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叫你一声爹: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爹被铁铳崩瘫了 　　 　　我老家在重庆市万州区柳湾村，茫茫大山之中，整个村里，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山腰山坳，但绿水青山养人，我娘十几岁时就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俊妹子。那时，山里后生农闲时都出门，替过往行人挑重东西爬山过岭。我爹没去，他又矮又瘦，便学篾匠，编一些山里人少不了的箩、筛之类的家什。我娘从公社初中毕业回家时，挑着樟木箱爬岭。大岭就像直升机上放下的云梯，让人望而生畏。一个人走近我娘说：“不要钱。”便接过娘的担子。后面一伙伢崽便嚷着唱开了我娘也熟悉的山歌：掮客掮客留不得，掮客要娘做堂客。老家人称老婆叫堂客。我娘一阵脸红。
　　但我娘没有嫁给那个掮客，而成了那个矮瘦篾匠的堂客，并和他生下了我。
　　第二年腊月二十，村里的几个后生好心叫我爹一起打猎，说过年要让细伢、堂客开点荤。我爹想了想就去了。半夜里，几支铁铳同时响起，野猪应声倒下时，我爹也不知被哪个心急的家伙当野猪崩了一铳。当哎哟哎哟叫喊的爹被人从大山里抬回来时，我娘吓得昏了过去。在城里医院，听说爹要截掉腿，同去的人说，山里人上山爬岭的，没有了腿，人就等于废了。此后爹的伤口仅靠草药敷着，一直流脓，再也上不了山，下不了田了。
　　
　　仲超叔爹住进我家
　　
　　婆婆(奶奶)气红了眼，要按祖辈传下的风俗找出恶人做我家的掮客，替我爹养家。同去的人都说不是自己打中的，因为不是万不得已没谁愿一世做人家的掮客。婆婆就说那是我崽自己打自己?后来，婆婆搬出最毒的一招：剁一刀禾草骂一句。山里人说这样骂，被骂方就会断子绝孙，没有深仇大恨的不会出此毒招。骂了两天，婆婆骂累了，也没闲工夫骂了。看着娘挑着谷下山去碓房，舂完后又挑到半山腰的屋里，婆婆就流泪。爹更是一阵阵长长的叹息。后来，那天和爹一起打猎的叫仲超的后生在碓房接过娘的扁担。
　　分田到户后，我家四亩水田十亩坡地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山坳山坡。爹还是下不了床，我婆婆仍要像小时候那样一把屎一把尿照顾我爹。婆婆总是流着老泪说：“这日子咋过，天哪!”开春后，娘默默地找犁下田，但娘滚一身泥也耕不顺田，总是隔垅，娘急得直掉眼泪。在自家田里耕田的仲超叔看着我娘，看着看着就赶着牛朝娘这边走来，把犁插进我家的田里。仲超叔的娘追在屁股后头骂：“蠢仔，那天你又没带铳，关你屁事。”我娘也说：“仲超，你走吧。”仲超叔不说话，嘴里“嗬嗬嗬”地吆喝着。那一年春插，我家的禾栽得最早。
　　“双抢”时节，仲超叔跟娘在田里从早忙到晚。最后一兜禾栽下后，累坏了的仲超叔喝了酒就呼呼睡去，没有回自己的家。从此仲超叔就一直住在我家原来放农具的小土屋里。守年时，仲超叔拿出两件新衣服，我很想要。娘说：“叫叔爹。”我就一个劲地叫：“叔爹叔爹叔爹。”接过衣服转身时，婆婆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还咧嘴朝她做鬼脸。当时，我并不知道叔爹是什么意思，就像我刚学说话时叫爹娘一样，那只是一个发音。
　　叔爹对我可好了。农闲时，我坐在叔爹脖梗上慢悠悠地翻过两座山去上小学；农忙时，叔爹早早地起来，提着菜筒背着我一路乐颠颠地赶。我喜欢叔爹，看到爹的腿流脓发臭我就皱眉头。娘忙不过来时，还叫我去帮他洗屎裤。爹痛得难过时，还骂我打我。娘说：“莫打菲儿，她还小。”说着就给爹喂一口烧酒止痛，然后替爹抹脓敷药。不上学时，我总是追着要跟叔爹耍。只要叔爹闲下，我就坐在他腿上听他讲故事，用竹叶吹调儿。
