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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大迁徙:动物大迁徙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54:41 点击:

      整个冬季加依尔山冬窝子仅下过几场小雪。进入二月,库尔扎提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山坡向阳处的积雪迅速融化了,山与山之间萎黄的枯草已经连成片。沟谷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被风聚拢成块状的积雪,早已被牛羊践踏成污秽坚硬的冰坨。
      二月中旬,背阴处的冰雪也完全融化了。此前,库尔扎提一家四口人,在方圆数平方公里的山沟里,用骆驼驮回了所有能找到的冰块储存了起来。这期间,尽管库尔扎提一家人的用水仅限于烧茶洗碗,200多头大小牲畜的饮水,每天控制在最低限度,但是,冰块还是用完了。
      连续两天,库尔扎提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登上羊圈后面的那座小山,眺望西北方的天空,期待从那儿飘来一团云,哪怕下场能够浸湿牧草的小雪也行,但库尔扎提失望了。
      下山的时候,一块砾石险些绊倒库尔扎提。他似乎是泄愤,狠狠地踢了一脚那块该死的石头。随后他露出强者的神态,有点得意地盯着向山下滚落的石块。砾石只滚出十来米就停了下来。库尔扎提的目光停留在羊圈里的羊群身上,此时,他已经忘记那块无辜的石头。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必须得赶着畜群饮水了。
      库尔扎提来到羊圈前,搬开用木棍捆扎成的羊圈门,羊群裹挟着浓重的羊粪以及牲畜呼出的略带甜味的热气,呼呼啦啦冲向院中央那个用半截油桶做成的饮水盆,宽敞的院中央立即显得拥挤起来。里层身强力壮的羊,围着半截桶不停地嗅着舔着,外层的羊不顾一切地向内层挤着。几只山羊一跃而起,踩着其他羊扑向冷冰冰的半截油桶。
      当最后一只羊恋恋不舍地离去。库尔扎提打开牛栏,然后,无可奈何地看着二十余头牛围着半截油桶,相互用犄角顶着,在院里荡起一阵夹杂着牛粪味的尘土。
      
      � 一 �
      
      冬牧场,在新疆人们习惯上称冬窝子。
      逐水草而居,将畜群视为生命的游牧民,在选择冬窝子时,首先考虑的也是畜群。冬窝子冬季积雪太大,会掩埋草场,造成畜群冬季无法天然放牧。气温太低同样会增加天然放牧的困难。因此,牧民在选择冬窝子的时候,是非常谨慎的。每一个冬窝子都是当地牧民经过千百年实践总结出来的精华所在。
      加依尔山冬窝子,隶属塔城地区托里县。游牧生产的特殊性,决定了草场划分的粗线条方式,尤其是关系到游牧生产中人畜生死攸关的冬牧场。因此,加依尔山冬窝子虽然地处托里县境内,每年冬天这里却游牧着塔城市等4个县市,80余万头牲畜。
      正常年份,加依尔山区降雪适中。草原上的积雪既不影响天然放牧,雪水又能维持到三月末的转场季节。然而,天气变化并不总如人们想象的那样。
      在库尔扎提的记忆中,十多年前的那场干旱和随后的暴风雪,至今想起来,依然让人心里发怵。那年库尔扎提家损失了一半牲畜。尽管加依尔冬窝子大多数地区没有水源,人畜饮水一直存在困难,但在新疆北部牧区几乎没有哪一个冬窝子,能够像加依尔山这样再适合不过冬季游牧了,库尔扎提家东边五公里远的一个洼地,有一眼又咸又涩的泉水。以前,遇到干旱,附近的牧民饮水和牲畜用水全在这里。2000年,水利部门取水化验,结果出来后,令人吃惊。水中含有氟等有害物质。这个结果让牧民找到了每逢干旱年份,羊群产羔率下降,死胎,流产等现象频繁,牲畜牙齿易碎,畜群整体体力下降的元凶。
      加依尔山区的积雪完全融化了,外面的世界依然白雪皑皑。库尔扎提明白,远在240公里外的自家的春牧场,至少还得等一个月才能放牧。干渴的畜群却已经无法等待了,惟一的办法就是赶着牲畜到30公里外的沙孜去饮水。
      库尔扎提的老婆叫努尔兰,她比库尔扎提小两岁。努尔兰是采取私奔的方式,最终嫁给心上人的。努尔兰家在草原上是有名的富裕家庭,父母听说女儿喜欢上了一个穷小子,坚决反对。后来,又开列了一大堆彩礼单子,想以此难为库尔扎提。万般无奈,努尔兰和库尔扎提决定模仿哈萨克族民间传说中私奔的方式,获得婚姻自由。两个年轻人一商量,在那年夏季即将结束的一个早晨,骑着马跑到60公里外,库尔扎提的姑姑家,悄悄躲了起来。
      当天傍晚,努尔兰的父母发现女儿不见了,怒气冲冲找到库尔扎提家。库尔扎提的父亲假装糊涂说:我的儿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怎么问我要人呀。
      努尔兰的父母心里再清楚不过了。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努尔兰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库尔扎提家虽然很穷,但小伙子不愧为草原上的一条汉子。生气归生气,先把女儿找回来再说吧。消息很快传给了努尔兰和库尔扎提。一对新人回来之后,在礼节上请求父母的原谅,随后,努尔兰的父亲送给女儿女婿一群牛羊,风风光光地举办了婚礼,自此小两口就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努尔兰没有看错自己的丈夫,结婚没有几年,这个家庭饲养的牲畜就发展到200多头。
      努尔兰平时话不多,但是,草原上的女人应该干的活,她样样干得都是最好的。冬窝子发生了旱情,她心里也着急。
      库尔扎提要赶着畜群去远处饮水,她提前已经给丈夫和刚满18岁的儿子海拉提准备了足够三天的食物。库尔扎提则将畜群做了简单分类,能走的全带上,体质太差的留下来。第二天一早,库尔扎提将家里能装水的塑料壶分别捆在两峰骆驼上,与儿子海拉提赶着畜群出发了。16岁的小儿子都曼留在家里帮着母亲负责放牧弱畜。
      三天后,疲惫不堪的人畜回来了,驼背上还多了5张羊皮。2只是饮水过量涨死的,另外3只是在前往水源地的途中渴死的。实际上,每次饮水,往返近70公里的路程,畜群还没有回到家,一天前饮下的水就变成过去的事,而骆驼驮回来的水第二天就会被畜群喝光。
      
