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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淘金app [淘金]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3 04:33:04 点击:

      那是老屋。   屋内有个过堂门,用门帘子挡着。要招几个淘金的人。斑驳的墙皮,被岁月的烟尘熏得黝黑黝黑的。妈说,这墙,太脏了,用山中的白土子刷刷吧。爸说,那得上山去挖。
      太阳刚好探出浑圆的身躯,像个火球似的,在山岗子上滚来,我和爸就朝着东面梁顶走,离太阳不远有片片火烧云,与我们走的沟沟岔岔里的粉土疆子相应,一片嫣红。爸爸牵的毛驴身上的乳白色“家织布”口袋,都有亮光。我挑着两只荆条条编的空篮子,水扁担钩子长,在我的脚前屁股后来回晃荡,本来羊肠小道就不好走,把我整的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的,爸爸说,你用两个手拎着扁担钩子就好了,你个矮。我们也不知道白忙了好几天,黑黑的墙皮子根本不理睬白土子。爸爸就怨妈妈,一甩纪子,你弄的,你咔嚓!妈妈说,我弄的,你没吃?你吃的比谁都欢。
      那时,我们去粮库领了一些干瘪的返销粮,做成饼子都不愿意吃。妈妈想好了,把搬家拉来的两盘磨的旗子用木头上好,去柴火堆找来两块枣木,用石头垒上,支起了小磨。我就和妈妈背着玉米,到营子的碾子上,抱着碾棍,推起了碾子。妈妈一边推着,一边用手划着碾子下面的玉米,划成一道道的沟,玉米就在滚圆的碾骨碌下,“个蹦蹦”地碎了。妈妈又用扫碾笤帚扫着碎碎的玉米碴子儿,一会就出汗了。妈妈说行了,我们装袋回家,妈妈总是让我少背。到了家,妈妈又用水把玉米碴泡了,开始推磨,下面的大锅里满是黄白色的乳浆。第二天一早,妈妈就把硇子搬到里屋,抱来细软的柴草,准备摊煎饼……
      妈妈转了好几圈,找到了一块熏黑了的猪皮。妈妈在硇子底下生着火,硇子上面热时,中间的一小圈发白了。妈妈说那是搬家时碰掉底下的灰了,煎饼上去,中间的先糊,四外的粘锅,还不熟。就得用猪皮的油蹭,几次就好了。妈妈就把煎饼一张张地往上摞,一会就挺高。妈妈说中午你爸爸散工回来就吃这个了。妈妈用一木勺,舀满满的一勺玉米浆,往硇子上一倒,一根筷子做的把儿,上面穿着一块木板的小筢,在浆子上一挠,正好三百六十度的圆圈,一勺一个。下面的柴草,冒着烟,把妈妈熏得流泪。我坐在门槛上望着,也跟着流泪。
      你饿吗?饿出去薅葱卷个煎饼。我摇摇头,咽着口水,说,妈,我要吃鸡蛋饼。
      鸡蛋都让你爸爸上集卖了,要吃,就得到鸡腚眼子里抠,看看今天“花抱”和“咕咕头”下蛋没?
      我忙站起来,跑到外屋,去看我的“咕咕头”媳妇。
      我家养了四只鸡,姐姐是本村的,回来时,逗我玩,说那个“咕咕头”是我媳妇,我就应了。这时我馋鸡蛋饼了,跑着找媳妇。妈妈喊我:你看着它们下蛋,就等一会。我答应一声,到外屋的鸡窝洞一看,我媳妇真在里面下蛋。有两个锅台洞,都有鸡下蛋呢。外面有一个咕咕叫的大母鸡,是“花抱”,它没抢上屋里的窝。我在门外瞅它,它还“咕――咕――”地拉长声叫,用尖尖的嘴捉草。我喊妈妈,说“花抱”饿了。妈妈说,你别动它,要下蛋。奇怪,它为何叼一颗颗的嫩草往后背上扔?
