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作总结
  • 工作计划
  • 心得体会
  • 述职报告
  • 事迹材料
  • 申请书
  • 作文大全
  • 读后感
  • 调查报告
  • 励志歌曲
  • 请假条
  • 创先争优
  • 毕业实习
  • 财神节
  • 高中主题
  • 小学一年
  • 名人名言
  • 财务工作
  • 小说/有
  • 承揽合同
  • 寒假计划
  • 外贸信函
  • 励志电影
  • 个人写作
  • 其它相关
  • 生活常识
  • 安全稳定
  • 心情短语
  • 爱情短信
  • 工会工作
  • 小学五年
  • 金融类工
  • 搞笑短信
  • 医务工作
  • 党团工作
  • 党校学习
  • 学习体会
  • 下半年工
  • 买卖合同
  • qq空间
  • 食品广告
  • 办公室工
  • 保险合同
  • 儿童英语
  • 软件下载
  • 广告合同
  • 服装广告
  • 学生会工
  • 文明礼仪
  • 农村工作
  • 人大政协
  • 创意广告
  • 您现在的位置:六七范文网 > 励志电影 > 正文

    [河水映照少年的城]河水购物城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4 04:26:54 点击:

      他怎么走过来的我不知道。   他刚满五岁,偷偷跟在妈妈屁股后头去上班,过了桥才发现那女人不是妈妈,转过身来,那桥不见了。从此他丢了回家的路。从此不再相信女人的屁股。
      纱厂里走出苏北爹爹,把他领进门房间。苏北爹爹的阿花被人捉去杀掉吃了,1959年的夏天,没有小偷也没有狗。爹爹上早班,就把他留在黑乎乎的宿舍里,把门锁上。他会站在窗口下的木板床上,把脸塞在窗口的栅栏当中,看外面弄堂,看树叶在地上打转,看围墙后的厂房气窗上冒出一丝一丝的白花。弄堂里走进走出的大人们慌慌张张的,听见一个孩子在叫爹爹、奶奶、爸爸、妈妈,停下来看看他,朝他笑笑,然后重重地叹一口气。人家的背影摇啊摇地远了,他也学着重重地叹一口气。他睡着了。好像在过一座桥。他醒来了。爹爹把一只大馒头伸到他鼻头底下,馒头掰开的地方,夹着油汪汪的红烧狮子头。他和爹爹一起吃,他用嘴,爹爹用眼睛。
      爹爹做夜班才带他去纱厂。厂里很多妈妈。妈妈们的屁股都很面熟,但是屁股不算数。她们的手掌都毛拉拉的,跑来跑去的脚步很重。她们耳朵都不好,说话像在吵。纱厂像装满苍蝇的大盒子,声音在里面一天到晚穷撞。吃饭时间,妈妈们到门房间来把饭盒热一热,她们都喜欢摸他头,只有一个喜欢揪他的小鸡鸡。小鸡鸡立了起来,弄也弄不平,只好趴在门房间的竹爿床上睡觉。醒来时,他在爹爹背上,沿着苏州河,走过一座桥,又一座桥。每座桥都让他记得一点回家的路,可是他不敢动,不敢跳下来跑过桥去。他趴在爹爹的背上装睡,桥和桥下的河水一摇一晃,天空和早晨的太阳一摇一晃。
      邻居家的男孩碗里有一块大肉,他盯着看。爹爹出门转了一圈,拎回一大块肉,烧得满屋香喷喷亮堂堂的。一老一小吃完躺在床上一声不吭,1962年的冬天,只要能吃饱,谁都不说什么。半夜里他觉得肚子不舒服,听见爹爹放了个很响的屁。他伸手推推,爹爹硬邦邦的。爬下床来,他在地上摸到一双大鞋,给爹爹穿上,又摸到一双小鞋,给自己穿上。他跪下来给爹爹磕头,然后走出黑乎乎的宿舍,走进月光。
      他捡到一张画,画上一个小男孩坐在妈妈肩头笑个不停,背后有许许多多红气球。他小心地把画折起来,塞进怀里,把筐子里其他废纸破布烂铁皮倒在阳光下。一起拾荒的几个小男孩,都不记得坐过妈妈的肩膀,他们说以后看到红气球就抢过来,说着就用手把画上男孩又白又胖的脸蛋抹脏了。卖掉破烂,分一半钱给老大。老大坐在桥下吃西瓜,刚从船上偷来的。老大最大,十二岁。老大很大方地请阿弟们啃还有一点点红颜色的西瓜皮,还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子弹壳,每人一颗分给大家。他不要,老大打他一巴掌,叫他蒋介石。他们挤进点心店吃阳春面,又是酱油又是醋,辣酱和胡椒粉乱倒,服务员阿姨差点没厥过去。回到桥下,他们躺在黑暗中咿哩哇啦唱,桥洞回声轰轰隆隆。天蒙蒙亮,头班车从头顶上驶过,他坐起来,掏出那张画,铺在地上细看。妈妈的脸很好看。妈妈没有屁股,画画的人很清楚,屁股叫人上当。他摸摸脸上被老大指甲划破的地方,看见老大糊里糊涂爬起来,哗啦哗啦朝河里撒尿,他走过去,一脚把老大踢给苏州河。
      苏州河上许多桥,哪座是自己走过来的?他坐在河边发呆。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姑娘正过马路,大概上学要迟到了,她跑了起来。他知道学校在哪里,可是他没有书包。他背的是一只白木箱,里面棉被裹着棒冰。小姑娘一声尖叫,被自行车碰倒了。自行车停都不停,一溜烟逃走了。他过去把小姑娘拉起来,让她坐在木箱上。小姑娘膝盖擦破了皮,像受伤的鸽子。小姑娘流了一点眼泪,像蜜糖一样挂在脸上,让他很想去舔干净。小姑娘决定让雷锋哥哥搀着她去学校。一进校门,男孩女孩们围过来,小姑娘炫耀地给他们看摔破的膝盖。他自己膝盖没摔破,只好把棒冰拿出来分给他们。一位女老师扶着眼镜走过来,吃惊地看着校园里发生的骚乱。她命令学生们赶快把棒冰扔掉,男孩女孩们听话地把滴滴答答的棒冰扔回木箱。大铁门在他面前关上了。阳光灿烂关上了。他听见女老师在里面嚷嚷,老宁波,你眼睛打八折啊,小瘪三也放进来了,还算什么市重点?中午,校门打开,男孩女孩们唧唧喳喳飞出来,嘻嘻哈哈过马路。那小姑娘跑过他身边,已经抹过红药水的膝盖一晃而过,他立刻转过脸去。他宁可看她被自行车碰倒以后哭出呜啦的样子。他把已经包好的棒冰又重新剥开,把一百根棒冰一根连一根地朝嘴里塞。他从此以后不再说话。不说话也没用,买棒冰的人在他面前站一站就觉得冷,还买什么棒冰,和他擦肩而过也会被一阵寒气刺得直打哆嗦,半边身体像中了风似的。直到一天下午有人发现苏州河里一只白木箱沉沉浮浮,大家才算松了口气。城里一直在传,说一个卖棒冰的男孩,每天晚上睡在冰库里,白天浑身冰凉地在马路上乱走,说他的血管里有蛇流动,碰一碰他就会被咬伤。
      他是从新闸桥铁架顶上跳下去的。涨潮辰光,河水浑黄,长江倒灌进黄浦江,黄浦江倒灌进苏州河。他露出水面时已经十五岁了。看得见的世界一如既往。泊在岸边的木船仿佛泡了一百年还要在那里继续泡下去直到末日来临。嘎嘎作响的起重吊杆忙个不停地把黄沙、砖头、蔬菜、钢筋拎到岸上,又把一斗斗垃圾倒进船舱。拾荒的、卖棒冰的兄弟姐妹在两岸奔走,比谁都忙。要改变什么,朝水里扎一个猛子的时间显然不够。他在纱厂门口一站,门房间里慢吞吞地走出了苏北爹爹。他一点不奇怪,只是发现爹爹挂在腰里的驳壳枪一样的皮匣子不见了,而袖子上却多了一块红袖章。下班后涌出厂门的妈妈们每人袖子上都有一块红袖章,其中一个抱着小把戏,走过他面前又若无其事地摸了他裤裆一把。苏州河上的桥还是那么多,他还是认不出哪座是他跟着妈妈的屁股走过来的。甚至桥洞下啃得发青的西瓜皮也还在那里。他把男孩坐在妈妈肩头的画贴在桥墩上,沿着河水走去。世界很大,他知道,人丢在城里太不合算了,他要到太阳掉下来的远方去。
      
