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隔壁接完电话回来，林教导发现教导处办公室里只剩刘强一个人了。 跑了？哼哼!林教导的愤怒不言而喻。这个职校的风气真是糟糕透了。她到这里任职才半年，各类学生违纪事件翻着花样接二连三，像一股邪火压也压不住。现在的学生根本没有畏惧心，警告啊记过啊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一首老歌里唱的，好比风吹帽。
你为什么不跑？你也跑呀，你为什么不跑？!林教导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度，好像刘强没有趁机溜走是一个错误，是想留下来讽刺自己。她的身体向前倾，用眼睛里的怒火逼视着矮小的刘强。刘强垂下眼睛，还往后退了一小步。墙顶住了他的背。现在他成了一张纸，可怜巴巴地贴在墙边，声音也比一张纸能发出的大不了多少。
我不跑，是因为我想解释一下，这件事……
哈!哈哈!!笑话!!!林教导的身体一下子直了起来，甚至向后仰去，又突然前倾，把刘强逼得嵌进了墙里。你解释？你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什么要去偷看女生洗澡？嗯？那个“嗯”字带着浓浓的鼻音，像高跟鞋的鞋跟重重地在地面旋着，把刘强刚刚拢起的勇气辗出了一个洞。刘强咽了一下口水，小心地说林教导，请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废话!留到全校大会时当着全体老师和同学的面说吧!你们这些学生简直是道德败坏，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啊？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很可怕啊？你们已经十六七岁了，要对自己的行为负法律责任的。你们这是一步一步走向犯罪的道路啊……林教导的愤怒随着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她的语速很快，带着铿锵的正义。尽管那4个同学已经逃之夭夭，只剩下刘强一个倒霉蛋，但林教导的教育力度并不因此打折。刘强没跑，说明他对自己的错误有一定认识，更需要及时的教育挽救。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林教导终于说完了。她恨恨地把一个厚通讯录往桌上一砸，找到包括刘强在内的5名肇事学生的家长电话，开始打电话。
刘强急得肠子都涌到嗓子眼了，他想冲上去把电话按掉，大声地对林教导说，这不关我的事，我没偷看，你听我说啊!但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是不情愿跟去的，林教导会说腿长在你自己身上，难道有人拿枪逼迫你吗？说自己不想偷看女生洗澡，林教导会挖苦说你不想你去那里干嘛，难道你要去女浴室洗澡吗？说自己根本没有看，林教导一定会大笑，目光像X光似的洞察一切，然后一针见血地批驳，那是因为还没有来得及轮到你而已，轮到你你会不看？
刘强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但他还是想对林教导说些什么。或许林教导听完后会把他与朱晓磊他们区别开来。他不是一个坏学生。虽然学习不太好，性格也有些木讷，但在那方面他一直很老实很干净，从来不说黄段子也不搞早恋。干净，现在刘强终于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了。知道分量是因为自己已经脏了，已经不再干净了。当人们意识到某件事物重要时往往是失去它的同时。这一发现和顿悟令刘强的内心无比悲怆。他抹着眼泪站在角落里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哀求，林教导，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林教导没理刘强。她对着电话里的家长严肃地描述这件有伤风化的恶性违纪事件，甚至没注意到刘强的擅自离开。
刘强一口气从教导处跑到外面的大街上，这才发现天色那么灰，灰得严肃，灰得愤怒，和林教导的脸色一样。这灰色似乎在警告他，严厉的惩罚如影随形，像天空一样威严地笼罩在他的上方。是啊，有谁能逃脱得了天空呢？
朱晓磊他们几个在拐角处等他。
你留在那里坦白从宽？朱晓磊像看一个叛徒似的看他。
如果不是朱晓磊，刘强根本不会卷入这个肮脏的事件。仅仅几分钟的时间，自己便成了不知廉耻的害群之马，就像林教导斥骂的那样。
眼泪迅速占满了刘强的眼眶，他快步地跑开。他不能让朱晓磊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那一定又会招来嗤笑。对于这些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同伴之间的嗤笑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它不同于欺负，也不同于诱惑、怂恿。欺负往往会引发反抗，而面对诱惑和怂恿，通常刘强还能正常地运行自己的理智和判断。唯独嗤笑，有一股邪恶的力量，让他放弃挣扎，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被拉向不怀好意的目的地。
就是因为怕被嗤笑，刘强才落到了现在的下场。
二
刘强不敢的，他是少年儿童，还没发育成熟呢!