      我回来,双脚踩在门槛子上,看着妈妈摊的那一摞煎饼。小孩子别双脚踩门槛子,不好。我也不知道咋不好,也没问。就又坐到门槛上。
      烟熏火燎的妈妈低着头,用一根烧火棍挑着火,稀疏的白发,像锅底下的灰。妈妈使劲地吹着,火苗腾地燃了起来,照亮了她黑里透红的圆脸。
      我听见媳妇“咯嗒嗒、咯嗒嗒……”地叫了。跑了出去,却让门槛子绊了个跟头,头上碰了个大包,我捂着脑袋,哇哇地哭了。妈妈扔下手中的勺子和木筢,抱起我,给我慢慢地揉,不看点儿道,这么忙啥?妈妈温暖的手,轻轻地揉,一会就不疼了。我挣脱着下地,趴着身,往鸡窝洞里钻。妈妈嘱咐我,低点头,别再碰着。两个鸡窝洞摸出四个鸡蛋来,妈妈硬让我送回去两个。要留在里面当引蛋,明天好接着下。妈说两个鸡蛋就能烙两个鸡蛋饼,一个给我一个给爸爸。我硬是拿了三个,我说也给妈妈一个。一会儿,外面的鸡下的蛋再拿来当引蛋,妈妈没拗过我。
      我捧着仨鸡蛋,妈妈早在那边找来了一个大碗,剁了葱花,搁了点儿盐,把鸡蛋打在碗里,搅匀。我又跟到硇子旁,妈妈又一次生着火。
      妈妈在一张煎饼上倒了三分之一的鸡蛋,非常有技巧地一划拉,确认整个煎饼都摊上鸡蛋了,才在硇子上叠成个长方形的,翻来覆去地烙。妈妈用那皱巴巴咧着口子的老手,递给我吃。妈妈那手,都是鼓捣凉水造成的,冬天时,屋里生不起炉子,妈妈就攒些糜黍穰扒一个火盆,爸爸天天干活出汗,就起早给爸爸烤棉袄,烤干了热了才行。伺候完了,再用猪牙巴骨油抹那长长的口子,在通红的火炭上烤着。妈妈有病,再加上天天劳累,有时刚刚烤一会,就瞌睡了,妈妈就一激灵!我和姐姐就喊妈,烫着手啊?
      妈妈见我吃完一张,又递给我一张。我不要了。妈妈,你吃。妈妈是说啥也不吃。爸爸回来了,也让妈妈,妈妈还是不吃。爸爸气得要扔地下,我也在边上凶妈妈,妈有点儿要掉泪,我就立时止住了,妈妈有点儿小性子。爸爸吃着煎饼,在一边生闷气。妈说,你干活累,你吃。妈妈就是那犟强人,有点儿啥好东西才舍不得吃呢?爸爸也知道她,在一旁不搭理她。
      枣树沟确实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土地里,由于石头多,打不了多少粮。入社以来,很多东西都归了集体。我家还有一坡枣树,一坡棉槐。我爷爷和奶奶挑着挑筐从山东青州府逃荒到这里,挑筐里挑的是两床破被褥和太爷太奶的白骨。他们开始开垦土地,栽枣树,种棉槐。我们是最早来的,下面的人家是几十年以后陆续逃荒来的。后来,老李家人多气大,成为一族。解放时,李老四、李老六被定为地主,拖死了。我家有东西,都是祖辈创下的,不是剥削的,我家定为中农。
      我有个大姨的小姑子,排行老三,我们叫她三姨。是个白白净净的老太太,梳着个疙瘩咎,好穿蓝色的带大襟儿的衣服。那扣都是用黑色线绳打的蒜麻疙瘩。小脚,走路也不慢,山岗子路也照样。看见她来了,妈妈和姐姐都跑出去接她,非得到家坐会儿,或吃了饭再走;即或不吃,妈妈过后也请。妈妈和她处得如同亲姐妹。三姨来闺女家,惟一的羊肠道就是经过我家。三姨的闺女嫁给了我们村的陈平。三姨经常住闺女家,时间一长,对我们营子的事全清楚了。陈平在营子是个大粪窖的石头――又臭又硬的主,很有个性,他要和你好,打成疙瘩连成块,和一个人似的,不好了,恨不得把你踩到脚底下去!这一段时期,和爸爸挺好,能把心掏给爸爸。妈妈对三姨家姐姐也不错,有三姨呢。那天爸爸在广播线杆子下捡到个死野鸡,炖了两碗,都要给姐姐送一碗去。爸爸说那是撞电线上死的,好吃,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妈妈说给拿去尝尝鲜。我们呢,也没改嘴,仍然叫陈平三叔。
      那天三姨来我家,对爸爸妈妈说,你老姨夫(指我爸爸),你在这忒受气了,我回去跟你外甥说说,搬我们那去吧,有你外甥队长的面子关着。
      我们都支愣着耳朵听着。爸爸用那满是老茧带着黑皴的手捋着光光的额头,呼吸急促,好像时间凝固了一般。妈妈在一边点头,她动心了,是受不起老 李家的气了。
      我们家大门左前方曾经有个泉子,流的是明水,干旱水没了。爸爸就顺着水沟,在房后很远的山脚下,趁着下过雨,不能进生产队地的空闲,爸爸和妈妈、姐姐弄得满身的泥巴,挖了三四米深的井。爸爸觉得肚子疼,说,明天再砌吧,我上去歇会。第二天,爸爸就总觉得肚子有气,就一直用手往上拥着。挽起裤腿光着脚丫下到井底,叉到半米深冰冷的水里,妈妈用土篮往下续,一块块的用石头砌了上来!
