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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女人 YY文一篇 [胸前挂牌子的女人(外一篇)]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7 04:29:34 点击:

      作者简介   蒋林,男,20世纪70年代生人。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一场悄然无声的谋杀》、《寻找张国荣》、《绑架》、《回家》、《蔷薇》以及《先知的箴言》等。现在成都某报社工作。

      一
      黄梅已在心里默默发了誓,这个冬天一定要找到他。这个脸庞清癯头发枯黄的女人希望能在明年春天过上新的生活。入秋以后,黄梅一直在寻找对她至关重要的丁宁。她像个笨拙的间谍,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可让黄梅意想不到的是,丁宁就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她几乎找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依然不见他的踪影。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了,黄梅的处境也似乎越来越潮湿。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有个女人来找黄梅,告诉了她有关丁宁的消息。那个胸部硕大的女人说,她在街上遇见丁宁了。她说丁宁住在东门,一个企业家属院里,但具体地址却不清楚。尽管这是个语焉不详的消息,但黄梅还是兴奋得手舞足蹈。她高高地举着儿子,一次次把他抛在空中。儿子在黄梅激动得有些夸张的举动中发出清脆、纯洁的笑声。黄梅很长时间没有这样高兴了,即便是儿子诞生时。儿子是初夏时生的,短暂的惊喜之后,接踵而来的沉重让黄梅感到疲惫不堪和伤心欲绝。那天晚上,黄梅差不多通宵都在与大胸女人商量怎样寻找丁宁。比起之前的大海捞针,现在的计划更加明朗和具有针对性了。最终的决定是,去丁宁所在的社区,找居委会领导,他们一定知道丁宁的具体住址。丁宁的老巢都了如指掌了,逮住他还不是瓮中捉鳖吗?这个决定让大胸女人洋洋得意,因为是她想出的点子。
      这个夜晚,黄梅一眼没合。面对人生的希望,她激奋得失眠了。黄梅太渴望见到希望之光了。三年前,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寻找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但是,她始终在黑暗中匍匐前进。而一年前丁宁的突然失踪,让黄梅更是跌入了万丈深渊,所有信念顿时土崩瓦解。惟一让她感到欣慰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孩子让黄梅继续活了下来,也让她继续寻找下去。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这是个奇怪的城市,只要一进入冬季,老天总是不给人好脸色,阳光成了最稀缺的东西。今天的好天气似乎暗示前景一片光明,黄梅这样想。她抱着儿子,坐上公交车,朝着那个能带给自己希望的地方走去。黄梅的儿子非常害怕坐车,每次都是从上车哭到下车。可他今天却一声不吭,还有几次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这笑容让黄梅想起了家乡金灿灿的油菜花,她心里暖洋洋的。黄梅深情地吻了吻儿子脸上的酒窝。她看着儿子,丁宁的影子一下就蹿进了脑海。
      尽管来这个城市三年了,可除了自己之前上班的万州大酒店附近的几条街,黄梅对这个城市的整体感觉是粗略而陌生的。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这个城市中。有一次,瘫痪在床已经快十年的外婆要黄梅给她描绘一下这个美好的城市,可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转了两次车后,黄梅终于到了传说中丁宁所在的小区。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隐藏在角落里的居委会办公室。与她说话的是一个牙齿比油菜花还黄的秃顶中年男人,他用一种充满怀疑与轻蔑的眼神看着黄梅。他说,丁宁?我们这里没这人。黄梅小心翼翼地说,他是个厨师,以前在万州大酒店上班。尽管中年男人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思索起来。他皱着眉头,左手搔头的同时,右手摸出了一根烟。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后说,没有,真没有这个人,你肯定找错地方了。黄梅有些为难,她本不想再打扰眼前这个男人了,因为她觉得他能跟自己说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她却不想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黄梅用干枯、僵硬的手指在空中比画起来,她用空气将丁宁的名字给男人写了一遍。接着她又补充说,就住在你们五号院里,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几栋几单元几号。黄梅刚说完,中年男人就迫不及待地说,不知道,反正我不认识这个人。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进屋了,坐在一张蜡黄的椅子上看起报纸来。黄梅在那里楞了好几分钟,虽然她发现中年男人斜着眼睛偷看了几眼,但她知道他不会再理会自己了,于是怏怏地离开了。
      黄梅并没有打道回府,她直接来到五号院门口,想到这里碰碰运气。但黄梅遇到了更大的困难,门口那个并没有穿制服的保安将她挡住了。黄梅被对方的粗鲁吓倒了,她的儿子差点哭了起来。黄梅和蔼地说我找丁宁,他是个厨师,以前在万州大酒店上班。她本来还想把信息交代得更详细一点,比如他的年龄、长相,以及有什么特征。但是,对方武断地打断了她。黄梅只听到了一句话:没这人,到别的地方找吧。然后她再没有获得任何交流的机会。
      黄梅心有不甘地边走边回望这个老态龙钟的院子,她想为什么大家都不认识丁宁呢?是不是春芳的信息不准确?此刻她开始怀疑那个名叫春芳的大胸女人了。接着她无比失落地问儿子,是不是春芳阿姨搞错了,是不是啊?儿子只是用纯洁中渗透着茫然的眼神望着黄梅。

      二
      回家后黄梅收到了一封信,那是外婆写来的回信。这封信使黄梅的内心交织着太多情绪,激动、忐忑、恐惧,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她急不可待地打开了那封也许能够解开一个迷团的信。黄梅的手颤抖得厉害,两张皱皱巴巴的纸在她手里张狂地跳动着,像是危在旦夕的小鸟的翅膀。跟以往一样,这封信依然是外婆找村里一个高中生写的,字迹有些做作的潦草。黄梅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每次读这些潦草的信时都像是在考古,读完一封信会让她喘好一阵粗气。今天这封信她读得格外吃力,因为她在等待一个结果。黄梅知道,当她读完最后一个字时,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黄梅如此看重这封信,与邻居老张有关系。黄梅与以前在万州大酒店里上班的一个姐妹同住一个套二的房子,月租四百,一人摊两百。两个月前,这姐妹的肚子遭人搞大了,匆忙做了人流手术后回老家休养去了。这使得黄梅要一个人承担四百块钱的租金。她承受不了这负担,所以便在中介所登记找个人合租。于是,老张搬了进来。
