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1953年的中国,周继白首先想到的是,海浪。沸腾的,热烈的,却又藏着一股隐隐潜流,仿佛蛛丝般在海底微妙纠结。 那年春天,对16岁的周继白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他的哥哥生病了,并且是很严重的肺病。父亲在公安局,工作繁忙,有时候甚至神出鬼没。所以每隔两天,周继白都要坐电车去很远的地方给哥哥买中药以及果脯。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似乎一直是忙碌的。从动荡的战争年代到太平盛世,每当周继白劝说父亲休息下来的时候,他总是有些严肃地说,太平的路还长着呢。
少年周继白不懂,50年代初的北京分明有种整齐而活泼的生机,大群穿着蓝布工装或中山呢子服的青年男女快步走在熙攘的街头,阳光温煦地照在他们的脸上,远远看去像一片起伏的海浪。随着电车发出有节奏的铛铛声,那些海浪倏忽又变成了鱼群,纷纷涌入长方形的车厢里。
电车通到永定门的那一年,父亲的部队去山西抗战。周继白三岁,长他七岁的哥哥抱着他去送父亲,回来的路上他们围着电车看热闹,乘客拥挤,他的小脸紧紧地贴在哥哥的脖子上,少年淡淡的汗液从皮肤的纹理间氤氲出来,那气息在周继白幼时的印象里根深蒂固地盘踞。
周继白记得哥哥一手拉在电车门柱上,一手向车下的那个女同学微笑挥别的样子。少年的脸上洋溢着恋慕的光泽,完全不是如今羸弱的苍白。也许是幼时的印象太深刻,所以当周继白在电车上看到陆小怡的时候,他很快便将她认了出来。
捡钢笔的女人
22岁的陆小怡和周继白记忆之中已有些不同,她长高了很多,乌黑的短发用黑色的发夹别在耳朵后面,蓝色军装款式的宽大外衣显然没有像当下女子时兴的那样自己剪裁出腰线,反而连衣领都扣得相当严实。
电车行驶的速度不徐不疾,但陆小怡抓着栏杆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很用力。她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于是身上的气味也随着那些汗液在逼仄的空间中静静挥发,它们窜进周继白敏感的呼吸,让他不得不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哥哥,他下意识地向陆小怡站的位置靠近。
他犹豫着该如何请她去探望病中的哥哥,一支钢笔忽然从站在他们之间的那个男人身上掉了出来。周继白正想去拾,陆小怡却先行弯下腰去,面无表情地将钢笔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帆布包,然后若无其事地下了车。
掉钢笔的男人后脑勺奇凸无比,他继续看着外面的风景,对自己的损失毫无知觉。周继白几乎没有犹豫便跟着陆小怡下了车。他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唤了几次她的名字,未应,索性莽撞地跑过去拦在她的跟前。
陆小怡望着眼前半大的男孩,神色戒备地说,你认错人了。
少年固执的声音已经语无伦次,我哥哥病了,我想请你去看看他。周继海,你不记得他了吗?
不真切的幸福感
陆小怡的造访对周家来说有些突然。她依旧穿着那件蓝布外套,领子里露出好看的碎花衬衣。陆小怡拉着周继白的手问他哥哥,脸上的热情亲昵明显和上次的冷漠戒备截然不同。周继海睁开虚弱的眼睛,惊喜地认出了面前的这个女人,死灰的面容竟渐渐露出生命的红润。
陆小怡似乎兴致很好,和哥哥一起回忆了年少时候的往事,又在周家逗留了许久,让周继白带着她四处走走,将各个房间的窗户一并打开通风。周继白看着哥哥扶墙而立的欣慰神情,他觉得很温暖。
父亲知道陆小怡来过,只淡淡地皱眉嘱咐周继白,不要让别人去我的书房。然而父亲不在的时候,陆小怡依然常常来,像女主人一样打扫整理每个房间,随着哥哥的病况仿佛好转,他们甚至开始像模像样地谈论起日后的生活。只是不知为何,周继白总感觉逆光之中她的微笑和他们的幸福一样不真切。直到他在电车上偶然发现她的秘密。
那日周继白追着陆小怡出门,原本只是为了给她捎一包好吃的杏仁。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她上车,还来不及唤出声,乘客便鱼贯而入,像罐头一样塞满了他们之间并不宽裕的缝隙。一个不经意的低头,周继白看见两只手仓促而紧密地交握了一下,像情人式的私密,也像同志式的短暂。
奇凸无比的后脑勺,周继白想起来,是那个掉钢笔的男人。
难道陆小怡所给予哥哥的脉脉温情真的只是一种怜悯?16岁的周继白实在不太懂得这样艰深的问题,他有些莫名地羞恼,只好用力地攥着那包杏仁悻悻地下了电车,在一路狂躁的铛铛声中木然地走回去。
很多年过去了,周继白仍旧记得那一夜,晚归的父亲面色出奇阴沉,隔壁房间的哥哥咳嗽得格外厉害,而他年少的心,也像是被偶然发现的秘密划开了一个幽深的旋涡,乱得不明所以。
地面上的阴影
请陆小怡来家里吃饭之前,父亲一再交代周继白,不要告诉她这是自己的意思。
午饭吃得有几分凝重沉默,父亲很快叫周继白将哥哥扶进里屋,没他的允许不能出来。哥哥躺下以后,周继白将耳朵附在门边试图听清外面的动静,直到一片凌乱的脚步声追逐似的响起,他才打开门跟着追了出去。
陆小怡的蓝布衣裳穿过弯曲的小巷慌张地落进熙攘的人潮里,一群和父亲一样身着白衣蓝裤制服的警察仿佛海浪层层叠叠地涌过去,电车的铛铛声和挂顶的天线吱嘎地划拉在一起,混乱之间,周继白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后脑奇凸的男人。
少年周继白远远地站在阳光下,他发现陆小怡和男人被父亲抓走的时候,地上拖着两条又黑又重的影子。
那年夏末,哥哥在疾病的折磨以及无望的等待中离世。
截止到1953年8月,大批潜藏在国内的特务组织被一一摧毁。而这样的往事之于周继白后来几十年的平静生活来说,就像海面的阳光微澜和海底的激烈暗涌那样擦肩而过了,再无相关。
(陈璐摘自《女报・时尚》
2009年第6期,安玉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