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篇小说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孩子纯净美好的内心世界。小努尔别克因经常被迫旷课而苦恼难过，更为被迫捕捉小山羊而感到无奈和愧疚。在一个孩子的心里，动物和人一样都是有感情的。所以当小努尔别克自己去查看猎夹时，尽管家中需要猎物，他还是放了被逮住的野山羊。直到他滑下山坡面临死亡时，也没有后悔这样做，只是乞求父母的原谅。
让人感叹的是，这篇小说的作者是一名在广州读书的高二年级的学生。在远离新疆的广州读书，依然坚持用柯尔克孜语进行创作，实在难能可贵。同时，我们还要感谢柯尔克孜族青年翻译家赛娜・伊尔斯拜克及时地为我们翻译、推介了这篇作品。
巍峨的群山高耸入云，庄严肃穆。山脚下有片巴掌大点的平原，这里有个小村庄。两座大山间有条川流不息的河流，整个村庄的生产生活用水都来自这条河，因此得名“灌溉”。
山村的景象随着季节悄悄地发生了改变，夏天的绿已渐渐褪色变黄，瑟瑟秋风吹落满地的黄叶昭示秋天的到来。村里有所叫扎马塔的小学，这天小学的下课铃声响了，原本空荡荡的操场转眼满是从班级里走出来的学生，学生们背着书包聊着天走出校门回家。最后走出来的是一个又瘦又黑的小男孩，只见他低垂着头满腹心事。小男孩名叫努尔别克，正为一件事发愁，担心明天父亲不让他上学而是去查看猎夹，因为每次去查看猎夹时父亲都要带着儿子，况且已经有一周没有去查看猎夹了。努尔别克不情愿，可父亲坚持让他从小锻炼。一想到第二天会旷课，努尔别克非常沮丧。回到家，母亲祖拉正忙家务，父亲不在家。
“妈，我回来了。”
“我的小牛犊回来喽。”
话音刚落父亲就进了门，努尔别克却不愿见到父亲，生怕他提到查看猎夹的事情。没多久，父亲果然发话了：“孩子，咱们一个星期都没去看猎夹了，明天跟我去瞧瞧。”努尔别克的心一沉，没有反驳。他知道反抗是没用的，只好点点头出了门。屋子里只剩夫妻俩了。祖拉打破了平静说：“但愿明天你们不会空手回来。”
“放心吧，一定会满载而归的。”喀穆奇别克很有把握的样子。
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暖暖的阳光洒遍每个角落。山谷里静悄悄的，只有蜿蜒流淌的河水声。两座高耸的山峰中飘着朵朵白云，不时遮挡着阳光。一条狭窄的小道，沿着河道伸向远山。父子俩向着河流上游方向走着，在窄小的石路上时隐时现。努尔别克吃力地走在后面，两眼冒着金花，胸闷燥热，双腿发软，浑身是汗。可他还是咬紧了牙关。终于到了黑崖下，父子俩坐下来休息了片刻。
“孩子，累了吧。”父亲关切地问道。
“快把人累死了。”儿子嘟囔着。
“只有这样，你才会成为坚强的男子汉。”父亲说道。
努尔别克不吱声，满脑子全是今天落下的功课，想着怎么向老师解释逃课的理由。父亲打断了他的思绪，兴奋地说：“现在我们要爬上这座山，相信今天会有猎物的。”努尔别克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座黑崖，眼睛都花了，低着头默默赶路。父亲边走边说：“儿子，还是过去好啊，从前我们手里有枪，可以随便进任何一座山，只需放几枪，两三只野山羊就轻松到手了。而现在呢？猎物时有时无的，不过，这也总比什么也没有强，咱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猎夹上了。”努尔别克仔细听着父亲的话，紧紧跟随其后。没走多远，努尔别克就浑身乏力，胸口隐隐作痛，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但还是咬牙坚持着，尾随父亲向山上爬。越往上走越支持不住，头痛难忍，眼前发黑，实在是走不动了，于是他艰难地说：“阿爸，我实在不行了，休息会儿再走吧。”