      � 二 �
      
      经过一个冬季的消耗,早春季节,天然放牧的畜群早已变得瘦弱不堪,适应能力极强的骆驼也变成一副看起来有些吓人的骨头架子。如果饮水跟不上,畜群很快就会彻底垮下来,即将到来的春季转场肯定会变成一场灾难。但外面依然是冰天雪地的世界。库尔扎提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以及每天日上中天后,放出畜群,午后就把畜群圈到圈里,尽量避开早晚料峭的春寒,以节省牲畜体力,减少畜群长途饮水造成的体力消耗。
      库尔扎提年轻的时候,一直想不通,无雪的早春,感觉为什么比隆冬时节还冷,特别是牲畜,稍不注意,就会死亡。自己有了牛羊,他理解了其中道理。冷的并不是天气,而是由于畜群体力下降,抵抗力变弱的缘故。因此,从十年前开始,每年进入冬窝子前,库尔扎提都会准备些草料,在早春给牲畜加料,增强牛羊的抵抗力。
      值得庆幸的是库尔扎提赶着畜群饮水回来的当晚,天阴了。
      随后两天,时断时续的降雪,让加依尔山冬窝子重新盖上了一层单薄的能够看到黄褐色土地的积雪。
      尽管这点积雪,太阳一露面就会融化殆尽,但是,对于库尔扎提的畜群来说,降雪至少使它们在未来的几天内,不必消耗大量体力,赶往三十公里外饮水了。
      一场东风过后,草原上的牧草又干透了,畜群显得躁动不安起来。库尔扎提嘱咐两个儿子盯紧牛羊。有经验的牧民知道,这个季节不仅牧民渴望尽快离开孤寂偏僻远离现代社会的冬窝子,充满灵性的牛羊马匹也复活了心中天堂一般的春夏牧场。此时,如果稍不留意畜群就会自己走上通向天堂的转场之途。
      二月末的一个下午,库尔扎提的十几匹马丢了。半夜他听到院子里有响动,他知道饮过水的马群回来了。
      天亮后,库尔扎提和大儿子赶着畜群又去饮水了。
      其他牧民家的情况也很糟糕。有些牧民开始赶着畜群饮用那眼含氟的泉水。再等待下去,加依尔冬窝子的牲畜将面临灭顶之灾。
      库尔扎提等不及了,其他牧民也等不及了。摆脱困境的方法只有一个――转场。
      牛羊察觉到即将转场的气息,变得不听话起来。要么围在圈旁不愿挪窝,放到草原上又很难聚拢成群。天气也变得异常暖和,夜晚的气温只有零下几度。整个加依尔冬窝子弥漫着一种转场前特有的矛盾气氛。
      努尔兰两天内烤好了足够全家20天食用的馕,煮熟了剩下的全部冬肉。库尔扎提和两个儿子则将大部分家什打包捆扎停当。抽空,努尔兰还给几天前才出生的两峰小骆驼裹上了保暖的毡片。
      各县市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获悉牧民准备提前转场的消息,纷纷来到加依山中。他们是来做劝阻工作的。但冬窝子里糟糕的情况让他们只能默许牧民的行动。
      3月5号,8峰骆驼驮着库尔扎提家的所有物品,上路了。这个日期比常年早了半个月。这也就意味着,今年的转场将会遇到比往年多得多的危险。
      
