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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债]还债耳元完结㈩番外txt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48:07 点击:

      他看着身边的四个老头老太太,个个白发苍苍,激愤得眼圈发红,泫然欲泣。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茶几上的电话,准备万一哪个老人突然倒地就马上拨急救中心叫救护车。他真庆幸家里这部电话还没有被母亲卖掉,还能在目前的状况下成为他的一根稻草,给他一丝宽慰。他从窗玻璃望出去,觉得自己好像站在窗户外边的窗台上,脚下的院落令他头晕目眩。不知道谁家的晾衣绳上挂着一只红裤衩,在风中招展飘摇如同一面旗帜。
      “小东,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啊!你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我们借钱,就差给我们这些老同志跪下了。我们的心不是石头,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老姐妹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她说你们家小三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躺在医院里有上气没下气,等着钱救命呢。还说你出差回来钱就能还上。我们有的借了五千,有的借了三千,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快点回来,暗地里纳闷你一趟差怎么出了两个多月。直到昨天打电话去你们单位问,才知道这两个月你根本就没出差。小东,我们靠退休金养老的人可不容易啊!每天早上买菜都得跟商贩们磨一磨嘴里这些快掉的牙,省下的菜钱还不够镶牙的呢。今天不管怎么说你也得把钱给我们还上,这是你妈打的借条,你看看。”
      在八只红通通的眼睛注视下,他接过欠条挨个看了一遍。一共是一万八千块。他把欠条放到茶几上,给老二打了个电话。老二来了,兄弟俩走进西屋,关上门,商量眼下的严峻局势。十分钟后,两人达成了共识。第一,拿不到钱债主们不会走。第二,母亲现在根本没有钱。第三,躲在外面的小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他对老二说:“你先把钱垫上。”
      老二瞅了他一眼。他说:“我的钱都放在你嫂子那里,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就还你。”
      他们开门出去对债主们说马上还钱。老二去银行取款,他待在客厅里给债主们倒上茶水。老头老太太们安静下来,低头闷声不响地将茶杯抱在怀里,盯着漂浮在杯口的茶叶出神。一屋子的静默沉重地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望着翻飞在风中的红裤衩眨眼睛。几只麻雀停在电线上梳理翅膀,小脑袋转得像拨浪鼓。
      老二回来了,把一个纸包放在茶几上。他解开捆着纸包的带子,四双昏花的老眼盯着他的手指,四只皮肉松弛的脖子不知不觉伸长了。他数好钱分别交到他们手上,他们接过钱,悄没声地迅速消失了。门“砰”的一声响,走廊上杂乱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回荡。等一切重新安静下来,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推开了母亲卧室的房门。
      母亲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双目紧闭。兄弟俩又对视了一眼,默默地站在地当间,谁也说不出话来。他坐到床沿上,轻轻推了推母亲的肩膀。母亲毫无反应。老二忍不住了,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
      “去年我搁在家里的六万块钱让小三拿走了,那是我留给爸看病的。你说他做生意赔了,追账的人要剁他的手指头。行,六万块买他手指头的平安,我没二话。我老婆天天求神拜佛,求佛爷发慈悲,让小三他变成个六指,少一个倒正常了。事情刚过去两个月,您老人家逼着我搬家,让我把楼下的小套间腾出来给他结婚用。我不是舍不得那五十平米的旧房子,我是操心你和我爸有个大事小情的老三他根本指望不上。结果怎么样?前脚刚迈出门,后脚他就把房子给卖了。我一问,又是还债。他的债就那么多?他欠天底下所有人的钱不成?轮到大嫂日夜烧香求老天再也别让老三做生意了,这卖房子卖地的生意让给别人做做也好。那房子是当初大哥大嫂结婚你们给的,后来给我住是因为我能就近照顾你们,他们上班路远不方便。房子卖完我爸就走了。妈,我爸走得不闭眼啊!他老人家不放心啊!现在好了,你出去替小三借,出去替小三撒谎,出去替小三骗人。妈,你醒醒,他哪是在做生意啊!他抽得浑身只剩下四两肉,风一刮就贴到墙上了!妈!你醒醒!”
      老太太应声而起,睁大眼睛厉声喝问:“你哪一只眼睛看见他抽了?你有真凭实据没有?你说话有没有口齿?你怕不怕天打雷劈?冤枉了他你忍不忍心?”
      他站起身拉了拉老二的袖子,老二梗着脖子别过脑袋,把袖子从他的两个指头缝里挣出去。母亲抬头向天,大放悲声:“老头子,你睁睁眼吧!你撇下我,让我和小三怎么活啊?受冤屈啊!遭白眼啊!你倒走得轻松,不知道上哪里自在去了,我想跟你去,又舍不得小三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活不了啊!谁帮他呀!他哥哥都不管他谁还管他啊!”
      兄弟俩在母亲歇斯底里的发作中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去,最后灰溜溜地相跟着退出去,被母亲一口气哭出了大门。到了楼底下,老二对他说:“咱们不是咱妈的儿子,只有小三是她老人家亲生的。”
      吃完晚饭小娜去厨房洗碗,他坐到沙发上拿起晚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扫视着四周,觉得这房子其实是一个养着两只鸟的笼子,而这两只鸟每天早上飞出去为这个笼子挣钱,晚上再飞回来在这个笼子里睡觉。这个笼子实在太贵了!上个星期交完房子的月供以后,他站在银行的台阶上,捧着红颜色的存折端详着那个数字,不由自主地剧烈喘息。八千八。老天爷啊!八千八。明天,比八千八还多两千的一叠钞票必须交给老二,作为大哥应尽的义务。他再一次扫视房子,觉得这个笼子的一条栏杆已经折了,没准过两天笼子顶也会塌下来。他已经真切地看到了越来越清晰的幻象,塌下来的笼子砸得他们头破血流。八千八。四只小眼睛加上两只大眼睛。老天爷的眼睛到底在哪里呢?
