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钟，比平时大概要晚半个小时，水晶宫发廊的卷帘门才打开来。昨天晚上，店里快要打烊时，凯悦娱乐城的一个小姐跑进来烫头发，弄到凌晨快1点钟才好。虽然睡得不是太够，可站在店门口，宋玉看上去仍然挺精神。她穿着件高领紧身黄毛衣，皮肤白皙，已经梳理过的染发光亮蓬松。宋玉的年纪还小，如果不说，很难看出她已经是一个四岁女儿的妈妈。
天气看起来相当不错，气温也有十五六度，一点不像是已经过了冬至。今年是来过几次冷空气，可每次只冷那么四五天，气温就又升上去了。跟平时一个样，小街上晃荡着几个人，街对面妙妙豆浆店和老江九的粥铺里有人正在吃早点，卖地瓜、甘蔗和炒花生的摊子已经摆在街角的电线杆下面了。小街还没有完全睡醒，空气里头到处都是慵懒的味道，偶尔一阵风吹过来，当街挂着的那几条褪了色的广告横幅便不耐烦地摆动几下。
这一天是圣诞节，早在十几天以前，小街上的一些店铺就在橱窗或店门口摆上了圣诞树。虽然只是些暂时的摆设，可这些鲜绿的小树，金色和白色的铃铛，贴在店铺墙根下的红砖和白雪还是让宋玉产生了幻想：要是早晨起来，眼前的小街上突然落满了白雪，那些整天蒙着灰尘的黄花槐也变成一排高高的雪松，那该有多好啊！
宋玉被自己不着边际的幻想惹笑了。提了桶水，她开始擦发廊里头的那三面镜子。这是她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镜子擦干净以后，宋玉站在镜子前，看了看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接着，她才开始擦推拉门上的玻璃。
隔着门玻璃，她看到张志和远远地走了过来。
昨天傍晚，张志和拿了个礼品盒到水晶宫来，说是送给她的圣诞礼物。
“我怎么能收你的礼物？”宋玉涨红着脸把那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推开了。
“不就是一个小礼物吗，”张志和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把礼物放在店里的小茶几上，张志和邀请宋玉晚上一起出去吃饭。“我晚上可实在走不开啊！”那时候，正好有一个男客人在洗头，宋玉小声地对张志和说。
其实，就是没有客人，宋玉也不会和他一起出去吃饭的。
张志和穿着灰色上衣，牛仔裤的裤腿里面好像没有大腿。他的头发有些蓬乱，看上去像是一整夜没睡好的样子。看到他走过来，宋玉的心突然跳得快了些。他昨晚到哪去了？她在心里想，可马上又觉得自己不该去想这么一件事。
“你这店里的招牌可真难看！”大概是半个月前，张志和第一次到水晶宫里来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话时舌头是卷着的，一听就不是恭城人。那时候，宋玉的丈夫薛潘才回瑶台岛没几天。
“要理发吗？”宋玉没有为那块她自己也觉得难看的招牌作解释。她淡淡地笑了下，把这个满身烟味的男人带到泰式洗头床旁。在洗头床上躺下来前，他看了她一眼。等他躺好了，宋玉打开水阀开关，喷头里立刻流出温热的水来。
她用手先试了一下。
“会不会太烫？”她问道。
“你头洗得真让人舒服。”打第二遍洗发水时，一直闭着眼睛，鼻梁显得特别高挺的张志和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是在哪学的手艺？”他问她。
“湖州。”宋玉回答说。发廊里顾客种种样样，她知道有些顾客不会说话，有些顾客喜欢嘴巴上说个不停，有些顾客进来不一定理发，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打打手机，呆一会儿就走了。
“湖州什么地方？”
“湖州大学。”
“你在湖州大学学的理发？”张志和睁开眼睛。
过去，宋玉有个亲戚在湖大里面开发廊，她是在那学的理发。宋玉想，这男人可能是误会了。
“我就是湖大毕业的。”张志和说，“你亲戚的发廊叫什么名字？”
“学子理发屋。在梯形教室对面的那棵大榕树下。”宋玉把毛巾在张志和的头上绑好，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到理发椅上。
