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库全书》中,《文心雕龙》被归为集部。而事实上,在明代和清代的诸多目录中,《文心雕龙》属于子部书籍。比如明代杨慎对《文心雕龙》的评论道:“此论发自刘子,前无古人。”将刘勰称为“刘子”,视《文心雕龙》为子书;明末曹学�评《诸子》篇:“彦和以子自居,末《序志》内见之。”评《序志》篇说:“彦和虽是子类,然会其大全,要之中正,所以为难。”再如,清光绪年间谭献《复堂日记》中说道:“彦和著书,自成一子,上篇廿五,昭晰群言;下篇廿五,发挥众妙。并世则诗品让能,后来则史通失隽。文苑之学,寡二少双。立言宏旨,在于叙宗经,所以群言就治,众妙朝宗者也。”此论明确将《文心雕龙》归为子书。
那么,现代研究者认为《文心雕龙》应归属于哪一部类?
一方面,许多学者认为《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是典型的集部作品。赵仲邑先生在其《文心雕龙译注・前言》论道:“刘勰是我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也是著名的骈文作家。他的文学理论巨著《文心雕龙》,体大思精。”张文勋先生在其《文心雕龙研究史・绪论》中说:“《文心雕龙》这部体大虑周的文学理论巨著之所以受到人们的重视,乃是由于其自身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有极其丰富的美学内涵”。杜黎均先生在其所著《文心雕龙理论研究和译释》中说:“《文心雕龙》是中国五世纪末的一部杰出的文学理论著作,是中国古典文学理论宝库的明珠。”牟世金先生在《文心雕龙研究・绪论》也有这样的话:“《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论的典型。”“《文心雕龙》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的典型意义,主要就在它可说是一部古代中国的文学概论。”
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学者则倾向于将《文心雕龙》归于子部。刘永济先生在《文心雕龙校释・前言》中提到:“历代目录学家皆将其书列入诗文评类。但彦和《序志》,则其自许将羽翼经典,于经注家外,别立一帜,专论文章,其意义殆已超出诗文评之上而成为一家之言,与诸子著书之意相同类。”王更生先生在其《文心雕龙研究》中说:“不幸的是若干学者太拘牵于西洋之名词,说它(指《文心》)是中国最具系统的一部‘文学评论’专著,而刘勰就自然地成了‘中国古典文论家’……,可是近年因为朝于斯,夕于斯,反复揣摩,愈觉得《文心雕龙》乃‘子书中的文评,文评中的子书’。因为我们往昔多谈‘品鉴’,无所谓‘批评’。……而《文心雕龙》亦决非‘文学评论’或‘文学批评’所能范围。”
由此可见,《文心雕龙》的部类归属是一个历来就有争议的问题,直到现在,也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二
“经史子集”的名称和顺序,在《隋书・经籍志》中最后确定下来。“四库”之名,源于初唐,初唐官方藏书分为经史子集四个书库,号称“四部库书”,或“四库之书”。经史两种部类不太难区分,但在子部和集部的划分上,界限却有些模糊,这也是《文心雕龙》目录归属问题有争议的起因。子部是指记录诸子百家及其学说的书籍。集部则是指历代作家的散文、骈文、诗、词、曲等集子和文学评论著作。倘若大家都认为《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评论著作,那将其归于集部是无可厚非的。然而在四部划分法出现之后,尤其是明清的诸多目录里面,《文心雕龙》却是被划分在子部的,这又是为何呢?