      � 三 �
      
      库尔扎提也知道,假如转场日期能推到羊群接羔之后的五月,对于人畜来说都是再好不过了。那时,风和日暖,大地披上了诱人的绿色,产羔后的母羊经过近一个月的休养,体力已得到基本恢复,小羊羔的抵抗力也强多了。然而,自古以来形成的冬窝子的饮水问题,以及近数十年间农业耕地和林带挤占转场牧道的现实,却成了生活在加依尔冬牧场80余万头只牲畜无法逾越的障碍。转场队伍必须得赶在4月8号之前接羔季节,以及农民还没有开犁春播时抵达春牧场。
      240公里的转场路程,在秋季并不算遥远。肥壮的畜群一个星期就能赶到冬窝子。春天则不同了,乍暖还寒的天气,瘦弱的畜群,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待产母畜,沿途几乎无法补充草料的现实等等情况,全都压在了刚刚挺过冬季死亡线的牛羊身上。因此,春季转场队伍每天行程只能在20公里上下。对于库尔扎提家而言,240公里将是风餐露宿的15个日夜。而这个季节正是新疆天气冷暖无常,寒潮频繁的时期。
      在即将走出自家所在的小山谷前,库尔扎提调转马头,最后看了一遍那间生活了一个冬天,墙体用就地取材的岩石垒的住房,羊圈,羊圈边立着的拴马的木桩,半截埋在土里的油桶,馕坑――他发现馕坑顶部忘了遮盖,嘴里嘟囔了一句,双腿一夹跨下马,一溜烟驶下坡去。
      库尔扎提从羊圈顶上拣起一块锈渍斑斑的铁皮,盖到馕坑口上,然后,又拾起一块石头压在铁皮上。接着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双手摸了摸用大号铁丝拧住的房门。当他确信一切都万无一失,抬头看了看畜群的方向,空气中除了残存着几息荡起的尘土,自家的畜群已经转过山梁走远了。
      