      最开始,黄梅对满脸横肉的老张保持警惕和距离。因为,她觉得老张的眼神里藏着一种邪恶,总是贪婪地看着自己,仿佛要咬自己两口似的。可没过多久,黄梅就有了主动去亲近、了解老张的冲动。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她发现老张与自己最初来这个城市的目的有某种关联。于是,黄梅开始与老张套近乎,想从他的嘴里获得有关这个快满五十岁的男人的信息。这些信息对黄梅来说非常重要。在某个漆黑的夜里,黄梅甚至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的冲动。她隐约觉得,这三年的寻找终于快有结果了。
      从只言片语中,黄梅对老张有了初步了解。她知道老张来这个城市已经快二十年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老江湖。老张在工地上干过苦力,推着自行车收过垃圾,在菜市场卖过菜,他甚至还在某个厂子里当过几年门卫。不过最让黄梅觉得意外与惊喜的是,老张说他曾经还是个厨师,在老家开过馆子,只是在城市的大酒店里,他的技艺就派不上用场了。黄梅发现,老张在说自己的厨师身份时,眼神里流露出了让人担忧的得意和懊丧。
      从老张那里获得的信息,让黄梅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黄梅的母亲去世时,黄梅只有五岁。尽管母女相处时间很短,但是,母亲总是利用有限的时间,不遗余力地给她描绘她的父亲。母亲的口吻始终充斥着委屈与叹惋。她总是喃喃地对黄梅说,你爸爸很能干,是个手艺不错的厨师。他切菜的声音很动人,嘟嘟嘟的声响就像节奏鲜明的鼓点,让人心潮澎湃。后来,他在镇上开了一家馆子,生意火爆得很,有时候客人为了吃顿饭,不得不等上半个小时。他最拿手的是糖醋鱼,我从来就没吃厌过。不过,我也没吃几年,他就走了。你爸爸离开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糖醋鱼了。
    [ 2 ] [ 3 ] [ 4 ] [ 5 ] [ 6 ]   黄梅的母亲总是这样粗枝大叶地向女儿描绘她的丈夫,事实上,她从未抓住这个负气男人的任何细节。他走得太突然了,没有给她铭刻记忆的机会,这倒是给黄梅留了充裕、空阔的想像空间。
      除了简单地描绘一个离开已经好多年的男人之外,黄梅的母亲还在做艰难地解释。她知道这种解释毫无用处,但她还是坚持了好多年,因为她看着黄梅清澈的目光,知道女儿是如此渴望知道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一个个漆黑的夜里,黄梅的耳朵里就会钻进母亲哀怨的气息。她总是第一句话就求女儿,她要黄梅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句谎言。
      她说谁也不希望事情发生,但灾难总是突如其来地降临在善良而孤独的人面前。黄梅的母亲说,在结婚一个月前,我去镇上买东西,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挨千刀的酒鬼。那是一个没有人烟的山梁,当时天空还下着持续了一个月的绵绵细雨。那个挨千刀的酒鬼粗暴地把我摁倒在地,横蛮地扯掉了我的裤子,然后死死地骑在我身上。我几乎使完了所有的力量进行反抗,并用口死死地咬住他的胳膊。那个挨千刀的酒鬼就像头野兽,一头发疯的野兽。就在我的力气快要用完即将缴械投降时,路边走来了十几个回家的乡亲。我得救了。但是,流言蜚语也在每一个人的嘴巴和耳朵里出现。
      每当说到这里,黄梅的母亲总要停下来,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矛盾。她对黄梅说,我要感谢你爸爸,他真的相信了我,相信我只是被摁倒在地上,没有让那个挨千刀的酒鬼得逞。每次说这句话时,黄梅母亲的眼睛里总是饱含泪水。她接着说,我们的婚礼如期举行。结婚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黑夜里默默流泪。我想,我必须用一生来感谢这个男人。黄梅的母亲停了停说,可当生下你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你提前了一个月就急匆匆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从那以后,他就不再相信我了,认为我早已被那个挨千刀的酒鬼玷污了,而且还怀上了孽种。
      这样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每当最后,黄梅的母亲总要歇斯底里地吼道,他为什么就变了呢?他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这样的歇斯底里似乎透支了她的生命,在黄梅刚刚度过五岁生日的第七天,她就撒手而去了。

      三
      来信最终让黄梅失望了。也许是外婆的记忆已经模糊,也许她也确实不了解父亲,总之,黄梅从来信中没有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外婆在信中再一次重复了三年前的那些话。她说你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你母亲是个好女人。我的女儿从不撒谎,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三年前那个飘着细雨的黄昏,黄梅带着神圣、沉重的使命离开了家,来到了这个城市。因为在乡亲们的流传中,她的父亲在这个城市里。在母亲去世之后,黄梅总是坐在老迈而腐朽的门槛上,等待父亲的身影。她不认识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离开家时,她还不到一岁。而且,父亲没有为她留下一张照片以及其他任何能够辨认他的容貌的资料。但黄梅相信,当父亲出现在眼前时,她一定认得出他。
      黄梅有些失落地将信折好,放在那个斑驳的抽屉里。放好信后,黄梅伫立在凌乱的床前,她想,要是外婆还健康的话就好了,可以把她接到城里来,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老张是不是自己的父亲。可惜外婆已经瘫痪好多年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遗憾。这样想了一会儿,她的思绪又拐了个弯儿,转到丁宁身上了。顿时,一股莫名的委屈与悲伤在她身上每一个地方滋长开来。眼泪像突如其来的冰雹,劈里啪啦地撞击着地板。黄梅忍不住向自己倾诉道,命运怎么这样残忍呢?自己的父亲还没有找到,又要为儿子找父亲了。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到底为什么?
