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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明星】启明星的寓意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2 04:37:27 点击:

      扎西措,女,笔名,阿兰,藏族。1999年在《草地杂志》发表第一篇小说《摇曳的格桑花》,并成为阿坝州作家协会会员。后于《阿坝报》、《草地杂志》、《羌族文学》、《四川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游记等作品。
      
      
      一
      
      雪,肆意漫卷了半个多月,原本就冷清的村寨在风雪的蹂躏中显得萧瑟而又冷寂。
      眼看着新年也渐渐地逼近了,就在善良的村民们不得不诅咒这个诡异的雪天时,老天却适时地于一个夜半时分突然放晴了!于是,小小的村寨又飞扬起久违的笑声。年轻的丈夫们纷纷开出自家的小四轮,装上婆娘娃儿,兴高采烈地涌去县城,购置年货……
      大年三十这天,太阳尚在东方的云端徘徊,旦真老人家新修的小砖房里便冒起了夹杂着松脂气味的缕缕青烟。旦真的儿子泽夺匆匆地吃了碗糌粑后,就抄起家伙到后院的柴垛旁,把那只用三百斤青稞换来的肥羊给宰了。
      仅一顿饭的工夫,泽夺已经在那张冒着热气的羊皮上灌好了最后一截肉肠。他把一大盆切割好的手抓羊肉交给了正在打扫院子的媳妇尚么,叫她拿回屋里,等大铝锅里飘出作料的香气时就放进去煮了。
      泽夺高声地念了几句“嘛呢”,利索地收拾了地上的脏物,然后带上弯刀,到附近的林子里砍初一早上煨桑用的柏香去了。
      旦真老人今天也破例起了个早。当东方刚吐一丝鱼肚白,他就已经坐在床上念“卓玛经”了。尽管后半夜的失眠使他感到身子异常沉重,可一想到今天是大年三十,旦真老人的心里依然涌动着一丝类似于孩子般的淡淡喜悦!
      “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啊!” 旦真老人推开窗子,深深地吸了一口迎面扑来的新鲜空气。他非常珍视这个差点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新年,当阳光温柔地洒向威武的贡达神山时,旦真老人几乎怀着一种神圣的心情换上了一套全新的藏装。用深棕色面料缝制的藏袍和白绸上衣很令他满意。他甚至对着墙上的那面破镜子仔细地洗了把脸。但是,旦真老人没有穿儿子托人从县城买回来的皮鞋,他一生都没有穿过皮鞋,他认为那是非同一般的奢侈品。
      旦真老人有些伤感地打开放在床脚的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双做工非常地道的牛皮藏靴。那是他的好朋友彭措在病中为他赶制出来的。鞋子送到家的当晚,老哥俩喝了盅青稞酒后就分手了。谁知不到一个月,彭措竟去了!因为怕睹物伤神,旦真老人一直就把它锁在木箱子里。
      “应该早点去寺院,为已故的老友多念一些经啊!” 旦真老人拄着拐杖,当他走到神龛下准备做旧年的最后一次祷告时,他的心中产生了很深的内疚。
      旦真老人慢慢地走到院子里,他看见太阳像一只艳光四射的水晶盘子正温柔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哦,供求松布切!是仁慈的佛赐予人们这样一个灿烂而又祥和的新年呀!” 旦真老人合掌念佛。他仰头对着倾洒而来的阳光,轻轻地揉着浮肿的双眼。
      “卓尕,放下你手中的背篼,把喂牲口的事交给儿媳妇,叫毛吉去斗扎家把毛驴牵回来。你回屋准备一些茶叶和各种供品。哦,记住曲美(酥油灯)要用干净的白布包好。我们去趟吉巴寺院。” 旦真老人从指缝间看着一阵冷风包裹着颤巍巍的老妻子从门缝里挪进来,他知道自己的突然决定会使刚转经回来的老妻和正在准备早茶的儿媳妇有多么吃惊。他可是刚与死神握过手,连吃饭穿衣都倍觉吃力的老人。旦真老人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过多的争执上。他挥了挥手中的拐棍,制止了老妻和儿媳欲脱口的劝阻。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在阳光下泛着红光!