      � 四 �
      
      牧民转场路线和途中临时放牧点基本都是固定的。千百年来,同样的一条路线,走过牧民的祖先,走着牧民的现在,也将走来牧民的后代。萋萋荒原,因此有了文明的痕迹,天地之间因此有了一幕撼人心魄充满悲壮色彩的景观。
      春季转场头几天的行程采取的是递减的方式。膘情好点的畜群行程快些,反之则慢一些。随后的行进速度,如果不发生意外,则采取匀速前进的方法,每天行程15公里左右。但是,一旦遭遇天气变化,就地放牧躲避严寒,或日夜兼程赶路的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
      库尔扎提家的畜群第一天行程的终点就是30余公里外的水源地――沙孜。
      如此安排行程有两个原因,一是人畜饮水的需要,二是趁畜群还有些体力,尽量多赶些路。
      两小时后,库尔扎提的畜群来到低矮的丘陵草原地带,然后,折向北方,加入了庞大的春季转场队伍。
      库尔扎提家前方大约一公里的距离是邻居吾马尔哈孜家的畜群,再前方转场队伍荡起的尘土,在起伏不定的丘陵草原上形成了一道蜿蜒壮观,黄白色的尘土带。库尔扎提畜群后面大约500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名叫吐尔逊的牧民家的畜群,吐尔逊家以养牛为主,他的牛群荡起的灰土完全盖住了步其后尘的其他畜群。
      恢宏的转场场面使库尔扎提振奋了许多,几只头羊也嗅出了空气中其他畜群的气味,加快了步伐,随即整体畜群前行的速度明显快了。跑在最前方的两只牧羊犬,则如长跑健将一般,扇动着大耳朵,目不斜视地闷跑着,牧羊犬轻松的神态在很大程度上又鼓舞了畜群。
      库尔扎提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处于畜群稍前的部位,他们不时吹几声响亮的口哨,提醒个别贪吃的羊只,或者适当控制一下过快的行进速度。
      库尔扎提和老婆紧随着拴成一条线的骆驼,以及大畜,跟着畜群后面担当殿后的任务。
      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倾泄在枯草遍野,泛着暖色调的草原上。绵延数十公里,长蛇似的转场队伍似乎震慑蓝天,它注视着这只在牧道上行进了成百上千年的游牧大军,躲在高远的天际,以一种北方草原初春季节特有的寂静,放纵着自己的感觉。空旷的加依尔草原,则透着一种大气磅礴的荒凉,神情淡漠地沉睡着。
      库尔扎提神态轻松地看了看妻子,当他的目光落在瘦骨嶙峋,驮着像小山一样物品的骆驼身上,他皱了皱眉头,随后在马背上挺直腰板,努力地向前张望着。
      如果一切顺利,离开加依山冬窝子的转场队伍,将在四天以后抵达80余公里外的公路,随后,畜群将沿着公路折向西行,穿过长30余公里的庙尔沟山谷进入人口相对稠密的塔城盆地。此时,部分牧民将折向西南进入巴尔鲁克山山前春牧场,大多数牧民则穿越闻名世界的老风口,向西北方继续跋涉,直到抵达塔尔巴哈台山前春牧场。库尔扎提走的是后一条路线,他家的春牧场此时正躺在塔尔巴哈台前山厚厚的积雪下面,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库尔扎提拿出一个馕,掰开,递给努尔兰一半,午餐在马背上开始了。
      
      � 五 �
      
      日落前,库尔扎提的畜群顺利抵达沙孜河边。牛羊蜂拥着趟进小河中,��的吸水声,久久回荡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夜空中。
      库尔扎提一家人却不能就此歇息。他们必须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卸下骆驼驮的所有物品,然后将骆驼放到草原上,让骆驼尽快恢复体力,以及哺乳在骆驼背上饿了一天的小骆驼,并且在最短的时间支起简易毡房,烧一壶热茶,抵御即将到来的夜的寒意。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宽阔寂寥的沙孜河边蓦然间,像一个小村庄似的喧闹起来,牛羊的叫声,点点滴滴烧茶的火光,空气中牛粪燃烧升起的缕缕青烟,牧羊犬慵懒的吠声,牧民的说话声,交织成一副古意沉沉的画卷。
      库尔扎提一家人躺倒便睡了。跋涉了一天的畜群聚拢在毡房前的空地上也睡了。几只牧羊犬习惯了夜里的职责,卧在畜群的外围半睡半醒地迷瞪着。
      夜里库尔扎提被毡房外犬吠声和牛羊的叫声惊醒了三次。更多的畜群正在日夜兼程地渡过沙孜河。
      第二天,天还没亮,努尔兰先喊醒小儿子都曼,随后提着茶壶下到沙孜河汲水去了。
      牧民转场途中的分工是非常明确的,女人负责烧茶,照顾新出生的小生命和弱畜。男人们则负责体力活和转场途中早晚的放牧工作。
      都曼得利用出发前的一段时间,让畜群尽可能快地填饱肚子,库尔扎提和大儿子则负责将绊着前腿游荡在草原的骆驼赶回来,重新将所有物品,包括两只小骆驼绑在8峰骆驼上。
      邻居吾马尔哈孜家劳动力多,库尔扎提家开早饭的时候,吾马尔哈孜家已经上路了。转场途中的早饭很简单,热茶,馕,干肉,以及一些去年冬天保存下来的奶油。
      吃完早饭,库尔扎提看看天空,长舒了一口气,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望着宿营沙孜河边的其他牧民陆续启程,看看自己畜群的情况,库尔扎提打了个口哨,翻身上马。刚才还有些散乱的畜群立即按照已经熟悉的序列上路了。
      