      其实他一直反对买这样一个笼子,但小娜一心想买这个笼子――两室两厅两卫,建筑面积一百二十平方米的笼子。三年前他升了技术经理,工资涨到一个月一万二,小娜也升了会计主任,薪水加奖金每月有五千。小娜决定开始实现多年的梦想,做一只有一个温馨漂亮的笼子的金丝雀。他必须帮助小娜实现这个梦想,对他来说这个梦想比“梦想中国”重要得多。他一直爱着这个女人,这个纯朴天真、简单执著的女人。她跟了他半辈子,让他过了半辈子幸福而甜蜜的生活。娶到她是他的福气,他一直这么认为。
      按理说一个三口之家用剩下的八千块钱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也够了,小娜绝对是一个精明的家庭主妇。漂亮衣服一定等到换季打折的时候买,菜市场的行情了然于胸,对超市的价钱和厂家的猫腻洞若观火,这一切全部来源于小娜的职业素养,谁都不能不佩服。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前年儿子报考中央美术学院的行动彻底改变了家庭财政平衡。
      文化课补习班每月学费八百,专业课补习班每月学费两千,加上颜料纸张和其它的支出,在迈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这个门槛之前他们得为儿子每个月支出四千块。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选这么贵的一个专业,他一点也不怀疑儿子的天分,但这个专业的确贵得有点离谱。是不是天才扎堆的地方都是这个价码呢?他想起了一句话:艺术是专为贵族服务的。他不是贵族,小娜也不是贵族,他们肯定成不了儿子将来的服务对象。但儿子是他们的服务对象,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服务对象。他是他们的上帝。如 果艺术是感知上帝存在的唯一方式,他们就是这种方式绝对忠顺的奴仆。于是每个月他们只剩下四千块钱可供自由支配了。
      他有一个卧病在床的父亲,小娜的父母都是退休工人,每月的养老金少得可怜。他们已经不再去费心计算每天可供他们支配的开销了,他们必须找到额外补贴的渠道。公司的差旅补助是每天三百,他全力争取每月至少出十天差。每次拿着发票去财务科报销他都提心吊胆,生怕发票上多开的几百块钱被发现。财务主管是个美国大胖子,总是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提着裤腰带在财务部里来回巡视。尽管大胖子的笑容亲切灿烂,他却一点也体会不到其中的温暖,只想尽快拿着钱从大胖子的视线里消失。
      小娜抽空为另外三家公司做账,她的同学介绍的活儿还行,一家公司每月去两次就有八百块的进项。为此她得找到合适的借口糊弄财务经理,还得加班完成分内的工作。有一次晚上回家遇到两个劫道的,把她脖子上的金项链划拉走了。从那以后她打扮得像一个五十年代的妇女干部,这一来别说劫道的,就连要饭的也不瞧她了。
      一家三口的日子还过得去。每逢串门的同学和客人夸奖房子漂亮,小娜就笑得像一朵花。虽然这朵花老了一点,没有了水灵灵的娇嫩,但毕竟是陪他过了将近二十年的草本植物啊。小娜听他这样调侃,忍不住撕他的嘴,撕来撕去就撕扯到床上去了。到了床上他们才发现彼此依然爱得如胶似漆,难舍难离。每次儿子拿了素描回家,他们像对待艺术作品一样战战兢兢地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儿子劈手夺过,随意往桌子上一扔,自顾自上网去了。他们两人蹑手蹑脚走到桌边,凝望着素描里的人物,会心地相视微笑。因为纸张的右上角有一个红颜色的“A”。星期天得闲的时候他们跟儿子一起去香山写生,香山有一条“写生路”,路上是各色各样拿着画笔在画夹上涂抹的人物。曾经有一个五十多岁、留着灰白长头发的老头夸赞儿子感觉出色,给他们一张名片,说将来有机会去他的画室聊聊。他们拿着名片一打听,吓了一大跳,原来满脑袋长着拂尘尾巴一般头发的老头竟然是个著名油画家。他和小娜高兴得了不得,儿子居然得到了名人的赏识。
      日子本应该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他从未想到所有的一切会被甩出轨道,做自由落体运动。他们像天女散的花一样飘零下坠,根本不知道下面是下水道还是葬花冢。他不止一次问过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对待他,老天爷无语。老天爷但凡碰见义愤填膺、走投无路、满腹冤屈、垂死挣扎的人一概无言以对,这是老天爷的规矩。
      他的那个小兄弟没上成大学,在社会大学里学了“公共关系”专业,专门跟漂亮姑娘切磋技艺,走马灯一样换了七八个女朋友。女朋友越来越多,小三越来越瘦。老二背后嘀咕,说小三快被那些女人吸干了。老二不知道女人不能把一个男人吸得皮包骨头,那些女人其实并没有《西游记》里白骨夫人的本领。等小三彻底瘦的像一根柴禾的时候,也就是父亲肺心病发作、病危住院的时候,他们才开始怀疑家里出了个吸毒的。
      他们搬到新家后把父母楼下那一小套房子让给了老二,因此父亲住院,老二一分钱也不让他们掏,拿出六万块钱支付住院费和医药费。没过一个星期,这笔钱就被老三鼓捣出去还了债,母亲流着眼泪在家里转圈子。他们不敢惊动病中的父亲,兄弟妯娌四人悄悄一商量,两家分摊了所有费用。两个月后,小三说想让父亲在去世前看到他成家,顺便给父亲冲一冲灾。老太太听了感动得痛哭流涕,恨不能给老天爷磕头以表达对浩荡天恩的感激,居然降给她一个如此孝顺的儿子。感激化做无穷的动力,连夜催促老二腾出房子,以便小三择日完婚。兄弟二人困惑不已,问母亲小三到底要跟那么多姑娘里的哪一个结婚。母亲只嫌他们罗嗦,管她是谁呢,嫁进门就是一家人了,以后问的日子长着呢。兄弟二人不敢驳母亲的话,各自回家,连夜热火朝天地清理房子,准备迎接那个即将大驾光临的弟妹。