      他走出了我的梦。
      我记下来,远方远方,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我曾经写过的最好的一个句子。
      一句废话。
      
      啊――他把嘴用力张大。穿白大褂的医生脸贴上来看了看,说唔唔左边一颗右边一颗,就在一张牙齿示意图上找到这两颗,各打一个大叉。然后,右手一柄小铲,左手一片玻璃,用小铲在玻璃上搅搅拌拌。他张大嘴巴坐在医生对面,正好看得清楚,那是一小团水泥。医生挑起一点,举过来,伸进他嘴里,凉凉地填在左边靠里的蛀牙上。接着是右边。不疼,就是嘴张得时间太长,觉得自己快变成菜场里鱼摊上的胖头鱼了。
      他两手揉着两边腮帮子出来。操场边上队伍排得老长老长,他一路过去,同学们一路朝着他哈哈穷笑,开始有点糊涂,后来发现摇摇跟着他走,也是两手揉着两边腮帮子。
      老师说补过牙的可以先回家。他和摇摇就走了。他一路活动着嘴巴,还是有个问题搞不懂,怎么会人人都有蛀牙?不是人人,谁谁就没有。那怎么会这么多人有蛀牙?因为老师说,国家战胜了自然灾害,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小朋友糖吃得太多,所以蛀牙也多。你吃了很多糖吗?摇摇想了想,说没,你呢?他说我吃多了,我们家拿糖当饭吃,吃得个个像大白兔,走路蹦蹦跳跳。
      走到路口,碰上游行队伍。大人们举起旗帜和招牌,挥舞粘贴着标语纸的小竹竿,要古巴,不要美国佬。他那时不懂要不要还有喜欢不喜欢的意思,想这古巴和美国佬好玩,糖似的,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摇摇很讨厌游行队伍,说他们是小偷。摇摇家沿街面,他妈妈经常腌咸菜,把菜泡在盆里用脚踩,然后一挂一挂晾在门口,搭在行道树之间的绳子上。每次游行队伍过去以后,咸菜就少了一些,摇摇妈妈会破口大骂,烂手,黑心肠,面皮厚过城墙,杀千刀的。
      他和摇摇看中了打火机厂的篱笆墙。趁没人注意,一人去拆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下来。他们摆弄着竹竿,站在马路对面的给水站前,看哪个杀千刀的敢偷咸菜。只要有一只手伸出队伍,马上会有好多手跟上来摘咸菜。前头一拨过去,他们看都没看见,一挂挂的咸菜就稀疏开来。后面一拨过来了,他和摇摇紧紧盯着。等第一只手刚刚伸出,他们举着竹竿,呀呀地冲了过去。游行队伍被冲乱了,口号也冲乱了。那伸手的背上吃了几下抽打,反身抓住两根竹竿,一用力,把他和摇摇拽到身边,啪啪一人一个耳光。好多大人围上来,挥舞粘贴着标语纸的小竹竿,噼里啪啦一顿惩罚,说他们破坏游行。口号又整齐地喊将起来,要古巴,不要美国佬,卡斯特罗们举起了标语破烂的小竹竿,他和摇摇渺小地蹲在行道树下,变成折断了翅膀倒栽葱的肯尼迪。
      梦也会被抽疼。他经常想不起梦中景象,哼哼着在无缘无故的阵阵疼痛中醒来。
      咸菜,不提了,除了摘走的,上下街沿散落一地。
      摇摇吐了口血红的唾沫,又用手指在嘴里掏了掏,掏出几粒水泥来。
      
