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告别演说 深夜，周二家的狗叫了一声，悲愤交加地叫了一声。任何一条正派的狗在叫的时候，或者因为某个危险要向主人传达信号，或针对某个攻击目标发表宣言，抑或仅仅是内心涌出了叫喊的渴望，一般至少都要叫两声以上：汪汪！或者：汪汪汪……周二家的狗是�嗦出了名的，为一件小事，甚至什么事都没有，它只要叫起来，不把一个村庄的毛驴吵得牙龈出血，是不肯罢休的。好长时间了，一个村庄就是在它的叫声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的。
可今夜，它只叫了一声：“汪”！万籁俱寂的山乡之夜，平白无故地一声狗叫，像是天上落下一个硬东西砸在了朽木板上，或破铜锣上，干瘪地，暴戾地，唐突地，响了这么一声。然后，山乡之夜恢复于万籁俱寂。周二家的狗名叫碎嘴子，这本是别人给起的一个不怀好意的绰号，因为形象，贴切，人们便都这样叫，狗的主人心中很不乐意，可奈何不了众口滔滔，也只好顺乎民意了。碎嘴子在每个夜晚都是要叫的，叫起来滔滔不绝，谁也不知道它会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世界说，连它的主人都不甚清楚。周二家独居在周家山，偌大一座山头，只住着一家人。碎嘴子每晚在发表演说时，或许是怕吵了主人招致责打，或许是想拥有更多的听众，它攒眉低头，步履施施，从庄院里踱步出来，蹲在山颠最显眼处，朝另外几座住着居民和狗的山头盯视片刻，便开口了。它像一位狂热的领袖，或像一位敬业的老师，后腿蜷曲充做坐椅，前腿撑地，舒缓而又节奏地叫上了。叫到动情处，它会舞起两只前爪，往前冲几步，或向后退几步，用形体动作补充着语言表达的不足。
碎嘴子的演说开始时，全村人也准备熄灯休眠。起初，人们听着狗叫睡觉还不大适应，边捂着耳朵强行入睡，连与自家人一起数落周家的狗。天明，他们碰上周家的人还要不轻不重地抗议几句，可周家人与大家一样无奈，抗议无效，也就不抗议了。事实上，过了不长时间，人们发现听着狗叫声渐入梦乡，是一件相当美妙的事情。碎嘴子在抑扬顿挫地叫，叫声经过静夜的过滤，按近人耳时，已变的絮絮叨叨，甚或还有些飒飒的意味。听着这样的声音，犹如听着轻音乐入睡一样，不知不觉地，已然堕入梦乡。碎嘴子不明原由，它以为全村的人，包括所有长耳朵的生灵，都在听它激情澎湃的演说。它叫得很起劲，很动情，也很忘情，它几乎要把演说当做安身立命的事业了。不避风雪雷电，不畏主人的呵责捶打，一夜又一夜。天明后，它依然蹲在山颠上，遥望着各山头忙碌的人影，它想看看人们的脸色，想揣摸人们的情绪反应，以此推断它的演说效果。起初，它看见人们一脸倦容，打着呵欠，把愤怒的神色隔山头向它扔过来，或者向它叫骂一顿，它感到惬意――那种受到关注的实现感；后来，它惊讶地发现，人们天刚亮就起床下地了，个个精神饱满，神情怡然，或者，自顾自忙碌，偶尔向它瞥一眼，也是那种无动于衷的淡漠。它不平了，它愤怒了，它绝望了，难道我竭才尽智的演说，没有一句拨动过你们的心弦？