      他们期盼的那个子虚乌有的“弟妹”、母亲望眼欲穿的那个“儿媳妇”以神奇的速度跑到广州进货去了,凭空想象出来的一个一百平方米的百货大楼柜台如饥似渴地等待着即将从广州运来的新潮服装。母亲相信自己的小儿子被柜台租赁费和货款压垮了,因为小三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说不笑,不挪不动。母亲坐立不安,心急如焚,恨不能派专机去广州把服装和儿媳妇在几个小时之内按回来。小三终于发话了,广州那边收不到货款不发货,只有先把房子卖了换钱,等生意发达了他再给母亲买一座花园洋楼。母亲二话不说就把房产证交了出来,小三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完成了这桩生意。这也许是小三今生最成功的一笔交易。房子卖了八万块。等到新婚燕尔的娇妻、百货大楼的柜台和广州进货的买卖这些谎言被一一揭穿,那八万块钱早已石沉大海,无影无踪了。
      全家大闹一场,那是他有生以来经历的最混乱、最激烈的家庭争吵。母亲像诸葛孔明一般舌战群儒,据理力争,旁征博引,追本溯源,声情并茂,直至失声痛哭。他们两对夫妻、四张嘴巴被堵得张口结舌,成了四个出气筒。而小三则蜷缩一旁,猥琐逡巡,像一条被迫打得走投无路的小狗,试图躲藏到母亲的围裙底下。他们只能隐忍,父亲躺在病床上熬日子,倘若再将母亲气倒在地,他们岂不成了逆子。儿媳妇们更不好穷追不舍,毕竟房子是公婆的,人家想给谁就给谁,又不是自己的亲妈,终究隔了一层肚皮。这一出“搜孤救孤”直唱得天昏地暗,从下午唱到黄昏才收场。四个人饿着肚子跑到楼下的川菜馆吃饭,老二的媳妇感叹道:“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饶你奸似鬼,也得喝老娘的洗脚水’。”大家无奈苦笑,吃了一顿愁眉苦脸、毫无食欲的晚饭,结账之前还不忘打包两个菜,让服务员给母亲和小三送上楼去。
      这件事成了两家夫妻不合的导火索。小娜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存折却把持得密不透风,每天都要拿出来仔细核对。所谓密不透风,就是用一块绸布将存折重重包裹,再用白带子仔细打上一个蝴蝶扣。与此同时,小娜还有意无意地敲敲边鼓,让他对小三加紧提防,好像小三是乔装改扮来村里偷地雷的鬼子队长。他听了不搭腔,小娜干脆整天不跟他说话,夫妻两个成了一对锯了嘴的葫芦,彼此用沉默交锋。这边冷战的氛围渐浓,那边老二两口子又吵得声嘶力竭,不可开交。老二的媳妇是一个急脾气,心中愤恨,不好对婆婆发作,在家里禁不住对着老二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发雷霆。老二嘴上吵不过,就用武力相威胁,不想媳妇倒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在他脸上轻轻抓了一把,留下两条血道子。老二怒发冲冠地抄起擀面杖把媳妇打得无处躲藏,跑到娘家避难去了。最后还是小娜出面替老二把媳妇从难民营里抢了回来,差点没让老二的丈母娘用唾沫淹死。这么一闹,两家过日子的雄心壮志像蜡头上的火苗子,怎么抻也抻不长了。老二打消了买车的念头,小娜也把挂在嘴上的等离子电视扔进了垃圾箱。
      小娜收拾完厨房,走进客厅坐到他身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小娜为什么叹气。在小娜眼里,漂亮的电视机柜 与十年前买的电视机简直不共戴天,势不两立。流逝的岁月让这台旧电视变成了一个颟顸粗笨的大婶,而电视机柜却是一个才出嫁半年的小媳妇。他的唯美单纯的老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对比。毕竟只是一个等离子电视而已,让一个等离子电视压得喘不上气来未免也太可悲了,但他们就是拿不出一万五千块钱。对两个随时准备填无底洞的人来说,每一块钱都是救命的稻草。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必须开口,必须把九千块钱从那个重重包裹的存折袋里取出来。父亲去世的前一天夜里把他和老二两个叫到床前看了好半天,最后转过头去对着墙说:“爸对不起你们。”父子三人哭得像泪人一样。父亲心里比谁都清楚,父亲只是无能为力,逼近的死亡要把父亲和父亲的遗憾一起带走,而且真的就那么带走了。他和老二给父亲换寿衣时,父亲的嘴巴还张着,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他一边轻轻揉着父亲的嘴唇,一边念叨说:“爸,你想说的我们全知道。全知道。”父亲的嘴唇合上了,老二抱着父亲的腿放声痛哭。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把父亲的头发吹乱了。小三冲进病房,趴到父亲身上,他抓住小三的肩膀将小三拎到一边去。那一刻,他特别不愿意那个瘦骨嶙峋的东西触碰父亲的遗体,虽然那个瘦骨嶙峋的东西和他一样是父亲的儿子。一种强烈的憎恨让他渴望老天爷再留父亲一分钟,把对他们说的话再对这个瘦骨嶙峋的东西说一遍。小三呆立在床前,一滴眼泪也没有,眼睛里全是红丝。毒品已经把他整个人连同眼泪一起榨干了,他身上残余的人性不知道还够不够拿去换几克海洛因过瘾。老天爷为什么还要把小三留在这个世界上?老天爷到底有什么目的?有什么企图?真应该有个审问老天爷的地方!
      小娜侧过头瞅他一眼,警觉地问道:“怎么了?你们家又出事了?”