“大学四年我几乎都在那理的头。”张志和说，“不过，我好像从来没看到过你。”
“我96年到那，在那里呆了将近三年。”
“哦，那时候我早就毕业了，当然不会见到你。”张志和说。
宋玉对着镜子把张志和的头发梳整齐。他的头发又粗又硬，她开始动刀剪时，发现他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镜子里面的她。这种男顾客宋玉也经常碰到，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管做自己手上的功夫。
“你长得跟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有点像。”理完头发，付钱的时候，张志和莫名其妙对宋玉说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洗头时提起了湖州大学，那个中午，宋玉心里有了点快乐的感觉。可对着眼前这个脸色阴郁，牙齿被烟和茶薰得黑黑的外地人，她没把这些话说出来。这天中午，她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够多的了。
张志和拉开水晶宫发廊的玻璃门，侧着身子走了进来。他进来以后，宋玉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
“圣诞节快乐！”宋玉笑着对张志和说。
“我可一点都不快乐。”张志和在理发镜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了一支。
“怎么啦，一大早就闷闷不乐的？”宋玉问。
他看着她，一缕烟从他的嘴里飘了出来。
“昨天晚上的生意很不错吧？”张志和问。
“很忙啊，到八点钟才吃晚饭，马上要关门时还有人跑来烫头发，弄到快凌晨l点钟。”宋玉说，“昨晚你到哪儿玩了？”
从第一回到水晶宫后，张志和三天两头就跑到宋玉这里来。他住在离这条街不远的东山旅馆里。张志和告诉过宋玉，大学毕业时，他分配在一家机械厂工作，两年后自己辞了职，在外面靠手艺过日子。“赚不了多少钱，可也饿不死。”张志和对宋玉这么说。这段时间，他正在替附近的一家冷冻厂修机器。
“你说我到哪去玩了？”
“有去上教堂吗？”宋玉问。在湖州大学的学子理发屋时，她记得好多大学生平安夜都到教堂里面去的。
“教堂？”张志和说，“我可没去那个基督耶稣的教堂，我去的是另一个教堂。”
“另一个教堂？”宋玉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汽车站那边的‘古罗马’，你听说过吗？昨晚我到那去了。”
“古罗马”宋玉听说过，那家酒吧的名声可不是太好。
“你不该去那地方。”她说。
“那我该去什么地方呢？”张志和眯缝着眼睛，笑了一下，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雾。
“请不动你，我只好在‘古罗马’里面请了个小姐陪我喝酒。”张志和说，“昨晚喝高了，回旅馆后吐得一地都是。”
“别喝那么多酒，”宋玉说，“酒喝多了伤肝的。”
“无所谓了。”张志和说，“人能活多少年，都是老天爷冥冥之中注定了的。”
听他这么说，宋玉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他。因为她拒绝了他的邀请，因此就觉得他喝醉酒和自己有关系吗？宋玉想。
昨天晚上，张志和走了以后，宋玉又连续给两个客人剪了头发，才有空去打开张志和送给她的那个礼物。纸盒里装的是一条格子羊毛围巾，她试着绑了下，在镜子前面转了几个圈。
盒子里还有一张小纸片。纸片上写着：
送给美丽的发廊小妹妹，
因为你，我记起了过去的我……
记起了过去的我。一个人有“过去的我”，还会把它给忘了？张志和的话让宋玉觉得有些好笑。
“谢谢你送的那条围巾啊！”宋玉说。
“不就是一条围巾？”张志和说，“有什么好谢的。”
“围巾很漂亮，”宋玉说。“今年我还没看见别人围这样的围巾。”
张志和笑了起来，仿佛宋玉说的话让他很开心。
“我长得真的像你那个女同学吗？”宋玉问。
“嗯，”张志和在沙发上坐直来，盯着她，换了种说话的口吻，“你的脸形，说话时的某一些表情，都会让我想起她来。”