      � 六 �
      
      离开冬窝子的第四天下午,库尔扎提的畜群平安抵达了公路。公路上往来飞驰的汽车和大面积白森森的积雪,让习惯了冬窝子远离现代文明的宁静和无雪的暖色调的人畜,产生冷丝丝的不适之感。
      几只头羊立即就陷进路基下的雪坑,头羊的遭遇打乱了羊群的序列,一时间羊群在公路上挤成了一团,阻塞了交通。
      海拉提和都曼分开羊群,从雪坑里抱出头羊,然后将羊群赶到路边一块无雪的高地。其实,一般情况下,这点雪对头羊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四天80公里的行程,即使健壮如头羊,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头一壶茶开时,天尚早,库尔扎提一家围坐在简易毡房内,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注视着在斑驳潮湿的丘陵雪地上贪婪地啃食已经泛红的绣线菊枝条的牛羊。一向寡言少语的努尔兰叹了口气说,春天来了。
      天黑前,公路上停下三辆小车。
      其中一辆车下来的几个人径直来到库尔扎提的毡房。他们是县畜牧部门的领导,带来了一个最坏的消息。12号前后,有一次强冷空气活动,最低气温可达零下14度。县里要求转场途中的牧民备好草料,就地挖地窝子躲避寒流。
      听到这个消息,库尔扎提皱了皱眉头,随后便蹲在地上,盘算着怎样才能减少寒流带来得损失。经年累月的游牧生活,已经使牧民习惯了大自然的雨雪风晴,历史让他们选择了天人合一的游牧生活,暴风雪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在牧民的心中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草每年还绿,生活就有希望。
      县里的要求固然不错,却一点不实用。在远离现代社会的冬窝子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牧民,到转场季节,储备的物资已消耗殆尽。畜群又处在荒芜人烟的山前丘陵区,即使有钱到哪儿买草料呢?至于挖地窝子,别说没有工具和搭地窝子的木材,仅怀孕母羊就得要多大的空间呀。
      夜里,吾马尔哈孜和其他几个牧民征求库尔扎提的意见。大家统一了认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不惜一切代价走出庙尔沟山谷再说。
      第二天出发前,一只母羊趴在地上走不动了,努尔兰掰了一块馕,用手捧着喂。母羊闻了闻,吃起来,库尔扎提放心了。转场途中病倒的羊只要吃料,很快就能缓过来,拒绝进食,则表明牲畜脏器已经衰竭。
      库尔扎提骑在马上单手把母羊拎起,半抱着放在马背上起程了。
      路基下雪厚,牧民纷纷将畜群赶到了公路上。路面上很快出现交通堵塞。司机们拼命摁着车喇叭,试图赶开缓缓行进的畜群。一些胆小的牲畜,慌乱中陷进路基下雪坑,牧民不得不下马趟着齐腰深的积雪从雪坑向外一只一只地救助。或许这一幕幕雪中救羊的情景感动了不耐烦的司机们,没过多久,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渐渐静了下来。尾随着畜群的车辆耐心地瞅着空隙超过一群一群的畜群。
      天气异常闷热,路基下不时传来冰雪融化发出的塌陷声。抱着母羊的库尔扎提脑门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母羊在库尔扎提怀里挣扎了几下。库尔扎提知道母羊体力恢复了。他右手抓着羊背上厚实的羊毛,轻轻一提母羊便站在了地上。
      母羊在地上愣了瞬间,向前一蹿汇入了羊群。
      由于路面狭窄,羊群与羊群距离靠得很近,都曼骑马走在了最前面,他得随时提防着牛羊串群。海拉提则在羊群和大畜间的空隙处,以防牛马冲进羊群,踩伤羊只。
      三只冬羔子走不动了。海拉提拎起两只交给父亲,自己抱了一只。他似乎还不习惯在马背上抱着羊羔赶路,左右倒换了几次,羊羔才停止带着奶味的叫声。
      