通过长时间的观察，碎嘴子最担心的结局得到了证实，长时间以来，它在向一个没有任何听众的虚空发表着秋风过耳般的演说，套用一句人常说的话便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真实的往往是可怕的，可怕得令人绝望，而绝望又往往成为希望滋生和成长的契机。碎嘴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思考，终于痛下决心，要在某一夜向全村发表一场告别演说，作为对一项事业的最后总结。这一夜，它伫立山颠，透过夜幕，看见一家家的灯盏依依熄灭，天地静谧，夜色沉沉。它庄严肃穆地站起身来，四爪紧扣大地，身子极力抿缩，鼓足气力，全身往前一突，短促而有力地叫了一声：汪！然后，像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某个目标一样，如释重负偃然入寐。它仿佛看见这声极具穿透力的叫喊，如同一把利刃，破墙穿屋，凌厉地刺入每个人每个牲灵的耳孔，全村都为之悚然一惊。
确实是这样，全村所有的生命早已习惯了碎嘴子每夜无休无止的演说，而今夜在一声暴叫之后却无下文，他们在倾听，他们已习惯了在倾听中进入梦乡，可是戛然而止的演说中断，使人们进入梦乡的路变成一条绝路。人们经历了一个无眠之夜。早上，太阳升起一人高了，村里只能听见五畜六禽惶恐不安的聒噪，却听不见人声，看不见人影。而碎嘴子从此深居简出，闭口不言，即使全村的狗叫沸反盈天，它也不吭一声。它想，该说我的都说完了，对世界，我已无话可说。
一头豪情满怀的猪
老姜头家穷，家底本来就薄，薄得差不多要透明了。今夏又遭遇泥石流，瘠薄的田地里一眨眼间涌进去了数不清的牛头大小的乱石，这茬庄稼当然是没指望了，下一茬庄稼眼见得时令过了，地里的乱石还清理不出去。一家老幼五口，这日子咋个过法呢？
现在的政府忙里偷闲，还是记着给老百姓送温暖这档子事的。这不，秋末时，乡政府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一批扶贫猪，层层划拨下来，老姜头家也荣获一头。那头猪大约二三个月年纪，头圆股隆，四肢短促，步履蹒跚，反应迟钝，一看就是一头食量大容易上膘的好猪。这头猪可是老姜头一家的救星，明春如果无钱买化肥，农田里的肥料就靠它了，如果这半年还找不到来钱的路，明夏全家的单衣就靠它了，明年一年四季都熬过了，那么，过年的费用就得靠它了。一头猪，负担着全家切近的现在和不算遥远的未来。这头猪一进门，老姜头喜不自胜，把抽剩的半锅旱烟在地上梆梆几敲，在灰飞烟灭中，随口说：天上的元宝掉到咱家了。他这一说，老伴，儿子儿媳和小孙子，也都随口把这头猪叫元宝了。
元宝似乎懂了主人的话，初来乍到，对新的生存环境一派陌生，也不知晓主人是什么脾气癖好，但它是可以分得清人的笑脸和恼脸的，当即，它迎着一圈笑脸，就地撒了个欢儿。一圈笑脸更灿烂了，元宝就此侦查到了它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其实，元宝来到的这块地方，养猪是十分省劲的，不用耗费饲料，也不用拾猪草，也不用看护，将圈门打开，让猪在山野里自由地觅食即可。此地山场浩茫，地广人稀，山坡上盛产当归、当参、柴胡、蕨麻等中药材，而猪最喜欢吃的是蕨麻的那撮嫩叶儿。因此，在此地长大的猪，被叫做蕨麻猪。这里山水秀丽，风清月明，有人用一段谣儿单道蕨麻猪的妙处：吃的中草药，喝的矿泉水，屙的冬虫草，长的金钱膘。蕨麻猪经常在山里野着，块儿长不大，最大的一头也不过三四十公斤。可这种猪肉香绝伦，一家煮肉，全村飘香。内价也极为昂贵，一斤抵得上普通猪肉五斤以上。当然，大多让城里有钱人吃了。饲养蕨麻猪，成为当在居民的一大财源。
