那里机智地流淌,穿行,那是一种内心 的山峰与河流,还有奇异的森林与草甸。让女人水质 化,不是女人自己,是男人让我们这样,灵性从肉体上 长出来,开出花朵,散发出香气,最后成为歌,成为戏, 成为一种美妙的声音。
      我愿意让水永恒地泡着,散发的不是水的光泽,是我身体的颜色在飞翔,是我照亮了这浩浩荡荡的湖泊。在洞庭湖我永远也闹不清水是怎么流的,水有方向吗,水原本没有方向,和人一样,只有成长与枯竭,只有聚集与飘散,我想在山峰和土地上永远只能看到实物,毁灭与存在。在水里不同,只有水能生发奇特的幻像,据说柳毅便是从这儿去的龙宫,湘妃也是从这儿追随尧舜,水是发光的事物映照古往今来,我是谁,我只是一滴小水珠。
      我是水滴,没白鱼儿那么大,鱼是大于水的东西,可是水却是鱼的土地。
      人完成与水的融合后,他才会变得聪明,有力量,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我终于决定了,我做什么。
      夜晚总是依照轨道运动的,你发现周围变化,运动时黑暗已悄然地抵达,我第一次在后院磨刀,一把尖利的弯刀。娘在旁边鼓着眼睛,毛丫头也会拿刀了,好,用你娘的血试试刀锋的温度。一切刀只是破开空隙,刀是找缝的东西,娘那晚没织鱼网早早地睡了。她似乎在等待,照样响着那热情洋溢的鼾声。
      我拿着刀站在床边,真的要杀我娘么,为什么,因为她带给我苦难。不对。苦难不是带来的一件东西。
      我还看了看邪恶的弟弟,我决都不可杀害他们,我不能让他们享受结束苦难与邪恶的快乐,不能,我杀了我的亲人,带给他们的是恩惠,我承受的却是新的罪恶。
      我像往常的黑夜,返身带好门,木门腐朽,粗糙,响声零乱,顺手摸摸那青砖,湿润润包藏霉味腥气没人能把水雾下的建筑重新还原,砖墙上的凹槽和粉尘让我感到了手掌上的纹路。一个苔斑,一根草皮芽,破碎的砖渣,和夜晚的黑暗揉在一起,都是细碎的事物,它们如何分解,难道也用刀么。光线,水,色彩,声音,要割断它,靠用刀么,可见刀的用途也是有限的。
      左手出门,顺着巷墙走出来,朝右便进入了鱼巷子。空巷,确实空巷,无人无影,无声无息,我握刀夜行,目的只是敲开一扇门,让那伸出一颗头颅,然后切下来,最后做成一种玩具。不能,这没意义,这和杀死一条鱼没什么两样,他就是这样杀鱼的。
      石锁鱼行的侧门响了。有人影,一个,两个,出了台阶靠得很近地走,那是白鱼儿和石锁叔。女人在前男人在后,走得很慢,我想跟上去,只听得吱呀吱呀的合门声,又一个人出了门。谁,看样子,作态,是白鱼儿,确实是白鱼儿出门。这鱼巷浅灰色的黑暗,能分辨每家鱼行的门楣。我赶上几步,没错,是白鱼儿,她跟在石锁的身后,到巷口,没有下湖边石级,是朝左拐,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走上街河口。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怪事,石锁前边有一个白鱼儿,后面又跟上一个白鱼儿。
      我想起阁楼上梳妆的白鱼儿,和在门脸看铺子的白鱼儿,她们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我急急忙忙地跟上去。可他们走得很快,似乎发现背后有人追他们,很快过了十字路口,向北,又是一条斜街。我赶到十字路口,居然有从车站方向涌来的人群,横在我的面前。我急忙分开那些玄衣灰袍的人,走上那条斜街,可那三们影子不断变幻,似乎离我很遥远了。
      我使劲地跑过去。
      这时岳阳城的北方响起了枪声。这天的早晨在枪声中开始,我提的那把鱼刀没能切断昨晚的黑暗。
      [故事的多种形态:]
