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城市，从来是以城为基，以市为本，所以盘踞市中心黄金地段的，一般不是机关衙门，便是商场大厦。只有我们成都怪哉，紧傍老皇城中央广场，好大一块地盘腾空出来，做了体育中心。
那个地方原来叫做“煤山”。成都平原平平的，整座成都城也坦坦的，要天气好，站在楼顶才能隐隐看到西天下远山的淡淡剪影，这市中心为何会突兀耸起一座“山”?有说是古时修皇城堆积的废土，有说是烧煤炭遗下的渣堆，反正视其形貌，还挺符合咱中国人的传统心理的――不是说占山为王么?不是称各方土皇帝为“山头王”么?山为地之高隆，帝为人之至尊，王皇之居，历来是要格外高大庄严的。成都的古蜀王宫旁，有这么一座称为“山”的土堆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封建路穷，风雨飘摇，到得民国年间，据说那儿便成了各路军阀征战杀伐的依托之地。这边居高临下架起机关枪，“哒哒哒”横空狂扫，啸傲江湖，杀人如割草；那边敢死队老酒灌红双眼，身裹几捆厚草纸，光膀子挥舞大刀，就地翻滚，不要命地往上冲；胆大的老百姓则躲在僻处瞪大眼看他们为争夺那土堆反复厮杀搏斗，一群群壮丁在那土堆上下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老成都人至今摆起这些老龙门阵来，都还津津有味，叶子烟杆猛咂，盖碗茶猛喝，浓口痰“啪啪啪”猛唾，回味提神，扎劲得很。
年轻人不同了，精彩百倍的枪战片看得多了，现代化战争也亲闻亲睹了几回；他们现在喜欢的是完全别样的“战争”――被称做“和平时期的战争”的足球。很巧，“战场”仍是在那儿，老地方，只是早不叫“煤山”了，大名叫做“成都市中心体育场”。大约是因为当年解放成都，率先挥师进城的十八集团军――贺龙贺胡子统领的部队――历来爱好体育活动吧，居然也就没有把那“煤山”保留下来继续封建威仪，也没有夷为平地盖建高厦官衙，而是将就那土劈开来垒成一圈可容万人并坐的看台，中间平整了作为运动场，供大众活动。
修了大体育场，当然就要搞运动搞比赛。地点又在市中心，交通极为近捷方便，这地方自然就成了成都人常去常往的热闹场所。一有大型比赛，尤其是场面宏大气势壮观的足球赛，那平时光秃秃空荡荡的泥土看台上，便会陡然问长出万千株林木一般，坐满、站满黑压压一圈观众。尽管与现在的场地、设施比较起来，条件十分差，十分寒碜，不仅看台是泥土堆砌的，场地也没有一点草皮，足球赛打起来，尘土飞扬，直像是沙场征战一般，但成都人仍看得兴味无穷、忘乎所以。那时我还是儿童，也爱挤在人缝中看热闹，对体育运动，特别是对足球的爱好，也就是那时候在那儿培养起来的。我是真心地感谢那由旧“煤山”改建成的土体育场。而放大一点说，近年成都球市火爆，并成就了一支足坛“西部孤旅”，盛况盖过了北方以及东南发达都会，好些人都感到不可理喻，其实我看这并不奇怪，五十年代在市中心建大体育场，就已经为这传统奠定了根基。我们成都人，都不该忘了那由杀人流血的“煤山”改建的土体育场。
随着时代发展，土体育场自然也变了容颜，到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已逐步像模像样了，球场有了绿草，看台也建成了水泥的，整齐美观多了。但很不幸，中国起了“内战”，比刀枪之战更厉害无情的十年“文革”劫火，让一切健康的文明活动都遭到了毁灭性打击。体育也不例外，像模像样的大体育场又成了整人的战场，那里不断地召开万人的批斗大会，一片鬼哭狼嚎，乌烟瘴气。而平时，则一片冷寂荒凉，让人依稀感到过去的“煤山”又重新压在了上面。没有了比赛，也没有了人潮热浪，我有时会独自登上那空荡荡的看台，望着空旷荒芜的足球场发呆，怀念绿草场，怀念足球赛，怀念我们曾经有过的一点健康明亮的风景。
这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整整十年之久，大约是到了“文革”后期吧，才又恢复了一些体育比赛。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场足球赛，上海对湖北。我们四川当时已没有了球队，大伙就为湖北队“扎起”，原由很简单，当时十分讨厌甚至憎恨上海人，因为“四人帮”里他们就占了三个。也可叫“恨屋及乌”吧，上海的球员也就成了大家发泄怒怨的“替代品”。那哪里是赛球看球呢，纯粹是在比人心较民情，所有的呐喊鼓呼都无条件给予了湖北队，而所有的辱骂唾沫以至石头土块都飞向了可怜的上海队。上海队员也心里明白，下来只是以苦笑面对不客气的成都百姓，又让人暗生几分怜悯。那一幕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久久难忘，而那一幕“好戏”就是在我们现在的市体育场精彩演出的。
弹指一挥间，又是二十春秋过去，现在的市体育场仍然在原地，只是漂亮多了，壮观多了，一派现代化气象，这应当说是我们成都人的骄傲，也是我们成都人的盛大节日集会场所。每当足球比赛之日，身处其中或是路经其外，望那一片灯光辉煌，听那万众呼喊如大潮汹涌，我便常想，这里岂止是一座宏伟的现代化建筑，它也是我们人类走向现代化，走向健康文明之路的里程碑。由血流成河屠夫张狂的旧“煤山”，到而今绿草如茵万众欢腾的体育场，成都经历的变迁，在这里也可看到一张缩影吧。
――原载1998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