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那个年代好苦啊【父亲和他那个年代】

　　一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上面还有几个姐姐，算是单传的一根独苗，自然成了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至今村里仍流传着爷爷奶奶如何疼爱父亲的故事。那时候家里有一口老式钟，钟摆滴滴答答响，奶奶怕吵着宝贝儿子睡觉，把钟摆都摘下来了。
　　父亲是很聪明的，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当上了生产大队的会计，一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从来都不会算错。我上小学开始学算盘的时候，父亲总是耐心又得意地教我，到后来我便经常吵着要跟父亲比赛，自然每次都是我输，每当此时，父亲就越发得意了。再后来，我拿了一个小小的计算器回来，父亲不屑一顾，就差说出一句“奇技淫巧”了。我用计算器跟父亲的算盘比赛，父亲输了，没理我就走了。
　　父亲脾气是很大的，而且非常“抗上”，所谓“抗上”，就是不买领导的账。父亲十八九岁时，村里要发展父亲入党，父亲乐颠颠地递交了入党申请，然后村长说：“根据组织原则，还要再考察一年。”父亲一听就毛了，撂下一句狠话：“他妈的，还想考察我？扯淡！”然后拿回他的入党申请扬长而去了。
　　再后来，父亲结婚了，然后有了我，然后我长大了，父亲常常说：“当年我要不是那么冲动，这书记、村长的，还能轮到他们？”然后便谆谆告诫不能像他那样，脾气不能太大。可是父亲的遗传基因是那么强大，我至今没给领导留下好印象。
　　父亲是一个木匠，水平随着心情的起伏时高时低，有时候做一把板凳，用上十几二十年都不会摇晃，有时候做一扇窗，淋一场雨就合不拢了。尽管如此，父亲还是认为他是最好的木匠，我在全村最好的木匠的羽翼下健康成长，曾经雄心勃勃地也想做一个好木匠，于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拿起了斧头，找来了木料，准备做一辆火车，我抡起斧头砍了下去，然后左手食指差点被剁掉了，白色的筋膜看得清清楚楚，父亲赶紧把汽油浇在我伤口上，据说这样可以消毒。至今我左手食指还能隐约看到一条浅浅的白色印痕，每当看到这个印痕，父亲那张着急的脸便会浮现在眼前，他的身旁是一丛月季花，时令未到，花还没有开。
　　后来就改革开放了，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务工去了，父亲也成了中国大地上第一批“农民工”的一员。从村里到县里，骑自行车，来回三个小时，父亲每天就这样穿梭着。他时不时地从城里带回一点好东西来，有时候是螃蟹，有时候是西瓜。有一次父亲把西瓜绑在车后座上，结果掉到地上摔得稀巴烂，父亲舍不得扔，把一块块瓜拿回了家，一点甜味都没有了，被母亲一顿奚落。
　　人心野了，路上不太平了。有一次父亲遇到劫匪了，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勇斗歹徒的光辉事迹。他说，歹徒有三个人，突然站在前面挡住了路，父亲二话不说，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哐哐哐，几拳就把他们打趴下了。”父亲这么说。母亲刚表示一点怀疑，父亲便争辩说：“我就是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那气势都把他们给镇住了……”后来这故事被父亲越讲越长，越讲越生动，最后那个月黑风高夜的故事竟然成了传奇。

　　 二

　　但是，父亲突然没落了。
　　他整天沉浸在酒精里，城里的工作不做了，地里的庄稼活也不怎么干了。
　　布谷鸟叫了，该播种了，可是父亲还醉着呢。
　　庄稼地里的野草疯长，该锄地了，可是父亲还醉着呢。
　　小麦熟了，玉米熟了，苹果熟了……可是父亲还醉着呢。
　　我常常把父亲的酒藏起来不让他喝，父亲总是骂：“小兔崽子，把酒给我拿来。”父亲一骂，母亲就开始帮我说话。在斗智斗勇的战争中，父亲学会了主动出击，他也开始藏酒了，最初把我和母亲都蒙在了鼓里。直到后来，父亲频频往厢屋跑，母亲起了疑心跟踪而至，发现父亲从装花生的缸里拿出了一瓶酒，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抿一口，然后再埋到花生里，母亲一笑，父亲吓得一哆嗦。有一段时间，父亲突然变得勤快了，时不时扛起锄头上山锄地。母亲觉得父亲变化太快，有一天跟着父亲上山了，看着父亲从地头的草丛里掏出一瓶酒来――父亲就像美军的诺曼底登陆，开辟第二战场了。
　　父母的争吵越来越凶了，母亲经常带着我回了外婆家，作出了离婚的打算。一次次的，父亲在姑姑、村长的陪同下，到外婆家说尽好话保证戒酒，把母亲劝回来；一次次的，他又食言而肥再次拎起了酒瓶子……直到最后，父亲已经对酒精产生依赖性了。我一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却总喜欢那几口黄汤？当我渐渐长大，当我看尽了当代中国的浮沉故事，当我也为人之父，我终于明白了，父亲是被抛弃了，被他那个时代抛弃了。
　　父亲的那个时代，正是改革开放最为轰轰烈烈的时代，那时候人心空前活泛起来，只要有点头脑，就能马上发家致富。那个时代，是竞争空前激烈的时代，也是人心逐渐变得险恶的时代。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洋洋得意的父亲，在十五岁的年纪就当上大队会计的父亲，无法适应这个轰轰烈烈的社会现实，也许他根本就无心去适应，也许他根本不屑于去适应。但是不适应，就意味着贫穷，意味着没落，眼看着曾经远不如他的人们一个个盖起了新房，买上了拖拉机，父亲也一定痛苦过。但是他没有奋起直追，而是躲进了酒精里，靠着那一点点酒醉的痴狂，做着曾经耀武扬威的梦，直到他突然撒手人寰，他的梦也一直没有醒，他不可避免地被他的时代抛弃了。
　　我记得一天黄昏，我和父亲走在山间，太阳快下山了，变成了一轮金黄，我指着金黄的太阳开心地说：“爸爸，你看太阳多漂亮啊！”
　　父亲脸上无限苍凉：“你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敢看它而中午不敢看吗？”
　　“中午刺眼啊。”
　　“是啊，快落山了，连你都敢欺负它了。”

