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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块河滩地【种上那块河滩地】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7 04:33:33 点击:

      1      政德村东出了庄,赶条牛,扛张犁,沿着淮河堤坝一直往东走,一直往东走。人老,牛老,犁也老。牛老,四蹄迈得迟缓。远处里瞧还以为牛站在堤坝上不动弹。人老,老在脊梁上,肩上挂着一张犁,侧斜着身子显得更佝。犁是犁头小,犁把细,还满身裂出一道一道的暗裂纹,像老人脸上手上的皱纹皮。
      政德是去犁村子东头的那半亩河滩地。
      大河湾村的土地分两类,一类在淮河堤坝内,一类在淮河堤坝外。土地围在堤坝内,淮河水一般淹不掉。土地散在堤坝外,紧挨着淮河,一年里安安泰泰地能收一季麦子就算不错了,秋季天一般都荒着。就这还说的是老话,眼下村人连堤坝内的好地都懒得精心经管了,谁家还在乎堤坝外的那么一点孬地。一年荒一年,一连荒好多年。村里只有政德一个人年年去耕种。
      堤坝外的土地,村人叫河滩地。
      政德家的半亩河滩地离村子两里地,够走半个多时辰。牛前面领着路,政德后面跟随着,牛缰绳软软地搭中问牵连着他们俩,都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弄不清楚是政德赶着牛,还是牛牵着政德。走到河滩地地头,政德说一声“喔――”,牛停住蹄,回头瞪着一副牛眼瞧着政德。政德从牛的后面走到牛的前面,带头往河滩一地里走。牛相跟着政德,低头撅屁股,挺住四蹄,缓慢地走下堤坝,追赶政德。关键时,还是能分辨出牛是受人支配的。
      这一会,政德还不急着套牛犁河滩地。他知道牛跟他,还有犁,他们三个老货都得歇一歇,喘喘气。犁的榫眼松动了,一路上趴在政德的肩膀上“吱呀、吱呀”不停地乱叫唤。政德骂犁是个沉不气的老货,说俺知道你周身的榫眼咧着嘴,不湿润湿润河水,牛一拉你保准散开架。牛的嘴里也是“哈嗒、哈嗒”扯粘水、吐白沫,两里路走过来累得也够呛。政德骂牛是个没用的老货,说俺知道你嗓子眼冒火,得先去河里饮一饱。政德说过牛、说过犁,自己说自己,你骂人家两个是老货,你不比他俩老?哈、哈、哈。政德自己笑起来。
      政德七十几岁,犁三十几岁,牛十几岁。
      政德、牛、犁三个老货径直往河里走。
      这一会,淮河水温温顺顺地躺在河床里,波浪一叠压一叠有条不紊地浪过来,又浪过去。政德、牛、还有那张犁一齐站在淮河边,构成一幅安乐祥和的田园图。“扑通”一声,政德干脆把犁丢进河里。犁沉没河面,气泡一嘟噜一嘟噜的,欢快地往上冒,气泡漂浮在水面上呆不住,“啪嗒、啪嗒”,一眨一眨地消逝去。牛的两只前蹄站在河水里,两只后蹄留在河岸上,牛嘴急不可耐地探向河水,伸开舌头,一卷一卷,“哗啦、哗啦”喝进肚子里。政德不着急下水,看着牛饮河水,看着犁吐气泡,又快活地骂起来。
      政德骂犁,说你个没长鼻子的木头家伙还真能憋气呢。
      政德骂牛,说你个吃草的畜生怎么能站在河上游,俺还喝你喝剩下的河水。
      政德去牛的上游,脱下鞋子,挽起裤腿,伸手抄两捧河水,把脸洗一洗。政德“咕咚、咕咚”喝两口水,没喝好,停下来。他在这貌似宁静温顺的淮河水里瞧出洪水将要泛滥成灾的迹象来。这迹象是几缕浑浊的泥丝,它们曲曲折折地隐藏在河边的水里摇荡流动,像几根无头无尾长长的丝线。其实,淮河水位高低并不取决于淮河两岸下多少雨水,主要看淮河上游地区的雨量大小。每年洪水季节的水都是上游地区的雨水汇合流下的,七十二道水系归正阳关,一泻千里暴涨过来。正阳关,是连接淮河上游、中游的一个重要关口。这几缕浑浊的丝线就是上游洪水下来的前兆,就像夏季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阵凉风。
      洪水季节,淮河水涨涨落落没个定性。
      政德的一颗心开始一惊一抖的,像河浪般一点也不能平静了。这块河滩地是种是不种,他也拿不定主意了。
      牛饮足水抬起头,湿润的牛嘴像涂抹一层油似的,又黑又亮。政德问牛,你说这块河滩地是犁还是不犁?牛听不懂人话,两眼盯着水面看着什么,又似乎牛眼空空的什么也没看。政德的一双眼睛从牛脸上磨开,有一点失望。
      政德想想又问犁,你说这块河滩地是犁还是不犁?