      
      二
      
      吉巴寺院就在村寨对面的尼琼山脚下,与村寨隔着一道很深的沟壑,路虽不远,但对于即使是骑着毛驴的旦真老人来说,还是需要费点时间和精力的。
      “你这个比老树疙瘩还固执的老头,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好好地享受这个难得的暖阳?佛会用无边的法力把你的心意送到彭措那里的。好不容易才见病势有些缓和,你就开始作践起来!” 旦真老人对老妻的唠叨始终保持着宽厚的微笑。他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去寺院不单单是给老朋友念念经。
      他惬意地骑在驴背上,闭着眼睛专注地聆听风儿轻轻拂过耳际的“丝丝”声,胯下的小毛驴卖力地踏着碎步,一路飞扬起薄烟似的尘土。
      旦真老人非常钟爱小毛驴忠厚善良和任劳任怨的精神。他极少骑马,倒不是因为他初试骑马时差点被摔成瘸子。他认为马的性情显露出太多的野性与骄横。马,总是令他联想到战争。
      “在前面的甲仓树下歇一会儿吧。”旦真老人收回游荡的心思,他听到牵着驴子的老妻发出了破风箱一般的喘气声,他暗暗地责怪自己的疏忽。
      旦真老人用拐杖支撑着身子下了驴背。他让老妻先去寻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自己把毛驴牵过去拴在一棵红柳上。
      太阳慢慢地升高了。远处的树林、高山以及田野里那些尚未化尽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白光!空气中弥漫着炸油馍和煮肉的香味。人们在忙着准备新年的美食哩!
      “索性就在这儿打个尖儿吧,老头子!饿着肚皮的感觉远没有站在山顶哼哼情歌那么轻松!” 老妻卓尕似乎也因为这个美好的晴天而开怀了许多。她确信老头子的身子还经得住这场走动后,就放心地抹了把鼻涕。“唯一缺憾的是,这冬天的阳光虽好,四周却没有一丝生机。不过这些天,我总是感觉到春天就在不远的尼琼山背后。”
      “是啊,迎春花可能在地皮下,有些不太安分了。” 旦真老人坐在老妻甩过来的藏袍袖子上,“要知道,这可是旧年的最后一天呢!” 他有些心酸地看着老妻黑瘦的面孔,她看起来是那么苍老、疲累,就像是随意扔在路边的一只破口袋。有许多个被病痛和失眠煎熬的夜晚,旦真老人总要摸摸睡在对面的老妻,生怕她的灵魂随时游离了那具没有多少活力的躯壳。
      “在我的家乡,大年三十亲人们会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大家要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才睡觉呢!”旦真老人用一种遥远的语气说。“你们那儿睡觉的时间恰好是这里祭奠神山的时候。” 老妻用满是皱纹的手从皮褡裢里取出一块新鲜奶酪。她掰了一小块递给旦真老人,“可怜的尚么知道你的倔脾气,只好装上一大堆的干粮以解途中的饥乏。儿媳妇孝顺着呢!你却总是说她说话的声音永远那么含混而又低弱,像冬季里绝望的苍蝇。”
      旦真老人侧着身子帮着取出肉和香肠,摆在撕开的塑料口袋上。
      “我原想等春天里草儿茂盛了,就和彭措到这儿来烧个茶。寨子里的老伙计们走得差不多了,除了瘫在床上的用足,就剩我俩了。谁会料到他却抢先去了!他怎么就没有挨过这个春节呢?”旦真老人拿起一小块羊肉,他看着头顶的蓝天,深深地叹息。
       “没听说老人是点在风口的酥油灯吗?没准什么时候就灭了。好在仁慈的供求松布把你从阎王爷的门槛上拽了回来,我们才能迎来这个宁静的新年呀!” 老妻向着寺院的方向,轻轻地磕了个头。
      旦真老人不再说什么,他的心绪有些低沉起来。他勾着头,从藏袍怀里掏出一瓶“五粮春” ,这是开春时从县里专程下来调查流落红军生活的一位女记者送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喝。
      “彭措一生嗜酒如命,却没有尝过一口好酒!” 旦真老人小心地拧开瓶盖。他乘老妻回头看树丛中骤然飞起的几只麻雀时仰头舒畅地喝了一大口酒。但他就只喝了那一口,就把剩余的酒全部洒向坚硬的土壤里。这是他敬给老朋友彭措的“过年酒”。“可怜的老家伙,他的灵魂已经在缥缈的天国里游荡着!或许在孤独地寻找遥远的故土!”旦真老人喃喃地自语着。
      “原来搞合作社那会儿,虽说地里的粮食填不饱全家人的肚皮,可也是有些热闹。” 老妻见旦真老人的神色有点怪异,她怕彭措的阴影破坏了老头子的心情,就努力地寻找话题。
      “是哦。我记得胡豆地里除草那阵子,人们穿着鲜亮的衣服,比开着的胡豆花还热闹!山歌、笑声仿佛要挤破老天的肚皮。更有意思的是大家围着石头灶上的大铁锅旁喝茶!那亲密劲呀!唉,如今,这天地也寂寞了许多,”旦真老人又是深深地叹息。
      老妻取下头上的围巾,让旦真老人擦干净手上的油渍,自己也扯起围巾的一角揩了嘴巴。“我一直不明白你一辈子都没怎么骑马,是因为你当初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时骑着毛驴来的缘故吗?”