      真的,那时候,小朋友舌头舔舔,嘴巴动动,随便就可以吐出一块水门汀来。我告诉一帮小同事。我们在一家小酒家吃晚饭。年轻的同事们狐疑地看着我。一个姑娘憋不住,噗地把汤水喷了一桌,笑得浑身乱扭,说打死我也不信,补牙用混凝土。我看看其他人,谁都不信。我只好补充,可能是磨得比较细的水泥,再加点胶水。他们集体哄笑起来,觉得这老浜瓜有意思有意思。
      第二天,笑得喷饭的姑娘来找我,说问过爸爸了,爸爸说有过的,标号高的水泥,加工一下,不过只用了很短一个时期,说得出这种事的人,至少六十岁。
      她爸爸以前是医院院长。
      她爸爸的判断大致没错。
      
      那年冬天冷得要命,他就是那年开始手脚长冻疮的。哪里像现在,冬天不像冬天,简直是被跳了过去,从秋天一下就到了春天,连冻疮都来不及长。
      同学扣成穿过冷风走过来。扣成冬天只穿一件衣裳,一件旧铁路制服,铜扣早就没了,现在的五个扣子五种样子。扣成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两条腿轮流抖动。倒不是冬天才抖,他两条腿一年四季都在乱抖。他看着扣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说你不冷啊。扣成说不冷,我火气旺,再冷也不觉得,哪里像你,恨不得把被子裹身上。扣成喜欢半仰起脸,这样眼睛就可以朝下看人,摆出一副老卵腔调,有事没事都要嘿嘿冷笑几声。他看着扣成,不太相信,嘴唇都冻得发紫了,火气旺个屁呀。
      他们在校门口等看门老头开门。马路对过有摊头卖咸鸭蛋,扣成就说高邮是我家大大打下来的。打仗要有军师旅团营连排,怎么可能是你家大大一个人?扣成说就是的,高邮是我家大大打下来的。说着,半仰起脸,老卵腔调又来了。
      扣成第一节课就被班主任叫起来,一直站到下课。班主任说明天再不交学费,你就不要到学校来了。扣成眼睛朝下看看周围坐着的同学,嘿嘿冷笑几声。
      早晨他去叫扣成,扣成出来,小声说再等等。他看见扣成回到屋里,转来转去,磨磨蹭蹭,好像在等什么。扣成的爸爸妈妈都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说。再不走上学就迟到了,他说那我先去了。走过菜场,扣成追了上来,一起朝学校走。他打了个寒颤,发现扣成眼睛里全是泪水。
      扣成又被罚站了一节课。
      班主任让他帮助扣成,就是放学后到扣成家去,两人一起做功课。这很容易,他做完让扣成抄一遍。然后,他们撬开煤炉烧水。因为他说盐在水里溶化后,如果让水蒸发,盐还是盐,扣成不信。把家里一罐盐倒进锅里,搅拌一会儿,看不到了,盖上盖烧。一直听到噼里啪啦响,打开锅盖一看,果然盐还是盐。就是没刚才白了,因为炒菜锅没洗干净,一粒粒盐变成黄的了。扣成说糖呢,糖会不会?应该是一样的。就再烧糖。烧了半天,听不到噼里啪啦响,却闻到一股焦味。打开锅盖一看,糖结成了黄黄黑黑的一大块。他们没办法了。
      第二天,他看见扣成半边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他问扣成是不是被爸爸打的。不是,是妈妈。
      
      扣成跟全班一起去动物园。扣成以前从来不参加这种活动,因为要交五分钱或者一毛钱。他问扣成怎么来了,扣成说把那袋橘子皮卖了。扣成攒着一大袋橘子皮,准备换钱买橡皮泥的。
      先在大草坪上搞集体活动,唱歌和做游戏。然后说好集合时间和地点,开始自由活动。他和扣成去狮虎山。路上,他说狮子和老虎其实都是猫科动物。扣成不相信,说不可能,乱发明。不是我发明的,是书上说的。他心里也没底,所以理直气壮不起来。扣成问,猫会上树,狮子老虎能上树吗?好像不能,猫没教老虎上树,猫是老虎的老师。扣成说那是童话故事,骗人的。到了狮虎山,先看说明牌子,狮子是猫科,老虎也是猫科。扣成嘿嘿冷笑,仍旧一副老卵腔调。
      豹子也是猫科,豹子会爬树。他们就去看豹子。一头豹子卧在阳光中打盹,另一头沿着铁栅栏来回走动。和养尊处优的狮子老虎不一样,狮子老虎没什么不满意的,最多无可奈何地哼哼几声,豹子就不同了,那眼里的光芒,一片冰冷,全是仇恨,看得你也浑身冰冷。他告诉扣成,豹子其实最厉害,跑得最快,抓住就咬,还撕。扣成又不相信,说不可能狠过狮子老虎,看块头大小就知道。说着,扣成翻到安全护栏里面去了。他说不可以的,你快出来。他担心有人看见会挨骂,正东张西望呢,那头豹子扑到铁栅栏上,张开大嘴吼叫起来。真是莫名其妙啊,扣成冲着豹子也张开大嘴吼叫。太快了,都没看清,豹子突然前爪探出铁栅栏,就划了一下,扣成捂着脸就倒下了。
      所有大人都抓住他盘问。
      所有同学也来问。
      怕人家爸爸妈妈再问,他没敢去扣成家。
      扣成过了一阵来了,还是他同学。他不太敢看那张脸,歪斜着,耷拉着,眼睛朝下看人,更老卵了。
      
      那次去广州,约人泡吧。座中有位海外女杰,说她自小到大美妙想法一个连一个,蘑菇似的往外冒,说假如有人专门跟在后面实现她的想法,中国早就世界第一了。点了支烟,该女杰开始恶毒攻击大陆虐杀动物,说去动物园看看好了,每个笼子上都写着可不可以吃。我想了半天,不记得看到过这种文字,哪有?哪会?直到半夜,临散场前,想起来了。我特地过去跟那女杰解释,食肉类,是动物分类,不是食物分类,是说它要吃我,不是我要吃它。
      