　　一天，我和小伙伴在外面玩，唱“叔爹耕田娘坐轿，亲爹睡着娘溜走；叔爹生崽不是崽，夜里偷偷亲一口”的山歌。山歌仿佛是山里人的专利，我一听就会。一路唱着回到屋里，娘听到后，“啪”地给了我一巴掌。我觉得冤枉，哭着跑向叔爹。叔爹紧紧搂着我，我看到叔爹眼角也有泪花。
　　娘生了一个弟弟，山里人生了男孩才算是真正生了。生下弟弟的第三天要做“三朝酒”，那天叔爹不见了。我爹挣扎着下了床就要抱着弟弟一一敬酒。村里人恭喜说：“你香火旺香火旺。”爹流着泪，谢大家谢天谢地。不到一袋烟工夫，爹就累得大汗淋漓，只好回到床上。在我有记忆以来，这是爹惟一的一次下床。
　　以后，我发现叔爹老是偷偷地亲弟弟。我就想起那支“叔爹生崽不是崽，夜里偷偷亲一口”的山歌。我不明白，当着婆婆的面，叔爹咋从没有亲过弟弟。
　　
　　我恨的叔爹到城里做掮客
　　
　　弟弟由叔爹背着上小学时，爹死了。爹死前，我从乡中学赶回，和弟弟、娘、婆婆一起守着爹。爹张开干枯无力的手时，娘扑在爹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婆婆也哭道：“崽呀，你去了，我也活不下了。”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我发现叔爹不在，后来才知道，叔爹去买棺材了。那年，整天愁眉苦脸见叔爹就骂的婆婆也没能熬过冬天。
　　读到初二时，我已经成了大姑娘，开始朦朦胧胧地明白男女之事，开始琢磨爹、叔爹和娘的事。我不明白，叔爹与我家非亲非故，怎么会一直住在我家。一个星期三，我和一个女同学吵架，她骂我娘跟两个男人睡，我们打了起来。老师拉开架，谁也没批评，只是说谁也不准说这个问题。我心里难受，想回家。傍晚时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山路上，想起读小学时坐在叔爹肩头，一路欢笑地拍打着叔爹的头说骑马马，我就想哭。我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人就是叔爹，没有叔爹，我们一家的日子怎么过!我初中也上不了。
　　回到家，我默默地朝叔爹的小屋走去。叔爹不在屋里，我想叔爹也许上山打柴还没回来，叔爹常常背一大捆柴天黑后才回来。我转身走到大屋里，推开娘的房门。霎时，我惊呆了，叔爹正与我娘在床上。我逃进我的房间，扑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
　　娘来到我房里说：“菲儿，你咋回来了。”我在心里骂，我不突然回来就看不到你们的丑事了。娘又说：“你也长大了，这事迟早你要明白。”娘转身到灶下端来饭菜，还说叔爹特意给我煮了鸡蛋：“从现在起，你就叫他爹吧!”我气坏了，那支“掮客掮客留不得，掮客要娘做堂客”的小调又钻进我耳朵里。我才明白弟弟表面上是爹的儿子，实际上是娘和叔爹生的。我推开娘手中的碗筷，“哐”一声狠狠关上了门。
　　从此，我恨叔爹恨娘不要脸，我真想离开这个家。可我实在没地方去。叔爹常眉头紧锁，一天到晚默默地上山下田。有时，他咕咚咕咚喝一大碗酒后倒头就睡；有时，他坐在小屋前一动不动地晒太阳，抽烟抽得发愣，看上去有些可怜。
　　我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学校离家足有一百多公里，要走三十多里山路才能搭上班车。叔爹要送我，我执拗地不让叔爹送。娘说：“菲儿，听话，那么远的路，又陡!”叔爹不声不响地把新被子和日用品塞进大木箱里，在另一头挂上一大袋米，试了试，又出门捡了一块麻石绑在木箱那头，挑着就出门了。
　　我一个人远远地跟在后头，想起小时候叔爹背着我的那股欢喜劲儿，我心里酸酸的。
　　到了县城，我本不愿叔爹和我一起进校门，可那些东西太沉了，我拿不动。