      没过几天,就让李玉国给扔满了大石头!因为头两天,他来过家里,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李玉国是生产队的队长。酱紫色的刀条子脸,肿眼泡,没有胡须,说起话来娘们声娘们调。爸爸说一家女,百家问,大姐二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有人来当媒人也是正常的,都晌午了,他不走,就催妈妈去做饭。妈妈是一百个不愿意:有饭喂狗,狗还抖搂抖搂尾巴呢。管水就烧了好几壶了,李玉国就是赖着不走,他一个劲地磨叽他叔伯兄弟好,要把大姐提给他叔伯兄弟。这些年和老李家结的怨,就是打死爸爸,爸爸也不会把闺女给他们!更何况他的叔伯兄弟还是那样的!妈妈说李玉国那是拿着没脸当官做了,妈妈不会骂人,吃了饭走时,妈妈就骂今天来了这个王八犊子,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现在想来,那井里堆满的大石头不是他是谁?爸爸要去找大队,和妈妈商量。妈妈一个女人,忧愁着脸,能有啥办法:忍了吧,别惹事了。再受点累掏出来吧。爸爸还是用手拥着疼痛的小腹,抿着顺脸颊急得流到连片胡子上的汗水,很委屈地瞅瞅妈妈,毅然决然地迈出了门槛……妈妈喊他,他也没听,高大的背影,像一座山。爸爸为什么要对妈妈说呢?第一,是争取妈妈同意,但他没有想到妈妈让他忍;第二,是想让妈妈出出主意,这次去大队行是不行?爸爸笨嘴拙腮的不说,他也是惧官了。正犯愁不敢去,妈妈一说忍,爸爸忍不下去了,这股激劲!冲动的热血灌满了脑浆!
      这里的各家各户都养几头绵羊,家家都轮着放。那天轮到李玉国。前年夏天的事,爸爸哪能忘呢?
      这片丘陵,实际就是一片黄土岗子,山上长满了鸡爪子草、白草、赖草盘,再小的就是什么婆婆丁、苣荬菜等等。还有一片片的野山枣,夹杂其中,成为这片黄土的植被。
      .
      我家的棉槐条子长到小孩高,绿油油的,夹杂在枣树丛中,那么一坡一岭,细长的嫩叶,一直长到顶,上面还擎着一朵朵粉嘟嘟的花蕾,那里就是棉槐籽了。枣树和棉槐都是续根的树种,爸爸年年冬天割了编筐,年年春天又旺盛地繁衍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李玉国偏偏把一群羊赶到棉槐趟子里放。羊儿把棉槐个个都掐了尖儿。小枣树,也被啃得露着白白的嫩皮。爸爸散工回来,就觉得不对劲。下午,就趁空跑了回来,李玉国真在这放羊呢!两个人先是犟嘴,后来就抱在一起摔开了跤。李玉国摔不过爸爸,捡起石头,照着自己的头,就是两下,流血了。老葛头子,你打坏我了,你等着吃官司吧!捂着头,回家找老婆看羊,气冲冲地报官去了。
      爸爸的心咚咚地跳着,喘着粗气:“李玉国,你告去吧,哪告我哪接着!”爸爸嘴上那么说,心里却恐惧着,不知道以后的几天该怎么度过。
      第二天,真的来人把爸爸带走了。妈妈在柜里翻着东西,在找一张羊皮,也没有心思做饭了。姐姐做熟了,就看妈妈站在大门外,来回地走,跷着小个儿,扬着小圆脸,望着、望着……脸上挂满了泪花……要黑天时,妈妈依然跷着脚张望,傻傻地望着村外!凉风吹着妈妈的泪花,滴落在我的脸上,我看着妈妈,心中充满了疑惑,你咋还哭了?