      五皮蛋心满意足,说不要紧,我晚上拿出来,爸爸眼睛不好,看不出的。
      他用“褪色灵”帮五皮蛋化掉算术的“2分”,再用蘸水笔蘸了红墨水写上“3”。跟老师写的总归不大像。那时是成绩单,油印的,一学期一张,拿回去自己看,哪里像现在,家长联系册,拿回去签了字还要交还给老师,再改分数就太惊险了。
      有了“褪色灵”,五皮蛋在家里就少吃几顿生活,他爸爸会说,小畜生总算开窍了,及格不错了。
      叫五皮蛋,因为有次打牌,大怪路子,六个人两副牌,最后剩他和五皮蛋,五皮蛋五张牌,他六张,五张J一张烂污泥,打不死他?啪地甩下去,他正想嚣张,五皮蛋轻轻放下五张Q,说啊哟啊哟难为情,我五皮蛋。
      是小学四年级的事了。1964年。他们刚被允许用钢笔。那时低年级只能用铅笔,学生可以在练习簿上改来改去。课堂作业的时候,就听到一片橡皮乱蹭的声音,带得课桌都轰隆轰隆响。没橡皮,橡皮没带,就腆着脸向同学借,要看关系,要看人家脸色,为橡皮的事情翻脸甚至打架的天天都有。升四年级了,大概写下去把握大点了,老师同意用钢笔了。这是个非常重大的事件,总算轮到他们在胸口贴袋上别一支钢笔了。那时怎么说的?别一支是中学生,别两支是大学生,别三支是――修钢笔的。虽然还没上中学,别支钢笔感觉老好,走在马路上老有腔调。
      其实钢笔是旧的,姐姐用下来的“英雄”。写着写着一滴墨水漏下来就化了一大块,渗了好几页。别在胸口贴袋上也有危险,那时全中国的中小学生大概左胸前都有一摊洗不清爽的墨渍。他在修钢笔的老头身边看了两个钟头,想知道钢笔是怎样修成的。老头过一会就要推他一把,说小赤佬走开,他就不走。他认为已经学会修钢笔了,开始对付那支旧“英雄”。找个搪瓷碗盛清水,把钢笔拆开,零零碎碎泡在水里。找把尖头钳,夹紧当中那条缝,再拗平翘起来的笔尖。统统洗干净,过三遍,然后仔细装起来。别说,真修得好,写起来像新的一样。姐姐抢了过去,把她那支笔尖勾纸的“民生”丢过来。他只好再修。
      后来就修到学校里去了。后来男同学求他,女同学也求他。人聪明,没办法。
      写钢笔,橡皮还是要用的,长橡皮,两头楔形,一半软一半硬,一半白一半灰,双色奶糖似的。改钢笔字要用灰色带砂子的那一半,很耐心地蹭蹭蹭,一急就会把纸蹭破。老师举起练习簿,透过纸上的破洞东张西望,大家乱笑,他说是纸头不牢,老师说好的,你去买本铁皮做的练习簿。戳刻�。
      这时候开始有卖“褪色灵”了。透明的,水一样,闻闻有点冲鼻子。听说是以前地下党发明的,后来公安局专用,再后来流到社会上投机倒把分子用起来了。人民政府想想不要烦了,一小瓶一小瓶放在文具店里卖,管你改作业还是改发票改证书改户口簿。爸爸就买了一小瓶,放在家里几个孩子用,还说用得多的孩子说明没出息。他没出息,常常用,写错了用,写得不好看也用。他还带到学校里用,带到学习小组用。涂上去,吹一吹,哈,错误没了,风凉得一塌糊涂。
      帮五皮蛋改过成绩单,只大嘴巴传出去了。考试一结束,好几个同学贼头苟脑来找他。他忙死了,又要修钢笔又要改分数。人家问他怎么不来打牌,五皮蛋说他在摆测字摊头。
      又考试。他知道五皮蛋又不及格。正想这小贼怎么不来找麻烦了,人来了。五皮蛋神秘兮兮地摸出个“非那根”瓶子,说是仙水。也透明,带点红。五皮蛋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说“褪色灵”就是泡脚气的高锰酸钾水,就去人家脚盆里灌了一瓶。灵不灵当场试验,用红墨水写了老师的名字,拿五皮蛋的脚气水涂上去,咦,名字渐渐淡了,最后没了。五皮蛋在旁边风凉啊,得意啊,一把钥匙插进胸口――开心啊。
      就有点红,高锰酸钾水的颜色加上渗开的红墨水,成绩单上红红的一摊。五皮蛋说我晚上拿出来的,爸爸眼睛不好,没看出。
      还没完。五皮蛋抓过女生的一枝圆珠笔,在自己白衬衫肚皮上划圆圈,划了一圈又一圈。他有点吃不准了,问圆珠笔也可以啊?五皮蛋说啥叫“褪色灵”?啥叫仙水?随便啥颜色一律褪脱!他解开纽扣脱下衬衫拿脚气水倒上去。他们大家等着。一直等到一瓶仙水全部倒光,等到放学,等到天黑,圆珠笔划的圆圈还是圆圈。
      五皮蛋第二天鼻青眼肿。
      
      上礼拜我讲给同事鹭鹭听,鹭鹭说高锰酸钾水褪色不能带油。我又问高锰酸钾水用过了会留下红的痕迹怎么办,鹭鹭说笨啊,用维他命水漂一漂就彻底了。哪能像印照片,显影了还要定影。我说你做犯法事情蛮老鬼的。我说我小时候认得你就好了呀。
      