      他像倒垃圾一样迅速地将白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用了大概不到一分钟。小娜牢牢地盯着他,盯得他瑟缩起来,不自觉地用后脑勺蹭了蹭肩膀。小娜去卧室里取了那个绸布包来,轻轻扔进他怀里,说:“从今天起,这个家你管吧。”
      他吃惊地望着小娜。小娜蹙起眉头,撇了撇嘴,说:“嘴张这么大干什么?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放心,我还不敢跟你离婚呢!就算再傻再笨,到底还是家里的一棵树呀,我在你这棵树上待的时间太长了,哪儿也去不了了。实话告诉你,我这辈子是得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了,好歹你的脖子不算歪,我心里头还稍微平衡点。”
      他依然吃惊地望着小娜。小娜挨着他坐下,抬手把鬓边散落的头发抹上去。“只要能交上房子的月供,只要能交得起孩子的学费,其它的你就看着办吧。这个家是你的,那个家也是你的。咱们是孩子的父母,咱们也是父母的孩子。只有一点,你千万想明白了。你妈她老人家这么做是在把小三往死路上推,你和老二必须得让她睁开眼睛。”
      小娜回卧室去了,留下他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瘫坐在沙发上。他觉得周围的空间在无限地扩大,而他在无限地缩小,一直缩到比一个蚂蚁还小。眩晕一阵阵袭来,冷汗湿透了背心。他艰难地爬到床上去,小娜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旁边,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他凝视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摸索到小娜的手,小娜的手很温暖。他把那只温暖的手攥进手心里。
      第二天,他鼓起勇气走进马克的办公室,马克在办公室里抽雪茄,蓝色的烟雾四处弥漫,呛得他咳嗽起来。马克把架在办公桌上的脚放下来,扶了扶眼睛,摸着亮光光的脑袋,笑眯眯地问他:“东,你有什么事?”
      他实在是情非得以,他实在不愿意求马克,虽然在公司里他最有资格向马克提出加薪的要求。马克刚来中国的时候没现在这么老,也没现在这么胖,当然,那个女人也还没有嫁给这个美国老头做老婆。马克成功地挖了电子仪器厂的墙角,他成了美国电路在中国的第一个雇员,他们两人携手并肩,历尽千辛万苦将合资项目谈了下来,成了美国电路在中国的第一棵摇钱树。那时候他们亲密得像兄弟,白天谈判,晚上熬夜,恨不能睡在一起。他给马克讲了中国的谚语:穿一条裤子都嫌肥。马克说他跟他老婆也没穿过一条裤子,他老婆刚死不到一年,他却找了一个中国男人穿一条裤子,非把他老婆从坟墓里气得活过来不可。与电子仪器厂合资的项目签字那天,他们两个从宴会上跑到酒吧喝酒,马克给了他一个装满美元的信封,那是马克直接向美国总部申请的特别奖金。他用那笔钱给父母装修了房子,买了家电。他把马克带到装修完的家里吃饭,马克高兴得手舞足蹈,还跟他们一起照了全家福。那时候多好啊!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中国市场的销售总监一定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甚至已经开始设计大举进入市场的计划了。那时候美梦还没有成为泡影,那时候马克对他说话根本不像今天这么客气疏远,而他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在马克的微笑中饱受折磨。
      他说:“我想涨薪水。”
      马克望着他。有不少电子仪器厂的人在公司打工,他们家的事估计马克也听说了,何况马克的中国夫人原先也是电子仪器厂的美人,就是吹枕头风也把马克吹晕了,就像以前一样。他放大声音又说了一遍:“我要求涨薪水。”
      马克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轻声慢语地说:“我们下班后谈一谈,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我带你去我朋友的酒吧坐一坐。”
      他站起来,低头往外走。马克在他身后说:“有时间来我家里看看,小薇要请你尝尝她的手艺。她学会了做西餐,成了一个好厨师。”
      她现在居然是一个出色的家庭主妇了,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她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好厨师。他顺着走廊走到咖啡室,冲上一杯滚烫的咖啡。她的确算尽了机关,她的确彻底征服了马克。在马克眼里,他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中国男人,因为他容不下一个中国女人。即便今天这个中国女人的弟弟成了整个公司采购部的经理,即便这个女人的姨夫负责这个公司工程项目的分包合同,他依然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中国男人,因为他容不下的这个中国女人是马克的老婆。他喝了一口咖啡,是咖啡豆煮的,味道不错。当初,这个女人战战兢兢,像一只小绵羊似的走进马克的办公室的时候,谁能料到这只转基因的小绵羊会将马克降服得俯首帖耳呢?他劝过马克,千万不要跟公司的女同事发生关系,但马克这头在丧妻之后情欲勃发的美国公牛怎禁得住中国小羊的撩拨?他还劝过马克,千万不要在公司搞裙带关系,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裙带关系在美国和在中国一样流行,马克根本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他端着咖啡杯回到座位上,情不自禁地溜了一眼采购部经理的独立办公室,心里掠过一阵嫉妒的酸苦。不知道他们从公司拿走了多少钱,肯定是一个他想不到的天文数字,当他像老牛拉车一样还债的时候,人家的汽车洋房早就备齐了。他本来有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是他太傻,傻得连那个女人替马克系鞋带都看不见。马克的肚子太大,弯不下腰去,女人主动上前代劳,好像那是秘书应尽的职责。他忽略了那个细节。那应该是“贴身”秘书的职责。他也忽略了马克在被如此伺候时脸上荡漾的微笑,如此心旷 神怡的微笑他以前从未见过。那种心理上的满足感远远超越了一个普通美国人在美国所获得的全部经验,毫无疑问,马克享受到了总统般的待遇,而服务者还是一位丰满性感的中国姑娘。他太傻了。他再一次感叹,将咖啡杯放到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线路图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他至今也想不明白那个中国女人怎么会表现得如此截然不同,在中国男人面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一副落落寡合、阳春白雪的模样,等到了一个美国老头子跟前,却马上换了一副温柔可亲、娇媚可人的笑脸。不但他想不明白,马克也想不明白。有一次他们出差到上海签一个合同,晚上马克喝多了酒,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笑容谈起了他的中国老婆。
      “那个女人真听话,在床上会服从我的一切命令。这可跟美国女人不一样,美国女人得让你听她的,她不高兴的话,你连边也别想沾。太奇怪了,都是女人,怎么这么不一样呢?”