      儿子在这个下午突然变得脆弱与伤感起来,他似乎在展示他嘹亮的嗓子,一直哭到黄昏。后来他累了,在黄梅的怀里疲倦地睡了。黄梅紧紧搂着儿子的同时,还在不断地给春芳打电话。她想给对方说一下今天寻找丁宁的情况,以及就某些线索进行求证。但电话一直没有打通。春芳与几个姐妹一起,住在一个封闭的平房里,手机信号糟糕透顶。在夜幕已经覆盖这个城市时,春芳的声音终于传进了黄梅的耳朵。她说不可能吧?他亲口告诉我的。接着她又反问,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春芳的声音像刺猬,黄梅感觉耳膜有股隐约的疼痛。黄梅若有所思,半晌,她又把那地址重复了一遍。春芳的声音又风火火地飙进了黄梅的耳朵。春芳说,没错,绝对没错,就是那个地方。
      放下电话,黄梅失落中带着些微兴奋,兴奋中又夹杂着迷惘。她想,是春芳把地址记错了呢?还是自己运气不好,没遇上愿意帮助自己的好心人。这时,黄梅又开始埋怨春芳,她干吗就不要一个丁宁的电话号码呢?真是胸大无脑。黄梅有一年多时间没与丁宁通过电话了。他早已换了电话号码,明显是要与她彻底断交了。接着,黄梅又开始怨恨起丁宁来。她觉得他太绝情了。
      这天夜里,黄梅辗转难眠。她看着身边酣睡的儿子,与丁宁有关的记忆如春日的细雨,绵密地出现在脑海里。她觉得记忆已经完全浸润、渗透了自己。这种浸润与渗透让黄梅身心感到极度痛苦。黄梅想,他可以不要自己,但绝不应该抛弃他们爱情的结晶。
      来到这个城市后,黄梅漂泊不定,干过很多工作。但是,她一心想去酒店上班。因为她知道父亲曾经是个厨师,这样便于寻找这个已经失踪十几年的亲人。一年之后,她经人介绍,到万州大酒店当了一名服务员。在这里,黄梅认识了后来让她欲罢不能的丁宁。丁宁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有着清瘦的脸庞和不可捉摸的眼神,以及能够爆发出极快语速的薄嘴唇。他们认识不久后,丁宁就展开了对黄梅的攻势。黄梅本来对丁宁抱有本能的抵触,她觉得他们不适合在一起,而且她现在也无心谈论儿女私情。但是,黄梅又不想拒绝丁宁,因为他是个人际脉络很广的厨师。丁宁常常拍着胸脯说,这个城市的餐饮行业,只要是个人,没有我不认识的。这句话对黄梅来说,具有强大的诱惑力。她想,丁宁一定可以帮助自己找到父亲。后来,黄梅慢慢地接受了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半年以后,他们同居了。
      很快,半年过去了。黄梅没有从丁宁的嘴里得到有关父亲的半点消息,这让她有些失望。她一直以为丁宁几天就可以把父亲找到。他不是说过吗?这个城市里搞餐饮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按理说,这应该是个简单事啊,可为什么他每次都让自己再等等,别着急呢?一个月后,黄梅又问,有没有我父亲的消息啊?丁宁依旧是懒洋洋的腔调。他说你着什么急呀?这个城市又不是你们村,想翻个遍就翻个遍。这事不能急,得需要时间。可是没过多久,另一桩让黄梅心急如焚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早上,当她在水槽边上吃力地呕吐时,她才猛然发现自己的月经已经迟到快二十天了。顿时,黄梅心里悄悄地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急切地盼望着月经的到来。可是,黄梅失望了。
      当黄梅神情焦虑、语气颤抖地将怀孕的事情告诉丁宁时,她看到的是一张惊恐中潜藏着愤怒的表情。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黄梅清晰地看到丁宁的表情在进行着复杂的变化。最终,丁宁的愤怒燃烧成了一连串让黄梅无法接受的话。他说你怎么怀孕了?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快去医院打掉吧,一定要打掉。他的语速快得让人很难听清说话的内容,但是黄梅却听得一清二楚。黄梅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要打掉?生下来不好吗?丁宁粗鲁地回答说,生什么生?我们连婚都没结怎么能生孩子?黄梅也有些生气,她说那我们立即结婚就是了。她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却被丁宁粗暴地打断了。丁宁近乎咆哮地对黄梅说,非打掉这个孩子不可。说完,他就摔门而出。
      这以后黄梅再也没有见过丁宁,前几个月里,他们还能通上电话。在电话里,丁宁无数次叮嘱黄梅,让她去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可是,黄梅始终坚持要生下来,她说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几个月后,在黄梅的坚持中,丁宁最终换了电话号码,彻底从黄梅的世界里消失了。
    [ 1 ] [ 3 ] [ 4 ] [ 5 ] [ 6 ]   慢慢地,黄梅在记忆中迎来了微弱的晨光。天快亮了,黄梅揉了揉生涩的眼睛想,她一定要为儿子找到父亲。然后,她挖空心思地想出了一个新的招数。黄梅相信,用这招一定能找到丁宁。

      四
      起床后,黄梅去杂乱的阳台上找了一个淡黄色的旧纸箱。她撕下一块,做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牌子,并在牌子上戳了两个洞。接着,她又在角落里找到一根红塑料绳子,绳子的两头分别系在牌子的两个洞上。接着,黄梅又噌噌噌地跑到楼下,在超市里买了支笔。回来后,尽管她上气不接下气,但黄梅还是迫不及待地在牌子上写了起来。从想到这个良策之后,黄梅就在琢磨那些她要写在牌子上的内容,一切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她近乎是一挥而就。写好之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天气就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昨日晴空万里,今天却已是阴云密布,似乎还有降暴雨的可能。但黄梅没想太多,即便是下刀子,她也得去找丁宁。寻找丁宁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否则,她的处境不会在明年春天之前得到改善。黄梅几乎是用逃命一样的速度来到了丁宁所在的小区。
