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我当上妇产科医生不到两年的一天，一名虚弱的孕妇来到我的办公室，说她因为第一次生孩子而感到格外紧张。虽然她的家世很好，但是有轻微的精神病，怀孕之后更是紧张得万念俱灰。在我不断鼓励之下，她渐渐鼓起了信心。
她还有一个月就要临产了，产前例检表明她的胎儿是臀位在下。臀位出生的胎儿的死亡率比较高，我没有告诉她这个结果，我怕她会情绪波动。
临产的那天，我尽力保持耐心，频繁地将信息传达给在走廊上焦急等待的她的亲属。终于，那个时刻到了，我轻轻拉出一只小脚，然后试图抓住另外一只。然而，我却摸不到另外一只脚!我再一次轻柔地、一点点地向外拉已经出来的那只脚，在旁边的护士轻压着产妇的腹部，接着婴儿的身体又出来了一点，刚好能让我看到这是一个小女孩。然后，我非常吃惊地发现这个小家伙一条腿从踝部到膝盖的那段“失踪”了，那条腿上的脚甚至无法够到旁边那条腿的膝盖。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缺陷!
我顿时陷入激烈的心理斗争中。我意识到这一残疾儿的打击对于这位有轻微精神病的母亲会造成可怕的后果。我预感到，这个家庭将会因为这个奇特的畸形儿陷入情感与物质的困境。我甚至仿佛看到了当其他女孩子欢笑、舞蹈、奔跑和玩耍的时候，她只能在一旁忧伤地坐着……我忽然意识到我必须阻止即将带给这个家庭和孩子的悲痛。
每10个臀位胎儿中会有1个由于无法迅速分娩完毕而死亡。现在，如果我不那么抓紧时间，如果我的手脚放慢，如果我推迟短短的几分钟，世界上没有谁会知道这个婴儿有机会活下来。即使是孩子的母亲，在受到死胎的打击之后，也会庆幸没有留下带有这样缺陷的孩子。在一两年过后她可能会再次怀孕，这样的悲剧将不大可能再次重演。
我向护士示意把早已准备好的毛巾拿过来，这条毛巾是用来包裹婴儿用的，它可以避免婴儿接触外界冷空气，以免因刺激而诱发胸部突然扩张，吸人流体或粘液而导致的死亡。但是，这次毛巾仅仅是为了蒙蔽周围护士的眼睛。握着那只可怜的小脚，婴儿未来所要面临的痛苦侵袭着我的心，但是我已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操作了。
我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原定7―8分钟的分娩时间已经过去了3分钟。产房里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我，我希望他们没有察觉到我在那一刻强烈的心理斗争。在我的从医生涯中，我第一次摈弃了被教导的正确方法，而按照自己认为更好的方式去做。
我的手在毛巾的下方打滑了，我感到婴儿的脐带在动，再有2～3分钟就足够了。为了让我看起来在忙着什么，我将婴儿往下放了一点，让胳膊出来。就在我等待婴儿生命终结的时候，婴儿的身体突然强烈地震动了一下，这一动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她太有活力了!我不能这样阻止她的出生!终于，我将这个仅有一条好腿的可怜婴儿完好地接到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然而，母亲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她的精神一下崩溃了，她在医院继续住了好几个月才略微好转。在她出院之后，我还见过她两次，她又变得和以前一样神经质了。后来，我还时不时听到有关他们的传闻，一切都如我当时在产房预感到的一样，残疾儿的家庭为她陷入了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困境。最终我和他们完全失去了联络。虽然时间过去了很多年，我一直为自己没能阻止那场分娩悲剧而强烈地自责。
我在这所医院里继续工作了很多年，医院在每年圣诞节的时候都会举办一次盛大的圣诞节演出。那天，20名身着护士制服的女孩手捧蜡烛，柔声唱着圣诞歌，从礼堂后面穿过中央通道，向舞台走来。舞台上的幕布缓缓的拉开了，我们看见有3名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年轻音乐家，他们用竖琴、大提琴和小提琴合奏。
我被那位演奏竖琴的年轻人迷住了。她演奏得非常投入，仿佛竖琴就是她的爱人一般。她那纤细的手指划过闪烁的琴弦，在护士们的歌声中，那张茶褐色头发映衬下的面容显得格外美丽。
节目结束时，我依然沉浸在美妙的音乐声中，忽然一名我不认识的妇女向我冲过来。她激动地张开双臂来到我的面前。
“啊，你看到她了!”她大声喊着，“那个演奏竖琴的是我的女儿，我看见你一直在看她。你肯定认识她，她是你接生的婴儿。你不记得17年前那个只有一条好腿的婴儿吗?我们尝试了一切所能做的，现在她那边的整条腿都是人工的，你没看出来是不是?她能行走，她能游泳……她几乎能翩翩起舞。但是，最棒的是，在那些她不能做这些事的年头，她学会了更好的运用自己的双手。她的理想是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竖琴演奏家之一。现在她是如此的幸福哦为她而自豪。”
当我们说话时，这名长相甜美的年轻女孩已经静静地走到我的身旁。“亲爱的，这是我们的医生！你出世时见到的第二个医生。”女孩的母亲说道，她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虽然我已经不认识他们了，但是我永远忘不了那令人心痛的一天，一直折磨我心灵的那一天。我冲动地将这个孩子拥抱在怀中。透过她那温暖、年轻的肩，我看到了17年前产房里的那只缓慢爬动的钟。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时刻，当我决定让她的生命夭折在我手中的时刻。
“你永远不会知道，亲爱的，”我说，“今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请你回到竖琴旁边，为我演奏《寂静的夜晚》好么?在我肩上有一个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负担，只有你才能为我消除的负担。”
当《寂静的夜晚》的最后一节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找回了等待多年的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