      “我想有一半是那个原因吧。到你们家上门时骑过来的那头毛驴是仓吉活佛赐给我的。它全身长着深棕色的毛,却有一对雪白的蹄子。对对,那蹄子就像阿旺家丫头脚上的白色高跟鞋。跑起来‘得得得’很有趣!”旦真老人的神色向往而又专注,他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做上门女婿是他流落藏地五年后的事。他十三岁就参加了革命的队伍,一路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他虽然年纪小、个头矮,但他始终记着父母的话:这是一支为穷人打天下的革命队伍。在那个战火弥漫的艰苦年代,作为一名童子军,只能协助炊事班、卫生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但是他的机智、勇敢和超越年龄的成熟赢得了战友们的赞赏。大家都叫他“小世希” ,说他的名字预示着革命的胜利和希望。特别是担架队那个满脸胡子的罗铭大叔,更是把他当亲人对待,处处照顾着他。然而,罗铭大叔在挺过雪山草地的严峻考验后,却不幸染上藏区流行的一种疾病,最终在一处荒无人烟的草海边掉了队,生死不明。
      应该说,在旦真老人的生命里,继父母之后,罗铭大叔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了。那时候,队伍马不停蹄地前进,随时有人从身边倒下去。革命是那样艰苦和残酷。他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草原,他的心里充满了战争的阴影……
      “唉,有什么资格为自己伤心呢?我是一名幸存者,即便历经沧桑!” 旦真老人不住地摇着头。他想到了无数为革命献身的战友们。他能够活下来并且亲眼看到革命胜利和祖国繁荣兴旺,怎能不说是幸运的?
      “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给救了你的黑衣道士念经 祈福!他是否老死在那座空寂的大山里?” 老妻含混的声音又从她那没牙的嘴里漏了出来。
      “最近,我也老是在梦中见到他。他还是那么高大!”旦真老人喝了一口茶杯里的热茶,他有些特别地看着老妻那张无法辨别感情色彩的黑脸,他们大概有二十年没有提过这样的话题吧!
      “我有些惊讶的是,刚才你出门前拔掉唯一的一颗门牙后说话居然不漏气!而且还能吞下大块的肥羊肉。我无法体会没有经过咀嚼的食物落到肚子里是什么感觉?” 旦真老人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认为老妻提议过的这个野餐真是有着意想不到的情趣!
      “我倒更多地认为,你的那双小眼睛能否容得下甲仓树上最小的一片树叶?如果可能,我会用根小棒替你撑开永远像是醉着的红眼皮,以便你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 老妻见旦真老人开了心,也忙跟着凑趣。
      “哦,可怜的小侏儒!” 旦真老人微笑着让老妻用茶杯暖暖手背,“你知道,黑衣道士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若不是他,还能有一个永远像是醉着的小眼老头,在冬日的暖阳下坐在田埂上不厌其烦地给你讲故事吗?” 旦真老人把目光从老妻盛满笑意的皱纹间移开。他不无感慨地说“黑衣道士的眼神很凶,看上去更像一个屠夫,若不是那身道士的装束!但他很善待我……”
      那是一九三五年的秋天,由毛主席率领的红军翻过雪山,走出草地,越过一道山梁来到风景秀丽的巴西境内。那时,地里的庄稼尚未熟透。当地的百姓听说“甲玛”(汉兵)来了,纷纷躲进深山。部队在当地停留了一段时间。许多年以后,旦真老人才知道,毛主席就是在那里,召开了著名的“巴西会议”,以英明果断的决策改变了中国革命的命运,实现了长征的伟大胜利。他永远记得毛主席高大伟岸的形象。“文革”期间,由于他说了“毛主席脸膛红红的,很像咱村的巴坚。个子比泽登还高大” ,公社的“积极分子”们可没少找他的麻烦。不仅给他扣上“阴谋破坏领袖形象”的帽子,还把他发配到气候恶劣的牧区同一名“四类分子”放了三年的羊。而巴坚和泽登也被赶到大队学习班,接受了长达一年的“批评教育” 。
      “昨晚,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老妻总是在旦真老人陷入回忆时又突然爆响另一个话题。她不停地咂巴着没牙的瘪嘴,像是要显示没牙说出来的话一点都不影响别人的听觉效果。旦真老人用眼睛丈量着老妻矮小的身子,他想起自己的前妻第一次把侏儒妹妹带回家中的情景。他从未见过那么矮小的人。他几乎就是母亲故事中那个活泼、机灵又好使坏的“侏儒公主” 。妻子告诉他,妹妹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想到妻子死后,按当地的风俗,“侏儒妹妹”理所当然成了这个家传承香火的人选,和旦真老人生活了一辈子。不幸的是,他们生下来的第一个儿子也受到母亲遗传基因的影响,成了名副其实的“侏儒” ,并且只活了二十八岁!