      罗世银是在渔船上长大的,讨了毛田的一个女人,湖上风雨使他落了关节炎,便在湖坡上搭了一个竹棚棚住下,靠转手贩鱼挣了点钱,移居到鱼巷子后街,生有两女一男,那年因风湿性心脏病去世。(这是一种说法)毛田女人靠扫大街养活三个孩子,很艰难,是石锁鱼行的老板接济了她。最初是常给她送一些鱼的内脏,鱼泡,鱼白,鱼肝肠,毛田女人感恩投报把身体交给了石锁老板。石锁不能生育,无儿无女,毛田女人想挤进鱼行,请老板娘白鱼儿吃火锅,晚上回家,老板娘喊肚子痛,一命呜呼。
      没想石锁并没娶毛田女人。在南北军打仗的那个夜晚,回河南老家了。
      许多年以后,毛田女人的幺妹子回到岳阳,她是一家医院的院长,军人,有警卫。她来找姐姐毛丫头,罗八斗告诉她,姐姐是在南北军开战的那个晚上失踪的。据北佬说,她和石锁汉子私奔了,如今在黄河边上打鱼。
      毛田女人提起这事还咬牙切齿呢。
      石锁老板的姓,鱼巷予无人知晓。他姓金,祖上是抗击洋毛子的,败落后,到南方隐姓埋名,他们不善渔道,一直是善马的。石锁爽朗,聪明,便在鱼巷子落了脚,本意是封妻荫予好好地过安乐日子,讨了本地渔家女白鱼儿。这白鱼儿天生丽质,性格柔顺,像个面团关人,结婚多年也没一男半女。石锁本是个热血粗犷的男人,不喜欢这种面糊女人,看中了其丑无比的毛田女人,勾引通奸。凭他石锁的本领,弄出个一男半女不成问题,没想到,一个一个的种子都是罗世银的,这让金石锁无比嫉妒。他请罗跛子吃饭喝酒,灌醉了他,然后把他像剖鱼一样碎成片片块块,装在一只浸水的罐子里,三天两头地吃几块,把个活人给吃了。这事无人知晓,天网其实也不漏,有一个细节可以破解此案,那就是罗世银的所有指甲没法吃,全留在石锁鱼行的神龛上,那个小小香炉灰里埋着20个指甲,因为无一人发现这个细节,罗世银之死成为一个谜。
      石锁后来参加了南军,组织秘密队伍,成为从事地下活动的头号人物,主管情报、运输、补给,官儿做到校级,他并非从岳阳消失了,在南征北战中隐身下来,后来去了台湾,白鱼儿一直跟随着他,但实际上是个老妈子。
      毛丫头叫罗环珍,她说,鱼巷子是一个屠场。她不能呆在这儿,罗环珍追求更大的痛快,去洞庭山做匪首,凭她的观察和智慧战胜了所有男人。她想在水上称雄一辈子,没想到后来日本人的快舰开进了洞庭湖,长沙有了四次大会战,她拉着人马到幕阜山打游击,在新墙河的狙击战中她发现了自己的弟弟:罗八斗。
      弟弟成了日本人的翻译官。她很高兴,到底也有些出息了,她听幺妹的消息,说做了一个医生。这倒好,小时候没病死,长大了,竟给人家医病。
      罗环珍一直追踪石锁的消息,没别的目的,她一直想弄清俩白鱼儿的事,(事情的本质是,石锁杀了罗跛子无人知晓,可巧,白鱼儿在五月端午节给神龛上香,香烛杆插入香灰之中硬硬的,一根香倒下来,烫了白鱼儿一下,白鱼儿再插上去,感到插在硬物上,便扒出了香灰,发现了指甲,因而也就发现了罗跛子之死。白鱼儿吓呆了,迷迷糊糊地呆傻,其实这没什么,关键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反复叨念罗世银,于是石锁只好把她杀了,把她内脏清干净,用石灰,晶粉,生漆把人形保持完好,数步之内同活人无异。在鱼行铺面的白鱼儿,实际是小白鱼儿,长得和姐姐一模一样,只是她从小便是一个傻子。那日晚上石锁北去,前面是大鱼儿,用的是民间赶尸的方法,后面是小鱼儿。)
      抗日战争结束之后,罗环珍编人了正规军,是个双枪将,做了女团长,后来派她的队伍去剿灭土匪,负了伤,回到地方闲养,晚年开悟,居然做了慈云庵的住持。
      这是故事的3种讲法,也可以有13种讲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种讲法遵循自己的意愿,至于故事之间有矛盾是正常的。故事不对历史负责,只在讲述进程制造人事发生的幻觉。所有文字的目的其实全在故事之外。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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