下午，朱晓磊就这样嗤笑他。这笑会传染，其他几个男生也全都斜着眼睛吃吃地笑起来。
谁不敢？去就去!刘强毫无惧色地接受挑战。联盟迅速结成。五个十六七岁的职校男生去窥视女生浴室!刘强跟着他们向女浴室的方向走去。事实胜于雄辩。他是敢的。他不是他们嗤笑的没有发育的少年儿童。
浴室后墙处是一片小竹林，没人且隐蔽。哗哗的水声和许多女声掺杂在一起，合着热腾腾的水蒸汽从上方半开的气窗向外溢，扑打在密密的竹叶上。那些竹叶在水汽长时间的润湿下，绿得逼人。刘强这时才有些清醒过来。
快，谁先做板凳，我先上去。然后大家轮流！朱晓磊兴奋地压低了声音。刘强主动挨着墙角蹲下身子，双手撑膝弓起背当起了板凳。有两只脚重重地踩上了他的背，他晃了一下。刘强开始意识到事情的荒唐，自己轻率地滑入了一个疯狂的错误，却又来不及抽身而出。像驼鸟把脑袋深深地埋进沙子对周围的事不闻不问那样，刘强垂着头看脚尖，心里说反正我只做板凳，呆会儿轮到我，随他们怎么笑我也不看。我只做板凳！
不过两三个回合，一个女生的尖叫声便令刘强这个板凳中止了使命，轰然倒塌。接着响起许多女声，惊恐的气愤的害怕的勇敢的，一阵一阵比警车的鸣笛还要尖锐，把整个校园包围得水泄不通……
刘强没回家。林教导肯定把电话打给了爸爸。他不敢回家面对爸爸。他走进一家网吧，在角落里找个空位坐下。他没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地打开屏幕，而是怔怔地看着黑亮的显示屏发呆。
从事情的开始，刘强就梦游似的不知所措。现在，浑身肌肉的紧张退潮了，一种清晰的感觉便礁石般浮上来，坚硬冷峻，梗阻在他的面前。那是后悔，面对残局一筹莫展的后悔。
前排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生在上网。电脑屏幕上闪烁着一些特别的画面，他看得那样津津有味，眼珠和喉结激动地凸着，随时要弹跳出来似的。刘强看着他，就像看着熟悉的自己。他也常常在深夜浏览这些标注着“未满18岁请勿入内”的网站。那些肉体和器官像纵横堆砌的热沙一样烘烤着他，让他年轻的血液痛苦而亢奋地奔流，四处突围，疯狂得几近衰竭。
他突然想到，今天下午去女生浴室，表面上是自己勉强跟着朱晓磊，其实在内心，自己是否也很渴望那种心跳呢？他没继续想下去。他再一次对自己重复道，我没看。当时我确实打定主意只做板凳不看的!