“你俩是同班同学？”宋玉想问的是，她是你的女朋友吗，话到嘴边，她却换了一种说法。
“不，我上的是机电系，她上中文系。我和她是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认识的。”
张志和仰着脸，眼睛望着空中，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她还会写诗？”
[ 2 ] [ 3 ] “不是会写，而是写得很好，非常好。她是我们那一批朋友里面诗写得最好的。”
“写得比你们男同学还要好？”
“比男同学还要好。她诗写得好，人也好，像你一样，笑起来时，脸上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酒窝。”
“讲你的女同学，别扯到我这里。”宋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又有了一个小小的酒窝。
“她是湖州人，跟我们不一样，她不住在学校，住在自己家里面。她爷爷是湖州一个有名的老头子。那一年，也是圣诞节，我们一起到海军基地去玩，那天晚上，天气特别的冷……”
在张志和眼睛里，宋玉看到一种她从没有看到过的光芒。
“回去的时候，我骑自行车送她。从海军基地出来，有一段路没有路灯，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路上唱着歌，有一下，我抬起头来，看见满天的星星，感觉星星都在和我一样兴奋的发抖……”
推拉门外面，有人摁了几下喇叭。宋玉转过脸去看，是跨在摩托车上的阿利。
昨天下午，薛潘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到汽车站那里找红头发阿利拿一箱碟片。“红头发也是瑶台岛的，以前还到过我们店里，你肯定认得他。”薛潘在电话里说。
“我现在没空过去。”宋玉说，店里还有两个人在等着做头发。
“店里很忙吗？”薛潘问。
“今天是平安夜咽！”宋玉说。
“平安夜？什么是平安夜？”
“圣诞节的前一个晚上就叫平安夜。”宋玉在学子理发屋时听大学生们这么说。
“你要是没空，”薛潘说，“我让红头发把碟片给你送过去，这一两天你托轮渡回来好了。”
红头发阿利从摩托车后座上解下一个纸箱子。他V形毛衣的领口上别着个墨镜，斜靠在摩托车上，没打算进去的样子。
“总共两百块钱。”红头发说。
宋玉把钱给他后，红头发阿利笑了笑，跨上摩托车，“呼”的一声驶远了。
张志和帮宋玉把那个不算大的纸箱拎进发廊。
“什么东西？”
“一些碟片。我哥在老家还开了间发廊，兼着租些碟片。”
“你胆子不小，一个女孩子敢在外头开这么个发廊。”前几天，听宋玉说是瑶台岛的人后，张志和这么说她。
“这店是我和我哥一起开的，他这几天有事回去了。”宋玉莫名其妙撒了一个谎。现在，宋玉有点后悔了，这时候讲起薛潘，她只好闭着眼睛说是自己的哥哥。
“平安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宋玉想起昨天电话里薛潘问的那个问题。
“《圣经》上面说，有一个冬天的晚上，――那起码应该是两千年前的冬天了――那天晚上，一些在旷野上面牧羊的人突然听到了来自天上的声音，那声音告诉牧羊人说，耶稣就要诞生了。那天晚上，牧羊人到处向人们传播这个消息。”张志和说。
“那个叫耶稣的人是不是很伟大，所以外国人要用一个圣诞节来纪念他的诞生？”
“耶稣是很伟大。可是，他也很软弱。面对这个世界的肮脏与罪恶，耶稣和我们一样无能为力。”
“让我看看有什么好碟。”张志和打开纸箱，从里面拿出几张碟片来。他只看了一下，就把那几张片子重新放回到纸箱里面去。
“怎么啦？”宋玉问。
她走过去时，看到张志和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宋玉从纸箱里面拿出一张碟片，才看一眼，她的脸就刷地一下红了。
“这种碟在店里面很好租吗？”张志和走到三面镜子最靠门的那一面前，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宋玉。
“我不知道。”宋玉小声地说。她把那个纸箱盖上，心里希望他不要再讲这个话题了。
