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傈木诺，原名唐洁，德昂族，1970年11月出生于云南，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现供职于云南省德宏供电有限公司瑞丽分公司。 江水向南
江水向南，船向上，我在船上
江水向南，苇生两岸，我在水中央
江水向南，浮萍顺水向南，我在重重叠叠的山岗
江水向南，葵花、玉米、豆荚、莫名的蓝
江水向南，苍老的麻栗树，向着太阳
江水向南，我向着余生的国度，你在何方
江水向南，穿过余生的思想，穿过峡谷高山
江水向南，一路转弯转弯转弯，你在北方
江水向南，鱼向南，虾向南，云向南
江水向南，蝴蝶的翅膀向南，蝙蝠的小裙带在北方
江水向南，青树果果青树根，一双筷子一个碗
江水向南，三片茶叶两只竹篾手镯，手在北方
江水向南，悬崖上悬棺，寂寥成串
江水向南，马帮赶马汉，处处留下冷火塘
江水向南，我的风湿止痛膏在南，骨头疼向北方
江水向南，忧伤的是煎熬的药罐，治疗的马蹄瘦成
黄花状
江水向南，患病的北在北方，处方挂在蒲公英肩膀上
江水向南，丹参三钱、红花二两、川芎半斤用于心律失常
江水向南，我在南，镜子在南，刀在南
江水向南，割开棉花初开的香
江水向南，我怀揣秘密，跳嘎光，舞锅庄
江水向南，你向北，我汪在水中央
江水向南，你向北，我行船向上
江水向南，你向北，我在两岸重重叠叠的山岗
玉树，大地的伤口
遥远的青海，遥远的玉树
你生育了长江、黄河、澜沧江
三个名扬四海的孩子
含着你的乳汁，滋润大川南北
抚育东西河山。巍巍唐古拉，茫茫昆仑峰
唐蕃古道上迎风的经幡，是否祈动上苍
大地撕破的伤口，在玉树流出血泊
母亲被泪水掩没，孩子的笑容蒙上尘埃
父亲的忧伤飘荡在白云间，还有多少双眼睛悄悄合上
寒风瑟瑟，掠去酥油灯点亮的温暖
残砖碎瓦染病，四月雪
刻着经文的故乡，僧袍的红，抚慰寺院的疼
千里之外，浮生流着桑烟
我工作、吃饭、喝水，却不能入眠
什么样的呼喊，可以唤回，远去的灵魂
他们说，转经筒，转着祈福的誓言
格桑花过完春天就盛开，受伤的玉树
总会洗尽尘埃。我却看见废墟下的大地
摇摇晃晃，摇晃高高供奉着的神灵
一个伤，又一个伤，是谁的刀
割碎了大地的心口，这疼痛的呻吟撕裂谁，毁弃谁
胃镜
1868年，德国人库斯莫尔
决定了我2010年4月7日
禁食、禁水，禁想念远方的人、做胃排空
借江湖血腥吞剑术，多年后
探测我胃部神出鬼没的疼痛和病变
他穿过时光，叫我侧卧，屈膝，咬着一个护圈
让游刃，黑色，眼镜蛇一样
滑动的剑弩，把我当做驰骋的江湖
这把剑，一路向前，越山趟水
向今天当值的库斯莫尔，报告
我粉红色的胃囊，泥沙沉溺，水草绕缠
灰暗的壁垒，是梨花败白，相思苦涩
他隐下，我国破山河碎的景象
不过是，为了想我时，也想起温煦和甜蜜
远方，只是一声叹息，一声叠起的叹息
他是叹的起声，我是息的落韵
闭上双眼，任黑色的金属管攀越我的国土
任他，笔端流淌的海水，变淡
从甲地，到乙地，收殓泪，串成的珍珠
冷，彻骨的冷峻，点燃炼尸的篝火
我的爱人，早已众叛亲离，在远方
默默，做守灵的人。画在纸上的他老了
另一个也老了，除了胃，还有穷途末路的善良
剑在腹中，生花。开一朵，再开一朵，然后一朵一朵枯死
老舍茶馆
2009年12月17日下午4点
零下8度的老舍茶馆。窗外
风把太阳吹得越来越凉，越来越小
就像一只15瓦的白炽灯泡
肩负着，照亮整个北京城
它越来越可怜地矮下去
越来越可怜地，矮过黑底金字的招牌
无形霭气从脚底向骨髓浸入
之后，跟着血液流遍
一个叫艾傈木诺的女人的身体
流过她豢养的魅魔，堤口，岸
之后，溯回心脏的这零下8度的清冷
暗藏利箭，穿过皮肤，穿过绵布和鸭绒的外包装
把一个北方，真实地打开，给这个女人
命中的红门敞开。老舍茶馆，门内
四合院，青砖地、雕花廊，宫灯高悬，书画楹联
从空而降的红楼梯，顺势而上的金扶手
盖碗茶暗自飘出馨香，不知是乌龙还是碧螺春
八仙桌上的铜壶甩着京腔，吐出长长的吆喝
那些提笼架鸟、算命卜卦、卖古玩玉器、玩蝈蝈蟋蟀的人
仍旧印在民国的纸笺，字迹锈蚀，依稀可见
肩搭白巾，身着对襟袍子，头戴瓜皮小帽的侍者
乘着历史的风，来到今天。这风，
吹远了一个朝代，一个君王和失陷的江山
只留一个女人与这零下8度的茶馆，同看一场皮影戏
太阳在黑底金字的招牌下面越来越，暗。暗出一个夜晚
更夫还没有起床，告别在天亮前结束
真冷，大碗茶在前门凉了，明年夏天再来吧