      这个弥漫着令人感到压抑的空气的上午,一个胸前挂着牌子的女人吸引了众多人的眼球。几乎每个人都向她投去异样的目光,不少人还在指指撮撮。胸前挂着牌子的黄梅,带着渴望的眼神站在人们的议论中间,仿佛是因为做了大家不可原谅的事而被示众。但是,黄梅没有丝毫羞涩与心虚。她心中充满了期待,她始终相信围观的人群中,一定会有认识丁宁的人,一定会有愿意帮助自己的人。因为,黄梅在胸前的牌子上把她与丁宁的关系以及寻找他的理由,都写得详细而准确。她觉得所有身为父母的人,都不愿意看着一个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黄梅情不自禁地搂了搂怀里的儿子。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每天都上演着令人目不暇接的奇闻怪事,所以,人们对胸前挂着牌子的黄梅并没有保持足够的新鲜感,短暂的惊异与质疑之后,也都纷纷散去。但是,有一个老人显得与众不同,他始终关注着这个脸上刻满了漂泊的女人。在沉闷的一天快要结束时,老人用慈祥的笑容对黄梅打了招呼。接着他说,孩子,我不认识字,只听旁人说你是找人的,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找谁吗?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也许我能帮助你。黄梅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说我找丁宁。丁宁?从老人的面部表情看,他已经陷入了回忆之中。接着,黄梅用手在空中将“丁宁”二字写了一遍。尽管老人已经说了他不认识字,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写了起来。黄梅知道,她挂着牌子站了快一整天了,只有这个老人真正地关心自己。她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机会。老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黄梅的情绪也跟着老人表情的变化而悬了起来。几分钟后,老人郁闷地摇了摇头,他说没这人,没听说有叫这个名字的人。黄梅的情绪猛然跌落下来,仿佛重重地摔到水泥地面,心里随之痉挛了一下。她以为眼前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会帮助自己找到儿子的父亲。老人也许不想彻底掐灭黄梅的希望,他接着又补充说,你可以再找找,我也未必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说完,他蹒跚地离开了,消失在浅浅的暮色里。黄梅看看老人模糊的背影,又看看怀里的儿子,心里空荡荡的。
      回去的路上,黄梅的思绪一直起伏不定,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风吹云翻。她不断地回味刚才那位老人的话,她相信老人不会撒谎,于是感到情况不妙。难道丁宁真的不住在这里吗?可为什么春芳说是丁宁亲口告诉她的地址呢?黄梅想,凭自己和春芳的关系,她不会欺骗自己,而且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那么,为什么没有人认识丁宁?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奥秘呢?越想越糊涂,黄梅觉得脑袋快要炸了。
      黄梅的神情和她胸前的牌子,让老张感到异常惊诧。当时老张在吃面条,刚进嘴巴的面条齐刷刷地掉进碗里了。他问你挂个牌子干什么?黄梅这时才如梦初醒般地摘掉了胸前的牌子。见黄梅没说话,老张接着问,发生什么事了?黄梅瘫软在那张被老鼠咬了几个破洞的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将寻找丁宁的事情给老张说了。这些年一直在奔波的黄梅,在这个阴霾的傍晚时分变得格外脆弱,她想通过倾诉来减轻内心的负累。听到黄梅的话,老张的眼神由吃惊逐渐变得邪乎起来,那种黯淡使夜晚更加狰狞。他说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你是给儿子找爸爸啊。他甚至嘀咕了一句,原来你是个寡妇啊。
      这天晚上,黄梅与老张之间的距离拉得前所未有地近。这并非是她要主动进攻,以求证老张是否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父亲,而是黄梅确实早已身心俱疲,倾诉的闸口一旦打破,就再也堵不住了。黄梅采取倒叙,从自己与丁宁的相识讲起,以近乎逻辑推理的方式,把自己为什么寻找丁宁,又为什么来这个城市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在交流的最高潮时,黄梅潸然泪下地讲了自己的童年,以及自己不愿意儿子也重复着自己从小就没有父亲的命运。她说,在我的记忆中,我就是一个野种。我的伙伴、同学,以及那些闲来无事的女人们,都不知疲倦地议论着我的身世。他们都说我的母亲是个无赖,被玷污了就应该认命,何必去欺骗我那敦厚、无辜的父亲呢?他们说我父亲愿意要一个被男人搞了的女人就很不容易了,怎么可能再接受一个野种呢?只要是个男人就不可能。而那时候我才六岁,母亲已经去世一年了。我能找到质问的人,就只有我那已经七十高龄的外婆了。外婆总是黑着脸说,别相信那些无聊婆娘们的话,你母亲是个好女人,那个挨千刀的酒鬼没有得逞,你仅仅是不足月就生了,你是你父亲的亲生女儿。外婆的脸越来越黑,她似乎有些愤怒地说,有一天你见到你父亲了,一定要告诉他,你母亲是无辜的。从此,我就坐在门槛上等待父亲的身影。而十年以后,十六岁的我来到了这个城市,因为我害怕在门槛上等完一生也见不到我的父亲。最后,黄梅呜咽起来,像一只失落在荒野的病猫,孤独而又无助。她告诉老张,我原本是来这个城市寻找父亲的,没想到让儿子重复了自己的命运,从小就没有了父亲。
      凌晨时分,黄梅才上床睡觉。这个夜晚的后半段,她一直处于迷糊状态。不知是做梦,还是黄梅的意识里闪烁着过往的回忆,那些坐在门槛上孤独地等待的日子,一直纠缠着她。

      五
      一晃,冬天就快要过完了,春天的气息依稀混合在冬日的空气中。黄梅隐约能听见春天的脚步声。这使她有些心慌意乱。
      黄梅依旧执拗地把牌子挂在胸前,到丁宁所在的小区寻找儿子的父亲。黄梅似乎知道这是徒劳无功的,但她就是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事实上,她早已黔驴技穷了。当这个胸前挂牌子的女人,一次次抱着孩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时,大家早已司空见惯。围观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母子俩孤苦无依了。但是,在人们逐渐冷漠、麻木的眼神里,黄梅依然在等待奇迹出现。
      在那个遥远的天边漂染着彩霞的傍晚,黄梅的电话响了。黄梅的电话很久没响了,所以这响声让她感到惊诧和兴奋。当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电话的另一端谈论丁宁时,黄梅激动得全身颤抖。但陌生女人的话,却又使黄梅的情绪立即跌落到冰窖里。
      陌生女人说,你别做无用功了,你永远也找不到他。黄梅问你是谁?陌生女人说,我是谁不重要。黄梅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丁宁?陌生女人说,我看见你胸前的牌子了。黄梅问丁宁在哪里?陌生女人轻蔑地笑了一声,鼻息里轻轻地喷出了一个“哼”。她说我怎么知道。黄梅问你怎么认识丁宁?陌生女人又轻蔑地笑了一声,她不屑地反问道,那你又是怎么认识丁宁的呢?这句话让黄梅感到十分厌恶,因为她早已觉得认识丁宁是命运的捉弄。此刻,她面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声音时,竟然哑口无言。沉默。两个女人沉重的喘息在电话里猛烈地撞击。