就这样，父子俩走走停停终于到达了山顶，开始逐个查看猎夹。第一个猎夹上什么也没有，生锈的一面暴露在外面，父子俩重新埋好了猎夹。第二个猎夹被拉长，铁链子清晰可见。父子俩走进一看，猎夹夹着野山羊的一条腿，血淋淋的。不过猎物还是逃掉了。喀穆奇别克又气又悔：“唉，可惜呀，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准能逮着它。”他只好重新布置好机关，将足迹抹掉，继续朝第三个猎夹走去。喀穆奇别克不甘心今天空手而归，心想：这些野山羊怎么变得这么聪明，竟然绕过猎夹走。如果第三个也是这样怎么办？不会这么邪门吧。胡大保佑，但愿逮着一只大山羊。父亲一心想着有所收获，而努尔别克眼前浮现的却是刚才看到的血淋淋的场景，惦记着野山羊的腿，腿折了怎么走路啊。山羊也是有生命的，当然会痛。或许她还有个很可爱的孩子，否则，也不会拼命挣脱猎夹，宁可牺牲一条腿，也不要孩子成为孤儿。可怜哪！
父子俩刚翻过一道弯，喀穆奇别克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儿上了。只见远处出现一只三条腿的野山羊，正艰难地奔跑着。喀穆奇别克大声喊起来：“就是它，就是那只逃走的野山羊。要是现在手里有枪，一枪就能要了它的命。有条狗也行啊，那它准跑不掉。可惜呀！”努尔别克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那只野山羊跑得越远越好。突然父子俩听到了凄惨的叫声，原来和那只三条腿的野山羊在一起的还有一只小山羊，是幼崽被猎夹夹住了。只见小山羊一个劲地向着母亲的方向嚎叫挣扎着，附近的山丘上，三条腿的野山羊眼睁睁看着小山羊被俘虏却无能为力，只有野山羊惨烈的叫声回荡在山谷之间。对于宰杀猎物，喀穆奇别克已是轻车熟路，眼前的猎物更是不在话下。小山羊被陌生人粗大的手按住时，吓得哀叫着。猎人麻利地将小山羊受伤的蹄子从机关中取出，开始磨起刀来。可怜的小家伙似乎明白大势已去，停止了挣扎，静静地躺着任凭处置。
努尔别克坐在一旁打量着小山羊。它长着一对小耳朵，鼻梁笔挺，头上的角也是新长出来的，身上的毛棉花般洁白柔软，惹人怜爱。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是小山羊的那双漆黑的眼睛，临死前越发显得柔弱无助，似乎在祈求帮助。可是谁也帮不了它，母山羊只能在远处眺望着。忽然，努尔别克惊异地发现小山羊眼里竟然流出了眼泪，泪水滴落在地，渗进泥土里。母山羊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爱子被宰割的全过程，看着小山羊的鲜血染红了大地，母亲的眼角也流下了眼泪。努尔别克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闭上了双眼……父子俩抬着山羊肉往回走时，母山羊一直尾随着，接近村庄时，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努尔别克被震撼了，原来动物也和人类一样是有感情的，一样对孩子有着深切的母爱。
第二天，太阳再次升起，秋风依然吹着。努尔别克正闷闷不乐地坐在院外的一块石墩上，偏巧同班同学巴克尔和吐尔干来找他，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喂，你昨天死哪儿去了？怎么失踪了？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三天两头就消失了。老说帮父亲干活，哪来那么多干不完的活。你倒是说说怎么一回事。”努尔别克心里像是什么东西堵着似的火烧火燎的，忽地起身跑回去了，撇下那两个同学呆站在原地。在无人的院子里，努尔别克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委屈地哭了起来。可哭又有什么用？努尔别克的老师为这事到他家来过许多次，不止一次地做过思想工作：“大叔，您的儿子学习很用功，希望你们能让孩子每天来上课，不要因为家里的事耽误他的学业。”对于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说，喀穆奇别克并不以为然，“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不帮我做事谁帮我。”说着，阴沉着脸摔门而去。这事要是让父亲知道了，他非得冲到同学家里教训一番：“浑小子，我儿子关你们什么事，还是先管好你们自己吧。”