张志和坐到理发椅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许还有她，又点了一支烟。过了一会，他问宋玉说，“刚才我们讲到哪了？”
“讲到你那个女同学。你送她回家，一路上满天都是星星。”
张志和好像没有心思再把那个故事讲下去。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抽烟。
“你那个女同学现在在哪里？”
“她死了。”张志和小声地说。
“死了，生病了，病死的。”看着宋玉惊诧的眼睛，张志和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这时候，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拉开门进来。“你们这推不推光头？”戴眼镜的男人问。
“你有客人，我先走了。”张志和站起来。走到门口，他转过脸来对宋玉说，“再两天，冷冻厂那边的活一好，我就要走了。”
圣诞节的这个早上，宋玉剃好眼镜客的光头后，租住在妙妙豆浆店楼上的阿美就进来了。
“早上生意还不错嘛！”阿美对宋玉说。
“才刚剃了个光头。”宋玉一边说，一边把掉在地上的发屑扫拢在一起。
“光头看上去丑死了。”阿美说，她声音里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烦躁。阿美把脸贴在镜子前面，仔细打量着她那张长了不少雀雀的圆脸。
“昨晚没睡好，脸上又长了一粒痘痘！”
“我从没听你说睡过一个好觉。”宋玉对阿美勉强地笑笑，从抽屉里拿了袋祛痘霜给她。
“你老公真放心让你一个人在这啊？”阿美问宋玉。
阿美是水晶宫发廊的熟客。四月里，宋玉和薛潘刚从原来开水晶宫的那个女人手里接过店面，一向喜欢干净整齐的宋玉把店里店外仔细收拾了一番。水晶宫的装修不对宋玉口味，特别是外面那个招牌，宋玉看着就觉得难受。
“随便点儿吧！”薛潘在一旁说，“这店要开多久都不知道。”
就在那时候，阿美走了进来。
“哟，我们的美眉怀上宝宝了！”阿美笑眯眯地望着宋玉衣服下面并不是很显眼的小腹，跟她打招呼。
宋玉请阿美在理发椅上坐下来。她不好意思对阿美说她是因为躲计划生育才和薛潘到这来开发廊的。躲到恭城以后，宋玉和薛潘先是在老乡开的一家小鞋厂里干活，后来薛潘觉得做不了体力活，才找了这家刚好要转让的发廊来开。
到五月份，宋玉肚子里的胎儿已经辨得出男女了，薛潘托人在医院里找了熟人，检查的结果让宋玉和薛潘都大失所望。又是一个女的。从B超室里出来，薛潘一句话也没说，宋玉也没说话，两个人都觉得委屈。
“有什么不放心的？”宋玉说，“阿美，你也看见了，这么小的店用不了两个人的！”
“要我说，你还是回去，和你家那个大个子一起开岛上的店。”阿美抹好了祛痘霜，开始给头发打睹哩水。“要不然，你就让他出来，叫他跟你在一起。我们女人别弄得那么累。”
“以前和我一起来过的那个阿金，你还记得吗？”看宋玉没说话，阿美又问宋玉。
“记得的，”宋玉说，“挺久没看到她了。”
“前些天，阿金老公从四川跑过来，跟她大闹了一场。说阿金坏了他家名声，要阿金拿五万块钱出来，然后就跟她离婚。”
“阿金有钱吗？”宋玉望着阿美。
“有个屁！她十五岁就出道，手上却连一万块钱都没有，别说五万了。”
“那后来呢？”
“后来，阿金乖乖地跟他回家，等着做黄脸婆了。什么狗屁男人！不是阿金在外头坐台，他全家这会儿可能都在喝西北风呢！”
阿美走了以后，宋玉才发现张志和的那个塑料袋忘了拿走。袋子里装的是件夹克衫和一条裤子，上面沾着酒污，一打开塑料袋就能闻到刺鼻的酒精味。看来，张志和昨天晚上真是喝醉了。他把衣服拎过来，是想叫她帮忙洗一下吗？
宋玉把脏衣服拎进卫生间，倒在洗毛巾的蓝色塑料桶里面。昨天晚上，如果她跟张志和一起出去，他就不会喝得这样颠三倒四了吗？
张志和给宋玉一种飘忽的感觉。她觉得他就像是小时候在海滩上看见过的一只海鸟，翅膀受伤了，虽然还会飞，可飞起来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从空中落下来。
洗好那两件衣服，宋玉把它们晾在水晶宫门口的黄花槐树底下，跟发廊里那些白色的毛巾挂在一起。店里这会儿没顾客，宋玉坐在理发椅上，望着擦得亮晶晶的镜子发呆。
把肚子里的胎儿打掉后，宋玉给她在青岛的姑妈打了个电话。姑妈上过大学，比宋玉只大四、五岁，宋玉和她说得来。