      � 七 �
      
      羊群在庙尔沟山谷前一块空地上停顿下来,异常闷热的天气似乎预示着天就要变了。
      夜里,蓬蓬的雨点打在毡房上的响声,吵醒了库尔扎提。寒流提前了。
      第二天,整整一天,转场队伍都是在绵绵细雨雪中行进的,峡谷两侧高耸的雪峰隐没在蒙蒙雨幕中,隆隆的雪崩声,路基下冰雪融化的断裂声,牛羊的叫声,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融雪和雨水在路基两侧形成湍急的浊流,在几处山谷转弯处浑浊的洪水漫过了公路,在路面上行成一道道薄薄的水幕。
      寂静的庙尔沟山谷从漫长的冬季里复活了。
      到达临时放牧点,人畜简直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库尔扎提想卷根烟,试了几次,也不中用,寒冷已经浸透了他的骨髓。
      在一处背风山崖下支起临时毡房,努尔兰哆哆嗦嗦地点着火。都曼则将十几只冻僵的冬羔和两只小骆驼抱进了毡房。
      县上有关部门的两辆大卡车来到临时放牧点,他们按每头牲畜200克的大致标准,挨家挨户发放着压成颗粒状的饲料。工作人员说,前面达坂,还储备了一些苜蓿。
      库尔扎提分到了两袋,100公斤饲料。扛饲料的时候库尔扎提心里一阵发酸,泪水和雨水迷蒙了他的视线。
      雨雪渐渐变成大片的雪花,湿滑泥泞的地表很快铺上一层白色。紧接着起风了,乱舞的雪花大有掩埋一切的势头。公路沿线的电话线在风中发出不祥的呜呜声。
      有好多年库尔扎提不喝酒了,一壶滚烫的热茶下肚,人还在不停打哆嗦。努尔兰拿出酒壶,每人半碗酒之后,海拉提铁青色的脸上有了红色,都曼的四肢也灵活了。
      努尔兰将储备的所有毡片,塑料袋拿了出来。大雪催促着一家人,必须在最短时间给母畜披上保暖毡片。随后,库尔扎提扛起一袋饲料,一边向外走,一边掏出小刀在编织代上划了一道,都曼和海拉提手里各自早已端着小盆等着接饲料了。
      给牛群加完料,乱舞的雪花变成急速的小雪团,雪团打在皮衣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气温明显下降了。
      炉膛里通红的火苗舔舐着刺骨的寒气。简易毡房太简陋了,寒风从所有缝隙钻了进来,冷空气和炉火的热量相遇,在昏暗的毡房内形成一团阴冷的水气。更糟糕的是,两只小骆驼和十几只湿透的羊羔身上的雪水,早已将狭小的毡房内搞得湿滑不堪。本来仅够一家人勉强落脚的空间,再添进这些小家伙,简直就无法下脚了。
      两个儿子倒头睡下后,库尔扎提和老婆偎在炉边,一边烤着湿透的衣服,一边打着盹儿。
      后半夜,库尔扎提被冻醒了。雪还在下着,几只牧羊犬不知什么时间钻进毡房。发现主人醒了,牧羊犬发出几声不情愿的哼声,知趣地爬了出去。
      羊群挤成一堆卧在雪幕中,牛群和马则受难似的挤站在一起,用体温相互取着暖。绑着毡片的牛羊背上落了一层积雪,惟独栓在一起的骆驼没事似的反刍着。
      吾马尔哈孜家已经动了起来。库尔扎提掀开门帘喊醒老婆孩子。昏暗寂静的雪地上立即像发生意外似的忙碌起来。
      转场队伍在冰天雪地里多待一分钟,危险就增加一分,上路总有希望。出发前库尔扎提将另一袋饲料喂了牲畜。
      