元宝大概是出生于城镇的养猪场的，自从来到世间，日月天地是见过的，可它没有体验过在日月天地下徜徉的好滋味。与新主人见面寒暄过后，它瞥见后院有一石砌围栏，便知这是它的安身立命之地了，它主动踱过去，在不甚宽敞的地面上走了几个来回，看见石墙是新砌的，食槽还算干净，睡觉的地方也遮得住风挡得了雨，它对自己的新家颇为满意。在老家，围栏是终日关闭的，不在于为安全考虑，而在于养活它们的活动量，目的是为了让它们尽快长膘。据说，这是什么科学养猪法。狗屁！人要是多事起来，猪一点办法都没有。元宝恨恨地嘟嚷了一声，倒头便睡。不幸生而为猪，只得逆来顺受，好在咱天生就爱睡懒觉。
元宝懵懵懂懂睡了一觉，睁眼一瞧，围栏的那扇木条门还未关上，心下正在踌躇是否出去散散步，这时，老主人来了，他仍是一张笑花了的脸，他踱进围栏，用脚尖轻轻地碰它一下，轻声说：元宝，别睡懒觉了，该吃点东西了。它站起来，伸头一看，食槽里什么也没有，便惶恐地回头看了主人一眼。他又用脚尖碰碰它的屁股，示意它出去，它一步三回头，走出猪舍，举头回顾，一脸茫然。主人又用脚尖轻踢它的屁股，把它赶到院门外，甩手回屋了。
一条小河从山缝里挤出来，清澈的河水脱了羁绊，在平地上撒着欢儿，一头头或大或小的猪，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在小河里，在河边乱石滩中戏耍着，寻觅着各种植物，还有牛、羊、鸡间杂其中，个个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真个是牲口见牲口，两眼泪花流，元宝顿时精神抖擞，一蹦老高，一头扎入水中洗了个爽身澡，然后，学着别的猪样儿，在乱石堆中觅食。吃了几棵嫩草，它不觉胃口大开，眼界也为之一开，看似乱石磊磊，内中却别有洞天。秋天眼看尽了，别处早已是一派肃杀萧条之色，而河边的乱石丛中，却青草披陈，种类繁多。举头四望，阳光铺地，雾迷青山，清流喧闹，秋风含爽，好一个世外桃源呀。
元宝就这样，日出出门，觅食戏耍于山野间，日落归来，酣卧于人情温馨中，它暂时忘却了自身的前途和未来，它不再关心这些只有哲学家才有资格探究的关于命运呀生命的意义呀这类深奥而不着边际的事情，对于它来说，活着，就豪情满怀地活着，哪怕生命短暂如彗星，也要活出光亮来，哪一天真的死到临头了，也要豪情满怀地向天地长嚎几声，宣告自己曾经活着，活得有滋有味，死得有声有色。再说啦，世间只要是生命，无论是高贵如帝王将相，还是卑贱如猪羊蝼蚁，谁又不是匆匆过客忽忽一瞬呢，谁又真的能万寿无疆生死自决呢。
一只被圈养的山羊
快活的日子说结束就结束了，对一撮毛来说，它刚尝着这个世界赐予它的甜头。妈妈是把它生在山坡上的，出生的那天，它记得很清楚，一场秋雨刚过，蓝天当顶，阳光灿烂，嫩草葳蕤，凉风送爽，听见妈妈的呼唤，牧羊人飞奔而来，将满身腥膻的它抱在怀里，他的那张落满尘土的笑脸，是这个世界赐予它的第一份礼物。这一天，这一天的这一个人，让一撮毛坚信：它来到了一个弥漫着自由空气和温情脉脉的和洽世界。
过了几天，一撮毛可以随妈妈一道去牧场了。也就是这一天，它拥有了自己的名字：一撮毛。获得这个名字的缘由，大概是它一身黑毛，偏偏头顶有一撮白毛吧。且不去理会，每只羊都有名字的，或依据外型特征，或依据性格特点，或什么也不依据，牧羊人随口叫出来的，就是你的名字。再说啦，名字嘛，叫得响就行。在它眼里，管护自己的主人就跟皇上一样，可他的名字却叫：草灰。哈哈！一撮毛在清洌的小溪边喝水时，果然在水中看见了自己头上格外显眼的白毛，真是一个天造地设的好名字。它为它拥有这样一个好名字而自豪。出生刚几天的一撮毛来牧场，纯粹是为了散心，为了玩，为了预习今后的生活。母亲和别的叔伯辈的大羊都在忙忙碌碌吃草，有时为争夺一个相好，或一棵嫩草，还得发动或应付你死我活的战争。