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值元宵，这一夜，我既怡然，又怆然。 怡然的是我同人们一道沉浸在“地乐天乐地天共乐元宵夜，灯辉月辉灯月交辉太平春”的欢庆氛围里；怆然的是我独自一人又陷入了忆念诗坛泰斗臧克家的忧戚中……
臧老因病于2004年元宵节在国都仙逝，享年99岁，于今正好是他逝世的纪念日。对于这位著作等身、德高望重的名人大家来说，我早年就敬重之。尤其他去世后，我时常六神无主。今夜伏案秉笔，不禁回想悠悠。
其实，我和臧老只见过一次面。这次见面令人终生难忘。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经朋友介绍我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北京。臧老住在赵堂子胡同一个老式四合院里。刚临院口，我心里咚咚地跳着。原因是对于这位心仪已久、名扬海内外的文化名人怕有什么冒失、冒犯之类的，但踌躇一会儿，终于还是“冒险”了。臧老听到“咚咚咚”的铃声后便打开了门。
“臧老，冒昧打扰了。”
“不要紧，今天就我一人在家，我也是半个咸宁老乡呵!”臧老风趣地笑了。
来到客厅，我俩很自然地攀谈了起来。臧老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片刻我的一种特殊紧张感就释然了。我慢慢地品尝着臧老亲自给我倒的茶，顿觉十分自豪，万分幸福，大有食山珍尝海味之感。
“臧老，您是我国著名的诗人作家，我要出本诗集《潮湿的梦》，想请您老人家题字签名，烦劳了。”我直率地说明了来意。
“行，现在就写”。臧老操着山东口音很干脆地应诺。
臧老走进了书斋。
我坐在客厅里等待“墨宝”的出现。客厅中间自然地摆着几个花木盆景，墙壁上满挂着一些名载史册的名家书法精品，有的娟秀流利，有的寄古朴茂，有的清奇俊逸……置身其中，又使我增添了几分对臧老的尊爱。
“咯咯”轻咳两声，臧老从书斋蹒跚地走了出来。他非常谦逊地说，字写得不好，等“墨”干了再拿。
此时，我觉得学诗“求教三生幸，一刻值千金”的机会到了，我便向臧老“讨经”起来。
臧老清癯的脸上写满了慈祥和灵气，他慢慢地道来：“人家说我‘两面派’，新诗旧诗我都爱。我出生于一个文化家庭，祖父、父亲、族叔都能诗。我从青少年时代起，受他们的影响就接触了古典诗歌；中学期间，开始读新诗，也动手习诗了；入大学，跟闻一多先生学诗，兴趣就越来越浓了。”
“大家都说你是全能诗人，因为诗坛上新旧多体诗都能兼写的诗人甚为罕见。”我肃然地插话道。
“过奖了，新旧体诗各有长短。新诗在表现时代与现实生活方面，容量大，开拓力强，但失之散漫，不耐咀嚼。旧体诗精美含蕴，字少而味多，但束缚思想……”
片刻间，我起身与臧老添了一点茶，继续恭聆臧老对“诗技”等方面的传授。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谈到湖北咸宁市向阳湖。
1969年9月，臧老同中央文化部六千多位文化名人及家属一起来到了向阳湖“五七”干校。他们在这里分别建房子，填水塘、挖煤窑、烧砖瓦、种田耙地、造桥修路、放牛喂猪、养鸡养鸭等。臧老说，咸宁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在这里学习、劳动，锻炼了三年。“每当想起那些风风雨雨的岁月，想起那些紧张战斗的日日夜夜，想起与乡农们亲密相处，及战友们同甘共苦的朝朝暮暮，我的心呀，便波浪起伏，如同涨潮一般。相去的日子越长久，对那种生活的忆恋越深厚，每一念及，如饮醇醪。在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怀时，我以真挚的深情，新旧诗体并用，写了几十篇《忆向阳》组诗，以表念之。”
是呵，这是一段人世变态的生活，这是一幕文化炼狱的历史!
“臧老，我的父辈、同辈们都喜欢你的诗，像你写的《烙印》、《村夜》、《三代》、《老马》、《有的人》等等名篇，我们都倒背如流。”我赞佩地道来。
“过奖了，我只是爱诗，写诗，当然想写好诗。好诗是用真情、心血写出来的，是经受得起历史时代检验的，绝对不是吹出来的。”臧老认真而严谨地道之。
我边听边悟，重温臧老的《忆向阳》诗集，实觉佳作颇多。如一首古风《有怀贫农社员同志》的诗：“分别三年久，相思逐日长。山高水重重，犹如在身旁……一见推心腹，语少情汪洋。……别来常思念，永生不能忘!”常言道，英雄胆大，诗人情多。读完诗人的诗后，确实情深意切，韵味悠悠。又如一首七绝诗《老黄牛》：“块块荒田水和泥，深耕细作走东西。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此诗前两句写牛耕的表象，后两句却透表象掘内质，以象征的手法将诗境升华，意象超然，令人理悟，实为名句，成为座右铭了。
正当我俩畅谈结束时，不料之事发生了。因当时我出于崇敬之心，想让臧老好好休息一下，不宜过多打扰，便欲拿“题字”告而辞之。谁料，就在臧老从书斋里拿来“题字”递给我时，他不慎跌了一下，幸好我双手立即把他扶了起来。当时，我吓出了一身汗，只是心里默默地忱谢着神灵的大大保佑，幸亏没出事，否则，我这一生将后悔至极，或成为“罪人”。
我虚惊一场后，臧老步履蹒跚而满面春风地送我出了门。
离京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臧老，但我时常忆念着他――这位恩师。我觉得名人是一种支柱，名气是一种效应，名誉是一种财富。想起臧老那诗品的魔力、人格的魅力、名望的伟力，心海里就像亮起了一盏航标灯，它将永远照着我乘风破浪，朝着理想的方向，搏击不息。
今值元宵，这一夜，我既怡然，又怆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