      政德问犁没见犁,弯腰伸手捞出犁。犁全身喝透河水,多余的河水“滴答、滴答”往下滴。这水滴像是回答着政德的问话。政德一下高兴起来,说还是犁说的对,不能害怕淮河涨水就不种,那还要河滩地干什么呢?
      不知怎么的,政德感觉最通人性的是犁,不是牛。
      这天上午,政德犁过河滩地;这天下午,政德耙过河滩地;这天傍晚,政德撒上黄豆种。一天时间,这块河滩地就暄暄腾腾像块麦面饼被政德精心制作好摆放在大河湾村东的淮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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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一茬子一茬子往城里跑。先是十七八岁、二十郎当的大姑娘小伙子去打工,后连四十多岁成过家的男人也往外去,有带着老婆、拖着孩子,一家一家的,有带着老婆撇下孩子的,很少有人把老婆、孩子一齐落在家里的。家里的几亩土地丢给老人,有精力就多经管一点,缺精力就少经管一点。一眨眼,十几二十年过去,村子渐渐地空掉了,眼下外出打工的孩子长大都能打工挣钱了,过年想回回一趟,不想回寄点钱、打个电话说一声“忙”。要是日子再往下过,家里的老人死掉了,打拢就不用回头了,打拢就没有这个村子了。
      政德家的情况跟村里别人家不一样,跟前就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的是个闺女,嫁在集上,闺女女婿一家子就在集上开店做生意。二的是个儿子。长大也没外出打工,就在家门口倒腾河沙的生意。村头的河边上平整出一片场地,河沙船把河沙运过来卸掉,再找买主把这些沙子卖出去。看似不起眼的一桩买卖,前后十几年硬是做出一番名堂来。村里人盖平房,找他买沙子;镇里人盖大楼,找他买沙子;煤矿修大路,找他买沙子。他自己挣着钱,先在村西头盖起三间大平房,娶妻生子,后来孩子上学要在镇里(村里学校差,镇里学校好)上,又在镇里买一套商品房。美中不足的是,十年前政德的老婆子死掉了。老婆子的身子骨一直都是好好的,看不出有个什么大毛病,也看不出有个什么小毛病。闲下来,政德跟老婆子在家说闲话。家门是对开的双扇门,政德蹲靠西边的一扇门抽烟,老婆子蹲靠东边的一扇门做针线。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两人说着话好好的,老婆子说去茅厕尿泡尿,一起身,走两步,头一晕,倒地上一声没吭死掉了。
      王瘸子说,是脑溢血,平常血压就高,没注意。
      好多年前,王瘸子是大队赤脚医生。土地一家一户分开后,他依旧在村里开诊所。
      现在,儿子、儿媳、孙子一家住镇子上,村西的三间大平房空那里,政德住原先的三间瓦房里,喂一条牛,自己烧、自己吃、自己过日子。儿子的生意在淮河边的沙场上,每天拐一头看政德。政德缺吃的,儿子从镇里带过来;政德缺穿的,儿子从镇里带过来。
      政德去种河滩地,原本是一件正常的事,村人偏看作不正常。政德年幼的时候,是旧社会,土地属于一家一户开荒开出来的,河滩地哪一年没种、哪一季没种?政德年轻的时候,是新社 会。土地属于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河滩地哪一年没种、哪一季没种?政德慢慢老年的时候,是改革开放年代,土地重新一家一户分割开,河滩地怎么就荒下去不种了呢?一件政德看着正常的事,别人怎么看着就不正常了呢?