    [ 1 ] [ 2 ] [ 4 ] [ 5 ] [ 6 ]   后来那个陌生的女人打破了沉默,她用一段冗长的话把黄梅置于一个漫无边际的荒野。她说我这么告诉你吧,我跟你有着同样的遭遇,我找他已经好几年了。后来当我发现他时他已经睡到你的床上了,不久就搞大了你的肚子,于是我就彻底地放弃了他。就在我快要将他从我的记忆中完全清洗掉时你就出现了,我看见你就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我关注你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原本猜想你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放弃,想不到你如此执著。我想告诉你的是,为了一个四处流窜的逃犯如此执著不值得。另外,如果你非要儿子跟着他的父亲姓的话,应该让他姓王,因为丁宁原名叫王平。
      电话蓦然断了。世界一片死寂。黄梅感觉地球快要毁灭了,那些高耸的大楼正在坍塌,瓦砾疯狂地袭来。她仿佛觉得有人掐住了自己的喉咙,生命危在旦夕。
      回去的时候,老张已经喝了几个小时的闷酒。他似乎有心事。黄梅面如死灰地出现在老张面前时,他略显慌张,但很快又镇定自若了。他问吃饭了?黄梅没回答。他说一起吃?黄梅没回答。他问人找到了?黄梅依然没回答,但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黄梅来到桌边,端起老张的酒杯就往肚子里灌。她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部,仿佛全都燃烧起来了。这种燃烧使黄梅有种朦胧的幸福和快感。接着,她又要老张给她倒一杯,然后一饮而尽。后来,老张就一杯接着一杯地给黄梅倒酒,而黄梅就一次次地燃烧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黄梅的意识模糊起来。她头脑懵懂,浑身乏力,刚一起身就栽倒在地。儿子在一边哇哇地大哭。黄梅想挣扎着起来,但却一次次失败了。躺在地上的黄梅,感觉像被人抽走了脊髓似的。后来,老张将她扶进了屋里。在黄梅躺在床上时,她感觉老张顺势压在自己身上了。她推了老张一把,但没任何反应。老张像块沉重的石头。然后,黄梅恍惚觉得老张在慌乱地扒自己的裤子,接着她朦朦胧胧地看见床边站着一头赤裸的野兽。尽管黄梅早已思维混乱,但她知道这头赤裸的野兽想干什么。她开始做最后的反抗,但没有任何效果。黄梅只是像条濒临死亡的鱼,在干涸的沙漠里无谓地扭动了几下身子。这时,那头赤裸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猛烈地刺进了黄梅的身体。黄梅感觉身体里爆发出了一阵强烈的疼痛,疼痛从她的下身一下窜到了头顶,又从头顶急速下坠到下身。这使得黄梅全身冷汗淋漓。在野兽猛烈的撞击中,黄梅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隐约听见老张一边撞击一边说,老子今天就要强奸一次女人,否则这罪就白背一辈子了。撞击使黄梅胸前的牌子不断地颤抖,不断地倾斜,慢慢向一边滑去。最终,这块牌子完全遮盖住了黄梅的脸。
      黄梅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她闭上眼睛,思维进入了一个飘渺而又遥远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孤独的女孩,倔强地坐在老迈而腐朽的门槛上,用渴望的眼神凝视着远方。


      取 暖

      你不要隐藏孤单的心
      尽管世界比我们想像中残忍
      ――张国荣《取暖》

      一
      这是一个天空飘着细雨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捉摸不定的雾霭。突如其来的电话声让夏雨立即紧迫起来。这部专为陌生人准备的电话,每次响起都能让夏雨的内心感到紧张与惶惑。夏雨拿起电话,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应答。夏雨接着又喂了一声。他听到的依然是急促的呼吸声。夏雨知道此刻该主动出击了,他试探着说,我是夏雨,请问怎么称呼你?夏雨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电话突然中断,将他的话卡在喉咙里了。短促的“滴滴”声如粗壮的鼓槌,狠狠地捅着他的耳膜。
      夏雨查看来电显示后,按照上面的号码打过去,听到的是忙音。他知道对方故意将电话线拔了,以前常常遇到这种情况。夏雨放下电话,神情凝重地来到窗前,注视着褐色的天空,仿佛这个电话来自天的尽头。夏雨隐约感觉到对方还会打过来,所以他还在等待。可是,时间在慢慢流走,他却迟迟听不见电话响起。雨越下越大,空气越来越浑浊。夏雨的思绪如一只陷入绝境的蜻蜓,孤独而慌乱地扇动着翅膀。
      正在夏雨茫然无措时,电话又响了。声音低沉绵长,像个苟延残喘的病人在呻吟。夏雨第一感觉就是刚才那个人打来的,所以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接连喂了三声。停顿了几秒钟后,对方怯懦地回应了一个“你好”。是个女孩,声音有点沙哑,像是从六月里龟裂的土地缝隙中冒出来的。女孩没有接着说下去,送给夏雨的是沉重的喘息。夏雨知道对方此时心里一定很矛盾和忐忑,他再一次尝试进攻。他说你好,我是夏雨,请问怎么称呼你?这么多年来,夏雨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并没有愚蠢地提这部电话的性质,以及开通电话的目的。夏雨知道回避一些敏感的信息。女孩说我叫杨柳。夏雨顿时就像见到了老朋友似的,开始热情地与她交谈起来。但杨柳却有些冷淡,她总是机械地回答着夏雨的问话,感觉像是在接受审问。这并未影响到夏雨的情绪,这样的情况他遇到太多了。这部热线电话开通以来,夏雨就从未接到过开心的电话。但是,无论接到什么样的电话,夏雨总是耐心地倾听,积极地疏导。他知道这是他的使命,自己赋予自己的使命。