      马克是完全沉浸在幸福里了,他在美国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一个中国女人在中国让他过上了帝王般的生活。马克无可指责,该受到指责的是他。如果他服从马克的选择,如果他顺从那个女人的意志,如果他心甘情愿地加入那个利益集团,他会比今天过得好的多。他的奇怪的尊严感剥夺了他的好日子,确切地说他的尊严感不容许他接受一个女人通过肉体关系掌控一切的事实。更加令他默默愤怒的是那个女人在结婚前辞职,从马克的办公室搬进了马克的公寓,而马克在结婚后就按部就班地宣布了他们在婚前的策划。他被踢出了核心决策层,沦为一个靠技术吃饭的主任工程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小人青云直上。
      他在这个月的出差记录上签了字,将每一次会议的会谈纪要整理清楚,列出了应该给客户免费提供的配件清单。他负责的服务部门是整个公司吃苦受累的典型,客户花大价钱买了美国货,出了问题当然要发脾气,而发脾气的最佳对象就是上门服务的工程师。他不是没想过换工作,可小娜不喜欢动荡,觉得还是这里安稳,毕竟是元老,很多事好处理。这个工作跟他的专业对口,坦率地说,在这个行业里美国电路是所有靠技术吃饭的人的最佳选择。所以他留了下来,为了老婆和他自己留了下来。他一直觉得马克欠他的,因为马克为了一个女人摒弃了原则,和原则一起被摒弃的还有他这个马克开口闭口称为朋友的中国傻瓜。今天,他这个傻瓜终于从角落里爬出来要饭了,他禁不住一阵心酸――被委屈的人不得不承受更大的委屈时必然会有的心酸。可怜他别无选择。
      中午他去了老二的单位,老二在食堂吃饭,一碗炸酱面,一头蒜,没别的菜。老二要给他打饭,他没让老二去,把装钱的包放在饭桌上。
      老二望着他,问:“跟嫂子说了?”他点点头。老二笑着说:“我还没跟老婆说呢。”
      他瞪了老二一眼,说:“弟妹是个实在人,你跟她说实话倒不打紧,要是瞒着她,我看你又得挨揍了。”
      老二笑嘻嘻地调侃:“还不知道谁揍谁呢!话说回来,我们是越打越亲,这样过得有滋味。你和大嫂相敬如宾,我在旁边看着倒寡淡,温吞水一样的,慢悠悠的。”
      他被老二逗笑了。“别贫了,快去加个菜是正经。我看那个茄子烧肉不错,你快去弄一个吃。”老二承包了单位的运输部,钱没少挣,就是累,白头发比他还多。老二的老婆心疼得了不得,整天煲汤炒菜守着老公吃,要知道中午是这个光景,非得红了眼圈掉眼泪。老二说:“哥,我把那茄子烧肉和蒜苗炒蛋多打点,再弄两瓶啤酒,咱们哥俩一起吃。”他把钱推给老二,抬脚便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省省吧。也不嫌麻烦。”
      晚上马克带他来到一个名叫“极乐”的酒吧,酒吧的主人是一个比马克还老的美国老头和一个比马克的老婆还年轻的中国女孩子。女孩子很温柔,老头子很幽默。马克点了得克萨斯小牛腰,恺撒沙拉,法式洋葱汤,他点了一份炸鸡排。马克坚持要一瓶“唐风干白”葡萄酒两人一块喝,他推辞不过,勉强同意。等菜的时候马克给他讲了酒吧主人的故事,美国老大爷叫乔治,跟这个中国女孩子只是同居关系,老大爷很有钱,搞飞机修理的,据说这个酒吧以后会留给情人。他瞟了那个女孩子两眼,确认了她那发自内心的温柔。乔治和她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自然,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和谐默契,丝毫没有年龄差距带来的隔阂。他觉得乔治比马克幸运。正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他们的感情反而绽放了真诚。
      菜上来了,马克跟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按理说吃海鲜才喝白葡萄酒,但这种干白是意大利特产,别的地方喝不到。因为特殊情况,我们打破了惯例。”马克又倒了一杯酒,酒在灯光下发出金黄的色泽。面包篮里的面包热腾腾的,配好的金枪鱼酱香气扑鼻。“能吃上这样的好饭我真满意,我正式工作前根本没机会去匹兹堡的高级餐厅尝个新鲜,就算有钱也不行,因为我老爹不允许。我老爹从小受苦,六七岁就提着个篮子去煤矿给家里拣煤块,十九岁当了兵,跟巴顿将军打到西西里,他比他的将军运气好,活着回到了美国。我上大学的时候去爸爸的工地打零工,他是项目经理,却把最脏最累的活分配给我干,譬如说扛着一百多磅的钢筋或者水泥袋走上半英里。每天收工领工钱,他把美元塞到我手里,在我耳朵边嘀咕,你小子这下可知道啥叫难受了吧,回到学校给我好好学去,学不成本事你一辈子都得受这样的苦。那时候我觉得他像一个念经的西藏喇嘛。”
      他把金枪鱼酱涂到面包上,虽然不明白马克为什么讲这些,但听得津津有味。马克咽下一块小牛腰肉,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我大学毕业领到第一份薪水就请爸爸在凯悦酒店吃了一顿法国大餐,老爸吃了一整条鲑鱼,还吃了一大块羊排。我没请我妈,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根本没对你提起她,因为在我八岁的时候她就红杏出墙,跟一个犹太会计师发生了婚外情。”他把吃了一半的面包放到餐盘里,低头喝了一口酒。马克办公室的相片里只有父亲,马克也从未说起他母亲的事情。“当时镇上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每个人都在父亲的背后指指点点。五十年代的美国小镇比今天的中国农村还封建,妻子的背叛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戴绿帽子的丈夫是所有人的笑料。妈妈那时候晚上很少回家,父亲一个人照顾我,给我做土豆饼烩牛肉,那是他唯一的拿手菜。后来那个犹太人得癌症死了,父亲和母亲离了婚,母亲搬到镇子边上的一个加油站去了。父亲不让别人说妈妈的闲话,为此他跟人家打了三次架,头两次打赢了,最后一次打输了。妈妈失业后父亲还帮她在朋友的保险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有一年圣诞节妈妈住的地方漏水,父亲连夜赶过去修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家。他们像一对朋友似的过了三十多年,父亲一直独身,妈妈又结了一次婚。