      “我梦见你穿着新衣服,头上戴着你常说的红军帽。你和大姐手牵着手,飞快地跑到天边,我哭着追你们,大姐却笑着抛下身上的红腰带,说你们找到了一个新家!” 老妻说着梦境的时候,凹陷的眼睛里,满是泪光!
      旦真老人“咳”地吐了口痰,他没有再看老妻暗淡的眼睛。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心中的某个地方。旦真老人感觉到有一种冰凉的东西在后背蠕动。
      最近,他也老是梦见一些故人,他们赤裸着身子,凄婉地游荡在空旷的野地里……
      老妻吸了吸鼻子,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串黑色的念珠,开始念经。旦真老人努力地抑制住心中的酸楚。哎!前妻,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啊!老天似乎把所有女人的优点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了。她美丽、贤惠、勤劳、聪明,还有一副百灵鸟一样的金嗓子!旦真老人是那么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是她用一个女人的温情,抚平了他心中的伤痛。然而,那条发狂的野狗,为什么窜到寨子里偏偏咬了她!致使一个美丽绝伦的女人最后疯狂而死!旦真老人恨透了所有的狗,他一生都没有养过狗这样的畜生!
      “如果可能,我早就替大姐去了!她对我们家是那么重要!” 老妻抬眼时发现了旦真老人满是伤痛的表情,正后悔不该提起伤心的往事。她有些慌张地看见拴在树旁的毛驴不耐烦地甩着尾巴,就赶忙转移话题:“毛驴真的是一种温顺的动物!黑衣道长怎么会在那么陡峭的山崖上养一头驴?那几乎全无作用!”
      “他告诉我,那头毛驴是同他一起来深山修行的朋友骑来的。朋友因不堪忍受与世隔绝的寂寞生活,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半走火入魔,纵身跳下了山崖……”
      这时,横在田野中间的小路上,开始有了陆陆续续去寺院朝拜的人群。他们背着崭新的褡裢,愉快地谈论着新年的种种安排。他们用灿烂的微笑向两位老人表达着心中的问候。然而,旦真老人此刻的心思早已越过无边的天幕,飞回那个遥远的岁月……
      在巴西地区停留了一段时间后,队伍又突然向北开拔。在连续行军数天后的一个子夜,他们来到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为了减轻队伍的损失,上面传令,就地扎营休息半宿。当时的“小世希”因吃了生野菜,正闹肚子。加之连日行军,已是筋疲力尽。他什么都没吃就倒头睡在一棵古松旁。等他被一阵刺骨的冷风吹醒时,发现森林中悄无声息。除了几点未灭尽的火星,什么都没有!
      “多么寒冷的一个清晨啊!” 旦真老人拢紧了藏袍的领子,他好像又一次感觉到森林中那股阴森的气息向自己逼来。
      当时,绝望使“小世希”忘记了恐惧。他甩开不知是谁好意盖在自己身上的破毛毯,拼命地在森林中狂奔起来。树枝和荆棘冲破了脸和身上的皮肉都不觉得痛。他不敢喊叫,因为部队的行踪是严密的,大家必须遵守铁的纪律!
