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饭酒店,是指可以解决工作午餐的饭馆。可以是“苍蝇馆子”,也可以是稍好一点的,“踱进去,坐下,要酒要菜”慢慢吃喝的饭馆,但决不是上档次的,可以“腐败”的场所。它是不可以真正叫做饭店、酒店的,因为,“盒饭酒店”除吃饭喝酒的实际功能外,基本不具备其他作用。我们院子里就有两家“盒饭酒店”,外面街道上就更多了。我是“盒饭酒店”的常客,自是喜爱它的,因为,天长日久地混迹于其间后,我发现,除了果腹,它还有不少乐趣、
食 趣
我是嗜醋成性的,如果叫我来指定中国的“第五大发明”,那肯定是醋(若权威人士能确定醋发源于我国的话)。记得儿时母亲让我给家里打醋,总会少许多。不久,母亲就叫二弟担任此项工作了。长大后,每有人拿酒向我挑衅,我便以醋相抗衡,“效果显著”。这是我的“密电码”,本不该缴出的,但事关我的“辉煌成就”,不张扬,憋得太难受了!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醋!我乃俗人,不可能有东坡的境界,没法子,只能如此了。在“盒饭酒店”,干面条是配醋的,把瓶瓶罐罐里的醋倒光了,还可吆喝:再来一瓶醋!小工照样跑得飞快,那待遇不亚于在酒店喊了一瓶茅台。就是吃米饭,也可要一碗醋,蘸着菜吃。更要紧的是,在这里,大肆倒醋,大声要醋,大口吃醋,是没人管你的,人人都露了真相,都埋头填饱自己的胃,喝酒、喝醋、喝水、喝汤,只要不喝毒药,没人理你。这在大酒店、大饭店是难得办到的。我就曾在这类场所为醋怄过气,服务员要么惊诧,以为听错了,要么半天不来气,甚至干脆当耳边风,忘掉了,总之,你要么吃不爽,要么吃不成,颇不愉快。可以默默地,不引人注目地享受醋的快乐,是我喜爱“盒饭酒店”的一个原因。
搞得快,是在“盒饭酒店”吃饭的又一好处。盒饭、面条、炒菜,只要出现在我面前,五分钟内,让其消失,是我一贯的作风。除了性急,主要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的前20年就没吃饱喝足过,尤其是头15年,简直就是在极度饥饿的恐慌中逃生,这使我对食物有一股子不可遏制的怒火,必欲将其迅速坚决干净彻底歼灭而后快。这在大酒店、大饭店同样办不到,哪怕你脾气再大、愤怒得像一头雄狮、直将盘子碗筷桌子板凳全嚼来吃了,你也无法在五分钟内坐完一台酒席,因为,没有谁会在这么短时间内为你走完那么多的过场,浪费掉那么多的美酒佳肴,发射完那么多的胡言乱语。
言 趣
若只喝醋吃饭,那是催生不出啥机趣的语言的,这得靠酒。“盒饭酒店”一般还是有酒的,以自泡的药酒居多,以度数较高的高粱酒作原酒,加些中药,天长日久的浸泡,一大瓮一大瓮的陈列着,名日“枸杞”“青果”“蚂蚁”“状元红”“龟虽寿”“鞭先着”“一马当先”,云云。这酒上头,来势凶猛,但它作用的是头,能快速激活话语神经,使饮者不时冒出些机趣之言,不像中度酒,比如红酒,作用于身体的中部,让人意乱情迷,东想西想的,也不像低度酒,比如啤酒,作用于身体的底部,让人跸跤,筋斗扑爬的。所以,“盒饭酒店”,酒虽低档,但其激发的语言却往往高妙。
一日,伍丁老师率邓兄与我校对报纸,午餐于一“盒饭酒店”。小酌时,伍丁老师讲了一个《最有尊严的乞讨》的故事:一丐晨乞于一早餐店,一食客指着自己吃剩的大半碗汤圆,对乞丐发出命令:“你,来!接着吃!”乞者瞟了一眼食客,爱理不理,半天才冒了一句:“我早上一般不吃甜食!”