“千万别再有了！”姑妈在电话里对宋玉说，“你这样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 1 ] [ 3 ] 宋玉知道姑妈说得对。做了两次人流，她自己也怕了。宋玉心里也想要生个男孩，可是，每一次都是女的，她也做不了自己肚子的主。
要是她命中注定生不了男孩，那该怎么办？
镜子里，宋玉的脸色确实比过去要苍白了一些。她轻轻地摇了下头。要是自己和那个好像无牵无挂的张志和一样没结婚，那就没有现在的这些烦恼了。
宋玉想起张志和早上说话时眼睛里的那种光芒。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她眼睛里也有这样的光，可现在没有了。
“她诗写得好，人也好，像你一样，笑起来时也有个小小的酒窝……”张志和的话让宋玉觉得有一些开心，暂时忘记了怀孕、流产这些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烦心事。昨天晚上，除了喝酒，张志和跟他叫的那个小姐还做了些什么？突然间，宋玉脑子里闪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张志和真的叫了个小姐吗？宋玉不太相信他说的这句话。她瞥了眼放在墙角的那个纸箱，看上去，这个古怪的男人不是那种人，从他看那些碟片的样子就知道。
如果没叫小姐，那张志和干嘛要在她面前这样乱说？他是想要吸引她，让她代替他那个已经死了的女同学去责备或者安慰他吗？这个受过伤的，比她要大十几岁的男人需要怎么样的安慰？
宋玉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这种念头，虽然只是想一想，并没有别人知道，她也觉得特别荒唐。她低下脸去，不敢去看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
把头抬起来时，宋玉在镜子里面看见了薛潘。他站在她身后，用他那双大眼睛望着她。
“我错了，我不该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宋玉对镜子里的薛潘说。
薛潘脸上露出一种怪怪的表情。
“我不该有这种荒唐的想法。”宋玉对着镜子，在心里又说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薛潘问。他从背后伸出手来，搂住了宋玉，他的脸贴到了她脸上。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来了？”宋玉从理发椅上跳起来。
“你不想我吗？”薛潘说，“我可想死你了。”
薛潘用结实的手臂把宋玉揽进怀里。她伏在他又宽又大的胸前，脸贴着他那件带着海风咸涩味的外套。薛潘一只手搂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滑进她的腰里。
“别这样，”宋玉退后了一小步，仰起脸来望着薛潘，“店门开着呢，让人看了笑话。”
“我今天交好运了！”在沙发上坐下来后，薛潘脸上带着笑意说，“早上来的时候，我在船上碰到了黑皮，他想在岛上再开一个酒家，问我想不想到他那里去干。”
“你别跟黑皮那种人混在一起。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现在还有什么好人坏人？”薛潘侧着身子，用手指抚摩着宋玉的脸，“这年头，能赚到钱最要紧。”他说，“我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吃好东西，穿时髦衣服，跟城里人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不是说我不漂亮了吧？”宋玉说。她突然想起那些碟片，“你叫阿利送来的是什么啊！丢死人了。”她指了指放在墙角的那个箱子。
“你还别说这些碟片丢人，它们能赚钱啊。”薛潘嘻皮笑脸地说，他站起来，走到纸箱跟前，开始在里面翻翻捡捡。
“我们女儿怎么样？”宋玉不想再说薛潘了。
“和她妈妈一样，越长越漂亮了。”薛潘说，“早上来的时候，她还闹着要跟我一起来呢！”