      “我怎么都跑不出那片大森林啊!我只看见满天的星星在树枝间眨着眼睛!” 旦真老人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因为这个可怕的回忆而急促起来。
      “哦呵呵,神母卓玛拉!那么阴森的林子里会有多少野兽和魔鬼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孤零零的,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老妻象征性地往旦真老人这边挪了一下身子,她张扬起脸上的每一根皱纹,然后用一种沧桑的眼光表示着心中的关切。她曾不止一次地听自己的老头子说起那段经历,而每一次她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恐怖感觉。她记得旦真老人说过,由于过度紧张和疲劳,他又一次昏倒在树林里,直到林中的小鸟开始在树丛中欢鸣,他才苏醒过来。而他的浑身上下被露水湿透,衣服烂得没法穿,鞋子也跑丢了一只。
      “阳光激起了我求生的欲望。”旦真老人感伤地望着寨子背后曾经是一片秀林后来毁于一场大火的光秃秃山脊。
      “我用一根藤条把衣服捆在腰间,然后朝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走,渐渐地,我发现参天古植物开始稀少起来,光线也比先前亮了许多。终于,我听到远处有大河奔流的声音。”
      “我又开始没命地奔跑起来!然而令我又一次失望的是,出现在我前面的那条河水还真够大的。我没有把握能否趟过去。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清楚地看到对面山上有一条小路,所以横下心来……”
      “可你还没走到河中间就被急流的河水卷走了!”老妻见旦真老人的神色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她怕过多的叙述会影响老头子的身体,于是就急急地抢过话头。“那条河并不比泽列河浅多少,亏了那块巨石呀!供秋仁布切!”
      旦真老人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虽然过去了,似乎也淡然了,可是当他面对自己的妻子,再一次提起往事时,他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直到现在我都回忆不起自己是怎样攀住了河中间的那块巨石。恍惚中我看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巨人,从对面的树丛中钻了出来。他犹豫着看了我几秒钟,然后衣服都没脱就走过来,像提一只落水的小狗一样把我提回了他的住处。”
      旦真老人喝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嘴唇,又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颊。他永远无法忘记,黑衣道士把他扔在茅草屋里,丢了两个黑乎乎的烧土豆后,就一直坐在外面磨刀子。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自己碰上了食人肉的道士,不出几分钟,那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将在他的脖子上划下致命的血印。他索性就吃了个饱,死后总不能做个饿鬼吧?太阳偏西的时候,黑衣道士提着刀走回屋里。他阴晴不定的眼神在“小世希”尚未干透的破衣服上扫荡着。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把头伸了过去。突然,我听到一阵比夜猫子还要难听的笑声在头顶炸开,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黑衣人狂笑了一阵,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他滑稽地做着念经、打坐、升天的动作。我猜他大概在说自己是跑到深山修行,希望成仙的出家人。但他留着极长的头发,几乎及至脚跟。” 旦真老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好像要强调头发的长度。“第一次听你说起他,我还怀疑他是九头怪变的假道士。从没听说有留长发的和尚。” 老妻稀里呼噜地又抹了把鼻涕,接着熟练地往撩起的藏袍下摆上擦了擦手指。
      旦真老人尝了点肉肠,他觉得浮在村寨上空的那层青烟很像黑衣道士居住的山谷中的晨雾。
      “黑衣道士严肃地看了我一会儿,便走到床边,从柳条编织的床垫下抽出一把刀鞘,‘啪’的一声将刀插进去。又微笑着塞到我手里,然后示意我跟他上山。等到我明白他带我上山不过是为了看看那儿的风景时,已经是临近黄昏的时候。我们大眼对小眼地坐在树根上,什么也没办法交谈。但是我们一起生活了三个多月。”
      旦真老人记得黑衣道士在自己的房屋背后开了块地,种植了一些大豆和麦子。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冬天的时候,有一支驮队经过那里,黑衣道士便请求他们把他带出去。走的那天,他为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裹,一直目送着他和小毛驴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原来,那支驮队是旺杰头人家专门运送布匹和盐巴的马帮。他们把“小世希”介绍给当地最有名望的仓吉活佛的大管家,请求收留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可怜的“甲如”(汉族男孩)。善良的大管家见“甲如”身虚体弱,神情恍惚,便生了怜悯之情。他飞快地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嘴里“啧啧啧”地惊叹着。他喊了一个仆人模样的中年妇女,叫她领走了忐忑不安的孩子,要他以后就跟着她学学放牧。旦真老人低着头看着茶杯里浮起的一片叶子,把它轻轻地拈起来甩在地上。那个女人多像自己的母亲啊!是她用一颗母亲的心让他学会了藏区的生活,并且给了他一个吉祥的藏名:旦真。他一直喊她“泽吉阿妈” 。
      “多为那些善良的人念经吧!等一会儿到了寺院一定记着为她祈祷。” 老妻见旦真老人不再有吃东西的意思,就收拾了前面的食物放回褡裢。“我看日头也渐高了。我听着寺院里有了散朝的钟声,大活佛要给人们摸顶呢!我看你今日气色竟也好了许多。正后悔早上差点阻止你出门。其实,出来透透气是真对了。自打你生病,我就没指望你有亲自去寺院磕头的日子!”