      他钻进床底,找出那块藏起来的木板。厚薄正好,上面已经用铅笔画了图样,一支驳壳枪的枪身。画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枪筒应该是根铁管,所以画好就把木板藏了起来,等枪筒有了再做。什么东西都是这样,你没有,你想要,你就得老想着,想到后来,哎,它就会出现了。这不就是,下午从大球场回来,走在马路上街沿,头上当啷掉下个东西,他一愣,这不是根枪管嘛。抬头望去,有个工人骑在围墙上干活,腰里系着专用皮带,上面插满电工家什。他捡起铁管一看,长短粗细都好,简直就是专为驳壳枪准备的。他小心地问,叔叔,我可以拿走吗?叔叔低头看看,朝他一笑,不说话,挥挥手,意思是拿走吧。他觉得叔叔有点面熟,想想是《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李侠。
      那一阵子院子里可奇怪了,总有谁忽然就不出来玩了,有可能一个下午,有可能好几天,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上肯定会多了件什么东西。刀剑弹弓太一般了,做跑冰车,也就是带方向把的滑板。做各种钥匙,甚至万能钥匙。做爸爸用的凳子、折扇、啤酒扳头。做妈妈要的衣架、丫叉头、拍打棉衣棉被的大拍子。做自己玩的蟋蟀网罩、钓鱼竿、金鱼缸。神经搭错,做副手铐都有可能。天晓得啊。
      先把煤炉通条烧红,把扳机部分镂空的地方烫穿。再用钢片锯和钢丝锯,沿着图样笔划把外形锯下来。接着用刀削,用各种工具刻和锉,用粗细砂纸打磨。做一支像样的驳壳枪,哪里容易了,他至少用上了工具箱里半箱的工具。他把铁管的一头烧红了,插进枪身前端,然后拔出来,在自来水龙头下浇凉了,蘸上黄鱼胶,再用力插回去。他找到上次用一把旧刺刀换来的那小罐黑漆,打开,用漆帚厚厚地刷上一色黝黑。现在,就等它自己在窗台上晾干啦。
      少年时代,破坏的冲动过后,男孩大概都有一种制造的狂热。他有耐心,肯琢磨,做什么像什么,很多东西都是他做开头的。他不爱说,除了留着短枪长枪和各种带鞘的匕首,自己不用的,不想再玩的,就送给朋友,或者交换,他要人家的工具。然后,看人家在玩在用他做的东西,看人家有样学样,他比吃肉还要开心。
      他提着驳壳枪在黄昏中行走,假装自己是《平原游击队》的李向阳。1968年,哪怕你扛门炮在马路上晃也没什么稀奇。就连赶着马车进城的老头都举着长鞭,啪啪地抽打无辜的白马。他瞄了瞄,一枪把老头打趴下了,上去就给马卸车解套,白马感激地舔舔他手,载着他飞奔,马蹄哒哒,穿过道口和铁桥,一千里绝尘而去。一辆卡车停在路口,车厢立满戴红袖章的工人,头戴柳条安全帽,手里拿着长矛和消防斧头。他慢慢接近,突然跳上车去,一枪撂倒一个,然后逼着司机立刻开车,朝山里,朝海边,冲到哪里算哪里。
      他被自己的想像吓醒过来,那个充满了白日梦的年代啊。
      他从裤腰后边拔出枪来,拿给胖子看。胖子接过去,哇哇大叫,举着枪就冲出教室,在走廊上大喊不许动。都在动,都在打闹,谁都不理这死胖子。胖子平端驳壳枪瞄准,不料竟瞄到了走过来的教导主任龚老师头上,吓得龚老师高举双手趴到了墙上。
      胖子立马就招供了。他被叫进工宣队队部,看见胖子眼泪鼻涕涂了满脸。他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这么愚蠢,领着龚老师和班主任回家,把床底下的军火统统交了出来。龚老师马上召开全校大会,把他的那些宝贝家伙排列在前面的长桌上,由龚老师一件一件举起来展示。龚老师痛不欲生,说日你妈我是被国民党枪口对准过的,这是好玩的啊?这是要人命的的的的的!麦克风有点问题。龚老师叫同学们一个班级一个班级排队过去,仔细看看长桌上一件一件要人命的家伙。只听见长桌前一片啧啧声,个别同学还伸手摸摸,很不舍得的样子。
      他就这么出了名。以前学校里谁都不知道他,谁都从他头顶上看过去。他矮是矮了点,从人堆里挤过去都能撞上女同学的胸口,看见篮球场单双杠跳高架跳远沙坑更是逃得远远的。现在呢,从走廊这头到那头他脚不停步,大家都会让开,认识不认识的都叫他一声,拜大王的都跟他约时间要登门取经。
      
      日你妈死胖子,要让我干杯可以,先把事情给老同学们说清楚,你说你看见的,龚老师把我做的那些军火都砸了,可是那枪后来怎么又到你手里去了?胖子小眼睛眨巴眨巴,问谁说的?谁把我卖了?老头子老太婆出什么洋相?老实告诉你,有一天龚老师小儿子举着枪从桥上冲下来,我一看,就是那支驳壳枪,上去抽了他一个嘴巴,把枪夺过来了。
      一桌子哗哗乱笑。
      三十八年过去了。
      
      他们挖战壕。用铁锹,用十字镐。开始还可以,因为是在学校里的小花园,有一层黑黑的烂泥,踩一脚铁锹就插下去一半。等到要跳进去挖了,就吃力了,煤渣石头铁丝破布条都出来了。女生那边尖叫起来,说挖出了死人骨头。看不出来,猪骨头人骨头不都差不多?不要咋咋呼呼的,工宣队翟师傅说,挖到齐腰深,你们算完成任务,叫牛鬼蛇神再朝下挖。骨头越挖越多,菜包子说看看看,他捧着个骷髅头伸过来。妈辣个比拿开点,不晦气啊,呸呸呸。菜包子用手指抠骷髅头的眼窝子,说基本上是清朝的,见过小刀会跟洋枪洋炮对打。
      后来才晓得,学校地皮原来是乱坟岗,上海人叫中国坟山。
      进中学当年,珍宝岛打了起来,过了寒假就叫他们在楼前挖战壕,在教室玻璃窗上贴纸条,横一条竖一条再交叉两条。下午放学的时候,回头看看大楼,窗上都贴着白色米字,操场上挖出的土堆里一根一根死人骨头,冷风吹过来,一片战事之间的肃杀。
      挖累了,坐在连根拔起的矮冬青和黄杨上,他们想像世界大战。达瓦里希打不过我们,解放军有黄继光邱少云。可是达瓦里希有坦克。怕什么,我们有火箭筒,一打一个,轰。苏联红军有空降兵。解放军也有,我见过,端着冲锋枪跳伞。我们还有林彪,是他把莫斯科保下来的,他在苏联疗养,德国鬼子包围了莫斯科,林彪不林副主席去告诉斯大林,应该怎么样怎么样。
      他望着天空,在云和风的缝隙中填满一个个飘飘忽忽的空降兵。不能让他们落地,他们人高马大,都留着大胡子,红红的鸡巴毛一直长到胸口,吓人。最好趁他们在半空当中,神枪手一枪一个,摔下来都是死的。
      菜包子正抓着弹弓比划,天上飞过一群鸽子,他举起来啪地胡乱打出一颗石子,居然打中了。菜包子激动得快疯了,哈,看见啊,枪打飞鸟,哈哈,叫着跳着跑向鸽子掉下来的地方。
      
