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中心部位，皇宫西面，是一片叫做九段的高地，郁郁森森的树林中，挺出一个“开”字形铁红色的大架子，这是神社的标志，日本人称为“鸟居”，类似佛教建筑中的山门。这鸟居雄伟壮大，高可二十余米，那立柱也该有三人合抱粗圆，实在是我所见过者最大，比日本神道“祖庙”伊势神宫的，还要气派。
鸟居前面，立着一块大碑：靖国神社。这就是近年因日本某些政要前来参拜而引起亚洲诸国每年一度关注的地方。
走上一条漫坡，开阔地上，一溜停着几部模样特别长大呆笨的汽车，一律是浑身军绿，涂着日本军旗的图案―――一轮猩红太阳，十数道惨白尖利的光线。车顶四角耸着大喇叭，车身上赫然贴着的是“日本不是侵略国家”、“反对谢罪”之类的标语。
这种属于日本右翼势力、诸如“皇民党”、“大日本国政翼赞会”的宣传车，在日本各地都可以看见，尤其在稍有风吹草动的时候。
昨天（3月18日）我刚到东京，就从电视上看到，右翼分子袭击了主张就侵略问题向亚洲诸国谢罪的社会党的总部。刚才在路上，又见到一队这样的车子，对着警察戒备森严的社会党总部，放足嗓门狂叫，然后放着日本军歌，呼啸着招摇过市。原来，它们就停在这里。
同行的朋友说，靖国神社，是右翼分子的活动据点。这些宣传车也必是在这里参拜后，上街叫嚷。
走过鸟居，迎面是日本近代陆军创设者、同时也是靖国神社建设者大村益次郎的铜像。然后按照日本神社通常的格局，依次是石灯笼、奉纳所、第二鸟居、神殿、拜殿和本殿。比起其他地方，除了形制稍大，这靖国神社在建筑上倒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据说“本殿”、即正殿里，供奉着神灵―――那些被请来“靖国安邦”的亡灵的名簿，原来有些好奇，但是想到观看的时候，那些个“毛驴太君”们也许会在想象里从幽殿中飘飘忽忽摇摆出来，不免恶心，于是作罢。
比较引人注意的，是拜殿旁边的那些树木。夹杂着引种自亚洲各地的各色灌木、乔木下总是插着一块牌子，写着种植者的姓名、旧日部队的番号，乃至“硫磺岛”之类的作战地名。植木纪念，冀望借此万古长青，原是一般情理。只是枝梢上，一如各处神社的庭木，缀满了白色纸条。日本的习惯，在神社里抽到了凶签，就顺手将它结在庭木梢头，表示把晦气交给了它。这一身“晦气”的树木，如何能够长存长青呢？
东京靖国神社的最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左侧，有一个占地近万平方米的“游就馆”。
游就馆外围，花木掩映，白色的雕花长椅，仲春的温煦里泛着淡淡花香，很有点欧洲园林的味道。但是花木间耸峙的，不是艺术雕像，而是皇军们在历次战争中使用过的家伙：高出人头的炮弹、高射炮，以及运送兵员和军需补给的火车的车头。
游就馆本身，是一个“亚”字形建筑。门厅里一列现代化音像设备。参观者可以自己检索出需要的音像资料视听。自门厅由左而右，环布着十个展室。内容依次是靖国神社建立以来的珍贵馆藏，明治维新与西南战役，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然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满洲、支那事变”。自第六展室以下，则是“大东亚战争”。被这十个展室包围起来的中央大厅，陈列着飞机和鱼雷等大型武器和实物。
充斥几个主要展室的，无非是那些军装佩刀、绶带勋章，一身铁锈的步枪、百孔千疮的战旗，压瘪的水壶、磨破了的背囊，以及记有“以死尽忠天皇陛下”字样的血书、日记、家信等等。东条英机之流的照片自然少不了，那些“战争之神”“名将之花”更是被倍加尊崇。例如以远程偷袭珍珠港从而掀开美日太平洋战争序幕的山本五十六，便占有一个专门的角落。橱里一身披挂，用木模撑起了这个海军大将昔日的威风。山本五十六照片的两边，是二柱匕首状的东西，上面刻着山本手书的联句：“龙蛟跃四海”“不惜自身命”，恐怕是当年的座右铭。
叫人顿感可怜的，是那些“女子挺身队”、“少年铁血勤皇队”们的照片。或者是青春烂漫，或者是稚气未消，一张张脸上都写满纯真。唯其纯真，所以容易被驱上祭台，当作献给撒旦的羔羊。不幸的是，如今这份纯真，又被用来证明使他们成为牺牲的罪恶的正当。
我们最关心的，当然是那些进行侵华战争的皇军们是被怎么打点安排的。反复看来看去这才明白，这场持续15年、夺去数千万中国人生命的侵略战争，被缩小成“满洲、支那事变”，不伦不类地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挤在一起。而日本对朝鲜半岛、东南亚诸国的侵略奴役，则索性从略。