      妈妈一直木木地站着,自言自语:“不能回来了,不能回来了。’’猛然间,妈妈像变了个人似的跑到屋,告诉姐姐和我吃饭。她拿起一件棉袄和那块羊皮褥子,跑出了家门……妈妈!妈妈!我们都一起的喊!
      我有点儿饿了,我想抓块干粮吃,姐姐打我的手。
      不准吃,等爸和妈回来一起吃!
      妈妈跑到村外,就碰上爸爸回来了。爸爸说公社来人了,他把放羊的事说了。公社干部说,向情向不了理,你就是队长,也不应该上人家树趟子里放羊。魁了李玉国一顿。
      这次找到了大队,往井里扔石头的事根本处理不了。没有证据。爸爸不能干活了,小腹部天天得往上拥着。
      妈妈就找四姨家我哥,在部队一八三医院做了手术。是小肠疝气。这几个月,大姐二姐都嫁了,嫁到附近的村里,一个工人,一个农民。五十五岁的爸爸,顿时苍老了许多。爸爸因为忠厚老实这些年一直当小队的保管。这可不是任命的,是公社的领导在这蹲点,群众选的。爸爸当保管,仓库的粮食从来没丢过。
      我七岁那年上学,和老姐在一个班,是父母安排的,意思让大我好几岁的姐姐看着我。姐姐那天扫地,我就跟一个老李家的孩子回来了。山路上,我在他的前面,就像闹似的,把新买的钢笔扔在前面的草丛。我天真地说,我捡了一支笔。回家后,那孩子就跟大人说了,他们就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家,找到爸爸。说我偷了他的钢笔!就把我崭新的钢笔逼了去!爸爸不知情,很气愤地打我的后背、肩头,嘴里还不住地嚷着:“叫你偷!叫你偷!”妈妈不来拽着爸爸,爸爸那天就要打死我!老姐回来了,澄清了这件事,妈妈埋怨爸爸,爸爸才蹲到一边去,后悔得哽咽着,我打小就没碰过你一手指头啊?咱不要了,等爸爸去卖枣,再给你买一个。
      三姨提出要给我们落户搬家,最早也有人提过。
      包队的张二锁派饭在我家。晚饭后,随爸爸到房前屋后转转,语重心长地说:“老葛呀,将来你可得挪挪窝,这人挪活,树挪死,这里一点前景也没有,没啥念想啊!’,爸爸回来跟妈妈说时,那是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爸爸哭着,故土难离呀!很久很久,爸爸的心也无法平静,再也不提走的事,只是搁心装着,爸爸不想走啊。这不,三姨说这事,爸爸默不作声。
      那日,姜正文来找爸爸,两个人偷偷地嘀咕。他干不过老李家,白天他媳妇和老李家的汉子骂大街,站在沟沿上骂,那老爷们站在河套里骂。骂了一天,男的憋不住了,褪下裤子就尿了,硬把他媳妇羞跑了。那是个芳草茵茵的春天,土地还没有播种。爸爸说不干,他就拧爸爸的胳膊,逼爸爸就范。两个人就摔起跤来,爸爸有劲,把他摔得一个跟头接一个的。我跑回去喊妈妈,出来时,姜正文跑了。第二天,他就去挖山上的赖草根子和苣荬菜的根子,扛到家里。用菜刀把赖草根子剁一寸长。把剁完的赖草和苣荬菜根搁破布包裹着,用绳子扎得结结实实的,趁着月黑头扛到那家的自留地里,挨排挨垄地撒,和播种似的,一边撒,一边骂,看你以后地荒不荒?爸爸后来和我说他不去,别看别人作践咱们,缺德的事咱不做,咱爷们不能干见不得人的事,要整就来明的!
