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拨半生不熟的文人们，在饭馆吃饭。刚刚落座，邻桌便哗啦一下子涌过来一群人，一个一个跟饿虎扑食般，坐下便嚷嚷着服务生快快拿菜单来。猜不出谁请客，但看每个中年男女的脸，都主人般豪放生猛，大有一种将饭馆当成自家客厅尽情吃喝的架势。
相比起来，我们这一桌，则内敛文雅得多，酒倒入杯里，菜端上饭桌，大家彼此对视一眼，安静不语，皆等那请客的人举杯先发表祝酒词，才动筷夹菜。主人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话慢而谨慎，好像他引领我们要去的，是一个陷阱，或者一片沼泽，而不似隔壁饭桌上粗犷豪放之欢乐谷。
还未听完主人一本正经的祝酒词，旁边桌上的男女们，便已经进入了喝酒高潮，开始像乡下巷子口的聚会，彼此打情骂俏、吆五喝六起来。尤其是一南一北坐着的男女，一脸红彤彤地，嗷嗷叫着要对歌助兴。我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完全没有听清旁边主人在说些什么。不过我猜测其他人也没有听清，因为那帮邻客们的叫好声，已经霸道地将主人仅存的微弱气势给压了下去。几乎所有的人，都将视线投向即将有好戏上演的邻客们。而他们自己，也跃跃欲试，似乎，此刻整个饭馆的人，都成了他们的观众，不管那视线是对他们鄙夷还是好奇。
喝完主人所敬的第一杯酒，打着哈哈坐下心不在焉吃菜的时候，邻客们的第一嗓子，便吼了出来。是山西地方小曲二人台，大红大绿的色彩般，喜庆又世俗，跟我们这些文人们欣赏的话剧昆曲歌剧比起来，算是下里巴人型的。不过他们才不关心我们喜好什么，一男扮演大公鸡，一女扮演小母鸡，边在座位上手舞足蹈，边将那带着点情色意味的歌，唱得愈发嘹亮高涨起来。
这歌声将邻客们的饭菜烘托得云蒸霞蔚，热气腾腾。倒是我们这边一盘盘新上的菜，因为气氛的阴冷，让那热气还未入口，便迅速地消失掉了。我们只能用一次次的举杯，来掩饰彼此无话可说的尴尬和随时会到来的冷场。主人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大家并不相熟，也不会掏心掏肺地彼此倾诉，所以便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小范围内交头接耳表示下关系亲密，再或，像我一样，看邻客的表演看到忍俊不禁，好似成了他们的成员之一。
邻桌那对开心果般给大家逗乐的男女，已经完全亢奋起来，干脆起身，将饭馆当成了刘老根大舞台，杂耍歌唱起来。同桌的人也跟着肆无忌惮地大笑，鼓掌，欢呼，起哄，不大的饭馆里，其他人几乎被他们的喝彩声给淹没掉了。而我们这桌心不在焉又别有用心的人，更是被映衬得寂寞和孤独。
饭馆老板和服务生们，不知是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带着点醉意的翩翩起舞，还是也被吸引了去，全站在旁边，笑看着他们，竟连招呼新来的客人都给忘记了。这样的出神，更是鼓励了邻客们的表演，一个一个，都豪爽地多饮下几杯，毫不在意微醺中男人鼓起的肚腩，女人发福的水桶腰，或者晃动的身体里，那些难看的赘肉。
这样永远不会停止似的世俗表演，愈发地让我们坐立不安，无法忍耐席间的貌合神离。最终，在主人举杯说出此番饭局的目的，乃是希望我们在座的文人们能帮他单位的某个项目，写点儿东西吹嘘一下的时候，我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想，文明人的饭局，总算是结束了。
临走的时候，服务生微笑向我们这群文明客行注目礼，欢迎下次光临。我好奇，问那群还在欢歌起舞的邻客，究竟是什么单位的，怎么就个个生得如此喜气洋洋？年轻服务生不屑一顾道：单位？他们要有单位就不会这样放肆了，他们是附近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今天不知是不是包工头发慈悲，给他们发了奖金，跑饭馆里来秀自己好日子来了。
我本想告诉服务生，我们这群文明人，也刚刚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地上演了一场攻心秀。但看看前面点头哈腰送行的主人，还是收敛住了这一点刻薄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