他希望有人能相信自己。他是冤枉的，至少是委屈的。
凌晨两点，刘强拖着脚步回家。黑暗里，爸爸正挟一团浓重的酒气等他。
刘强以为爸爸会劈头盖脸狠揍自己，然而没有。爸爸喝了不少酒，目光呆滞地看着桌上的酒瓶。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面容苦成了一颗枣。他眼里的鲜红不知是被酒精烧的，还是被泪浸的。刘强不敢想。
报应啊报应!除了这两个字，那天晚上爸爸什么也没说。
三
第二天早晨，刘强没去上学。他没有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校园。
他去菜场买了一副大饼油条，还灌了一保温杯热豆浆，放在桌上，等爸爸醒来。他自己什么也不吃。尽管从昨晚到现在，他没吃过东西，胃部早已空空的又痛又酸。但此时他需要这种具体的挫伤和折磨。这种自我惩罚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爸爸在床上一动不动，很久很久连身都不翻一个。刘强不清楚他究竟睡着没有。酒精褪尽，他的脸是苍白的，躺在那里的身子也骤然短小了许多。这情形让刘强惊悸。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奶奶。奶奶睡在殡仪馆一个紫红色长方形木盒子里，露出半张白白的面孔，也是这样又短又小，看上去极不真实。
爸爸当然没有死。从爸爸说报应开始，他就把刘强的行为归罪于自己了。他没有愤怒，有的只是羞赧和沮丧。他甚至比刘强还要惭愧、耻辱。
刘强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和妈妈离婚了。爸爸下岗后，开一家杂货店卖烟酒水果。他没有再婚，但家里总有女人进进出出。每当那些女人来时，爸爸就给刘强一些零钱，打发他出去玩。刘强揣着那些毛票跑到街角处，然后又原地返回，轻手轻脚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听里屋发出的莫名奇妙的声响。那些神秘的声音既能让他得到零花钱，又能让他浑身兴奋颤抖。由此，那些女人的到来成了爸爸和儿子共同期待的快乐。
对于这些，爸爸并不知情。待他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孟浪和不检点给渐渐成人的儿子带来负面影响时，时光已经匆匆过去了很多年。
那天太阳特别好，他想晒被子，结果在儿子的床褥与电热毯的间层里抖落出一本书。他太熟悉这本书了。这本带有插图的书是他从一个地摊上买来的，曾伴随自己度过了离婚后那段燥热难耐的日子。刘强的爸爸大吃一惊，他原以为这本书早就扔了，没想到竟然还在。接下来发现的一个小盒子让他更为惊怕。他抖着手指把里面的物件数了好几遍，确定那些乳胶制品一个没少，才敢松一口气。
傍晚，刘强放学回家。爸爸悄悄地打量着他。这才发觉似乎一夜之间，儿子的唇边已依稀泛起了绒毛。那年，刘强已经读初一了。
现在，儿子出了这种事，显然就是老天对自己的报应和惩罚。刘强爸爸不想睁开眼睛，更不想说话，却有一股股热流从眼里源源不断地滑下，打湿了枕头。工作、婚姻、家庭、孩子教育，一败涂地。思前想后，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既失败又糊涂，现在还累及儿子。他开始抽噎。成年男人的抽噎是压抑的。那些哭泣被生生地咽下，成了一团无处可去的强气流在他干瘪的胸腔间撞击、鼓胀，悲恸得惊心动魄。
刘强并不了解爸爸心里此起彼伏的懊恼和悔恨。见爸爸伤心成这样，他扑通就在床前跪下了。
他想说，爸爸，我没做那龌龊事。事情没林教导说的那么严重。虽然我在现场，但肯定没偷看。他猜想爸爸听了这话可能会宽心一些。这也是事实。但爸爸不要听。爸爸别过脸去，把后背留给了刘强……
四
从学校传来消息说，偷看女生浴室的5名同学都将被记过处分。刘强打算去找林教导理论。即便是犯罪在量刑上也有主犯从犯的区分。如果自己挨一个警告还不是记过，也好向爸爸交代。
他们父子已经两天没说话。屋子里的安静，快把刘强逼疯了。
刘强在林教导下班的路上截住了她。
你，你想干什么？!离开校园的林教导没有了往常的镇定和咄咄逼人，她警惕地把包往胸前一挡。刘强努力想挤出一个讨好的笑，但神情反而可怖起来。
你听我说。一开口，刘强竟然听出自己的声音像哭，还发抖，林教导你听我说，我没有……
也许是刘强的颤抖让林教导恢复了常态，她马上又声色俱厉起来，刘强同学，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解释，而是认识!我劝你面对自己的错误，哪里跌倒哪里……