显然,《文心雕龙》“子部论”者认为,《文心雕龙》并非仅仅是一部文学评论著作。他们认为,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确乎评点了往代作品,但更重要的却是宣扬了刘勰的文学理念,是刘勰为文立说的一部作品。
《序志》篇集中体现了刘勰创作《文心雕龙》的动机。在《序志》中,刘勰说到自己七岁时做的一个美丽的梦:“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可见,刘勰是怀抱着为文的憧憬与梦想的。接着,刘勰又说了自己而立之年所做的一个梦:“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这说明刘勰这时已经有了追随圣人,传承孔子衣钵的志向了。刘勰对孔子是极其崇敬的,认为“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对孔子的思想,刘勰也是怀着十分的敬仰与虔诚的。
对于如何宣扬儒家经义,刘勰首先想到的是注经,即“敷赞圣旨,莫若注经”,然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马融、郑玄等往代学者在注经方面已经到达一个很高的高度,即使刘勰有更高妙的见解,也不过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刘勰觉得这不能自成一家之言。
于是刘勰又想到为文,他说:“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各种礼仪要靠文章来完成,一切政务也要用文章来实施;君臣之业也有赖文章才得以焕发光彩,军事国政也借文章发扬光大。可见,刘勰对文章重要作用的认识是全面且深入的。他对当时文坛流弊的洞察更加明晰:“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当时的文坛弊病很多,虽然当时每个人所写的文章都可以追溯到古代经典的作品,但因为圣人早已逝去,文章体制也日渐败坏了。在当时,有些作家喜欢新奇,一味追求浮浅怪异的文辞,使文章偏离正确的写作道路,最后走向错误的无节制深渊。
这些问题在刘勰看来都是病态的,他对当时文坛的风气极为不满,他想到《尚书》中所写和孔子所说的话:“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尚书》和孔子的著作中都说文章以切实简要为根本,基于一种对圣人经义进行身体力行地宣扬的使命感,刘勰终于“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决定用自己的笔,躬体力行写作的《文心雕龙》,树立体现圣人思想的文章写作经典,匡扶圣人为文的经义,力挽当时已经浮糜的文风,使当代和后代文章写作走上圣人指点的正确道路。
三
除了写作动机上的因素,《文心雕龙》自身的表现形式也处处带着“子部”作品的痕迹。
《文心雕龙》不仅仅是对各种文体简单评论和笼统总结的罗列,而是自成一个完整体系。刘勰论文,并非一开始便说文,而是先说“原道”,探讨文的起源,再说“征圣”和“宗经”,这体现了刘勰为文的理念。几乎在“论文叙笔”的文体论的每一篇中,都有刘勰自己由“文之枢纽”作为依据而生发出的他对各种文体的独到观点。到了“剖情析采”的创作论部分,许多篇章更是在汲取前代文论的基础上形成了刘勰自己的创作理念。
对《文心雕龙》的写作构思,他在书中有一段论述:“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割情析采,笼圈条贯:�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刘勰对《文心雕龙》的写作,从自然之道出发,以圣人为师,根据经典,参考纬书,并且寻究《楚辞》以下的变化。各种文章的体裁,有属于“文”的,有属于“笔”的,都分别指出了它们的异同。对于每种文体,都追溯它的起源,叙述它的演变,说明体裁名称的意义,并举几篇代表作品加以评论,从阐述写作道理中总结各种文体的基本特点。就这样,《文心雕龙》在上篇里边已经把文章的主要类别都说清楚了。显然,刘勰在写作《文心雕龙》之前,整部作品的雏形已在他胸中勾勒出来了。
[ 2 ] 刘勰深深体会到《文心雕龙》成书之不易,他说:“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识在瓶管,何能矩�?”评论一篇作品较容易,但要概括历代作品,就比较困难。《文心雕龙》中的论述无论与前人相同或不同,并不在于这些说法是古人的还是今人的,主要是通过具体分析,力求找出不偏不倚的正确主张来。