父亲中风偏瘫,妈妈跑到医院做护理,父亲坚持每天付护理费,妈妈偷偷将护理费捐给了红十字会。妈妈照顾了父亲三年,在父亲的葬礼上我拥抱了她,叫她妈妈。那是我从八岁起就再也没叫过的一个词。那一刻我知道,她把欠父亲的还清了,也把欠我的还清了。”   马克又要了一瓶“唐风干白”,他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喝了不少。有时候说话比下酒菜还管用。马克接着说下去:“我是三十五岁那一年结的婚,说实话,我觉得婚姻是梦魇,当你被魇住的时候最好跑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去做一个生番,与其让婚姻吞吃了你,还不如临死前多吃几个人。我碰上了第一个老婆,她带着两个孩子,女孩子很可爱,男孩子很执拗。执拗的意思就是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亲生父亲,哪怕他是一个爱尔兰酒鬼。我们没再要孩子,我对两个孩子很好,跟亲生的没分别。可托马斯在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却跑到费城找他亲爹去了,而最出人意料的是两天后他把那个潦倒邋遢、在崩溃边缘梦游的男人带到家里来,声称将为这个不速之客支付住在家里的一切费用。当然是带利息的长期信贷,因为他还没有工作。我和他妈妈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托马斯的亲爹去戒酒中心,我们来负担所有的医疗费用。信不信由你,那个男人在他儿子的帮助下多活了两年,医生说那是一个奇迹。五年前我老婆死了,托马斯把我接到他家,殷勤备至。有一天我们在湖上钓鱼,托马斯买了一艘新游艇,他在华尔街当股票经纪人赚了不少钱。我们用粗线鱼杆钓了一个痛快,当我往水桶里放鳟鱼的时候托马斯对我说,他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吗?我说,小子,如果你是我亲儿子你就不会想到偿还。第二天我就走了。”
      他们喝光了第二瓶白葡萄酒,把一桌子菜都吃光了。乔治带着女朋友过来道别,他们在回家之前吩咐侍者给这张餐桌免费送上两瓶百威啤酒。看着他们依偎着离去,马克不无羡慕地说:“乔冶的运气真不错。”他从马克的语气里听出了点东西,马克转过话题:“那个姑娘的青春也是要偿还的,我想乔治早就做好了准备。你看,这个世界要是没有了亏欠和偿还,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义?”侍者端上来一盘油炸花生米,花生米剥了皮,白生生地闪着油光。
      “我也许没找到真正的爱情,可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妻子。你知道我说的‘合适’是什么吗?我得在中国找一个可靠的人办事情。你非常可靠,但是你的脸显得太严肃,你的心太单纯,所以你什么事也帮不了我。我不是说工作,我说的是工作之外的事情。你别皱眉头,我给你举个例子。我每个月有五千美元的公寓津贴,小薇通过关系找到一幢零首付的别墅,用津贴付贷款,找租赁发票给美国总部报销。现在别墅是我的了,而我一分钱都没花。这样的事情我能让你办吗?我不敢,你也办不成,因为你不是那种人。东,再有几年我就退休了,一个退休的美国老头一钱不值,除非他事先做了相应的安排。我不打算回美国去了,所以我必须保证自己在中国安享晚年。很久之前我就想找你谈谈了,可一直没机会。你的付出与所得不成比例,你有权申请加薪。我准备给你加百分之五十的薪水。”
      对啊,你终于等来了将我彻底降服的机会,你终于等来了我完全屈服的机会,你让我懂得了如何用尊严去交换利益。我的尊严让你不放心,就像一条野性犹存的狗让主人不踏实一样。尊严有什么用呢?如果它不能带来人们想要的东西,它只是一块遮羞布罢了。
      马克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落寞,他低声嘀咕道:“我退休以后不会回美国,中国比美国好得多,无论如何我得死在这里。在美国,我从未获得这么多的尊重,从未成为某个单位或者集体的中心,也从未成为女人青睐的对象。而这一切在中国实现了。更加重要的是我获得了以前不敢想象的财富,别管以什么方式,反正金钱滚滚流入了我的腰包。所以,我这个白头发王子比白马王子显得更有魅力。东,我告诉你,我不会离开中国的,我得死在这儿。”
      他觉得该说点什么。可马克的倾心坦诚把他的话都堵在嗓子眼了,他一句也说不出来。于是他伸出手去,在马克已经显现老人斑的手背上拍了两下。
      马克拿出信用卡买单,服务员送来了发票。马克一边把发票折起来放进钱包,一边笑眯眯地说:“有一个报销的地方可真不错,但千万别让自己成为某个报销的地方。东,你们家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同事们背后议论的也不少,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话,有一些债务是绝对不能背的。为了你的妻子和孩子,为了你的亲人,为了你一辈子活得安心。”
      他走出餐厅,一个人在大街上走,路灯将他的身影拉长拉短,月亮边上拥挤着厚厚的云。他不再觉得马克欠他什么了,其实这个美国人活得很清楚,很明白。回到家,小娜躺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看电视。他告诉小娜涨工资的事,小娜兴奋得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他轻轻拍着电视机盖,说:“明天去买个等离子的。”
      两个月过去了。公司接到一个成套系统定单,为矿山的皮带机设计电路电器。为了保证获得第一手资料,他带着两个工程师去矿山实地勘察,出了一个星期的差。小娜的一个老同学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鼓动小娜辞职,去事务所当副总经理。事务所的前景看好,一年的薪水不会少于六万人民币,年终还有百分之十的分红。小娜思前想后,再三权衡,最终同意去事务所上班,准备十二月正式与公司解约。十二月解约可以得到公司的年终奖金,大概有一个月的工资。儿子的绘画天分得到了所有老师的认可,并且通过了英国艺术基金会北京代表处的专家测试。那幅自画像素描巧妙地处理了光影和空间的关系,让英国画家称赞不已,对儿子的油画前途充满信心。基金会承诺不收学费,但他们得准备至少两万英镑的生活费才行。英国人说,与这个机会相比,两万英镑简直不值一提。他们拿出存折核对一遍,确认全部存款有三十万人民币。两个人跑到基金会去,领了表格,填写后交上去,只等手续完毕就让儿子远渡重洋去艺术学院深造。两个人的希望燃烧得能叫来消防队,每晚出去散步消食的时候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哼着早已忘记了曲调的歌,仿佛重新回到了曼妙的青春年代。