      战壕绕着教学楼转了一圈,挖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谁想了起来,说为什么不挖个游泳池呢?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这和要准备打仗是完全一致的,甚至是后者的先决条件。看这理由,站得比电线杆还直。于是,他们就在校门边的空地上挖开了。镐头铁锹虽然原始,可人多力量大嘛,没几天就挖出个比篮球场稍大点的坑。
      菜包子一边刨土一边哼哼,游泳池,万人坑,杀千刀的,枪毙鬼……呸呸呸,触霉头啊。这时候,已经挖得有齐腰深了。翟师傅从工厂叫来了挖掘机推土机铲车卡车,再朝下挖出深水区浅水区就不是他们的事了。天天去学校复课闹革命,看着游泳池砌了起来,比五十米乘二十米的正规游泳池小一半,二十五米乘十四米,好歹比浴室大池要大。更衣室也盖起来了,还有水泵房、救生台、救生员宿舍……稀奇的是更衣室的半圆拱顶,不用钢筋,用柳条编成骨子,说是一种新发明,好像还上过报纸,柳条代钢筋,节约闹革命。
      他那时被选拔进了市青少年游泳集训队,当然是救生员的第一人选。负责筹建的顾老师找他商量,怎么挑选救生员和其他工作人员。顾老师本来是体操运动员,后来发癫痫了,就是羊痫风,口吐白沫满地打滚的那种,只好退役下来到中学做体育老师。顾老师不会游泳,也不能下水,不问他问谁?他说这还不容易,随便报名,统一测验,游给我看看就行。测验的时候,竟有两百多个男女同学候着。他那天比较牛皮,有翟师傅和顾老师站在身后,他拿着名单让他们十个十个跳下去游五分钟,看能游几个来回。什么人都有啊,不会跳水插蜡烛的,一个大饼拍下去的,狗刨的,撅屁股的,在水面上张着大嘴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有个小子一跳下去就抽筋,用救生杆套住他拽上来的。就这副卖相,居然报名当救生员?以为淹不死就能救生?到时候谁救谁啊?
      顾老师挑了八个工作人员,检票,点眼药水,男女更衣室。他挑了六个救生员,安排三人一班,两班倒,他自己机动。六个人是蚂蚁、麻油、土匪、特务、菜包子和老把子。从今天开始集训吧,他要求每天六小时在水里,上午两小时,下午四小时。
      
      看上去救生员坐在高台上,戴着墨镜,吹着哨子,很神气的样子,其实被太阳活活暴晒,是很辛苦的。一开始蜕皮,背上肩上腿上火辣辣的,晚上觉都睡不着,大约十天后,皮长老了,才好一点。可毕竟是在阳光下工作,游泳池又吵得很,整天昏头胀脑的,下来都不想说话。
      要打点精神对付一池子冲凉玩水兼洗澡的,因为你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会发生。有在深水区抽筋的,有被人家撞晕的,有呛了一口就以为遭遇灭顶之灾的,有在浅水区走着走着滑进深水区的,有不会游泳碰倒滑倒的……什么事都有,每天都有。
      他们自己才十五六岁。
      救生组要负责轮班做水,就是处理水质,性质和方法和在家里清洁鱼缸差不多。每天一大早,先把抽吸管放下去,橡皮管头上是个带棕刷的铸铁盘,让它贴在池底,两个人,一个在池这边,一个在池那边,从浅水开始,用麻绳来回拉,一点点拉到深水那头。再从深水开始,把一根连接过的毛竹放下去,长度和泳池宽度一样,两个人拽着并排走,走到浅水那头,漂浮着的落叶和灰尘就集中了,用网兜捞干净。因为抽吸了一部分,池水下去大约一虎口,要打开水泵补水。然后,又从浅水开始,把一个箩筐放下去,筐里一大半是明矾,加两铲子硫酸铜的蓝色粉末。要刚好没到筐边,周围有卡车内胎托着,两个人在泳池两边来回拉,慢慢往深水移动。明矾净水,硫酸铜杀菌和着色。自来水放一池子并不是透明的,像淡的酱油汤,要做过以后才会一片蔚蓝,令人联想大海和鲸鱼的眼睛。
      这工作累人,却不乏诗意。
      救生组还是治安组,负责打击游泳池里出没的流氓阿飞。女的穿游泳衣,露得多嘛,难免有人想入非非要占点便宜揩点油。这样的男人一般比他们大,高一两届或者社会上混的。这种人爱好潜泳,在浅水区潜泳,爱好朝女生聚集的那半边潜,在腿和腿之间鱼似的绕来绕去。你要假装没注意,因为他也在观察你,看是否被你盯上了。看这小子,好像按捺不住了,一头扎下去,在水下不老实起来,因为你看到女生堆里有些小骚动,有人在骂,有人逃上岸来。没关系,继续不动声色,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等时间到了打铃清场,你关照女更衣室的同学找那几个被欺负的求证,再过去很亲热地搂住那老兄的肩膀,请他跟你走,去救生员宿舍,或者干脆带去校园,暑假,球场空无一人。开始他很冤枉,接着很害怕,然后就很买账了。等他鼻青眼肿回过神来,你已经把笔墨纸张预备好了。他要写一张保证书,大字报样式,内容大致如下――
      我叫张三,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在游泳池里进行了流氓阿飞活动,对正在游泳的女青年不三不四动手动脚。经过治安组的帮助教育,我认识到自己是中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毒害,我的行为是非常可耻的,现作出深刻检讨,并保证以后不再犯同样错误。张三1969年几月几日
      保证书贴在游泳池大门口。有时候那里会并排贴着好几张。
      不写是不可能的。不把他屎打出来?
      顾老师说不要打头打脸,难看,你把他鸡巴踢肿起来谁也看不见。
      顾老师让他们回家不要一个人走,记住,你们在外面都有仇人。
      他有一次晚了,一个人走过中兴路。在邮局旁边的弄堂口,四个家伙扔了烟头围上来,他还没反应,脸上就挨了一拳,撒腿就逃,背后一把炉勾子又砸下来,裤子撕开了,屁股上拉了很长一道。
      他们在中兴路邮局附近连续扫荡了三个晚上,见不顺眼的就打,直到这年龄上下的没人敢出来。
      顾老师叫他合仆下来,给他涂药换纱布,说你要打人家,就要准备被人家打。
      屁股上倒没留下疤痕,鼻梁却从此歪了一点,仔细看是看得出来的。
      