      旦真老人赞同地笑了笑:“有好几年圈在家里了,生活缩小在方寸之地。我看着这四周的高山树林,就是有股子亲密劲!唉,人老了,看什么都动情!”
      “虽说不是第一次听你的故事,可心中着实增添了一些新的伤情。人的命运真是扑朔迷离。那年好不容易有了你家人的消息,后来怎么就断了?全家人愧疚着呢!不过,儿子倒也尽力了!”老妻把拐棍递给旦真老人,颤巍巍地搀扶着他上了驴背,小毛驴又迈开了细密的碎步。
      “我知道啊,父亲和母亲也一定把遗憾和思念带进了天国!我总是梦见两老的坟头长满了凄凉的野草!” 旦真老人惆怅地看着拖在地上的影子,他的心中充满了悲伤。
      
      三
      
       寺院的老住持昂旺穷迫听说旦真老人来了,忙把登记布施的事交给身边的大弟子,自己匆匆地迎了出来。当他看见旦真老人憔悴得几乎无法辨认的面孔时,禁不住老泪纵横,百感交集。他紧紧地握住旦真老人的手,不信任地上下打量着他说:“我真怕心中的恶魔模糊了自己的双眼,使我认为你的出现只是正午阳光下的一个幻觉。然而,佛堂中悠然的钟声和这一个个摇着经筒从前面经过的人们,还有握在我手中的这份热情,使我终于相信你是真正地站立在了神灵的脚下。嗨!老伙计呀,你这一病可真不轻啊!我琢磨着你是否也尽了尘缘,要随这个多雪的冬天撒手而去。我连超度的事都暗自准备好了。”
      昂旺穷迫替旦真老人抖去藏袍上的灰尘。他用同样感慨的目光看着旦真的妻子:“一路劳累了你,难为你这样伺候着他。你的身子也越发不灵便了!今日有祥云降临。大活佛已于三天前出关,他要为天下的苍生祈福!先过去接受摸顶吧。” 旦真的妻子合掌念了佛,她蹲在地上,摸索着从皮褡裢里取出两个口袋交给穷迫:“这点糌粑是入冬时打下的青稞磨的,很是新鲜。另外装了条羊腿。我们知道你早已不吃荤食,就给弟子们尝个鲜吧!”
      昂旺穷迫说:“费心了。” 他叫弟子带她去大经堂磕头。
      旦真老人见妻走远了,就对穷迫说:“老朽之躯,本不该来玷辱寺院的祥光。都入八十的人了,还有什么可祈求的?只是此次病体恢复得有些蹊跷,近来又老是梦见双亲及已故的诸多朋友,心想定是欠了些善事。今日,我见风和日丽,便硬拖着老妻来了。”
      旦真老人跟在穷迫的身后慢慢摇着经筒。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大经堂的门口。穷迫先脱了鞋子要搀扶老朋友进去朝拜,却被旦真老人谢绝了。他摘了帽子,把藏袍的袖子缠在腰间打了个结,然后跪在门口:“虽说有十多年没能来亲自朝拜,但所有的神灵菩萨皆在心中,从不敢忘记一生得到的保佑。只因我是将死之人,又何需将满身的浊气带入佛门净地!每日里我远远地听着寺院的钟声,便感觉到神灵无时不在身边!” 旦真老人慎重地从皮褡裢取出一包东西交给穷迫:“这是为新年的祷告亲手做的十五盏酥油灯,就劳烦你替我供在神灵的脚下,为那些亡灵念个超度的经吧。”
      穷迫了解旦真的脾气,只好自己拿了进去。透过穷迫凝重的背影,旦真老人看见一盏盏酥油灯在东巴菩萨的脚下静静地燃烧。那一簇簇摇曳的小火苗像一个个哀怨的幽灵在无声哭泣……
      旦真老人虔诚地跪在那里,他在心中默默地祈求着。他祈求神灵保佑自己的父母、妻儿、朋友以及那些无数牺牲在雪山草地的战友们,使他们的亡魂得到一个安宁的归宿……
      穷迫替旦真老人点燃了那十五盏酥油灯,并亲自为亡灵做了祷告。他走到门外,等旦真老人退到台阶下,深深地磕了十个长头后,两人才避开人群,走出小门绕回穷迫的禅房。
      旦真和穷迫是为改土队烧茶的那年成了好朋友的。因为两人多少有点“历史问题” ,人们总是和他们保持着一种距离。然而正是这一点他们才有了相互认识、加深了解的机会。就在年轻的改土队以“农业学大寨”的精神掀起一股“开天辟地”的改土浪潮时,旦真和穷迫却在田野边袅袅升起的炊烟里意外地为自己开辟了一片心灵的净地。