一撮毛呢，这些事情暂时与它无关，它不远不近跟在母亲身后，眼望蓝天白云，耳听秋风飒飒，呼吸着嫩草野花的清香芬芳，偶尔走神了，母亲会适时呼唤它，或心急火燎寻找它。在它高兴或无聊的时候，也会伸出嫩嘴去舔舔嫩草，这只是做个样子，靠吃草维持生命，对它还是未来的事情。饿了，它会理直气壮地钻入母亲的胯下，母亲丰沛甘甜的奶水是它独享的美餐。有时，主人还会赶过来，将它抱在温暖的怀中，替它顺顺毛，揉捻拿捏筋骨蹄脚，看见它在健康成长，主人的那张布满尘土的脸，比她来到人世间第一眼见到的那张脸还要生动。
这样的日子多好呀，有幸为羊，是多么多么的幸福呀。
可是，这样的日子在一个早晨，却如一阵来无踪去无影的风，莫名其妙的离它远去了。那天早晨，到了往常去牧场的时间，羊圈门还未打开，只见主人扛着一麻袋干树叶，面无表情的随手撒在地上，一言不发，转身而去。母亲和大羊们不问情由，忙着吞食树叶子，一撮毛已经到了断奶的年龄，它吃了几口树叶，觉得不对劲：是不是天气变了？它奔到圈门口，抬头看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这是它来到世间后遭遇的第一件重大事情，还在攒眉思考，听见母亲呼唤它，它只好怏怏回到圈中。母亲叫它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令它抓紧时间吃草。母命难违，再说它也饿了，可心中的结没有解开，树叶虽吃进嘴里却难以下咽。莫名其妙的生活还在延续，中午，主人怀抱一捆紫花苜蓿撒在地上，还是面无表情转身而去。这种草是高档食物，平时是不容易吃到的，可在今天，它却吃出了无尽的困惑和酸涩。
熬到了夕阳西下时分，主人打开了圈门，挥起牧羊鞭赶它们出去。这是往常归圈的时间呀，今天是怎么搞的？且不去想这些头痛的事情，奔向自由天地是当务之急。主人要带它们去小溪喝水，直在山路上，它看见即将坠入山谷的夕阳是那样的辉煌艳丽，掠过身边的清风是那样的贴心贴肺，路边的枯草是那样的生机勃然，但，有一点却令它无比沮丧：通往牧场的几条路口都拉上了冰冷的铁丝网！一撮毛通过间接渠道，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政府要封山禁牧了。据说，有些靠吃羊肉长大成人并被称为专家的人振振有词地说，每只山羊每年要破坏一百亩草场，因为山羊导致了牧场退化，导致了水土流失环境恶化，只有把山羊圈养起来，才有希望重建一个秀美山川！
直个是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咋说咋有理，而人的理便是普天之下惟一的理，而且人的理比天还大。既然人这样说了，又这样做了，羊还能说什么呢，又能如何呢。眼看着一个个同伴被拉走了，据说是直接送屠宰场的。看得多了，一撮毛也不去看，不去想这些事情，活一天算一天罢。一撮毛整天待在圈里，在自己和同类生产的难闻的气味中，吃草，做爱，打架，生儿育女，偶尔想起童年经历过的虽短暂但难忘的快活日子，便奔向圈门，隔着栅栏，怅望几眼蓝天白云，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每天黄昏时分去小溪喝水的那阵儿，便是它惟一的快乐之源和对生活的惟一奢望。
责任编辑/轶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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