      村人见政德去犁地,说政德,那点河滩地能种着金、能种着银,能结出金豆豆、能结出银豆豆?
      儿子见政德去犁河滩地也想阻止这股糊涂劲,说大(爸),你见过秋季天的河滩地几回回能收庄稼?
      去年乡里新换一茬领导,来村里看见村东的河滩地一溜一溜荒那里长杂草,问村干部是怎么一回事?村干部说,河滩地地薄,夏天收麦子长势差收成浅,秋天收黄豆好淹水收不着。乡领导说,不能种庄稼,那就种树嘛。村干部说,河滩地栽树只能栽耐水的柳树,柳树不能成材,有个什么用处?乡领导说,不能种庄稼,不能种树,那就种芦苇嘛。村干部说,河滩地倒是适合种芦苇,可是种芦苇卖给谁呢?乡领导说,我联系。乡领导知道市里有一家很大的造纸厂,一打电话,人家早垮台。村干部请示乡领导,村里的河滩地怎么办?乡领导说,那就荒那里吧。
      河滩地要是不淹水,长草倒是一片旺旺绿绿的。眼下村里没人家喂牛,没人家喂羊,一溜一溜的河滩地里要是见着一个人影子,肯定是政德。
      这一年,村干部去乡里领种地补助款,摊在河滩地上的钱就被扣下来。村干部说,国家有政策扣下怕是不合适吧?乡领导说,国家给钱是鼓励农民种粮食,不是荒那里长草的?村干部说,政德家的半亩河滩地钱不能少,哪一年他都种,哪一季他都种。乡领导奇怪地问,别人家不种河滩地,他为什么种?村干部说,这话你去问他?这位乡领导也是一位拗劲头,真的专程跑过来问政德。政德先是不愿意搭理话,落后说,俺这是见河滩地空着不种庄稼心里难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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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滩地种上后,政德在家拢共清闲七天。
      头两天,政德在家把犁上的泥巴除去,把耙上的泥巴除去,把锄上的锈迹除去。犁、耙使用过除去泥巴,闲置那里就很少生锈了。锄头除去锈迹,捱几天锄黄豆就能用上了。政德喜欢拿桑木做农具,桑木经磨耐用,锄把是桑木的,耙框是桑木的,犁把也是桑木的。一张耙,一张犁都是土地分到户那年请木匠做的,一用用过二三十年,耙齿(耙齿没有更换过)短了,犁头(犁头更换过两次)小了,都还能使用,都还是好农具――这就能看出桑木的好处了。政德忙过这些去割牛草。牛老,牙口差,吃草要吃嫩草,合胃口的嫩草。政德把牛草割回家,接着把牛草切碎,放水里淘一淘,洗掉泥,拌上麦麸,这才倒进牛槽里。这头牛是一条黄母牛,老婆子死那年从集上牛行买来的。买时就是一条不能生犊子的老母牛。政德开头担心他活不过牛,说牛,俺一死,儿子会把你卖给谁呢?你会挨哪个屠夫的刀子呢?转眼十年过去,政德活得好好的,这条老母牛却老得不照(行)了。政德担心牛死在他前面,说牛,你千万不要跟俺老婆子学,你死俺犁地怎么办呢?
