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江河】江河人

　　鸽子归笼的时候，我对一位朋友说，咱们去江边走走。感觉一下，感觉一下汉江。 　　她把脸侧向我。 　　不用看，就知道对方的眼神。惊谔、无奈、沉默、包容。我们走得很近，手搭着彼此的臂弯。我说了声谢谢。没有回音。或许她猜测到我想倾诉，需要一个倾听者。
　　我们在江堤并肩而行。柳枝不时牵挂住长发。舞池和旱冰场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的脚步随意向前。灯火稀疏处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声音淡薄处才是心所爱怜的场所。于我，也于她。我想她会感动的。
　　果然，她叫了起来。她说，天呀。汉江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而且就在眼皮底下。我说。那就喝杯茶吧。江边的茶很淡的。这一回，轮上她径直前去。直到变成缥缈的影子。
　　她在江边等我，坐在一方石级上。双手伸进水里，浪花定格在空中，没等我走到跟前，就听见她兴奋地重复，你看――水里的灯光，一柱连一柱，就像彩绸。我说，是的，一江彩绸。满满一江彩绸。
　　这一回，她没有惊讶。大概已经习惯了我的语言，或者说她正处在这种语言氛围中。我想尽量使彼此抛弃世俗，抛弃琐碎，一道走进故事。这种故事不能在嘈杂中讲述，不能有太强的阳光，不能有激烈的迎合。要不就进入不了角色，就缺少悲壮，达不到释放的效果。
　　一对恋人坐在不远的地方，另一对恋人见我们走近，干脆依偎着走向一片草地。那应该是一片茂盛的绿草地，因为高高的草茎在星光和江火中摇曳。
　　面对江水，开始说些不相干的事。我说你应该考研究生，原来不是说好的吗，为什么放弃?
　　上了研究生又怎样?
　　不怎样，就像这水，江水本身不知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最终会怎样，但江水在流动，流动的过程很有味道，有时雄伟壮观。有时缓慢凄婉。
　　我不能做出头鸟，我想和大家一样。
　　可你骨子里不愿这样，永远都不想这样。
　　她望着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心疼了一下。幸好看不见表情。
　　我说我去过一次任河，帮人完成一个愿望。
　　任河在哪，完成什么愿望?
　　任河在这条江的上游，一条很窄很窄的河……我在塔里木，在一个绿洲与一个绿洲间行走。走得毫无目的，走得困顿难熬。在南疆，只有绿洲适合生存，只有在绿洲才看得见同类。绿洲与绿洲靠毅力连接，靠天山雪水生存。在广袤无垠的戈壁大漠，生存远比蓝天白云风花雪月结实牢靠。
　　看得见天边的绿洲，可怎么走，依然在戈壁之中，明晃晃的砾石在酷暑的七月更加灼热。眼睛再怎么睁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汗水从额头流向脸颊，流向裂着血口的嘴唇。我把汗水吞咽下去，开始还大口大口下咽，后来就轻微了，缓慢了。我感到了浓烈的腥味和不祥的苦成。这种不祥来自于身体，来自本能。我坐了下来，喝掉全部积水。然后把比太阳还要红艳的裙子罩在头顶，靠在和我差不多高的背包上。
　　我把自己安置在有车辙的地方。尽管戈壁上哪儿都有车辙，哪儿又似乎都没有。再强壮的东西经过戈壁飓风，便渺小得无地自容。两只骆驼由远而近，毛发凌乱，和我一样干瘦。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我知道要发出声音，需要身体各个部分的配合。需要力气，需要口水。有了口水，嗓子才能松动，口腔才能鼓胀，舌头才能伸展。而最重要的，是嘴唇，上嘴唇和下嘴唇必须分离，上下嘴唇分离以后，哪怕只稍稍离开一瞬间，发自胸腔的气流才能通过气管，通过喉咙，通过嗓子，通过口腔，最后通过嘴唇，呼出一口气。咯咯，嘻嘻，哈哈。这是不可能的，无论怎样，这种声音都太奢侈。那么就哼一声吧。