      经过简单交流,夏雨觉得气氛差不多了。他开始切入正题。夏雨用绵羊般温顺的声音对杨柳说,有什么需要帮忙吗?杨柳没说话,她的呼吸节奏在一瞬间变得凌乱起来。夏雨做了一个深呼吸,他似乎想用这种方法去感染电话另一端的杨柳。接着他说,有什么话你可以说给我听,我一定能够帮助你的。杨柳的呼吸越来越强烈,节奏越来越乱,像一只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的风筝,在空中做最后的挣扎。夏雨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就听见杨柳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如这没完没了的细雨,让夏雨无法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杨柳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夏雨不失时机地与她交流起来。他换了一种口吻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杨柳吸了吸鼻子,慢声细调地说,我不想活了,我没有勇气继续留下来。这是夏雨预想之中的情况,凡是打进这部电话的人,都是受到了自杀问题的困扰。夏雨还想了解一些她的情况,这对最终解决问题很关键。于是他说,你是否能给我说说,是什么让你如此绝望?夏雨以为杨柳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她应该与自己做些深层次的交流。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但是,杨柳又做出了让夏雨感到疑惑的举动。电话又一次断了。夏雨立即打过去,听到的是忙音。重拨,情况依然这样。夏雨知道杨柳故伎重演,拔掉了电话线。
      夏雨觉得有些蹊跷,这个叫杨柳的女人为何两次打来电话,又两次擅自挂断呢?她内心到底有什么秘密?夏雨立即登陆到自己的网站,想在网上寻找蛛丝马迹。这个名叫“取暖”的网站是夏雨在三年前办的,他为那些在自杀边缘徘徊的人建了一个温暖的家园。之所以叫取暖,就是让大家能够在这里相互安慰,共同取暖,重新找到生存的勇气和力量。为了更好地做好自杀干预工作,夏雨还专门开了一部自杀干预热线。这些年来,每当他把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时,心里感到无比踏实和温暖。
      查看了半天,没有找到与杨柳有关的信息。这使夏雨感到空虚,他开始为那个脆弱与绝望的女人担心。他又不厌其烦地重拨了一次电话,依然不通。夏雨只得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窗外。雨越来越大,雾越来越浓。
      这个下午剩余的时间,夏雨是在焦炙、慌急与恼怒中度过的。他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电话,间或在书房与客厅之间晃荡。这引起了丁香强烈的不满。丁香是夏雨相恋了十年的女朋友,此刻她正在客厅里看一部言情剧。不知是夏雨打扰了她看电视,还是因为别的,总之丁香冒火了。丁香关掉电视,蓦地站了起来。她用木讷的眼神看着夏雨,半晌,她才气咻咻地吼了一句,你这样晃去晃来,到底想干什么?夏雨斜着眼睛看了丁香一眼,他知道她发脾气了,立即躲开了。可是,丁香却没准备放过他。她跨过去,拉着他的衣领,用力地搡了搡。夏雨趔趄着退了几步,差点摔到在地。丁香继续向夏雨靠近,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就知道搞自杀干预,你把它当成你的命。你什么时候也在乎一下我啊?你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啊?我都跟你十年了,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归宿呀?丁香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夏雨无路可退,他感觉被一万多只苍蝇包围了。夏雨逃命一样跑进了书房,并猛烈地关上门。夏雨背靠着房门,丁香踢门时的愤怒通过木门传遍了他的全身。丁香一次次用脚无奈地发泄着她愤懑的情绪。这样的发泄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她用一声惊天怒吼给它化上了一个哀伤的句号。丁香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我也快要自杀了,你干吗不来拯救我?
    [ 1 ] [ 2 ] [ 3 ] [ 5 ] [ 6 ]   一切都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夏雨瘫坐在地上,惆怅与疼痛蔓延开来。丁香的话深深地刺激了他,夏雨感到前所未有地内疚与自责。他觉得丁香的十年美好岁月自己永远也无法弥补了,但她确实又让自己欲罢不能。这些年来,夏雨的内心一直充斥着矛盾。他想给丁香一个美好的未来,但却抹不掉心灵的阴影。夏雨的心里隐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演变成一个阻碍他奔向幸福的绊脚石。同时,这个秘密也是促使夏雨进行自杀干预的动力。他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拯救濒临死亡的灵魂。
      又一次激烈地交锋后,夏雨与丁香进入了惯有的冰冷状态。这个夜晚,他们如沙漠里濒临死亡的两只蚯蚓,都想靠近对方,但最终却无能为力。后半夜,夏雨在噩梦中醒来。他警觉地摸了摸额头,冰凉的汗水散发出树叶腐烂的味道。

      二
      丁香上班去了。她在证券公司工作,成天忙得要命。屋子里很安静。夏雨拖着疲乏的身子,来到电脑前,到网站去查看信息。夏雨现在是个自由作家,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先看网站,看是否有自杀者寻求帮助,然后开始写作。夏雨之前在一家报社当编辑,为了把自杀干预工作做得更好,便辞职在家专业写作。夏雨只写与心理辅导有关的文章,他管这些文章叫心灵鸡汤。他想用这种汤去滋补那些需要营养的人。
      在网上溜达了好几圈,没有新的求助。这是好局面。接着夏雨开始写作了。但今天似乎没有灵感,心不在焉的他很难进入状态。夏雨瞅着电脑屏幕,好半天都没有憋出一个字来。他沮丧地叹了口气,点了根烟漫不经心地抽了起来。这时,他又想起了昨天的电话。那个叫杨柳的女人还好吗?他的眼神又溜到那部电话上了。夏雨有了给杨柳打个电话的冲动,他害怕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以前曾经遇到过这种事情,头天晚上还通过电话,第二天早上对方就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夏雨又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杨柳,他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神秘。
      夏雨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半个小时后,电话响了。夏雨又立即紧迫起来,飞一般蹿过去,迅速地抓起电话。果然是杨柳。夏雨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悸动与慌乱。
      夏雨说,你好我是夏雨。
      是我,杨柳。她说,你在干什么?