      从第三天夜晚起,政德夜夜做梦梦见河滩地,河滩地夜夜在梦里跟政德说话。河滩地像是一个守不住秘密的家伙,不在梦里把它的一些事情告诉政德,它自己夜里就睡不着觉。
      第三天夜里,河滩地说,黄豆种被土里的水分泡胀开,正在土里闹腾着呢。
      第四天夜里,河滩地说,黄豆种胀开芽伸出根须,正在顶着豆芽瓣往土外拱呢。
      第五天夜里,河滩地说,黄嫩嫩的豆芽瓣拱出地面,正在一颗一颗数着天上的星星呢。
      第六天夜里,河滩地说,嫩黄的豆芽瓣经见一天的太阳都变成绿颜色,正在急急忙忙地吐出头一片嫩叶片呢。
      第七天夜里,河滩地说,今晚长出的嫩叶片不是一片,不是两片,是三片呢。
      第八天早上,政德喜滋滋地扛着锄下河滩地锄黄豆去了。
      这一天,政德荷锄来,锄暂时用不上,按照庄稼生长的疏密程度把黄豆苗间一遍。做一辈子庄稼的人知道两棵黄豆苗相隔要六七寸,多余的必须连根拔除。一地的黄豆苗按照这样的标准,拔除的肯定比留下的多。干嘛撒这么多的种子呢?那是怕种子差撒地里生不出芽,那是怕地墒差种子撒地里也生不出芽。这一回政德是埋怨自己手劲瓤,种子没撒开。政德拔着拔着,黄豆苗的间距就缩短,变成五寸、四寸。政德也知道做庄稼是一件老打老实的事,一丁一点马虎不得。政德对该间没间的黄豆苗说,让你们多长几天吧。
      这回不问,下回还得间。
      间过苗,政德才把扔在地头的一张锄捡起来,锄黄豆。这么小的黄豆苗照理说还不到伸出锄头的时候,地里光秃秃的还不见一根草。政德是个做一辈子庄稼的人,对庄稼细微之处的了解要胜过了解自己的胳膊腿。他知道两块黄豆地。早种两个时辰、晚种两个时辰,晚种的一块黄豆长成熟也赶不上早种的一块黄豆;就是同一块黄豆地,一半地多锄一遍,另半地少锄一遍,再长都能瞧出一个差别来。俗话说,权头有火,锄头有粪。多锄一遍庄稼,就是多施一遍肥料。
      河滩地的半亩黄豆,政德锄一遍,锄两遍,锄三遍,前后拢共锄四遍。政德还准备锄五遍的时候,黄豆的枝枝权权浓密地伸展开,锄头就伸不进去了。
      这些天正好伏心天,太阳端坐空中,一道道太阳光照下来,遇见万物能碰撞出金属般的响声和火花。地上的植物都蔫叶耷枝往一团缩,软塌塌的像经开水烫过一般。这样的天,大河湾土地上的庄稼像是快要枯死了。可到了隔天早上,满地的庄稼又会旺嫩嫩地缓过来,一些叶片上还亮晶晶地点缀着露水珠子。
      这是为个什么道理呢?