“你越来越会耍贫嘴了。”宋玉说。好几个月没看见女儿，她真太想女儿了。
一个前脑门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走进店来。“你给我理得短一点，到春节时再理一次就好了。”中年男人对宋玉说。
“让他给你理吧！”宋玉指了指薛潘，“他手艺比我要更好。”
薛潘给那个中年男人理发时，宋玉在楼梯下面的厨房里忙着烧菜。薛潘从家里带来了鸭子和螃蟹。那只肥鸭已经褪毛开膛过了，装在一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宋玉把鸭子拿出来洗干净，用刀剁成块，加了些生姜和香菇，放到高压锅里头炖。
米饭下锅后，宋玉走到店堂里。薛潘开了电视，他把音量开得挺大。宋玉出来时，薛潘一边给那个秃顶的男人理发，一边看着宋玉，一点儿也不掩饰他对她的欲望。
看着薛潘露骨的眼神，宋玉不禁有点儿想笑。她在心里面有些陶醉。姑妈说得对，他们生的虽然是女孩，可好好培养，女孩也是很不错的。宋玉想，晚上她要把这想法跟薛潘说说明白。
中午1点钟，饭菜全烧好了，店里也正好没客人。宋玉把鸭汤、螃蟹和一碟炒土豆端到小茶几上，本来就弥漫在小店里的鸭汤的香味这会儿更浓郁了。
“这么好的菜，要是有几瓶啤酒就好了。”薛潘说。
“我给你去拎两瓶。”宋玉说。
“晚上吧！晚上早点关门，我们到外面吃个饭，喝点酒，一起过个圣诞节。”薛潘笑着说。
宋玉到厨房里面盛饭，端着两碗干饭出来时，她看到薛潘坐在那里，脸上变得阴沉沉的。
“那是什么？”薛潘压低了声音问宋玉。顺着他的目光，宋玉看到了晾在黄花槐树底下的那两件衣服，
“哦，是一个顾客的衣服。”宋玉手里端着碗，知道是一件麻烦事。
“一个顾客？怎么样的一个顾客？”
“一个外地人，喝醉了，吐得一身都是。”宋玉不懂得要怎么说才好。
“我们开的是发廊，又不是洗衣店！”
“我也就随便帮他洗一下。”宋玉小声地说。
“你和他没有其它什么事吧？”薛潘说。
“瞧你在说些什么啊？”宋玉憋红了脸，瞪大眼睛望着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薛潘。
几个月以来，水晶宫发廊第一次下午就关门了。傍晚时，阿美出去坐台，走过发廊门口，看到水晶宫的卷帘门已经关上了。阿美想，宋玉肯定是被那个瘦高的男人叫去过圣诞节了。阿美不知道薛潘来了，也不懂得薛潘在店里面动手打了宋玉。水晶宫发廊墙上的一面镜子碎了，玻璃溅得满地都是。
女人就是这个样子，阿美在心里想。她浓妆艳抹，顶着一头才烫没几天的卷发，左手夹着香烟，右手举了起来，向停在路口的摩的挥了挥。
宋玉的左眼肿得老高，薛潘出去以后，她关了水晶宫的店门，慢慢地走到楼上去，躺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宋玉没有吃午饭，也没吃晚饭，一个人躺在那张破旧的席梦思上面低低啜泣。天黑下来以后，精疲力尽的宋玉终于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在死一般的沉睡里，宋玉被手机短信的声音吵醒了。房间里没有灯，也不知道是几点了，短信息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慢慢的，宋玉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哪里。
她伸出手来，在枕头边上摸到了手机。翻开屏幕，上面是一条不懂谁发过来的短信：
肾快乐，蛋就快乐。
肾和蛋都快乐，鸡鸡就快乐。
鸡鸡快乐了，男人和女人也就快乐。
祝你肾蛋节快乐！
宋玉无力地合上手机。她从床上坐起来，昏昏沉沉地走到窗户前。窗外在下雨。宋玉打开玻璃窗，几颗冰冷的雨滴被风打落在她的脸上。冷空气来了，气温一下子降低了许多。站在窗户前面，蹙缩着身子的宋玉能看见公路对面养殖公司的那座六层楼。那座多年没有清洗，蓝玻璃上蒙满了尘垢的大楼这时候没有一点灯火，倒是在它黑乎乎的外墙玻璃上不时地反映出几点公路上驶过的车辆的灯光。
【责任编辑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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