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纤细的毛絮在秋风中吹散,一片一片轻轻飘荡,如同前世的记忆,悠悠忽忽地经历一个又一个轮回。 我站在青川东河口一座消失的村庄上,远望在山体滑坡旁的另一座村庄。这埋葬着七百八十个生灵的村庄下面流淌的血,真的能够滋养又一座郁郁葱葱的村庄?那些宁静的田园,真的是消失的村庄的重现?那两年多来乱石岗上生长的野草,真的是坚强生命不屈的象征?
一阵山风吹来,芦花絮漫天飞舞,这小小的花絮里似乎包裹着一个村庄空间和时间的迷雾。当芦花还在枝头时,生命的一头连着自然的本原体;而当它轻轻地飘逝大地时,却是将生命中的原始与朴实裸露了出来,如同裸露一个个躲闪不了命运的瞬间……
地震中飞泻而下的山石立成的墓碑,就像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恒的刺痛。那些山石也就成了时间和空间摩擦而成的历史化合物吧?所谓永恒,我在想,就是一桩悲惨的事件被消磨完了,而这事物的残核还在,可是时间再没有了时间。
我的镜头在这块土地上追逐着凝固的时间。天苍苍,野茫茫,我身体有了一种灵魂悠荡的轻,轻得就像这芦花。我聆听着每一个生命的咏唱,并深知每一个生命,最终都将化为尘土,在岁月中轻轻飘飞……
这时,一个山农扛着锄头,从“5・12”地震纪念碑前走过,闪进了我的镜头。这块土地上还存在着的生命都该是活化石吧?在他身上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我禁不住上前询问。老农告诉我,地震前三天,他和老伴被在广东打工的儿子接去看护小孩。没想到几天后,山崩地裂,山石冲泻而下,埋葬了他的村庄,埋葬了他的七百八十个乡亲。他躲过了一场灾难,却躲不过这块土地,躲不过物质意义上不存在而血脉里依然流淌的村庄。他婉拒了儿子的苦苦相留,执意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在被埋葬的村庄旁又修建了家园。一眼望去,他的家园依然在地震断裂带上,依然存在山体滑坡的危险。
在老农身上,笼罩着怎样一层看不透的命运?弥漫着怎样一种无处不在的苍凉的时间感?那么空间呢?空间和时间的角逐中谁胜谁负?
是呀,对于自小成长的村庄,对于屋顶上的那片天空,对于屋子里的空气和空气中被生活所渗透的独特的味道以及温度,对于唐家河这一片故土,他怀着深情。那种生命的感觉,就像盐溶解于水一样,充盈于身体的每一处。时间就在他身上慢慢地沁透,慢了下来。他单纯而丰饶的生命体验来自村庄和田野,他以中国农民在苍茫大地上的生死哀荣,庄严地展示朴实的生命哲理。
当一个人站在村子的一头,站在那被埋葬了的村庄上面的时候,他把整个村庄都消化掉了。然后他慢悠悠地回踱到了那片土地。他只是有意无意地坚守着什么,或改变着什么。
我感觉到,这个承载着很多生命的村庄,用漫长的时间慢慢进入了他的内心,已经成为了他一个人的村庄。这个村庄,不仅是他的物质住所,也是他今后要用生命继续表达的对象。它更多的代表着他的生存方式,代表着他内心深处不断构筑和丰富的一片灵魂领地。
脚底下埋葬着很多生命的村庄里,生命依然生生不息。一路走来,树上依然惊飞起鸟儿,村里的狗在“汪汪”地叫,牛栏里的小牛正埋头吃着野草。它们和着这扛着锄头的老农构成了一个独特而无限的生命空间。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只鸟的鸣叫都是人的鸣叫。
芦花飘离枝头,平凡的生命难免有些被岁月的风雨擦亮的忧伤。那是岁月经过无人记得的无奈,是下一季的轮回中找不到的叹息。
飘飞的花絮也是一种生命的姿态,它一层又一层把自己包裹在时间的风里,而死和活都是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