      大河湾的土质沙性,俗称夜潮土。太阳毒烈的三伏天,隐藏土地下面的潮气在夜间能一丝一丝沿着庄稼的根须缓上来。隔天早上,人们望着翠绿滴水的庄稼,还心想是老天夜里偷偷地下过一阵小雨呢。
      政德没想到他最后收锄回家会赶上一场大暴雨。
      太阳降落得快挨近西南边的八公山顶端了,陡然被滚动的乌云迎接住。霎时间是黑上天,黑下地。这种雨叫迎头雨,迎头雨最恶。政德扛锄头往家赶了一半路,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政德不怕淋雨,仰脸跟老天说,你下吧,反正河滩地里的半亩黄豆俺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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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德家拢共有四亩半土地,堤坝外半亩。堤坝内四亩。
      堤坝外的半亩河滩地,分到一家一户一直没有调整过。河滩地孬,没人去计较。倒是堤坝内的土地前些年调整过一次。那年分地,堤坝内的土地合一人一亩半,政德家按四口人――政德、一儿一女、老婆子,分六亩。调整地那年,堤坝内土地一人合一亩,嫁走闺女,娶回媳妇,媳妇还没生孙子,四口人,分四亩。过后又是好多年过去,乡里说上面有文件,土地不能随便调整,村人也就不动心事了。
      堤坝内的四亩土地,儿子不要政德忙。政德想忙,一条牛,一张犁也忙不上。眼下种庄稼都是机械化,犁地、耙地是拖拉机,收割是收割机。家里现成的拖拉机,现成的配套农具。犁地,儿子把拖拉机安装上犁开地里,几亩地小半天犁 过来。儿子不歇手,卸下犁,安装上耙,一小会,几亩地耙过来。儿子还是不歇手,怀里抱个笆斗,笆斗里装上种子,“哗啦、哗啦”来回几趟把种子撒地里――也就是一个大半天吧,四亩地庄稼种齐了。收庄稼,家里没有收割机,花钱找别人家的。前些年,收割机只能收割高秆子的麦子,矮棵子的黄豆得人工割,现在收割机的剪刀能升能降,升能收割麦子,降能收割黄豆。临收割,儿子把拖拉机开地头候着,收割机进地里南北转悠两三趟,个把小时收割好。收割机把粮食粒子“吐”进拖拉机的车斗里,一磨屁股走掉了。不能机械化的是锄地。麦子打上除草剂不用锄――过去锄,眼下村里没一家锄。黄豆间一遍苗,锄一遍苗,打上除草剂,丢地里也就不问了。儿子开沙场,手下人多,喊几个村人帮忙,一两天把四亩黄豆忙过来。
      这么一来,堤坝内的四亩庄稼,政德哪能插上手?
      政德能忙的只有村东头的半亩河滩地。好像堤坝内的四亩地是儿子的,只有这半亩河滩地才属于自己。政德种河滩地,政德收河滩地,使用不上机械化,也拒绝机械化,一切都老方式、老方法。政德犁地耙地使用牛,政德割麦割豆使用刀。政德在村头平整出一片场,场上有石磙。政德收割的庄稼使用架子车拉回头,就是在这么一片场上,套牛拉石磙把粮食粒子打出来的。这么说吧,要是村里的孩子不知道十年二十年前、甚至一百年二百年前村人是怎么种庄稼的,让他们去政德那里看一看,就会明白了。相应地,村里似乎也只有政德一样一样完整地保留着村人不再使用的部分农具。
      政德种半亩河滩地,闲的时候多,忙的时候少。政德闲下来,儿子会说,大,你跟着我的车去看一看你孙子吧?儿子开一辆客货两用车,前面驾驶室两排椅子能坐四个人,后面车头能装两吨货。政德说一声“好一”,屁股就坐进驾驶室。镇子不算远,坐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儿子一家在镇子里住,媳妇带着孙子在镇子里上学,半年一年的不回村子一趟,政德想孙子就得自己去。儿子家住楼上,地板亮堂堂的,墙壁亮堂堂的,彩电、冰箱、空调,一切都是城里人家的样子,没有一点土星气。不赶着礼拜六、礼拜天,政德上午去要候着孙子晌午放学,才能见着孙子;下午去要候着挨晚放学,才能见着孙子。赶着礼拜六、礼拜天,政德去也不定就能及时见着孙子。孙子不上课,要上各种名堂的学习班。什么画画啦、跳舞啦、外语啦等等。
      政德说孙子,俺看你像个小皇上,老臣见你一次就这么难?
      孙子问,爹爹你在家忙什么呢?
      这里人家把爷爷喊爹爹。
      政德说,俺在家种黄豆呢。
      孙子问,爹爹种黄豆是不是就是长黄豆芽?