      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下,爸爸养成了胆小、忍耐、忠厚的性格。他从来没说过谎,没骂过人,也不会骂人。爸爸常说,骨血管的。我们(包括我儿子)也从不骂人,不会骂。爸爸一直当生产队的保管。一把钥匙,他一个人掐着。
      晚上,月色皎洁,偶尔飘过一丝凉风,吹在爸爸汗津津的后背,还挺舒服。爸爸猫着腰,正在山边打 草,陈平过来说,我们去部队里偷柴火吧。爸爸犹豫着,去吧,偷那点儿玩意犯不上,不去吧,现在跟陈平挺要好,只为这点儿小事不值得整臭,他那个人,是翻脸不认人。思忖之间,陈平就一把拽着爸爸就走。
      爸爸他们哪割上柴火啊?让部队哨卡里的兵给撵的往回跑。借着月光,一个个大沙果在绿叶间,粉嘟嘟的。看着就眼馋,嘴都流酸水。树不算很高,陈平伸手够了一个,呵!真好吃!爸爸也摘了一个,手舞足蹈的像小孩子:好吃了,好吃了。陈平说,快摘。爸爸一挖挲手丫子,我没地方放,摘几个吃算了。咳!那时人的衣服上哪有兜呀?谁还穿内衣和裤衩?脱下裤子,就是光腚。陈平说,脱裤子,往里放沙果。让人看见咋办?没事,快点脱!爸爸不脱,陈平就过来解爸爸的裤腰带,硬是解着往下拽裤子。两个人都把裤嘴用割柴的绳子扎得死死的,怕葛针扎着光腚,就小心翼翼地摘。摘了两嘟噜,背在肩上,找到镰刀扁担往家赶。
      两个人一边低头走道一边说话,谁也没注意前面。当爸爸一抬头时,迎面来了个女人!我的妈呀!爸爸吓得回头就跑。陈平一惊,也跟着跑。爸爸也看出来是谁了。
      “大爷,是大爷!我看见你了,你可得管我呀!”女人一边说一边嗡嗡嘤嘤地哭。
      月光如水,如白昼。两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修长的大腿,白生生的,似乎看得一清二楚。爸爸又扎到了沙果林边上的草丛,也顾不得挨扎,急得把沙果倒了满地。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喘,这要是让女的看到还不得羞死?
      她哭闹了一气,没人应,就顺着道跑回家了。
      爸爸是穿着裤子回来的。反正沙果也熟了,扔那里了,就算给他们生产队摘了。
      妈妈说,那小两口打仗了,来找你了,我说你割柴去了。爸爸说知道了。
      第二天,她带着娘家人来找爸爸,说丈夫不懂事,一到下晚就在她肚皮上闹,婆婆也不让喊。丈夫还小声说,睡觉睡觉。都把俺弄疼了,他还是不管不顾,那么使劲,还拽着我不撒手呢!
      爸爸和她的家人都抢白她一顿,她才回去。
      我们家从来不养狗。山野的狗,没见过大天,见着人非常厉害,非咬坏不可。狗的习性也不好,专门往柴火窝子、枣树林底下拉屎。枣树高,够不着摘,妈妈用一根长长的杆子敲打,掉到地上,有狗屎就瞎了。小猫还是养一只。妈说,狗是忠臣,看家护院,人走了,死都死在宅院里,猫是奸臣,就知道睡懒觉,吃好的,狗见着猫就撵,他们水火不容。我问妈,咋不养狗呢?妈说,人奸了吃香,别和你爸爸那么心实。我还是没听懂。家里再就养几只绵羊,这些年就得了一张羊皮褥子。我和姐姐们,就横着铺羊皮褥子,脚底下暖融融的。妈妈不让往上铺,上火,嘴起泡。不管有钱没钱,就是借钱,春天都要抓一个小猪嘎嘎,喂到过年杀了吃。
      爸爸不会杀猪,就找丛逢春。猪可能吃的不好,净是夏天妈妈各地挖的青草,拌着些糠,就长不肥长不大,一年也就百八十斤,还得吃一顿猪血掺血脖子,临了,还给杀猪匠割去二斤!妈妈是舍得给人家吃的,杀猪的割得少就让他再割,总得吃十多斤呢!每一次我都去叫上陈平三叔,三叔爱喝酒。爸爸和丛逢春抓猪,吱吱地叫,手忙脚乱地把猪蹄子扣系死,摁倒在桌子上时,或张罗着要抓猪时,我就跑了,去喊三叔,我有点怕,猪一叫,我就毛了。
      那天爸爸和三叔偷柴火偷沙果,并非爸爸本意。爸爸是怕得罪三叔,本来老李家就欺负人,不想和三叔为敌。
      他没杀猪,平时请爸爸,也无可非议。两个人当时不是好吗?后来三叔让爸爸把喝的酒吐出来,我就不赞成了,三姨家四哥给我们搬了两趟家,陈平给卡住了,你说这叫啥三叔呀?