路边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刘强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在路边的亭子里打了个电话给苏梅。中学时苏梅就是他的同学，初中毕业后又一起进了同一所职校，关系自然比其他人亲切些。刘强想从她嘴里探听探听学校情况，特别是同学们的议论。然后再决定自己究竟是缓几天去上课，还是就此告别校园。
知道女生们怎么说你吗刘强？她们都夸你好有个性哎!胖姑娘苏梅在电话里笑得没心没肺，亦真亦假。
大街上，正是下班高峰时段。人流不息。人行道上，公交车车窗间，每张脸都目不斜视。他们有他们各自的目的地。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半大男生的愁苦和茫然。顷刻之间他成了一个小流氓，人人鄙视人人唾弃。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而这个世界却竟然对此无动于衷。风还是不紧不慢地吹，汽车喇叭还是可着劲儿摁，就连黄巴巴的落叶也懒得为他多飘落下一些。
傍晚时分，有人打招呼了。很简单的一个字，喂。像昆虫的触须，长长地若有若无地伸过来。那是一个外地女子，涂着黑眼圈倚在弄堂口。刘强知道这种女人是做什么的。他有些惊讶，叫我？
刘强竟然跟着黑眼圈走了。因为黑眼圈说，真闷，我们说说话吧!这话立刻像水渗进了刘强干涸的心。他想说话。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在黑眼圈的小屋子里，刘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然后转弯抹角地说起发生在校园里窥视女浴室的事。他把里面的人物换了，没有自己。他问黑眼圈，你说这几个男生为什么要偷看女生洗澡？他们是不是坏人？是不是流氓？他们长大后会不会成为强奸犯？人们会不会永远记住这件丑事……
黑眼圈一边听一边哦，还微微地皱起了眉头。这让刘强对她很有好感。但黑眼圈有她自己的话题，并且想尽快切入主题。她在刘强脸上摸了一把，嘻嘻地笑，回去转告那几个男生别干傻事。让他们来找我，就行了!
黑眼圈的手很软，刘强的脸顿时就呼呼地热起来了。他预感到会发生些什么，紧张得捏起了拳头。他突然明白了，在偷看事件里，他根本不冤枉。其实他非常渴望探知一些别样的秘密，一直都想。从爸爸房间里发出的声音，到储藏室里翻出的那本图文并茂的黄书，从成人网站带给他的无数亢奋炽热的夜晚，到爸爸床头柜里那些个充满想象的小盒子，他不仅体验了自己身体成长的惊奇，还进一步引发了对另一人群的探求欲望。她们的身体似乎更加神秘更加美妙。这些人在他的视线内，在马路上、商店里、校园里，空气弥漫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她们的身影，无时不刻，就像现在。
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但更兴奋。
黑眼圈没忘记她的关键词，她问刘强带了多少钱。当得知他身上没钱，她像不小心吞了苍蝇，嫌恶且气愤起来。没钱还想占便宜，你这个臭流氓!
没钱的刘强正怏怏地往外走，听黑眼圈骂自己臭流氓，心里像被狠刺了一下。这两天他一直做梦，梦里自己像过街老鼠四处逃窜，沿路一片骂声，不绝于耳，臭流氓臭流氓臭流氓。
现在，这骂声竟然穿越了梦境，尾随而来。
臭流氓!当骂声再一次发出时，黑眼圈已经被掀翻在地，脸上挨了重重一拳。她尖叫起来，叫声粗放得骇人。刘强骑在她的身上，用力去捂她的嘴。他不允许她骂自己，更不能让她的叫声把人引来。如果人们发现他呆在一个妓女的屋子里，那……
慌乱中，刘强死死掐住了黑眼圈的脖子。很快，她声息全无，带着她的咒骂离开了。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弄明白，究竟是刘强找错了听众，还是她搭错了人，抑或两者都是。
刘强进了少年犯管教所。他的刑期是15年。
刘强的故事让人们看到了青少年对性的迷茫和冲动，看到了家庭教育环境的粗糙不良带来的恶果等。其实这就是一个脱茧的过程，其间出现任何问题都可以说是正常的；让人倍觉压抑的却是，贯穿在这个故事里的人际沟通的困扰和堵塞。曾经有那么多困惑那么多情绪纠缠盘桓在刘强的心里，他却找不到人诉说。
学校和家庭是青少年成长的最基本环境。如果职校的林教导能耐心听听刘强的“冤枉”，替他分析一二；如果刘强的爸爸能听听儿子的悔过，不只埋头于自己的懊悔，给儿子以拒之千里的错觉，那么，一切都能在学校在家里得到化解，而不是无情地把孩子推向另一面。
爱他，倾听他!一位著名的教育学家曾强烈呼吁。他认为人们无视孩子的话语权，无论有意或无意，都是一种残酷的伤害。
为了刘强们不再遭受伤害，让我们开始学习倾听……
发稿编辑/陈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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