      好多种庄稼孙子没见过,看来孙子长大后也不会再种庄稼。
      政德要是想看闺女一家子也是亲自去集上。
      闺女家在集上开一个卖衣服的店面,女婿负责进货,闺女负责看店,哪能抽空过来看望政德。闺女说,大,你在家闲得慌就上集走动走动,想吃什么,我买给你吃,想穿什么,你从店里拿。政德去赶集,东一头,西一头,溜一溜,看一看,末了拐闺女那吃一顿饭。闺女看店撒不开手,没时间买菜,没时间烧饭。集上有好多家开饭馆的。政德想吃什么,闺女不吝啬钱,只是政德一时半会的想不起来想吃什么、什么好吃。老婆子活着时候,政德喜欢吃擀面条,葱花油盐青菜一炸锅,“呼呼噜噜”一扯气能吃两三碗。政德赶饭,吃得快,三碗面条吃肚里,能催出一头汗。老婆子说,你看你这么个人吧,吃饭跟犯抢似的。政德抹着额头的汗水说,饭香。闺女买来大鱼,政德吃嘴里不香;闺女买来大肉,政德吃嘴里不香。临下集,闺女拿出一件羽绒背心让政德带回去,寒冬天穿身上焐着前后心口窝。政德不要,说带回去的那么多衣裳怕是俺到死都穿不掉。
      政德空着两手“撅嗒撅嗒”往家回,先是走得快,后是走得慢,想一想儿子,想一想闺女。结论是,儿子算是一个孝顺的儿子,闺女也算是一个孝顺的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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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大暴雨像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一阵子跑过来,“哗、哗、哗”猛足劲地下一阵子,发过脾气,跑走开,过后留下另一场绵绵不断的细雨。这细雨像春雨哩哩啦啦多少天,韧韧地如悲伤过度的妇人,把这份悲伤丝丝缕缕地扯得很长、很长。连着几天,政德想去镇里看一看儿子一家,又想去集上看一看闺女一家,都是腰酸背疼的不想走路。这些毛病是连续多天在河滩地上间黄豆、锄黄豆累出来的。政德对付这些酸疼的办法就是躺床上慢慢地修整自己,好好地睡一觉、睡两觉、睡三觉。
      这一天,政德睡在床上好好的,“呼通”一声坐起身,疑神疑鬼地听见门外传过来孩子落水的呼救声。这声音时强时弱,一声一浪地扑过来,听动静还不是一个孩子、两个孩子呢。
      这么一种雨天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孩子落水呢?再说,就是有孩子掉水里哪能有这么多大力气,叫喊声传这么远呢?
      政德最终听明白,这叫喊声不是孩子的,是庄稼淹没水里叫喊出来的。再具体地说,是村东那半亩河滩地里的黄豆淹没水里喊叫出来的。政德一刻在家里也呆不住,爬下床,走出门,冒雨朝河滩地跑过去。
      河滩地里已有一少半黄豆淹没在河水里。
      淮河水早挣脱河床的束缚,汹汹涌涌地涨开来。麦草、瓜果、树枝、树叶之类的漂浮物铺展在河面上,顺着河水欢快地向东流过去。政德赤脚跑进黄豆地,那些淹没的黄豆还使劲地举着枝枝叶叶在河水中挣扎着。政德脚下原本是一处干地,不大一会,河水舔舔地漫过来,淹没他的脚面。政德往后退,面对河水说,俺是一棵会挪动的庄稼,你们想淹也淹不着,有种你们就淹吧,来呀,来呀?
      政德站在河滩地里,额头的皱纹疏朗着,错落有致地排列开。从他脸上瞧不出多少悲愤,世间万事万物于他都是一副洞悉的样子。这种局面,种黄豆的那天就隔着遥远的日子,他就瞧得一清二楚的了。
      淮河水没有无情无意地一下淹尽河滩地。
      这种暴雨催促下的河水涨得快,落得也快。政德挪过两次脚,河水也就无力重新够着他的脚。河水失去势头,汪汪洋洋地退下去。河水一寸一寸地退落,就像是河面的波浪一浪比一浪弱下来。河滩地上的黄豆正好淹一半。河水吞进嘴里又吐出来的黄豆秧子是不存有一丝活着希望的。很快,它们就蔫叶耷枝,往枯死的方向慢慢地走过去。政德两眼瞅着这景象,心里还是生出一丝疼,挪过脸,一步一步朝堤坝退回去。
      这种时候,一连下好多天的毛毛细雨停住了。
      两天后,淹掉的河滩地能够重新耕种了。
      政德问犁,你说俺们是今天去种还是明天去种?