      他仍然在担忧。恐惧既然已经滋生,就像顽强的野草占据了心灵的花园,任何除草剂都于事无补,束手无策。他总觉得某时某刻会有个什么东西狠狠砸下来,粉碎掉属于他们的美好和幸福。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不敢睁眼,先得用几分钟确认祸事并未发生,生活依然故我。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要祈祷,祈求老天爷不要收回对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的眷顾,让他们放心坦然地享受和风细雨的蓝天。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乌龟,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突然间他发现壳子没了,急得满沙滩爬来爬去地乱找,可怎么也找不着。太阳晒得他皮开肉绽,无处躲藏,晒得他流血流汗,死去活来。
      星期二他正在办公室整理给客户的配件清单,母亲打来电话说:“你快来吧!我要死了!”他扔下电话就往家跑,三环上堵得水泄不通,母亲又打了一个诀别电话,他恨不能把手机当手雷甩出去,好炸出一条血路来。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眼睛发红,张牙舞爪,吓得一个劲劝他别着急,陪他一起诅咒这该死的交通堵塞。等到他推开家门一头撞进去,才看见母亲直直地躺在沙发上,面如死灰,口角流涎。老二急得 在客厅里乱蹦,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像极了跳大神的巫师。
      母亲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钻出来,如同交代临终遗言。“我是没法活了,我死之前你们两个去把小三救回来,也算还了那十个月的房钱。从此你们就撒开手,再也不用管我和那个催命鬼的死活,咱们彻底把账给了了。”
      他没听懂“十个月的房钱”是什么意思,老二用手指了指肚子,他恍然大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他用控制不住的颤抖的嗓音问:“妈,小三到底怎么了?您倒是把话对我们说清楚啊。这没头没脑的一通数落,我们真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了。”
      老二在旁边接口道:“还能怎么了?放高利贷的请他去谈谈心,一去就是两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母亲听见老二这样说,忍不住嚎啕大哭,用脑袋一下下地撞沙发套。他嚷嚷起来:“那还不报警!”老二拉拉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着急,故作悠闲地拖长声音说:“放心,活着呢。没听俗话讲啊,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母亲拼命放声痛哭,却一滴眼泪也不流。“我知道你盼着他死呢!也盼着我和他一起死呢!他怎么就是千年的祸害了?你骂他是王八那你是什么?你是王八他哥。我是什么?我是王八他妈。我的天啊!我活了一辈子,活成了王八了!我还活个啥劲呀!”
      他瞪了老二一眼,老二低声说:“人家那边来了电话,让咱们带钱去领人。一共二十万,少一个子也不行。老太太反正是没钱了,就等着你我掏钱赎人了。”两个人拨通了债主留下的手机,想约个地方见一面。那人挺痛快,说一个小时后在金远大酒店大堂碰头。他们赶到酒店还没一分钟,来了个黑不溜秋、笑嘻嘻的小伙子。一搭上话,那小伙子说:“没叫警察吧?叫了也没用。我是讨债公司的,从债主那里接了活,拿借据收钱,别的一概不知道。”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得曲里拐弯的纸头,指着小三的签字让他们看。他接过纸仔细看了一遍,小伙子在旁边耐心地抽烟,开玩笑似的说:“别着急,慢慢看。不小心撕了也没事,随时可以再写,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人在呢,人在就好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把借据还给小伙子,说:“钱我们没带来。”
      小伙子乐了,“我知道你们没带来,哪有第一次碰头就带着钱来的呀!现在人都不傻,傻的顶多就比聪明的糊涂五分钟。五分钟管什么用?人还没跑利索呢就被摁倒了。借据你们也看了,的确是你们的兄弟写的。你们回去把钱凑齐了,咱们再约时间。到时候我亲自带你们去领人,一手交钱,一手接人,清楚明白。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机号,二十四小时开机,准保误不了你们哥俩的事。”
      他们约定明天下午两点见面。第二天早上,等小娜出门上班之后,他打电话去公司请了病假,又打了一个电话去银行约了提取大额现金。他像作贼一样把那个绸布包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看那些存单。他清楚他在干什么,他也清楚这样干的后果是什么,可他别无选择。他的手哆嗦得厉害,他还一个劲地抽鼻子,他进入了一个不能自我控制的奇怪状态,好像一只扑向火焰的蛾子。他看见自己烧着了,他闻到了焦臭的味道,却丝毫没有感到痛苦,因为他已经完全麻木了。