　　对了，只哼了一声。从鼻孔发出的叹息。这个发音相对轻松，相对不费气力。那一刻，弹尽粮绝，一无所有。骆驼显然是野骆驼，自由自在而来，自由自在而去。我把眼睛眯缝着，不敢昏睡过去，又无力睁大眼睛。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焦渴，在期盼。我在江河中长大，我的生命注定与江河相生相息。可茫茫戈壁没有江河，没有生命之水。透过裙边，眼望着活动的生命。我想说，骆驼，干瘦的野骆驼，假如生活重新开始，无论贫贱还是富贵，不会再嫉恨什么，唯一羡慕的就是你们，大漠中的野骆驼，戈壁中并不旺盛的生灵。
　　骆驼远去了，一辆货车载着我到了前面的绿洲，到了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下辖的一个兵团团部。我得救了。我的得救缘于一碗浆水。这是我清醒以后得知的。我被斜靠在一棵巨大的旱柳上，正在扬场的一对夫妇跑了过来。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清香，一种少年的味道。那是奶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家乡陶罐的味道，一种名叫家乡的味道。在浆水的清香酸甜中，我叫了一声，妈……渐渐清醒的我不知廉耻地夺过瓷碗。
　　眼前的男女松了一口气。两人对望了一下。我感到了女人说话的气流，气流同样灼热，却夹杂着丝丝温柔。女人说，好转来了，好转来了，这一哈好了…… 这个时候。我才哗啦啦哭出声来。那是一句乡音，一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秦巴山特有的软言细语。
　　他们告诉我，泥石流冲垮了房屋，冲毁了茶园，冲走了包谷地，才移民到新疆……我用闲置了好久的汉调答谢救命恩人。末了我说，我要回去了，有什么要帮忙的?
　　夫妻俩吭哧了好一会，男人才说。也没啥忙，就是想看一哈任河。
　　我愣了一下。女人补充道，我们打小就没离开过任河，打鱼捞虾，打猪草，放牛都在任河……
　　女人边说边哭，哭得比我得救时还汹涌磅礴。
　　我说，放心，我会去看任河，把脚伸进任河，就像你们以前那样……
　　你把脚伸进任河了?任河咋样?
　　朋友显然进入了角色。江面升腾着淡淡江雾，一条鱼在江面腾空而起，复又跃入水中，水珠溅在脚背上，我把脚收了一下。
　　我说，任河很清澈，比想象的还要干净。我去了他们家，那位妇女的老父亲前不久一条腿骨折了，没钱看病。
　　我们沉默下来。沉默得灯火也暗淡了许多。鸟叫了一声，我喜欢鸟的叫声。便说，我喜欢鸟叫，每天能听见鸟的叫声就知足了，就感到无比幸福。
　　朋友没有跟着我的思维。她说，一条江河对一个人真就那么重要?
　　我说，或许。就像任河对于那对夫妇，眼下的汉江对于现在的我们。父亲的岚河对于过去的父亲。在我的藏书中，有一本《世界地图册》，标价一元五角。现在早已过时，但我一直放在显眼的位置，书的扉页有我父亲的题字，落款处是三个苍劲的颜体――岚河畔。父亲所有的文稿落款都有这三个字。所以二00三年夏天，我在文涛兄《创业巴山》初稿的后记上毫不犹豫地写了三个字――岚河畔。所以你的文章后面也拽了各种各样的江河?
　　是的，最多的还是汉江。
　　她说――我想考雅思。
　　她把声音放得很低，以至于分不清是她在说话，还是风在说话。我不觉得奇怪，这是应该预料的。
　　我说，好呀!到了大洋彼岸，别忘了朋友。
　　她说，怎么会呢，再咋，也忘不了今天晚上的汉江。汉江大概也会是我的江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江河，属于自己的河流。不是吗?
　　(选自中国散文网http：／／www.省略／)
　　特约编辑：千里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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