努尔别克知道父亲的脾气，所以痛哭一场后，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擦干眼泪进了屋。父母正忙活着各自手头的活儿。努尔别克打开书本开始温习功课。这时他的心情平稳了许多，自我安慰着：逃学的事不是我的错，要怪就怪父亲。因为我爱学校也爱学习。可是明天怎么面对老师呢？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眼前浮现出昨日小山羊流泪的情景。以前他见过父亲宰杀山羊，那时还兴奋不已。可这次不同，他第一次见到山羊流泪，第一次感受到动物的真情流露。他很伤心，也同情山羊的遭遇。就这样，努尔别克胡思乱想无法集中精神看书。
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秋天渐渐远去，冬天来了。大地银装素裹，与往年相比，今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只要在外面呆一会儿，手就会冻得发紫，浑身直打摆子。村民们开始向冬牧场搬迁。学校放寒假，努尔别克随父母一起搬到了冬牧场。雪一直不停地下，越积越厚，怀崽的母山羊在雪地里走不动，只能在羊圈里喂草，特别冷的几天，一些母羊早产，使得今年的灾情较重。搬到冬牧场没多久，喀穆奇别克就病倒了，肺部疼痛加剧，杂音很大。母子俩万分焦急，只好叫来村里的长老库特巴依。他是村里公认的无所不知的能人。库特巴依临走时留下一个方子，要病人将野山羊的肺煮着吃，就能治好病。祖拉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母子俩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深埋于雪地中的猎夹上，希望能逮着野山羊，这可是关系到喀穆奇别克的健康，关系到三口之家的幸福。祖拉对儿子说：“努尔别克，明天去看看有没有猎物。”这是努尔别克第一次只身一人去那里，但他并不胆怯。一想到父亲的病掌握在自己手中，浑身就充满了力量，信心百倍。
第二天，努尔别克手中握着木杖，带了些干粮出发了。父亲相信儿子应付得了，同意让他一人前往。努尔别克义无反顾地上了路。天阴沉沉的，没有下雪。为了尽早医好父亲的病，努尔别克忘记了劳累，顺利来到目的地。第一个猎夹里空空如也，第二个猎夹里只有动物的残骸，看来是狼抢先了一步。努尔别克飞快地来到第三个猎夹那里，可还是一无所获。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努尔别克垂头丧气地返回家。
母亲得知情况后只有想别的办法。这天她吩咐儿子说：“孩子，明天你去村里一趟，听说新分来一位年轻大夫，把父亲的病情告诉他，开点药回来。”之后从她积攒的钱里抽出一张十元钱给儿子，叮嘱儿子早去早回。努尔别克按照母亲的吩咐开了治疗肺病的药回来，喀穆奇别克连续喝了一个星期的药。为了不使病人着凉，屋子里炉子一直架着火，非常暖和。喀穆奇别克的病情一天天好转起来，十来天后就痊愈了。为了不使旧病复发，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天气开始转暖，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只是厚厚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这一天，努尔别克准备自己去查看猎夹，父亲没有反对。和父母告别后努尔别克上路了，他拿着木杖走路的神态，俨然一个大小伙子。夫妻俩目送儿子的身影很久才进了屋。努尔别克一路上想了许多：如果这次捉到猎物的话，是带回来还是放走呢？如果是小山羊看到我流泪怎么办？那只有放它走了，回去就说什么也没见不就得了。果然，他发现一只大山羊在猎夹里。无论它怎么挣扎，也无法从机关里逃脱。当努尔别克走近猎物时，野山羊直勾勾地盯着他，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努尔别克不敢再靠近，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做。看情形这只山羊才被逮住没多久，放了可怜的家伙吧，又怕野山羊用角顶伤自己。