      三叔来的时候,大都在晌午了。这天也怪,杀猪的捅了一刀,竟然没捅死,带着刀子跑了。丛逢春和爸爸就撵开了猪,干活的社员也帮着撵,杀完了,晌午歪了。妈妈就觉着这是人情,就都得叫,就又辛苦我和姐姐了,一个小猪的肉还能剩多少呢?
      爸爸他们就忙着导肠子弄内脏,给我弄个猪塞泡(膀胱),挂在树上。小孩子没啥玩,妈说,等到时候给我缝皮球。妈妈真给我缝了。爸爸从皮匠那要的皮甲子。妈妈说,孩子,你给妈妈纫上针好吗?姐姐要纫,我说我纫,我就从妈妈那抢过来针和线。妈妈老了,眼睛也花了,眼皮里还经常长眼罩毛,我们总是用镊子给她薅,她天天的流泪,眼角经常挂着眵目糊。妈揉揉眼睛,看我纫好了,说,好,给我吧。我说,我还没系疙瘩呢。别系!我自己系!咋?系个仇疙瘩呗。妈自己系完了,就开始用皮甲子往一起拼,不是圆形的,就用剪子剪。对完了,留了一个小口,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撑起来可能是圆的了,才作罢。妈妈去找猪塞泡,我想妈此时准是糊涂了,我指指妈,妈,你那针还在上头呢?可不是咋的?妈妈用那黑红的老手拽了两下,没拽断,是双线的。又歪着头,用前面仅有的两颗大牙嗑断了……就这一嗑,我的心抽紧了!妈妈这样的牙齿,何尝能吃下东西去啊?
      妈妈好像很高兴,乐着跑出了屋。
      把猪塞泡塞到皮囊中,妈妈鼓起了红红的圆腮。
      又让我纫针,把口缝好。皮球能踢了。
      岁月慢慢地流逝,陈年旧事渐渐地淡化了,最忘不了的,是父母的那份情!
      在营子中央,有一大片园子,是生产队分给个人种菜的,家家都有那么一块。李玉国家离得近,都浇好几遍了,咋就那么气势,不让爸爸浇一遍呢?浇园子不使水泵,还没拉电,就用辘轳一下下地打着往水沟倒。白菜都干死了。李玉国就来跟爸爸拽井绳,说他家还要吃水呢!吃水?别人家的咋都浇了?他老婆也出来骂,说爸爸绝户。当时还没有我,李玉国家也就一个儿子。爸爸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像是失去了尊严,把一皮篼子水都泼到李玉国的身上,菜也没浇,咬着牙,指着李玉国媳妇,你不绝户,搁不住死!
      爸爸一直很蔫很蔫,就像旱了一秋的白菜,支愣不起来。终于有了我,爸爸的腰才挺直。社员们说爸爸:还是憨瓜长的大啊!
      也应验爸爸说的那句话了。李玉国的儿子有出息了,考了空军,飞机出事故,过早天折了。
      四姐学习好,念到六年级,就被大队的学校留下教书了,那个时候,还不兴考大学。虽是民办的,也算出人头地了。一年后,又回生产队教,去大队太远,一二年级就办在小队。一天早晨到校,外面站了一群孩子,拿钥匙的就跑来了,四姐问怎么了,原来锁头上到处是黄黄的人屎……四姐用碎秫秸蹭了蹭,到教室就开始咋呼!真是李玉国干的!四姐二话没说,薅着他儿子去找他,他支吾着,没说出话来……四姐又找到大队,不知道大队咋处理了。
      那年,我读一年级,在部队外面的大河套里,那是四面八方都集聚到这里,人山人海最多的一次,我一生中没见过这些人。
      北京歌舞团来的真人演《红色娘子军》。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都会老,还要死呢?生产队分的秫秸,爸爸和姐姐正往家扛,就听姐姐说林彪死了。我就纳闷,那大的官也会死?我跑去问妈妈,妈妈说:谁都会死的,以后爸爸和妈妈也会死的,就像你奶奶,临死时,还拉着你的手,再好的孙子,也留不住了。我记得我奶奶,有点印象,那时刚满一周岁。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太在意,死了以后,就揪心 地想,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啊?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时,就记得很清楚了,部队的大喇叭的声音在哭。那个下午,我背着书包,很害怕,忘了回家的道,我虽然小,但我也知道担心了国家,我说,这下可完了。当时闹地震都没觉得咋样,毛主席逝世,我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我就跟着大喇叭哭,黑天到的家。我们谁都没吃饭,看着毛主席像,和姐姐一起叠白花,妈妈给我们剪黑纱……我们对着收音机都哭了!