唐琬，你是我妹妹
琬儿，你是古人，比我老
你活在沈园，活在可以和陆游相爱的年代
如愿牵过爱人的手，多幸福
你是才女，美女诗人
你必须红颜薄命，必须碍着某人前程和江山
必须害相思病，病入膏肓，早夭
你的红酥手，拂宫墙柳，煮黄藤酒
错投一怀愁绪，拾桃花的落，折寒梅的开
一阙锦书，叫少年的我，人空瘦
山盟掂量海誓，春波虽在，惊鸿无影
我想叫时间退回去，想叫你做一回我的姐姐
做一回我的知已。我想帮你拆卸伤心桥上的厚石板
给败柳穿一件衣裳，让病索吐出黄铜般的短语
题在粉墙的墓志铭，邀谁留
欢情薄，云消疑，你的爱不在人间
我温习昨天的句子怀念你，就好像溪水倒流向上坡
清水养的鱼。杯中弓，眼中箭
暮柳含冤，咽泪装欢，蓑雨吹满头
万千恨，已不在天涯
琬儿，你死了，我活着
你是我的妹妹，藏在我甩动的一个水袖里
兰亭修竹
越王勾践的兰草，千年馥郁
兰亭旧址，一枝修竹偎着一枝修竹，成一行行
容许我的一缕幽香，从竹根起舞
痕痕石径，痕痕无痕
我们对望的一眼，是否比兰溪水更兰
比一个古代更辽阔，更长
左岸的乌篷船，渔翁摇橹，橹不转
右岸，风送竹唱过溪江
墨浓纸淡，临一贴相思
青石板的廊桥，苔藓独揽，柔波的羽殇
比一滴泪水通透，比一个海洋沧桑
比不上一朵残荷冷，冷断一个烟雨的江南
西叶落阳，一耕一锄，种一园青山黛
你在岸，置茅屋一舍，陋室一间，柴门一扇
半开，荆钗布裙，我有一双素手调羹汤
你在水，我在水，如兰亭旧约
你含水吐一条游鱼，吐出一个沉陷的寂寞
夜抚琵琶，昼羌笛，惹碎隔世兰亭的真迹
霜染的枫叶，临一贴兰亭再续，等雁回
心怀远方
山东的纬度
比春短，比夏长
多年前的利津小县城比一块鱼饵香
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我多想种上一朵云南山茶
花开，就红，就是我的出生证
就是我面向黄河的模样
那么，有一丘田是我的
想一想，种麦子还是种棉花
有一条路是我的，想一想
种柳树、槐树、杨树还是榆树
你不说，我就左一棵柳，右一棵榆
左一棵杨，右一棵槐
有一个院子是我的，我决定
种葡萄、杏子、冬枣、石榴和异处山茶
我会开一个铁匠铺，在冬天打磨
一把犁耙，翻耕春天的土地
你可以在我身边磨剪子，也可以
编草、打绳、织网，做豆腐，染粗布
元宵，我炖粉条白菜，蒸个馒头，烧个红薯
寒食节，你打秋千、拧柳哨，但千万要记住不放风筝
山东的纬度
比秋长，比冬短
比西南高，比东北低
黄河入海的方向，我要做枸杞
茵陈、益母草、车前子、白蒺藜、羊角透骨草
让山茶长出麦粒的金光，长出棉花的纯洁
远方，多年后你还钓着我的遥望
自画像
小心避开无病呻吟、劳顿、多愁的清秋
避开狭窄，狭隘、狭小、狭路的相逢
我愿意爱任何人，不刻薄任何草
分一杯羹给门外的流浪汉
一个躲在墙角，同病相怜的对象
狗也是我的亲人，它看见我独自舔过的伤口
没有长矛和刺刀，没有盔甲和盾
我把秘传的筑巢术用来筑墙
一块砖，不与你相往
一块砖，不与你计较
一块砖，不与你仇恨
两块砖，关上窗
两块砖，锁了门
两块砖，拆断桥
三块砖，是你的关外
三块砖，是我的境内
三块砖，是你和我近在咫尺的距离
泥潭的浅水映出月亮
映出我一块一块垒起来的高墙
紫气东来，夕日西下
月光中我比你想像的更寂寞，更陌生
关窗拒绝一缕轻风的穿越
开门迎来大海潮起潮落
爱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株草
做长矛的盾，给盔甲一把刺刀
雪花的快乐，是坠落
我爱雪花中的北京城
爱那些小草、树木、屋顶一夜间白出来的心事
那些栖身在梧桐未落的叶片中的鸟类
爱那些顶着洁净慢下来的车水马龙
它们比平时更温和
雨雪泥泞的道路
多么接近我内心的乡村
我爱天桥上厚厚的落积
踏在上面咯吱咯吱的脆响
多像妈妈叫着我的乳名
我爱那些雪中独行的人们
那些缩着脖子搓着手跺着脚
对自然无限敬畏的人们
白茫茫的天和地
多么接近我内心的神灵
我生命中的第一场雪
没有预约
我还来不及准备爱上雪花的快乐
就在异乡天空许下承诺
我要爱你，爱一辈子
北京的2009年11月1日
爱北京的雪、雪花下的宁静
多么接近我内心的宫殿
我一直等
一直等待着雪花的降临
为的是呼吼出压在心底的一朵
礼赞
雪花的快乐就是坠落
从高处向下坠落的过程就是飞翔的姿势
落下来只为了盖住昨天的尘垢
多么接近我内心的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