又一日,同样的背景下,滕公讲了一个《最神气的买卖》:在7次特快车上,坐在滕公对面的人声称自己手里正有一大单生意,还神秘兮兮地要滕公猜,这是一桩什么生意?滕公不理他,他就在一张纸上写了些文字,递给滕公。“现有一批报废的坦克,价格可商。请在商议时用代码T表示坦克,以免泄密,切记!”于是,他们在纸上进行了笔谈――“报废的T干什么用?有多少?啥价格?”“可改装成推土机,数以百计,每辆十万,你要多少?”“多多益善,每辆一万,如何?”“还不如卖废铁呢!八万。”“五万,要五十。”“中,订金十万,先付。”“没问题,不过,在付款前,每辆T要填装十发炮弹,我打后,才给钱。”“这要请示,为表诚意,请马上付一千元。”“不行。”“五百也可。”“免谈!”“一百,好吗?!”那人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滕公,滕公懒得理他。用餐时间到了,滕公吃盒饭,那人在对面咽口水。不久,那人开口了:“您能在生意成交前请我吃一个盒饭吗?”“可以,可以,怎不早说!”滕公不仅给他要了盒饭,还请他喝了啤酒。酒足饭饱,滕公问:“T生意到底咋回事?”那人便吐了真言:“人人都称老板的时代,编来哄碗饭罢了,并无其事。”
一个叫石头的家伙在“盒饭酒店”突然吟诗:“天子来呼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并红着一双酒眼质问我:“啥子是‘船’?”不容我思索,便暴笑:“给问住了吧,不晓得吧!?是钮扣,是钮扣啊!哈!哈!哈!哈!哈!”这是我听到的最有学问最有趣的酒话了,不信,你去翻《汉语大字典》。
水木亚丁先生在“盒饭酒店”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在另一家“盒饭酒店”,一群男男女女边吃边聊,言谈中,男人们对自己生为男儿身甚是骄傲,对女性颇有轻视之意,惹恼了现场的一位美女,她说:“男人的身体,只不过是比女人多漏出来了一节肠子而已,劣次丑怪之躯,包裹遮蔽尚且来不及,还好意思显摆!真不知羞!”
凡此种种,趣闻轶事,还有不少,这次就摆到此。
观 趣
除了所食所闻,在“盒饭酒店”所见者,也有一二人物,亦可一书。
“买酱油,酱油来了。”这声音在布后街回响了几十年,近来却没听见。这是一位老太太的声音,她和她的酱油车总是按固定的周期光临每一家“盒饭酒店”和每一个居民院落,有如哈雷彗星般的准时。她卖的散装酱油和醋,价格比较便宜,质量也好,加之送货上门,深受欢迎。二十年前,我才到文联时,就在燕鲁公所街上经面馆老板的宣传开始买她的调味品,晚上在办公室下面条,她知道我没有住房,夜夜在办公室架钢丝床栖身,早晚靠面条果腹,便很关心,说:“加点榨菜,打个鸡蛋,才有营养。”在她的指点下,虽然在以后的将近十年间,我仍然没有像样的住房,更没有厨房,但是我学会了在面条里加几乎一切的蔬菜,竟没营养不良过。当无房的苦压得我几乎要去找当官的拼命的时候,这位老人家又及时开导我:“读书人,不要急,一定会有房的!”后来真有房了,心里对老太太挺感激的,如果当初真拼了命,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哪有今日!以后,只在“盒饭酒店”午餐的时候偶尔见过老人家,忙,没怎么交谈,看她身体健康,颇安慰。大约三年前,我在布后街上早餐,又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买酱油,酱油来了!”抬头一看,老太太不见了,一个年轻妇女推着车,声音是从车上的可以播放录音的话筒里发出来的。一打听,老人家去世了,卖酱油的是她的儿媳妇,我心戚然有悲哀 之感。
现在说到的这一位,五短身材,面黑,胖,如一小煤球,一位三轮车夫,是我在布后街一家面馆结识的棋友。面馆老板喜欢下中国象棋,一日午后,我俩正酣战,他来了,当了一阵观众后,就接替老板上场了,我连折三阵,还被“推了磨”。他说:“让你两个车吧!”我还是输,只是没遭“推磨”。我在文联,象棋水平,不算冠军,也是亚军,在布后街这小码头上,也算个好手,被弄得如此狼狈,很是冒火,几乎要动手打架了。他见我情绪有些失控,便主动向我介绍:“我曾经在省队受训,是一国手的徒弟,你输给我不是耻辱。你棋并不太臭,但太好胜,无平常心,发挥不出真水平,战,必败。”“既是国手高徒,为何登三轮儿?”“一言难尽!”说完,便不再理我了,起身骑车捞生意去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这人了,但他却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特别是“无平常心――战,必败”的话,让我牢记着,受益不浅。
干 饭