      下午他和老二带着钱上了那个小伙子的面包车。钱放在一个塑料袋里,他把袋子攥得紧紧的。小伙子一边开车一边说:“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不容易的人多着呢。所以我老是乐呵呵的,让你们瞧着舒服点。人总得看得开不是?碰上这种事看不开又能怎么样呢?老天爷既然不开眼,自己的眼睛可得继续睁着。人总得活不是?还有比你们更难受的,我见得多了。过一会儿到了地头,放下钱把人领走就好了。好歹救了一条命。”
      他们来到一排活动房跟前下了车,活动房堆在一块庄稼地旁边,离高速公路很近,透过公路边的林子能看见飞速行驶的汽车。一个肩宽背厚的汉子打开第二扇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小三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脚边几个方便面盒子,里面还有点残汤剩水。小三仿佛不愿意见到他们,呆滞的眼睛盯着地面,头垂得更低了,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装钱的袋子交给小伙子,小伙子拿出钱来数了一遍,拽着胳膊把小三从椅子上拉起来,拍拍小三的肩膀说:“跟你俩哥回家吧。”小三躲开小伙子的手,脑袋歪向一边。小伙子又笑了。“怎么着?不想走?方便面还没吃够?随你的便,来去自由。我替你两个哥哥再管你几天饭,保证顿顿有酒有肉。没瞧见这几捆子钱?有钱了你也能吃上好的。”
      他扯着衣服领子把小三拖出房门,小三扭动身体竭力想挣脱,他咬牙切齿不顾一切地拖着小三往前走,一直把小三拖到庄稼地旁边的一个小树林里。三个人面对面站着,睑色都白得吓人,粗重的喘息引得树杈上的鸟窝里探出几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阵风卷过去,光秃秃的树枝上掉下几片蜷缩的树叶,地上的落叶被刮得簌簌作响。他盯着小三,回想起小时候背着小三上幼儿园,小三把冰糖葫芦送到他嘴里让他咬,他咬了一大口,咬下来三个冰糖红果,惹得小三在背上抽抽搭搭地哭。他怎么也不能把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跟眼前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联系在一起。这个人在风里几乎站不住,摇晃得如同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竹竿。这个人的脸色青里泛黄,眼窝深陷,眼球突出,活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喉咙。他禁不住恶心,他想吐,他觉得喉咙里仿佛粘着一只苍蝇。
      小三不耐烦地撇撇嘴,一脸厌烦,四下张望着,准备寻路回家。他走到小三跟前,狠狠抽了小三两个耳光。小三的鼻血淌出来,衬衣上溅了几滴。小三冲他满不在乎地咧嘴笑着,牙齿上粘着血丝。他接连两拳揍在小三的下巴和耳朵根上,小三倒在地上,用一只胳膊撑着身子,笑嘻嘻地说:“你打死我吧。求你了,把我打死吧!”他掉头就走。小三划拉着一块石头,举起来要砸他的后脑勺。老二一只手捏住小三的手腕,另一只手捣在小三的肚子上。小三弯腰抱着肚子,张大嘴吸气,慢慢软倒在一棵树底下,嘴里吐着白沫。
      老二转过身去,点上一支烟,轻声嘀咕:“你不把他打趴下,你就得趴下。”
      他望着四脚着地、扑腾挣命的小三点了点头,说:“他趴下了。”
      他们把小三架回家,推到母亲怀里。母亲激动得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突然发现了小三脸上的血迹,禁不住抬手去轻轻擦拭,心疼得嘴角微微抽搐。
      “我们把您儿子给带回来了。这伤不是别人弄的,是我打的。您放心,别人指着他挣钱,舍不得动他一手指头,只怕比您还操心他呢。您问我为啥对自己的亲弟弟下这样的狠手,我告诉您,因为他让我觉得只有他是您亲生的,我和老二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
      您说我们欠您十个月的房钱,我们是欠了,不欠都不行。我想问您老人家一句,当初您怎么就没考虑考虑我们的意见就把我们给生出来了呢?没准我们知道这档子事情,就不要您老人家受累生我们了。我们重打锣鼓另开张,到别的地方投胎去。
      妈,您这是把小三往绝路上推!您这是要他的小命呢!进戒毒所才能救他一命,也能救你一命,还能救了我们两个的家。我没告诉小娜钱的事,这钱是给您孙子去英国学画画用的。您孙子没这福气,现在是去不了了。我欠老婆孩子的债您让我拿什么去还?
      妈,到今天我才明白,人到世上走一遭,是来还债的。到今天我才明白。您老人家抱着您的儿子慢慢哭,我这就回家琢磨还债的事情去。”
      母亲和老二吃惊地望着他。他一辈子从没一次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出门下楼来到大街上,大街上灯火灿烂,车水马龙。他走回家,家里没人,桌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真是个歪脖树。”小娜走了。
      他拨通了马克家的电话,马克不在,他对接电话的女人说:“我得借你们一点钱,我得送我儿子去英国学画画。还钱算利息,跟银行的利息一样。”
      他嗓音颤抖,浑身哆嗦,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抬起两条前腿、吐着舌头盯着主人乞求肉骨头的小狗。女人回答得很干脆,让他过两天到家里来拿钱,不过得打个欠条,还得按个手印。女人又说来的时候顺便尝尝她做的牛排,再喝上一瓶波尔多红酒。
      他有气无力地躺倒在床上,疲倦淹没了他。他疲倦得睡不着,心想,债还没还完。明天,他要把小三送到小三该去的地方,一定要送去。明天,他要把小娜找回来,小娜是一定会跟他回来的。他闭上眼睛,觉得这个房子以及窗外的世界全都被债务占据了。他这个身子不知道是欠谁的,债主到现在也不上门。
      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他站在当铺里,柜台高得望不见顶,他拼命往上跳,就是够不着那个顶。他看不见手里捏着的东西。他不知道手里捏的到底是什么。
      
      责任编辑:于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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