　　三

　　读完大学参加工作后，我把母亲接到了深圳，心里一直很犹豫很矛盾，要不要把父亲接来？但自私的我，生怕父亲到了深圳酗酒闹事，我怕他喝醉后躺倒在我们单位门口……我自欺欺人地想，过几年再把父亲接来吧。但是父亲已经等不及了，他突然离开我了，离开了这个曾经让他得意、最终让他失意的世界。
　　我把母亲接到深圳后，村里人对父亲冷嘲热讽，说你儿子不要你了。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有多痛苦有多难受，也许他只能一次次地躲进酒精的世界，寻求一点点安慰，一点点精神寄托吧。终于，一些小混混开始欺负父亲了，我一次回家时听说父亲由于跟邻居一个小年轻发生争执被打了，我顿时热泪盈眶火气上冲，既恨那个狗杂种，又恨我自己，我拎起一把铁锨冲到邻居家里，可是那个狗杂种早已躲起来了。
　　我曾经给父亲寄了几千块钱，父亲得意洋洋，把我给他寄钱的事情在全村宣扬，他是在告诉村民，他的儿子没有抛弃他。父亲去世后，亲戚们劝慰我说：“你爸也算享了你的福了。”――不，这点钱根本无法换来我良心的彻底安宁，我毕竟没有把父亲接到身边，2001年的一场横祸，使我和父亲阴阳两隔。
　　那年11月，全国运动会在广州召开，台里派我去采访。我坐在前往广州的车上，突然接到了表哥的电话，他说你爸死了。我当时就愣了，硬撑着说你在开玩笑吧？尽管表哥一再说没骗我，我还是坚持着不相信，最后表哥火了，把电话交给我姑父……
　　我回到宿舍，抱着母亲号啕大哭：“我爸没了，我爸死了，我爸出车祸了。”
　　可是痛哭又有什么用，悲伤又有什么用，后悔又有什么用？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我永远都不可能把父亲接到深圳安度晚年了。
　　父亲走后，我经常做着同一个梦，在梦里，我又见到了父亲，我开心地抱着他：“爸，快走吧，跟我到深圳去，机票我都买好了。”可是父亲从来不说话，然后我明白了，父亲永远都不会跟着我走了。好多次，我从梦中哭醒，泪水把枕头浸湿了一片，然后我强迫自己继续入睡，越快越好，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再见到我的父亲，只有在梦里，我才能抱着父亲……
　　可是，这是多么的虚情假意啊！
　　想想吧，当年你是怎么对你父亲的？
　　想想吧，当年你是怎么指着你父亲破口大骂的？
　　想想吧，当年你是怎么狠心把你父亲抛弃在老家任人欺凌的？
　　你以为你思念的梦，就能换来阴间父亲的原谅吗？
　　你以为你几滴泪水，就能抹平你曾经带给父亲的伤害吗？
　　不，不能的！
　　我永远都无法偿还这笔债了。
　　有来生吗？
　　我相信是有的，我要坚定地相信是有的。
　　我回到了家，回到了那座破破烂烂的祖屋，以前每次回来，父亲总是要装作冷冰冰的样子问：“还知道回来啊？”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乐着呢。可是如今迎接我的再也不是那个瘦小的老头了，堂屋正中一张惨白的牌位把我和父亲永远地隔开了。

　　四

　　今年清明回家扫墓。家乡又发生了大变化，村里每逢雨天便泥泞不堪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又有几座新房子耸立起来，不少人家买了小货车开始跑运输了。跟堂哥们闲谈，竟也从股市基金谈到了国家的财政大计，从奥运会谈到了中日关系，甚至还谈到了陈冠希……小乡村越来越开放了，越来越融合于市场经济的滚滚浪潮中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时代，抛弃了父亲之后，马不停蹄地裹挟着乡民们，奔向更加幸福美好的生活了。
　　父亲的坟就像他瘦弱的身躯，天长日久风雨侵蚀，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包。我用铁锨培了厚厚一层新土，祭奠一番之后，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坐在父亲坟前，远处高山耸立蔚为壮观，山脚下清阳河波光粼粼烟波浩渺。我说：“爸，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姑姑们又问我有没有当官，你是不是也想知道啊？没办法，你儿子太像你了，这辈子恐怕与官无缘了。不过你儿子最近出了一本书，可惜还没拿到，下次回来给你烧一本，你就凑合着看看吧，没准将来咱还能混成一个作家呢，你说是不是？今天来，没给你带酒，你就少喝点吧……”
　　烟燃尽了，我站起身来，深情地凝望着父亲的孤坟，然后极目远眺。清阳河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注入门楼水库。据说烟台政府准备在河边开发旅游项目了，到时候会有更多的人涌进小乡村，小乡村的视野也会越来越开阔了，父亲每天看着眼前发生的巨大变化，不知道又会生出几多感触。不管怎么说，这个纷扰的时代终于与他无关了，他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享受另一个世界的宁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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