      � 八 �
      
      接近达坂时,雪停了,但越来越紧的西风却吹起积雪,在山谷中形成雪幕,飞旋的雪粒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灾难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转过一座高山,几十米外翻倒在路基下的一辆大卡车,散落在卡车周围雪地上横七竖八的小四轮拖拉机,没有引起库尔扎提的关注。
      他已经顾不上畜群之外的事。连续五只羊走着走着就冻僵了,紧接着又有两只羊趴在雪地上,库尔扎提放下怀里刚刚缓过劲的母羊。俯身抓住羊背,将母羊提到马背上。库尔扎提望着匍匐在坚硬的雪地上,依然喘着气的另一只羊,犹豫了片刻。母羊试图抬起头来,但是,寒冷和极度的营养缺乏,已经耗尽了母羊的体力。母羊的头部只是在雪上颤抖了一下,便无力地歪向了一侧。母羊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亮,它的眼神,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在即将离开世界之际,满含着远比寒流冷上千倍的祈求,无奈,怨恨,绝望。
      库尔扎提顾不得坐骑还能不能驮动第二只羊。他将半抱在怀里的母羊向前挪了挪,俯下身子去抓母羊,此时,库尔扎提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只母羊带到春牧场。库尔扎提知道,春牧场的嫩草和温暖的阳光,十天半月就能让所有抵达春牧场的牲畜恢复体力。库尔扎提抓住羊毛向上提的时候,随着库尔扎提用力坐骑险些被掀翻在地――尽管羊还活着,但母羊身上湿透的羊毛,在母羊卧倒在地的瞬间已经和路面冻结在了一起。
      天完全黑下来时,雪人似的库尔扎提一家抵达了达坂下的临时放牧点。各县市的畜牧工作人员瑟缩着手脚为抵达的牧民发放着草料。他们说翻越达坂之后,还有应急草料。
      吾马尔哈孜家的畜群补充了一些草料,连夜上达坂了。他家在上达坂之前丢下了两头牛八只羊。大畜较多的吐尔逊家的牲畜也刚刚补充过草料出发了。后续的畜群还在源源不断开来。
      库尔扎提分到两捆发散着清香的干苜蓿。父子三人还没有把苜蓿完全撒开,饥饿的畜群便蜂拥而上,抢光了苜蓿。库尔扎提嘱咐老婆留下一天的干粮,其余的馕全部掰碎喂给牛羊。
      忙完最后的冲刺准备工作,库尔扎提抬头望了一眼夜色中高不可攀的达坂,在雪地上跺了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爬上了马背。
      庙尔沟达坂的海拔高度在2800米左右。为了春季转场所需,多年来,牧民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除了春季转场之外,沿达坂一线是禁止放牧的。正常年份,牧民用一天半时间完成翻越,这期间要在达坂中部附近过夜,让畜群利用这里的牧草补充一定的体力。但是,现在情况完全变了,厚厚的积雪,急剧的降温,冻封草原,牲畜根本无法采食。他们只有一种选择――上路。否则,将有更多牲畜在等待中,成为寒流的牺牲品。
      牲畜粗重的喘息声,牛马滑倒在冰面上,挣扎着站立的声响,冬羔子垂死前颤颤的叫声,风的呼呼声,震颤着空气,在达坂上回荡着。凝固了一般的夜幕,黑沉沉地挤压着惨淡绝望的白色的山岭,达坂上缓缓行进的转场队伍,犹如绝地上一道生命的潜流,艰难地向前拥动着。
      沿途随处可见倒毙的牛羊。天气太冷啦。有一会儿,库尔扎提意识模糊了。呼哧呼哧,他听到有人在耳边说着什么。呼哧呼哧,呼哧呼哧,还是同样的声音。谁在说话?怎么老是呼哧呼哧的。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声,库尔扎提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他努力张望着,搜寻着,模糊的畜群,模糊的雪地,模糊的就在他旁边的骑在马上的妻子。库尔扎提突然清醒过来。随后,他开始大声吆喝起畜群,为了自己,也为了全家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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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惨白色的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散落在达坂两侧,白森森的山地上。浓重的乌云渐渐变成稀薄的白色云团,气温在急剧地下降。牲畜的体温以及呼吸与冷空气相遇,在达坂上追随着转场队伍形成一道淡淡的雾气。
      努尔兰在库尔扎提的吆喝声中,活动着有些麻木的右臂。她怀里揣着的三只羊羔散发出来的热量,让她有些发困。骆驼依然排着松散的队列不紧不慢地尾随在畜群后面。努尔兰用双腿夹了夹坐骑,坐骑不情愿地加快了速度。她骑在马上查看着包裹在骆驼背上的几头小骆驼,当她确信小家伙们可以挺过今夜时,前方的牛群却突然发生了混乱。路面上光滑的冰雪,滑倒了一头筋疲力尽的母牛,跌倒的母牛又撞倒了其他三头怀孕母牛。都曼掉转马头,挥舞着鞭子连抽带喊地恫吓着趴在雪地上的母牛。
      两头牛,蹄子打着滑,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另一头牛在地上挣扎了片刻,发出几声类似嚎叫般的呻吟,任凭都曼的鞭子抽打,趴在原地就是不挪窝。努尔兰骑着马赶了上来,制止了都曼继续挥舞着的鞭子。她围着倒在地上的两头牛看了看,恼怒地对都曼说:“鞭子不是用来打牲畜的。下马,帮着牛站起来。”