老天不作美，一会儿工夫就下起了大雪。刺骨的寒风和铺天盖地的大雪使山里越发寒冷。眼看着变天了，天色已晚，努尔别克心里着急，于是下定决心放了猎物。他运用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本事，将大山羊翻倒在地，把套在猎物腿上的绳索用刀割开。重获自由的山羊蹦蹦跳跳地向远方奔去。等到努尔别克重新安装好机关返回时，雪下得更大了，狂风夹着飞雪让人睁不开双眼。
夫妻俩迟迟不见儿子的身影，天气又如此恶劣，不禁焦急万分。两口子不时地出门向外张望。努尔别克也料到父母一定很着急，加快了脚步。可是来时的脚印已被大雪覆盖，他只有在风雪中拄着木杖缓缓前行，不料被雪下的冰滑倒摔下山坡，手里的木杖也摔飞了。山坡很陡，摔下来的同时，努尔别克吓得直哭，他想到了死亡，默默地和父母告别：爸爸，妈妈，永别了，原谅我吧。努尔别克摔下山时，手脚已经骨折，无力地耷拉着，口鼻里流出的鲜血渗进雪里。只见他卧在雪地里，陷入了昏迷状态，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不想再醒来。雪依然在下，黑夜降临，努尔别克掩藏在夜色中。
努尔别克的父母心急如焚，慌忙叫醒左邻右舍，乡亲们得知努尔别克未归，拿着手电筒开始四处寻找。喀穆奇别克呼喊着儿子的名字，直到嗓子都喊哑了，泪水流到胡子上结了冰，眼睛血红血红的，喀穆奇别克在黑夜里的呼唤只有山谷的回音，却听不到儿子的回答。祖拉揪着自己的头发，悔恨万分，哭喊着：“可怜的孩子啊！我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去看那该死的猎夹呀。你要出了什么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母亲伤心过度昏倒在地，村里的女人们围着她团团转。寒风肆虐，大雪纷飞。寻找孩子的乡亲们完全清楚，这么冷的天，别说是小孩，就是大人也无法幸存。大伙儿好不容易才说服喀穆奇别克，决定第二天再继续找。喀穆奇别克明知孩子生还的希望渺茫，可哪怕是儿子的尸体也要找回来。回家后，喀穆奇别克痛哭流涕：“我的小牛犊，我的宝贝儿子，你在哪里呀？抛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呀？”心痛万分的他哭着哭着打了个盹，做了这样一个梦：蓝天白云下，努尔别克和三只脚的野山羊，一起向远方走去。喀穆奇别克忙追赶着，嘴里还埋怨着：“儿子，等一等！你去哪儿？怎么一晚上都不见你回来。”三条腿的野山羊朝后看了看，停了下来。而努尔别克头也不回地继续走着。当喀穆奇别克走近母羊时，被野山羊狠狠地顶倒在地。神奇的是，她竟然会说人话：“你这是急着去哪儿呀?是找你的儿子吧。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亲骨肉更珍贵的了，是吗？可惜，你来迟了一步，你这一辈子也休想追到儿子了，休想！”喀穆奇别克不知所措，只有放声大哭。野山羊继续说道：“哼！你也知道伤心啊！还记得吗？你也曾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孩子。你可知道，当你剥下他的皮，背着他的尸体扬长而去时，我流了多少泪，受了多少罪。你心慈手软了吗？没有。铁石心肠的人啊，世界上还有比失去孩子更痛苦的事吗？”看着儿子的背影越来越远，喀穆奇别克企图去追，可又被顶倒在地。他又气又急，从梦中惊醒。此时天已蒙蒙亮，雪也停了。于是大家再次去寻找失踪的孩子。乡亲们沿着努尔别克必经之路寻找，终于远远地看见一根长棍矗立在雪地里，这正是努尔别克携带的那根木棍。附近却没有努尔别克的身影。大伙儿猜测他可能摔下山，于是顺着山坡找，终于在山下发现了孩子的尸体。父亲抱着儿子早已冻僵的尸体伤心欲绝。
乡亲们将努尔别克的尸体抬回去安葬了。失去爱子的喀穆奇别克觉得天都要塌了，精神几近崩溃，祖拉则整日以泪洗面。每天喀穆奇别克都会来到儿子的墓前悼念他，悔恨不已。可是生活还得继续，四季仍在交替，风还在由西向东吹着……
译自《新疆柯尔克孜族文学》2006年第1期
责任编辑安殿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