正因为成书之难,刘勰才“自重其书”。从刘勰挡沈约之车推荐自己的书的举动可以看出,刘勰确是“自重其作”的,这很自然让人想到毛遂自荐,刘勰的这个举动,更多类似于春秋战国时期毛遂等纵横家们自荐其说的行为,这与陈子昂摔琴是有所不同的。由此可见,在刘勰的意识里,也有借《文心雕龙》,立一家之说的念头。
这一切都说明,《文心雕龙》确实是刘勰呕心沥血精心雕琢的作品。点评历代文章,指点后世创作,只是《文心雕龙》的形式,借此表达自己对为文的主张,著书立说,树立符合自然之道的作文观念,才是刘勰《文心雕龙》文中的应有之意。
四
刘勰既有为文的理想,又有宣扬圣人经义的使命感,他的这种复杂心态,加上他具有的深厚知识素养和对当时文坛流弊敏锐的洞察力,决定了刘勰要写一部与众不同的书。这部书,既是一部文学评论,又体现了刘勰本人的文学理念。也正是由于《文心雕龙》这样的特殊性,才给四部划分法带来了困惑,造成了到现在争论也没有结束的局面。
刘勰的《文心雕龙》既非传统意义上的“论”,也有别于战国、两汉时期的子书。
“弥纶群言”并非《文心雕龙》的目的,《文心雕龙》的目的在于“适辨一理”,因而,刘勰提出当时文坛弊病的解决方法就是“宗经”和“体要”。“弥纶群言”和“研精一理”的关系是辨证的,“弥纶群言”的目的在“研精一理”,做好“研精一理”,又能够更好地学习如何“弥纶群言”。“弥纶群言”又是“研精一理”的基础,刘勰说:“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他对曹丕等人的作品都做了中肯的评判,倘若他没有好好研读所这些文章,又怎么会做出如此高妙的议论呢?可见,“弥纶群言”体现了刘勰集大成思想,“研精一理”则体现了刘勰对现实文坛的关心,他确想找出一剂治愈当时文坛的良药。
纵使《文心雕龙》与传统的诸子作品有所不同,但《文心雕龙》“子部论”者更加突出彰显的是《文心雕龙》与诸子作品的相通之处。如果从与诸子丛书相通的角度去认识《文心雕龙》,那么,将《文心雕龙》归于子部是无可厚非的。
主流的观点,即认为《文心雕龙》属于集部的观点,当然有更有力的依据,即《文心雕龙》就是一部文学评论作品,或者《文心雕龙》更倾向于一部文学评论作品。刘勰尊崇孔子学说,在儒释道三种思想中,对《文心雕龙》影响最大的是也儒家思想。在《文心雕龙》中,处处可见儒家学说对刘勰文学观念的影响,对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表现在《文心雕龙》中,则体现为刘勰对此书实际功用的凸显。刘勰所评叙的这一切,不就是不折不扣的文学评论吗?从这个角度讲,无论刘勰在作品中如何表达自己的文学观念,《文心雕龙》最终还是一部以指导写作为目的的文学评论著作。所以,多数人都将《文心雕龙》当作一部文学评论作品归入集部,《四库全书》也是如此。
总之,《文心雕龙》既有可以归入子部的成分,又有归入集部的因素,在《文心雕龙》归属上产生分歧的原因,在于判定《文心雕龙》到底更侧重于哪一方面,研究者在认识上侧重点的不同,导致了分歧的产生。
四部分类法存在自身的缺陷,像《文心雕龙》这样具有特殊意义的著作,不一定非要将它归为哪一部类,它本身的价值已经大大超越了为它分类的意义;其实,也正是由于《文心雕龙》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有如此特别而又突出的地位,才使它的归类问题成为一个备受争论的问题。如果非要为它归属一个部类,我认为它应归为子部,原因在前面我也作了有侧重的论述。
参考文献:
①《文心雕龙译注》,[M],陆侃如、牟世金,齐鲁书社,1995年。
②《文心雕龙校注通译》,[M],戚良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③《<周易>:<文心雕龙>的思想之本》,[C],戚良德,《周易研究》,2004年第4期。
④《文心雕龙理论研究和译释》,[M],杜黎均,谷风出版社,1987年版。
⑤《文心雕龙研究》,[M],牟世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
⑥《文心雕龙校释》,[M],刘永济,中华书局,1962年10月。
⑦《文心雕龙研究》[M],王更生,文史哲出版社(台湾),1966年10月。
(作者: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07级文艺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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