      都曼嘟囔一句,左手扶了扶胸前鼓鼓囊囊的大衣――他怀里揣着两只羊羔――跳下马背。长时间骑马,都曼的双腿有些僵硬。他想活动活动腿脚,没料到脚底下一滑,竟然一屁股摔坐在硬邦邦的冰面上。两只羊羔也从都曼的怀里甩到地上。羊羔被摔得有些发懵,东倒西歪地站在地上颤颤抖抖地叫着。努尔兰骑着马横在羊羔一侧,以防后来的牲畜践踏羊羔。都曼在雪地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费力地爬了起来。他先看了看两头母牛的身体情况,随后拽着其中一头牛的尾巴,并且从胸腔里发出低沉吼声,鼓励着母牛。都曼的帮助恢复了母牛的信心。都曼还没有完全发力,母牛已经站了起来。紧接着都曼拍拍另一头母牛的臀部,试图帮它站立起来。连续试了几次,都曼失望了。母牛的四条腿已经僵硬,没有任何希望了。他望了一眼护着雪地上羊羔的努尔兰。三两步走到羊羔身边,掂起已经快冻僵的羊羔,一翻身跨上了马背。
      看护着羊群的海拉提,已经没有力气照顾掉队的母羊了。羊身上的雪水,浸透了海拉提的大衣和皮裤。为了防止冻伤,他不得不常常滚下马背,拖着犹如一层盔甲般冻结在一起的衣裤,跟着羊群步行。咯咯,咯咯,上下牙床不停地抖动着,他控制不住自己,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畜群行进到距离达坂顶峰约一公里时,领头的几只山羊丧失了信心,要么掉转方向,把羊群带向路边,要么停滞不前。海拉提清楚头羊的行为分明是在寻求帮助,这个时候羊群需要它们的主人走在最前面,充当头羊的作用。海拉提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个糟糕的变化,无形中增加了他的活动量,使他避免了被冻伤的惨剧。
      后续的畜群躲避着横卧在路上的母牛,缓慢向前挪动着。努尔兰骑着马再次围着母牛转了一圈,母牛觉察到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主人不可能再帮助它跟上队伍,它的头颤抖着在冰雪上徒劳地拱了几下,脖子向前一伸,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牧区的任何一头牲畜都是有灵性的。在人类社会,知识,经验,文化等等通过一代又一代人传了下来,牲畜和牲畜之间也有一种东西,一代一代地传递着。多年的转场经历,转场路上遭遇的险情,让所有走在转场道路上的生命都十分清楚:现在没有所谓的人与动物的区别。他(它)们只有齐心协力才能抵达春牧场。这期间既要有一个都不能少的团队精神。又要具备随时放弃个体,保护多数的心理准备。
      游牧民和他们的生产资料畜群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微妙:畜群依赖着牧民的管护,繁衍生息。它们每年用整个畜群一半左右的生命为代价,支撑着牧民的生活需要,维系着自我发展。对于畜群来说,许多牲畜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返回曾经孕育它们的冬牧场,不知道在它们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这种生存方式肯定是残酷的。但是,恰恰是有了这种残酷,使它们在生命的大多数时间里,保持着与自然状态下的食草类动物截然不同的过程――它们可以悠然地享受大自然的恩赐,却不必时刻提防食肉类动物的攻击;游牧民常年驱赶着他们的畜群,从冬牧场到春牧场,夏牧场,最终回到相对稳定的冬牧场,完成一年的轮回。畜群就是游牧民的希望,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他们宰杀牲畜,他们更爱自己的牲畜。每一头牲畜,在游牧民的心里都有一个名字,以及围绕着这个名字的故事。不管是春季的灾难,还是天堂一般夏牧场的生活,他们已经习惯了来自大自然的一切,因为他们的一切都来自大自然。
      驼队从努尔兰面前过去了,紧随其后的库尔扎提扫了一眼地上的母牛,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跟着畜群走了。努尔兰最后望了一眼母牛,然后,环顾了一番四周的山。这个家庭已经攀越了半个达坂。
      天亮前,库尔扎提家的畜群翻越了达坂。政府发放的草料及时缓解了正在扩大的灾难,当天下午,他们进入相对温暖的塔城盆地。八天后,库尔扎提全家抵达了热得似乎四处流汗的春牧场,雪原上成片连块已经露出草地的部分,耐寒的冰草、针茅、蒲公英在雪水滋润下,已经泛出淡淡的绿色。
      库尔扎提家损失了大小51头牲畜。
      3月25号,上面又报强冷空气入侵警报:受乌拉尔山南下冷空气影响,3月30号前后,塔城盆地将有雨夹雪天气,气温将有明显下降。听到这个消息,努尔兰提着一只破烂铁皮桶,开始在毡房附近拣半干的牛粪,她得准备一些干柴火,否则全家人的吃饭取暖就成问题了。
      脸颊上的冻伤已经结痂的库尔扎提,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畜群。心里想:四月初的冷空气,再冷会冷到哪儿去呢?
      
      〔责任编辑赵大河〕
      
      李桥江,男,生于1970年代,现居新疆。系初次在本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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