      穷迫同情旦真的坎坷经历和曲折命运,他用佛教的理论阐释人性的卑劣和疯狂。他要旦真用佛的精神升华心灵的境界,彻底洗涤心中的尘垢。他说,人只有经历了人间的磨难之后才能领悟生活的真谛……穷迫使旦真对佛教有了全新的认识。他终于明白,佛教其实是一门博大精深、暗藏玄机的文化瑰宝。它具有非常深刻的哲理性,对人生有着非同寻常的启示和教诲……
      恢复宗教政策以后,穷迫毅然回到寺院继续他的修行生涯,但他们始终保持着深厚的友情。
      在穷迫的禅房里,旦真老人接受了穷迫为他念的“平安经”,用神水净了脑门及胸腹,两人方坐下喝茶。
      旦真老人喝了两口茶后,便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放在神案上。他看着昂旺穷迫花白的头发,忍不住流下泪来:“你我虽隔着一个尘世,今生却如此投缘。刚才,我望着经堂里那些燃烧的酥油灯,心中的郁结瞬间得以释然。花谢草枯,生死轮回,这是自然规律。人老了,总要以一个方式使灵魂得以超脱,我早已悟了。”旦真老人用衣服的袖口擦了擦泪水,然后指着那叠钱说:“这是多年的一点积蓄,即便在生病的时候也不曾舍得花掉。儿子卖掉耕牛为我治病,还借款修了房子。为的是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在最后的时刻住得舒坦一些。我心中愧疚着呢!”
      穷迫没有打断旦真老人的话,他以一个智者的心境倾听着老朋友最后的嘱托。
      “我想用一百元为死去的父母做一道善事。”旦真老人的眼中有些愧色,“虽说是少了一点,可也算是尽了份孝心。彭措和我一样,也是流落藏区的汉人。他走得孤单,就用二百元为他念个超度的经吧。另外,我想着妻也是一两年的人了。孩子们手头也不宽裕,我想留五百元暂放你处,将来你好应个急。”穷迫凝重地点了点头。他虽是一个得道的高僧,早已看破尘世的悲欢离合。可是旦真老人类似于“遗嘱”的交代,仍然使他感到心中有了一种难以排解的伤感。
      旦真老人似乎也觉察到穷迫的心境,他把穷迫赠的“吉祥索”套在自己的手腕上:“你我能再度相见话别,心中再无牵挂。这剩下的八百元是我替牺牲了的战友们捐献给寺院的,就请妥善安排吧。今日大活佛摸顶盛事,少不了您去操持。我心愿已了,无需再做停留。”旦真老人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觉得心中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穷迫见旦真神色宁静,也便不做挽留。他让弟子包了些熏香和“护身结”送给旦真的家人,并说了“新年祥和,扎西德勒”的祝福话。两人才又搀扶着走到寺院的红墙外,等旦真的妻子牵了毛驴过来后,大家方依惜相别。
      
       四
      
      冬日的白昼总是很短,旦真老人和妻子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匆匆地溜回了山窝。十岁的孙子毛吉正等在门口焦躁地张望。他见爷爷奶奶终于平安归来,乐得一下子蹦过去搂住毛驴的脖子说:“乖乖的毛驴,我就知道你不会摔坏爷爷的哦!去吧去吧,去吃掉马厩里那堆比小山还高的上等草料!那是你应得的回报。” 儿子和媳妇也舒展了眉宇。泽多让媳妇把热在锅里的菜和肉一一摆上餐桌,自己伺候二老洗漱更衣。忙活了一阵,大家才围着那张老式的餐桌坐了下来。
      泽多有些惭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阿爸,常听您说起在您的家乡大年三十是家家团聚的日子。您在藏地生活了几十年,我们却从未重视过它!这次,您能康复,对我们全家人来说是莫大的幸事啊!我一直想用一个方式来表达家人的喜悦之情。今天,我见您竟能出门走动,就和媳妇商量,要给您一个意外的惊喜。于是,我们特意做了一桌酒菜,准备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个团圆饭,用你们汉人的方式迎接新年的到来!”