      夏雨说在等你的电话。
      杨柳在电话里轻轻地“哦”了一声,她似乎没有感到丝毫惊奇。
      夏雨想接着昨天的思路,与杨柳进行有效的交流。毕竟,这是她打来电话的真正目的。他顺势说,我想帮助你,但不知如何帮。我甚至不知该不该主动给你打电话,所以只有在家里等待。如果你主观上不愿意接受帮助,我永远也无能为力。杨柳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微弱,夏雨没有听见。他循循善诱地说,我开通这部电话,就是想做一个认真的倾听者,希望你能敞开心扉。杨柳突然又不说话了,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这让夏雨感到紧张,他害怕她又挂断电话。夏雨此时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应变能力,他只能被动地等待。好在杨柳没有让夏雨失望,半晌,她说我们约个地方吧,我想给你说说自己的故事。后来,夏雨和杨柳相约下午三点,在四川大学旁边的一个咖啡馆见面。
      做自杀干预已经好几年了,可与当事人见面还是第一次。有那么几分钟,夏雨在屋子里发呆,他觉得自己该做点准备,但却又不知所措。后来他决定看点心理学方面的书。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心理辅导方面的知识如丰富的矿物质一样塞满了他的脑袋,有种鼓胀的感觉。
      下午两点,夏雨出门了。他计算好了,即便塞半个小时车,也能准时到达。昨天刚刚下过雨,空气干净了许多,加上有丝丝阳光散落在地上,人体感觉不错。今天的交通让夏雨感到意外,竟然一路顺畅,让他提前大半个小时就到了咖啡馆。夏雨选择了一个角落,安静地等待杨柳的到来。在等待的忐忑中,夏雨一直在想,杨柳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以至于她会选择死亡。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三点就到了。可杨柳还未露面。夏雨只得继续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人流,他们就像蚂蚁一样,机械而惶恐。这使夏雨感到胸闷。三点半了,杨柳还没来。四点了,夏雨依然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里,咖啡早已冰冷。四点半了,五点了,夏雨似乎已经意识到杨柳不会来了。夏雨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钟表,内心有一种淡淡的失落与忧愁。他有点责怪她,更有点担心她。

      三
      回家后夏雨给杨柳打了个电话,但是没打通,无休止的忙音让他感到窒息。吃完晚饭,夏雨和丁香像两只赌气的猫,谁也不理谁。丁香在客厅里看着一部冗长而无趣的连续剧,夏雨回到书房,孤独地抽着闷烟。夏雨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他害怕与丁香永远这样冷战下去。
      怅然的夏雨上了网,他看到邮箱里躺着一封邮件。打开以后,他感到惊喜,是杨柳发来的。夏雨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杨柳在邮件中说,她失约了,非常抱歉。她说她最终还是不想对一个陌生人袒露心中的秘密,她没有勇气,而且那样也无济于事。这封邮件让夏雨感到无比失落,他找不到更好拯救杨柳的方法了。此刻他觉得自己特别渺小,甚至有点怀疑当初信誓旦旦地做自杀干预这个奇特的事业了。夏雨的心里升腾起了浓厚的挫败感。
      钟表的指针在夜里跳动的声音格外响亮,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了。抽了好几十根烟的夏雨还是决定再给杨柳打个电话,好在这次打通了。杨柳似乎知道是夏雨打来的,她一直保持沉默。夏雨说我收到你的邮件了,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够见面,好好聊聊。顿了顿,夏雨接着说,我想这样可以帮助你,你知道我不会轻易放弃,我会尽一切力量去拯救每一个人。在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杨柳答应第二天见面。依然是下午三点,依然是那家咖啡馆。
      放下电话,夏雨的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他觉得杨柳既然答应了,事情就会有转机。这说明她的心态是积极的。但令夏雨意想不到的是,当他第二天在等待了几个小时后,还是没有见到杨柳。当天夜里,他又收到了一封杨柳的邮件,内容与昨天的没有任何变化。这让夏雨感到异常困惑。他再一次给她打了电话,将昨天晚上的话近乎一成不变地说给了她。她又一次答应了,承诺在第三天与夏雨见面。
      第三天,夏雨还是失望了,杨柳依然没有出现在咖啡馆里。但夏雨却看见了另外一个人,当时丁香挽着一个男人款款地上了咖啡馆的二楼。夏雨的思路突然中断了,他呆在那里不知所措。这个突然事件让夏雨感到极其沮丧,他没想到丁香会背着自己干这样的事。良久,夏雨像只打了败仗的狗一样逃了出去。刚出门,他就接到了丁香的电话,她告诉夏雨,今天要加班。夏雨没说话,鲁莽地挂断了电话。
      夜里十一点,丁香才回家。她似乎是在刻意躲避夏雨,一溜烟飘进了卧室。半晌,夏雨也进了卧室。丁香刚刚开了空调,正在换衣服。看样子,她是想洗澡睡觉了。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夏雨非常冷静地问,那个男人是谁?这句话让丁香感到错愕,好半天才冒出一句,你跟踪我?夏雨依然很冷静,他说没有。丁香的声音更大了,她说你竟然跟踪我?夏雨保持着最后的冷静,他说真的没有跟踪你。丁香的声音提到了最高,她怒吼道,跟踪了就跟踪了,干嘛还不承认?夏雨无言以对。两个人都僵住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丁香说话了。她像头狮子,愤怒地朝夏雨咆哮着。
      这个夜晚,丁香彻底变了个人似的,歇斯底里的她让夏雨感到恐惧。她在并不宽敞的卧室里暴跳如雷。她说我跟哪个男人管你什么事?我是你什么人?你又是我什么人?你什么时候在意过我?我告诉你,只要哪个男人在意我,我就跟哪个男人。丁香哭了,泪水哗哗地流,肆无忌惮。她没有抹泪,那些石子般的语言在眼泪的勾引下飞奔而出。她说我跟你十年了,十年前我还散发着青春气息,十年后呢?你看看,头发枯了,脸也黄了,浑身都是赘肉。丁香显得异常激动与愤怒,她甚至撩开内衣,指着两只耷拉的乳房说,都老成这样了,将来生个孩子都不知道是否有乳汁喂养。最后,丁香顺着衣柜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她带着哭腔说,我都三十六了,我想结婚拥有幸福的生活。既然你给不了我,还管得着我跟哪个男人在一起吗?