“胶鞋草鞋,在此一举。”这是我从一篇回忆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参加高考的文章中读到的,是作者的老师在高考前给学生们的送别语。我也是那时参加高考的,我的老师的寄语与上面那个版本略有不同:“干饭稀饭,就这一锤子买卖了!”老师说这话时很是悲壮,有点儿像燕太子丹在易水送别荆轲。我的老师之所以特别强调干饭,是因为当时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山区,吃饭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能吃上干饭,多少年来就始终是家乡大多数同志的人生理想。我也未能例外,饥饿和遍地开花的稀饭迫使我早早地就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定位为干饭!吃上千饭,经常吃干饭,一日三餐都吃干饭,而且允许敞开胃口随便吃,吃饱了撑着,乃是我青春时代的追求。
红学家冯其庸在接受央视10频道记者采访时谈起他经历过的饥饿:大跃进后,冯回家乡了一趟,发现村里的人有一半饿死了,他的母亲浑身发肿,有一次说话时从口里喷出了蛔虫。他回京后,把这情况汇报,还写了文章,结果惹了大麻烦,他为此多次受批判。我是6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逃过了冯先生经历的那个饥饿年代,但我并没逃过饥饿本身。由于置身于穷乡僻壤,加上当时的生产队长懒散无能,死硬坚持“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仗恃着根正苗红的好成分,一当十几年,谁也拿他没办法,其后果就是,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老是浸泡在饥饿中,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我的父亲被选为生产队长,局面才得以根本改变。
我记事晚,八九岁以前的事几乎没印象,而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饿。读小学时,中午时常搭不起伙,只有眼巴巴地看别人吃蒸饭或是自带的干粮,下午三点放学后,一大群与我境况相同的小饿殍马上跑去围住公社唯一的小饭馆,向出笼的馒头行注目礼,这虽是一种精神享受,但却是对极度饥饿的胃的无情折磨。有一次,与我们一起围观的六娃子,抵挡不住可爱顽皮的馒头们的一再挑衅和诱惑,抓起一个才出笼的滚烫的馒头,一下子塞进嘴巴,夺路狂奔而去。而始终保持高度警惕性的厨师反应极其敏捷,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作出反应,像一支箭一样地射了出去,在田埂上追赶着,直至把六娃子追得跳进了冬水田才罢休。每当我们最后不得不与馒头们深情告别,踏上归途时,我的胃便失控了,那里面的潮水汹涌澎湃,自口腔源源不断地溢出,打湿衣服,打湿我停留的地表或是石板。这失控的酸水,在我的饿眼昏花中,幻化成天空般大的蒸笼,里面馒头多得像银河里的星星,然后,又变幻为小溪、大河、汪洋大海,里面充满鱼虾,最后,便倒下,什么也幻想不出了。小睡一会儿,爬起,摇摇晃晃地回家,一碗酸菜洋芋包谷榛子混合的稀饭下肚,便又是一条好汉,生龙活虎了。那时,为了吃一次干饭,我与二弟永渊光着脚走几十里山路,经过邻县一群顽童控制的地面时被追打得鸡飞狗跳,逃到外婆家;为了吃一次干饭,跑十几里路,去为人家割麦子、抬粪,上坡时,粪桶被碰翻,从头到脚被大粪浇了个透;为了吃一次干饭,光着脚跑到同学家“做客”,晚上洗了脚后,只好让同学的家长抱到床上睡觉去……凡此种种,冒险、倒霉、没脸面的事儿,多是在干饭的强烈引诱下干出来的!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大肆狂啖干饭为乐,哪怕就是在星级宾馆、高档酒店坐席,我也要大声吆喝:“来一碗干饭!”我还记得,读高中时曾一次吃下二斤四两米做成的干饭。这种以当饭桶为乐事的心理和行为显得病态,但我知道这病是小时落下的,改不了�!我常想,既然如今吃干饭易如反掌,把我有限的胃投入到无限的干饭中去,何乐而不为呢。画家黄永玉在接受央视“大家”栏目记者采访时说,他和夫人讨论自己的葬礼时提议,仪式地点就定在厕所,由一德隆望尊的长者主持,把骨灰倒进马桶,启动一下冲水按钮即可。他夫人以可能阻塞下水道为由,反对。黄又提议,把骨灰分为若干小包,分发给朋友们做种花的肥料,投入花盆即可。黄老先生乃大家,想法不俗,我一无名之辈,本不敢妄想大言的,但受黄老先生启迪,结合我对干饭的特殊情结,鄙人就不揣冒昧,斗胆亦作一提议,小可百年之后的仪式就在一块稻田里举行,把那“肥料”也洒洒吧,不必刻意择地,只要这田肥沃、稻子产量高、不被征作他用就行了。
责任编辑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