      政德这么问话,是想躲一躲懒,今天不想去拖到明天去。
      犁就摆放在屋墙角,像一个老人似的安睡着。这张犁先后换过两次犁头。头一次是犁头磨得实在不能用了,才换一个新的。第二次,犁头犁地遇见一块石子,崩掉一块犁尖。沙土地不长石头,哪里会有石子呢?也就从这一年,政德嘴里的牙齿开始一颗一颗往下掉。眼下一嘴牙不剩几颗了。
      政德问牛,你说俺们是去种黄豆还是去种 绿豆?
      政德这么问话,是拿不定主意,种黄豆是不是节令迟了,种绿豆是不是节令早了。什么时辰种什么庄稼都是有节令管着的。早几天就早了,迟几天就迟了。眼下的节令正好落在种黄豆、种绿豆的空档里。
      牛在牛棚里安静地吃草,像是没听见政德说话。牛十几岁就老得迈不动脚步,还整天一副看透世间的老成相。政德见牛这么一副模样,跟牛说,俺过的桥真是比你走的路多呀。
      政德不是一个躲懒的人,掐指算一算节令决定种绿豆。政德的动作一下麻利起来,忙着拿锄,忙着瓦种。刚退水的河滩地用不上犁、用不上牛,政德自己单独一个人去村东头的河滩地下锄刨埯就能把绿豆种上了。
      又是半个月过后,淮河才真正暴涨起来。
      这一次,淮河做得干净利落,绝情又绝义。洪水淹没远离河岸的黄豆――上回涨水留下的,也淹没靠近河岸的绿豆――政德重新点上的,一直抵近堤坝根。这半个月,绿豆长出芽、长出叶。微风从河面吹过来,绿豆叶子翻摇不止。一副不经人事的傻瓜相。另一半河滩地里的黄豆秧子一下高起来、壮起来,一尺多高的枝干上长满一层一层的叶子,厚厚地铺一地阴凉。你会觉得这么多的阴凉不是黄豆的叶子映照下来的,像是谁的手把黄豆枝干上多余的叶子撸下来,一层一层地铺展地面上。
      黄豆秧、绿豆秧现在一下都淹去。
      这一次,政德不问牛、不问犁,自己问自己,自己答自己。
      政德自己问自己说,挨些天退下水还是点种上绿豆?
      政德自己答自己说,还是点种绿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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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滩地近旁的大致格局是这样的。堤坝下面是一溜坝塘。坝塘是挖土垒堤坝留下的。坝塘与淮河之间的一片土地叫河滩地。河滩地与堤坝、与淮河平行,东西呈现着鲫鱼背形状,往北坡下去连接着坝塘,往南坡下去连接着河岸。雨水大,坝塘积水,从北边淹进河滩地――这叫内涝。河水大,从南边淹进河滩地――这叫洪涝。要是内涝、洪涝从南北一齐淹进河滩地,最后剩下河滩地中间细细条条的一长溜,真的像是一条巨型的鲫鱼游在河水中。淮河是从村子的西北方向流过来,往村子的东南方向划出一道圆弧流过去。这样,淮河一年年慢慢地往北岸滚动。具体地说,淮河北岸一点一点往后退缩,淮河南岸一点一点往前移动。俗话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情。政德儿时记忆中的河滩地就比现在的宽一半。依照淮河这样的一个滚动速度,这么一片河滩地还能存在多长时间呢?同样依照政德现在的岁数,他还能种多长时间的河滩地呢?