      旦真老人非常感动。他一生都没有享受过这么丰盛的美餐。他理解儿子的苦心,也清楚自己活着对这个家有着怎样的意义。尽管他一生都没有使这个家富裕起来。
      旦真老人深深地看着每一个人,深深地看着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他那平静的心底又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其实,他是多么热爱这个家,这是他赖以生存和支撑信念的窝啊!
      “孩子 ,”旦真老人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阿爸十三岁参加革命,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和家乡。我记得多病的父亲总是懒懒地抽着旱烟袋。他很慈爱,从不打骂我们。母亲是个勤劳的农妇,地里的活全是她和大哥干的。在我家的后院里有几株枣树,每到秋天,我和妹妹总是攀上树偷枣吃。妹妹老是说,邻居的英莲应该是她未来的嫂嫂。她只比我小两岁啊!唉!今天,她和大哥能否去父母的坟前烧炷香?也许,他们也不在人世了!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啊!”
      泽多见父亲神情悲怆,知道又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在父亲的心里,有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啊!
      “其实,您去寺院已经为他们做了最好的祈祷,爷爷奶奶一定能感受到您的孝心!”泽多为父亲倒了酒,然后跪在他的面前,“阿爸,您不像彭措那么孤单。毕竟,您有自己的家和孩子。虽然我们没有能力让您重返故土,一解乡愁,可我们是这样地爱着您呀!”
      旦真老人心疼地拉起儿子,又让毛吉过来坐在自己的身边。他气自己差一点就破坏了这个美好的团聚。他怎能辜负全家人的好意?
      “爷爷,我都饿坏了!怎么还没人说‘开饭了’?”毛吉见大家都沉着脸,就天真地大叫起来。旦真老人这才笑起来,他拍了一下毛吉用剪子剪过的光头说:“乖孙子,瞧爷爷都老糊涂喽!说真的,我有缘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怎能不说是上苍的恩赐?哦,听好了毛吉,爷爷正式宣布‘开饭了’!”
      泽多见父亲高兴了,就赶紧让毛吉为爷爷敬酒、夹菜。于是,在散发着淡淡涂料气味的新房里,大家愉快地品尝着新年的美食,愉快地谈论各种话题营造温馨的气氛……
      
      五
      
      旦真老人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只记得毛吉奔出去放响那串早已准备好的红鞭炮时,沉静的村寨曾欢腾了好一会儿!
      “嗨,今天真的是喝多了!”旦真老人扶着椅子站起来。他的身子软得像是坠进了云堆里,头和胸像塞了块石头一样难受。他喝了一口碗里的马茶。盘子里的食物早已凝固,唯有火炉上的锅里还冒着一丝热气。
      “他们都醉了哩!” 旦真老人脱下自己的藏袍,轻轻地盖在毛吉的身上。他深情地看了一眼因不胜酒力和疲惫而静静睡去的亲人们。
      旦真老人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他看见北斗星已经调头偏西。“时间差不多接近午夜了吧?再过一个时辰,姑娘们该起来背回新年的晨水了。” 旦真老人抖索着摸到放在墙脚的破椅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多么璀璨的星空啊!要是能让灵魂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该多好啊!” 旦真老人痴痴地望着夜空,他觉得满天的星星都在为自己闪烁!他仿佛又一次从那些闪烁的星星中看见了一双双熟悉的眼睛,那是父母的眼睛!是战友们的眼睛哪!“一颗遥远星辰的陨落,预示着一个新旧生命的轮回!” 他想起穷迫曾经说过的话。
      突然,旦真老人看见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光。啊!那不是启明星吗?这是拂晓前最为壮观的一颗星啊!它预示着新的一天到来!
      旦真老人好像已经听到了背水姑娘们轻快的歌声划破了村寨的宁静,他似乎预感到,黎明前的大地将会做怎样一次最后的颤动!旦真老人想站起来,可是身子早已不听使唤。他感觉到心中的那团火烧遍他的全身,以至于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渐渐地,旦真老人艰难地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开始脱离躯壳,慢慢地、慢慢地飘向东方那颗冉冉升起的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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