    [ 1 ] [ 2 ] [ 3 ] [ 4 ] [ 6 ]   夏雨哑口无言,他感到自己被强大的气流围住,心房快要承受不了了。他退了出来,默默地进了书房,轻轻地合上房门。丁香刚才的言行举止让夏雨的内心有种滴血之痛,他对自己感到无比失望。
      这个夜晚的后半夜,夏雨一直躲在书房里抽烟,他想用尼古丁使自己变得麻木。凛冽的寒风无情地涌满了整个房间,他冷得瑟瑟发抖。后来夏雨上了网,又发现了杨柳的邮件。杨柳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三次。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是,我愿意在这封邮件里诉说我的一切。杨柳在邮件里说,在我短暂的人生中,不幸和屈辱始终贯穿其中。童年和青春在继父的淫猥下变得支离破碎与伤痕累累。我从未见过亲生父亲,据说在我出生前两个月他死于一场疾病。在我两岁时,母亲与一个秃顶男人组建了新家庭。从此,我便陷入了漫长的噩梦。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秃顶男人开始对我动手动脚。十四岁那年冬天,我被他糟蹋了。从那以后,我和母亲都成了秃顶男人的女人。我为秃顶男人堕过三次胎,冰冷的器械进入身体带来的恐惧已经深深地烙在脑海里了。每次堕胎后,母亲就跪地求饶,要她的丈夫放过我。可是,他在短暂的敷衍之后又凶相毕露。我曾试图将那个恶心男人的丑行暴露于众,但被母亲制止了。我完全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在那个封闭的村庄,这是令世人唾骂的丑闻。在我第三次堕胎后,母亲选择死亡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抗争。她祈望用死亡来唤醒一头野兽的人性。母亲去世以后,我逃到了这个城市。我想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但我摆脱不了阴影。每天晚上,秃顶男人蹂躏我的噩梦总是折磨着我。噩梦吞噬了我所有生存的勇气。我现在很绝望,不想再苟活于世。我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
      杨柳这封邮件让夏雨感到极度悲伤,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想给她回复一封邮件,但却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夏雨坐在电脑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希望这样能找到让杨柳继续生存下去的字句。但遗憾的是,他只能呆若木鸡地盯着电脑屏幕。黑暗如一张硕大的网,死死地罩住了夏雨。

      四
      在黑夜即将结束之前,夏雨为杨柳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把内心的秘密毫无保留地说给了杨柳。
      夏雨用质朴的笔触对杨柳说,我们的人生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们都是遭受迫害的人,我们都是某种阴影的奴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办“取暖”这个网站和开通自杀干预热线吗?因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自杀离开人世的。在我还只有几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为了使我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母亲委曲求全与一个老鳏夫结了婚。结婚当天,老鳏夫老泪纵横,他跪地感谢母亲给了他幸福的生活。但是,三年后母亲就因为无法忍受继父的猜忌和暴力而自杀了。早上上学时,我还看见她笑着目送我离开,晚上放学回家时,她已经冰冷了,僵硬地躺在地上,两只眼睛顽强地睁着,似乎散发出绝望和冤屈。母亲死不瞑目。母亲的离开让我伤心欲绝,万念俱灰。更糟糕的是,母亲的死亡让我开始对爱感到怀疑,因为母亲倾注了所有的感情,换来的依然是继父非人般的折磨。在继父肮脏的嘴里,母亲与那个满脸长着胡须的村支部书记有染。尽管母亲用对天发誓来反抗,但是,那个丑陋不堪的男人还是用暴力将母亲逼上了绝路。我理解母亲,她只剩下最后这条路了,否则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是夏雨深埋于心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讲起。他之所以无法给丁香未来与幸福,是母亲的死给他留下了沉重的阴影。阴影使他渴望爱而又没有胸怀和力量去真正地爱一个女人。这些年来,夏雨一直在努力做自杀干预,他不想让更多的人重复自己的命运。夏雨之所以对杨柳讲这个秘密,是想借此编一个谎言,给她送去温暖和力量。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在邮件的最后,夏雨这样写道:尽管母亲遭受的磨难以及最后的自杀抹杀了我对爱与幸福的向往,阴影也曾经如空气那样充盈在我的生命中,但所有命运的坚冰都是可以溶解的。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丁香,她用誓言与行动重新点燃了我对生活的热情。相爱一年后,我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现在,我们的女儿都两岁了,一家三口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一直在告诫那些试图自杀的人,别只看到世界的阴暗面,还应看到光明与幸福。不幸只是幸福考验我们的小伎俩,你一定要相信,幸福一直在向你招手。
      发完邮件后,夏雨如释重负。他似乎看到了杨柳微笑的脸,尽管他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他关掉电脑,在静谧的屋子里悠然地抽烟。但是,他的思维却始终纠缠着那个美丽的谎言。夏雨在心里默默地将邮件里最后对杨柳说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在叮嘱自己,后来又变成了自己叮嘱自己。灵魂在刹那间开了窍,一股暖流在夏雨身上流淌起来,他想到了丁香,她似乎在向自己微笑和招手。这使得夏雨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的脸上浮现出自信而坚定的笑容。片刻后,他乘着充满牛奶味的晨曦,朝卧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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