      老婆子活着的时候,不反对政德种河滩地。也不伸手帮着政德种河滩地。只有政德把河滩地的庄稼收场上,老婆子才去搭把手。政德问,你不是说不管俺事的吗?老婆子说,俺怕天下雨,半亩河滩地的庄稼糟蹋了。老婆子说话的口气像是对待一个超生的孩子,要么不生打掉,要是真生出来就得好好地养着。老婆子的脾气不像政德这么倔强,认死理,喜欢一条道上走到黑。相比较,老婆子的性格瓤乎一点,适应形势一点。早些年,闺女的婆家就是老婆子当家找下的,儿媳妇也是老婆子拍板成全的。要是依着政德的性子,一儿一女的两门亲事,没有一门合眼向心的。集上人做事圆滑,做人精明,人称街乏子。政德不想让闺女在集上找婆家,说俺这人不喜欢跟人家猜心事。老婆子说,这个世道愈来愈是能人的天下,不学能一点怕是赶明都吃不上饭。实践证明老婆子的预测是对的,四周村人一个个外出打工时,闺女、女婿哪里不去,在家门口就把生意做起来。儿媳妇是儿子自己找下的。在镇子里念初中两人是同学。亲家公是个乡政府烧锅的,矮胖矮胖的看着不起眼,却看不上政德是个种地的。伙夫不同意闺女找政德儿子,政德不同意儿子找伙夫闺女,眼见着一门亲事做不成。老婆子劝说政德,莫看一个伙夫,在乡里人员交际广着呢,儿子靠着你赶明还不是一块死种地的材料。政德说,种地怎么啦,不比谁个孬?老婆子说,种地不孬,就是你吃的样数没人家多,就是你拿的钱数也没人家多。儿子结婚后,家里几亩地有政德种,插不上手,在乡里的一家建筑队当小工,累死累活,拿不多少钱。伙夫生气,说是不管女婿的事情,隔两年闺女生下外孙还是消下气。伙夫说女婿,不要再在建筑队当小工丢人现眼了,回家开沙场当老板去。女婿经管沙场,伙夫帮着联系销路,很快一条路子就打开了。村人眼红政德,说他生了一对有用的儿女。政德心里乐滋滋地想,还不是老婆子眼光看得远,还不是闺女找着一门好婆家,儿子找着一门好亲家。
      哪知道老婆子是一个没命享清福的人,该过好日子的时候,一撒开手早早地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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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政德最后一次来种河滩地,天已进腊月间。这期间,政德先后还种过两次绿豆、两次小麦。淮河水黄汤汤地赖在河滩地里进进出出就是干不了。这种情况政德没有经历过,还有村里比政德年岁更大的村人也没有经历过。村里有文化懂事理的人说,这是太阳黑子干的事。政德不听这些道理,什么黑子白子的,这是老天对村人不种河滩地的惩罚呀。
      腊月里天寒地冻,政德出村子往东行走在堤坝上,还是没牵牛,还是没扛犁,只荷着一把大扫帚。河滩地经过河水浸泡几个月,现在晃晃荡荡的如铺展一地的嫩豆腐。这样的河滩地更是下不去牛,伸不开犁,政德扛一把大扫帚也是犁也是牛。政德脱下鞋“咔嚓、咔嚓”踩碎河滩地表层的薄冰走进去。冰泥一下陷过腿肚子。政德挨排排要把薄冰拍碎才能撒种子。
      这一次种的还是麦子。
      腊月天只能种麦子。
      政德毕竟是上岁数的人,又加两腿淤进冰泥里。刺骨的寒气也就洪水似的一浪一浪往小肚子席卷,往大腿席卷,往心口窝席卷。政德不罢手,不急不躁,拍一截冰泥,撒一截种子,再挨排排把种子拍进冰泥里。政德手里的大扫帚不能停,一停,拍碎的冰泥一小会就凝结。政德知道种子拍进冰泥里也生不出芽,生出芽也会被冻死。
      政德还是一截一截种上这块河滩地。
      这天回家,政德连续喝下两碗姜汤,生发出一身汗,才躺床上睡下来。睡梦里的河滩地长出一地绿绿的麦苗,长呀长呀一个劲地往上长。睡梦里的政德一个劲地笑呀笑呀笑……
      
      作者简介: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文联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200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大河湾》、《找活》等。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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