      吃过早点,小朋友就来了。更衣室传出一阵阵嗡嗡的吵嚷。没多久男孩女孩就噼里啪啦冲了出来,霎时间站满了泳池四周。他现在还能看见阳光下他们穿着泳裤泳衣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样子,噢,我的天,我真是老了。他们都是附近小学的,轮流来上游泳课。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带他们做准备活动,而他们面对蔚蓝的池水,好像已经迫不及待了。
      接下来就是他的事了。如果他们是第一堂游泳课,他会先让他们克服对水的惧怕……不吹牛,三堂课,他就能让一个不会水的小朋友从这头游到那头。不不,任你男女老少,他教你三次,都能让你学会游泳。当然,刚学会,不怎么好看就是了。可以去问问闸北偏北一带会游泳的“60后”,是谁教会他们游泳的。可以去问问龙华水上运动俱乐部的老职工,知不知道有个胆大拆天的小黑皮,教了小朋友十来趟,就敢带他们来横渡黄浦江。
      那天下午,他从江湾集训队回来,在宿舍换上救生员平脚裤,里面衬三角裤的那种,趿拉着夹脚拖鞋走出去。站在蚂蚁的救生台下,他问这场是谁的。蚂蚁说是铁二的。上铁二小。人好像特别多,一片水花,一片喧闹。蚂蚁戴着镀水银的墨镜,刚流行,外面看就是两面小镜子,救生组一人发了一副,他嫌妖气,从来不戴。他想提醒蚂蚁当心点,学生多,一低头看见水下有个人影,趴着不动。他叫了一声就跳下去了,蚂蚁哗啦也跟下水。抓住手脚,拉出水面,托上池沿。顾老师奔了过来,一面喊清场,一面叫围着看的小朋友散开。他用手指拉出那小弟弟的舌头,把他横在腿上控水。水从嘴角流出不少,可人还是一动不动。他给小弟弟做人工呼吸。做口对口呼吸。一点反应都没有。后来就是抱着小弟弟朝外跑,对面是闸北中心医院的后门,穿过太平间,穿过护校,就看见医院大楼了。他抱着小弟弟跑,真的,什么念头都没有,就知道希望一点点没了,因为抱着的身体湿漉漉地一点点僵硬了。
      小弟弟是第一次游泳,跟妈妈吵闹了很久,妈妈只好去给他买了游泳裤。这是他们后来知道的。当时可能是从浅水区扒着水槽移过来,手一松掉下去的。可能是带着他在浅水区走的同学转身自己玩去了,他一脚滑进了深水区。可能是坐在边上,哪个同学开玩笑推下去的。可能……说可能还有什么用?小弟弟穿着新游泳裤溺水死了,死在他们亲手挖出的比浴室大池大点的狗屁游泳池里。
      
      那是我第一次直接接触死人,一个小弟弟,我抱着他的身体,他湿漉漉地一点点僵硬了。
      我再没去过学校的游泳池。这工作累人,而且一点意思也没有。噢,去过一次,开学以后去拿我自己的东西。顾老师说事情过也过去了,没关系的,你告诉我,就在脚下,蚂蚁怎么会没看见?我说我不知道,就走了。顾老师不会相信的。我也不相信。
      那天下午,在我跟他搭话前,蚂蚁在打瞌睡。
      
      中午,还在涨潮,他和同学来到新闸桥上。学农回来以后,又到工厂学工,他们在苏州河边的一家拉丝厂,每天和师傅们一起,把盘成一圈圈的圆钢,穿过模具孔,开动卷扬机生拉硬拽,把“盘圆”分几次拉细。工厂发给饭菜票,供应一客午饭,此外就没什么报酬了。午饭一小时,他们十分钟就吃完了,师傅们要眯一会儿,他们可以出去沿河闲逛。
      水位已经很高了,河水浑黄地贴近上来。一条水泥驳子卡在桥下,闷船了,几个船工手忙脚乱。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等着驳子被潮水和铁桥挤个粉碎。
      太阳很好,桥上也没风。蒋光问他,你不是冬泳过嘛,敢在苏州河里冬泳吗?他把棉袄裹裹紧,说我没什么敢不敢的,说跳就跳,你们呢,有种一起下去?他们三个互相看看,被这念头挑唆得鼻子嘴巴呼呼冒热气。蒋光问游到哪里算,他说就从新闸桥这里游到西藏路桥,一个湾子,大约一站路。他看他们还有一点犹豫,不再说了,把棉袄和衣裤很快脱掉,爬上铁栏杆,直接从桥当中跳了下去。
      冷,绝对冷,从水里冒出水面,冷得太阳穴一阵阵疼痛。他看见桥堍围着一堆人,蒋光他们不敢跟着跳,跑到桥下,想从岸边泊着的木船上爬下水。女同学看见跑来了,帮忙抱起他们脱下的衣服。他们咋咋呼呼的,招来很多人看。有一个没种的,不说是谁了吧,脚一碰到水,触电一样缩回去,哇哇地逃上岸了。他在河中招招手,让下水的两个游过来,关照他们头不要埋进水里,跟着他,稳稳地划和蹬,一下一下的。
      