      我们到学校教室、到操场和全体师生到部队大礼堂默哀……默哀三分钟,然后鞠躬……我突然懂得了爸爸和妈妈常说的孝顺。对伟人的叩拜,使我想起了我的老人,至亲至爱的人!当在我幼小的心灵播下《东方红》的种子时,毛主席就如我们的父母一样是亲人了!
      我和爸爸、妈妈、姐姐们,吃饭前,都念《老三篇》,我起头领唱《东方红》,然后再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礼!
      爸爸那天是到陈平那喝酒来,三姨在那。三姨基本上把我们搬家的事给定下来了。陈平听说了,心里就很不愉快。就把爸爸灌醉了。爸爸不喝,他逼着要爸爸倒眼睛里。三姨后来到我家说,别说老李家欺负人,就连我那个姑爷子都欺负你们。
      陈平是不想让我家走,其实这些爸爸和妈妈都知道,他也想离开这,可是没人管他。
      1978年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我们搬家。
      三姨和儿子说妥后,先来到我家。闺女家都没去。三姨为的啥?我们没给三姨什么,不就是为的那份情吗?我们弄白土子刷墙,要住淘金的人,也不过就住个三两天,他们是勘探的,如过眼云烟,飘过了,就淡忘了,唯独忘不了的不还是那份情吗?
      爸爸也是死守着那份情,跪在那几间破茅草屋前,哭了,哭得声泪俱下!
      爸爸哽咽着,无论谁去拽,不肯说话,就是哭。
      我们家这些年,瓶瓶罐罐的也不少,还有很多柴草,三姨家四哥找的大马车,四哥掏的工分,来给我们搬家,他在那里给我们暂且找的房。
      那天,风卷着几天前下的雪,还很冷。我们家离营子边的马路还有两里多路,我们就和车老板往下搬着东西。
      刚刚拉走了两车,就不来了。营子里有不少送行的人,其中有个长者,握着爸爸的手说,都老邻旧居的了,虽说这有人欺负你们,可也是几辈子的人了,在那过不了,不是上黑龙江回不来,这么近,过不了你还回来,营子里还要你!
      爸爸至死都不会忘了这段话,却泪流满面:走就是走了,死都死到那里了,不会再回来,哪的黄土不埋人啊?
      我们就一直等第二趟,一直等到黑天,终于来了!后来才知道,是陈平不让他小舅子拉了!是三姨不干,说四哥,你让你老姨夫家里一半外一半的咋过呀?三姨父也训四哥。
      我们走到山岗上,太阳已经很高了。暖融融的照射着我和爸爸的面颊,好开心。爸爸把毛驴拴在树上,我们准备下到被人们挖过的白土子洞里,去挖金子一样的白土子。
      好要黑天时,我们悠闲地赶着毛驴回家,这回毛驴身上是一口袋白土子了。我用两个手拎着扁担钩子,钩子上挂着两只被夕阳照得金子般的土篮子。
      三姨父说,白土子,能卖。三姨家在凌源上班的三哥给往镜子铺卖,可是三哥不知咋的犯事了。
      我们就把我们铺的惟一的羊皮褥子给了三哥,在看守所里冷啊!
      外面寒风夹杂着雪花,飘飘洒洒。时间似乎凝固了,那份金子般的情也会凝固吗?爸爸还在外面来回地忙碌,妈妈还倚在门边恒久地张望吗?
      我多么想,让美好的生活都凝固在这里,可是又怎么能阻止那不该到来的坎坷呢?
      我那夜真的是哭醒的,爸爸和妈妈仍然穿着那寒酸的蓝衫,和我笑谈,我对妻子说,不该叫醒我!我想再回到梦里!
      (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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