原来，死在中国八年抗日战争和侵略朝鲜半岛、东南亚诸国的那些亡灵们，是被放在“大东亚战争”里去供奉的。而所谓“大东亚战争”，根据日本右翼军人们的定义，是为了将亚洲人从白种人的奴役下解放出来的“圣战”。―――这也正是贯串整个游就馆展览的基本思想。游就馆的说明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战争是不幸的事。但是为了保卫日本的独立，为了周边亚洲诸国的共荣，作为和平国家的日本不得不战”。于是冈村宁次、谷寿夫、土肥原们，不但是为保卫“和平国家日本”、而且是为拯救亚洲无数生灵而“圣战”归天的英雄。
保存着“樱花”特种攻击机与“回天”鱼雷的中央大厅，占去了游就馆面积的三分之一。这倒不仅是因为展品形体巨大，也许更主要的是由于它们最宜于用来表现皇军们的神勇壮烈。
所谓特种攻击机和鱼雷，直说了即空中肉弹与水中肉弹。珍珠港事件中，日军“神风突击队”队员们，就是驾驶着满载炸药的“樱花”小飞机，在战斗机群的掩护下，钻进美军航空母舰的烟囱里，钻进舰群里，使美军舰队几乎全军覆灭。人体鱼雷则始用于1944年秋，当时日军败局已定，回天无力而试图拼此一赌，因此命名。鱼雷长十数米、直径一米，头部装有一吨半炸药。驾驶仓大小仅可容人。当逼迫敌舰时，这人体鱼雷就被放下去，由肉弹操纵，冲向敌舰，与之同归于尽。由于舱中没有氧气供应，投燃料也极有限，一旦射击，即使不能命中敌舰，也将沉入海底。一直到日本投降的近一年间，日军制造了244条这种人体鱼雷，实际被派作牺牲的，达106人。站在这被精心髹漆至今依然锃亮的人体鱼雷前，我想，（下转第80页）
人类战争史上，怕也很少有如此残忍地以士兵的躯体去殉敌的发明。
走出游就馆，右手前方是铜铸的“军犬慰灵像”，左方是“战没战马慰灵像”。右手门边还有一尊雕塑，那是一个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捧送出去。我不知道设计者们把这三座雕塑一同安放在这里，是否是喻示日本的母亲们，应该将自己的儿女奉献出来，让他们如犬如马为皇军的圣战驰驱。
靖国神社原名东京招魂社，明治十二年（1880年）即日本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开始对外侵略扩张时，才改为此名，神社里奉祀的亡灵有二百四十六万多。说明书里特别写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被国际法庭审判处决的1068名战犯，专称为“昭和殉国者”，作为护国之神，也被在此奉祀。
靖国神社的祭祀，为每日晨昏、每月三次逢一，以及新年、天皇生日等一年中的六个节日，春分秋分则还有两次连日的春秋大祭。而最盛大的，是每年农历七月中旬―――即中国所说的“鬼节”―――盂兰盆节历时五天的祭典。每年这个时节，总有那么些个右翼政要，借此机会登台亮相、表演一番。近年随着日本经济力量的增大，这些人便越发张狂起来。
观看时，总觉得“游就馆”三个字起得特别，一路不断吟味，以为莫不是“优秀汉”或“优秀馆”的谐音？坐在绿荫覆盖的长椅上，详细翻看一下说明，才知道语出有典。荀子《劝学篇》曰：“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原来是取其意连缀而成。
忽然想到了在靖国会馆里看了一眼的儿童画竞赛得奖作品展。主题都是日本军旗、向日葵之类。心不由得揪了一下，我记起一位当过私塾教师的日本同学告诉我的：他所接触的日本中、小学生，有一半以上不知道有侵华战争这回事。因为尽管经过几多波折，日本的一些教科书写上了日本侵略亚洲诸国的史实，但迄今几乎没有将这方面的内容列入考试，老师也乐得不教。
六百羽的白鸽，听说也是靖国神社的一景。大约是以此象征那些亡灵们的圣洁吧。我们坐不多时，那些鸽子陆陆续续落到脚前来，白花花的一片。我痴痴地想着刚才所见的一切，慢慢地觉得，那白花花遍地晃动的，直是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里的、平顶山万人坑的、大同江畔的、苏门答腊密林里的、新加坡海边的、那些经岁月漂洗而在有些人们的记忆里失去颜色的头骨。
【责任编辑 黄哲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