      冬泳的感觉回来了。已经中断了一年。夏天一起在游泳池工作的同学,加上一起玩石锁的,加上红团几个干部,三四十个人呢,排着队从学校出发去冬泳池。十月中旬开始,不到一个月,人减了一半,一进十二月,只剩玩石锁的他、鸿喜、斯祥和柏寿了。开始游半小时,后来减到一刻钟,再减到十分钟,最冷的天气只能游五分钟。一次在冬泳池门口,碰到69届的一个平时很嚣张的家伙,疤瘌,说陪你们进去玩玩。玩玩就玩玩,十个来回。才三个来回,疤瘌就不行了,冻得叫也叫不出,被救生员拖了上去。
      他们在学校里不跟人家搭话,板着脸走进校门,走过走廊,走到教室。这四个人太扎眼了,谁都知道他们是玩石锁和练冬泳的。疤瘌看见他们就嚣张不起来了,对人家说不要不买账,你们去试试看。
      他们也有买账的人,是冬泳池里碰到的一个女生。她跳下去也不怎么游,浮着泡着,不过每次在水里待的时间都比他们长。他们上来后穿好衣服喝姜茶,牙齿咯咯响得旁边都能听见。那女生出来,好像洗了把热水澡,白是白,红是红,脸颊和嘴唇鲜艳得让人想上去亲一口。噢不,他好像又看见了,她走过他们身边,湿漉漉的长发一甩,几粒水珠冰凉地溅到他脸上。每次去,他们都会忍不住在池里找她,哪次没看见,就担心她也受不了了,以后再也不出现了。她差不多成了他们拚死坚持的动力了。
      最冷的时候,冬泳池岸上的积水都结成了冰,水面上也有一些碎冰漂浮着。一天,他刚爬上来,正要窜进更衣室,忽然看见那女生在水里歪歪扭扭出问题了,连忙又跳了下去。他们七手八脚把她托上来,先横放在他背上控水,再裹上棉大衣,把她交给工作人员。听说当时就送医院抢救了。听说她本来就有肺炎,不该冬泳的。长一知识,脸上红红的,不一定健康,很可能有肺炎。他不明白,那她每次在水里待的时间那么长干什么。鸿喜说了一句歇后语,癞蛤蟆垫台脚――硬撑。
      
      三个人,头举在水面上,在苏州河水里拚命地游动。
      两岸胸墙上露出好多人头,都是看热闹的。近千米吧,平潮时分,没什么顺流逆流的,他也没觉得有多长,游了有多久。穿过乌镇路桥,拐过弯去,就看到西藏路桥了。他们渐渐游近河边,在桥堍四行仓库这个地方,找了个铁梯上岸。桥上岸边,人们居然叫好,还鼓起掌来。三个人心急慌忙擦了擦身,穿上衣服,溜回拉丝厂。
      下午,班主任来工厂,不知道谁告的密,又穿帮了。班主任把他从车间里叫出去,说没想到你个人主义发展到这种程度。不是个人,我们几个。你还犟,你是冬泳锻炼过的,你想没想过同学的死活?不是都活着没死嘛。万一呢?
      就这个人主义和万一,害他用毛笔写检讨,大字报贴回学校去了。
      
      多年以后,他又游过一次。也是冬天,冻得耳朵生疼。就是在很多人纷纷回忆的80年代,他实在忍无可忍,又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就从外白渡桥跳了下去。上午,涨潮,顺着潮水游进去。水面油腻,弥漫着一股腥臭,他仰起脸来游动。不时有杂物擦过他脖子,有的干脆撞在他胸口和肚子上。他不担心人家以为是精神病人在发作,发神经就发神经,这年头谁正常了?他也不想发表什么言论,除了被拿去当作证据,言论不过是病房和囚笼里的喊叫,什么时候换来过真正的改善?他谁都没告诉,就叫了她,不是要做什么见证,而是替他拿毛巾和衣服。此刻,她正追着水里的他,气喘吁吁地在岸上奔跑,白色的围巾旗帜似的飘扬在冷风中。
      头上,铁桥和混凝土桥迎上来又滑了过去。左边右边,黏附着污垢的大小船壳飞快地向后撤退。
      冷,绝对冷,冷得太阳穴一阵阵疼痛。不过心里很清楚,你冻不死,也淹不死,这河譬如你没文化的长辈,关键时给你一点教训,平日里由你发泄。它教会你很多,教会你忍受,教会你低下,在白眼和唾沫中,教会你苟延残喘,教会你哪怕被当作下水道也要厚着脸皮地活着。它用脏水抹你一脸,让人看不出你刚刚哭过,它在洗去你的屈辱,用混合着淘米水、洗衣粉、尿液、大肠杆菌、化肥和工业毒素的黏稠的流水。它让你知道不远处的五光十色狗屁不是,那些趾高气扬和丧魂落魄狗屎不如。不要一转身就看不起它,不要拿时间当桥梁一次次跨过去又假装没看见底下的它。潮涨潮落,一天两次,流进来黄了,流出去黑了,你的河,你的长辈。让他们咒骂好了,他们咬牙切齿,它让他们头疼了,它让他们难堪。有本事掐死它!有本事填埋它!有本事把岸上那些工厂、码头、垃圾站和破烂弄堂挥挥手掸掉!有本事把两岸活着的鸡和狗和人统统抓起来杀掉!做不到,他们只好让它难看地流过白天和黑夜,做不到,他们只好做梦,一条黑黄斑斓的长蛇污秽地爬过他们精心制作的灿烂梦想。
      他们追赶他。巡逻船追到四川路桥就被挡住,水涨高了,钻不过来。另一头又派了条船,迎面狙击他,怎么可能比水里的他还灵活,稍潜一下就躲开了。船掉过头,执法者举起带铁钩的竹篙打下来,打,有种朝身上打,打中了你们就是当众杀人。岸上人已经很多了,轰轰地叫喊起来,不许他们行凶。到新闸桥,巡逻船又被挡住了,人们欢呼起来。
      后来这一段,他几乎是心情愉快地游着。身体已经麻木了,脑子却十分清醒。想向岸上的人们挥手感谢,可惜手抬不起来。到造币厂桥,必须上去了,前面那个湾子是不能游进去的。不是初一和十五,涨潮冲不上去,退潮也带不走,臭倒无所谓,毒性太大,他要敢游进去,非被熏昏在水里不可。
      她和热心又热情的人们在岸上等他。执法者的车子呜呜叫着也在等他。一爬上去,人们就围了上来,挡住哇啦哇啦的执法者们。他笨手笨脚套上衣裤,穿好鞋子,她给他裹上围巾,只来得及向大家拱拱手,就被好多手推到河边迷宫似的弄堂里去了。
      她边哭边说,没用的没用的。
      嘴都冻僵了,他牙齿在说,让他们去死。
      
      �戳刻,沪语,促狭意。

    推荐访问:映照 河水 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