　　得知每个学生要交1500元学杂费后，我傻了眼。我只带了500元，还包括这个学期的零用钱。叔爹明白后，眼睛睁得像牛眼，脱口而出：“我一年不吃不喝才能挣千把块钱。”老师瞟了叔爹一眼，我明白那目光里有鄙夷的成分。叔爹说：“老师，先欠着，我画个押，还按上手印。”老师说：“那你去找校长。”
　　大半天后，叔爹拿着校长同意两个月后交清余款的纸条给老师。老师严肃地对我说：“山里人供个孩子读书多不容易，你要用功读书，知道吗?”我一边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边想，还好叔爹来了，要不，我只有哭着回家。
　　此后，除了过春节，我从不回家。回到家，看到叔爹和娘在一起我就心烦。起先叔爹每两个礼拜送来50斤米和50元钱，托门卫大爷转给我。后来，叔爹不来了，每个月寄200元钱。看到一些穷孩子尽管节衣缩食仍因为交不起所欠学费不得不哭着离开学校，我又感激每月按时给我寄钱的叔爹，没有叔爹，我可能和他们一样。
　　2003年春节，我回家过年，显得衰老瘦削的叔爹见到我有些尴尬。原来，我娘又生了一个崽。娘对我说：“不能让你叔爹绝后，他整个人都是为了我们家。为了攒足你和弟弟读书的钱，他一直在城里做掮客，苦啊!”大弟弟虽不是和我同一个爹，可跟我爹姓，二弟则不同，是姓叔爹的姓。我看到二弟那暗红的小脸蛋就恶心。我本来对叔爹有点好感，可这次回家，这点好感又被心中掠过的寒风吹得烟消云散了。大年初一一过，我就走了。
　　高考前的五一节，一个同学叫我去她家玩，说她家今天要买大冰箱和大彩电，我真羡慕她。她家住在七楼，同学说，等冰箱一到，我就让你吃着冰淇淋看大彩电。
　　还没到同学家的楼下，我就远远地看见一个掮客拉着板车用粗绳捆着与他齐高的大冰箱。同学的爸爸说：“你一个人行吗?”掮客说了声行就背着冰箱上了楼。同学欣喜地拉着我奔过去，跟着掮客爬楼。爬到她家，我已是气喘吁吁，掮客更是喘着粗气。掮客放下大冰箱，抬头时，我惊呆了。满头大汗、一身灰土的掮客竟是我叔爹。叔爹愣了一下，想叫我，见我紧张的低下头，他又默默地下楼背彩电去了。
　　待一切整整齐齐放好后，同学的父亲抽出10元钱给叔爹说：“老伯，不要太拼命，年龄不饶人呀!”老伯?叔爹还不到40。叔爹笑笑，望了我一眼就下楼去了。同学的爸爸教导他不愿读书的女儿说：“你看看这个乡下来的掮客，为了赚足给女儿读大学的钱，这么重的活他抢着一个人干。我本来要叫两个人，可他说他女儿能考上大学等着钱呢。你条件这么好却……”听到这儿，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这与其说是骂同学，不如说是在骂我啊。叔爹一直把我当女儿，在拼死拼活为我赚读大学的钱。为了让我不再像祖祖辈辈那样困死在大山里，叔爹在拼命做着本来他没必要做的活儿啊。而我，却为了自己的面子，对他视而不见。叔爹竟也懂得顾及我在同学面前的虚荣，会意地装出不认识我。多好的叔爹啊，可我却在恨他，让他伤心。我太自私、刻薄!内疚极了的我慌乱地冲出去。我要找到叔爹，说我感谢他!可是，我真不知他又背着城里人不愿背、背不起的重物在吃力地爬谁家的楼。我多想见到叔爹，扑在他怀里，说声：叔爹，谢谢您!
　　
　　让娘成为叔爹的堂客
　　
　　高考后，我回到家里，娘带着大弟二弟在家，叔爹还没回来。见不到叔爹我有些心神不宁。娘问：“考得好吗?”我不说话，自顾自地走开。娘又是一阵长长的叹息。不知为什么，我总想抱抱那个我原来一见就讨厌的二弟。他常咧嘴朝我笑。
　　8月中旬的一天，叔爹回来就问娘：“菲儿的通知来了吗?我看到城里的酒店在摆升学酒。”我不知道叔爹怎么那么坚信我能考上大学。四天后，乡里的干部带来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捧着通知书，我扑在叔爹的怀里哭了。叔爹也哭了。
　　上大学的头一天，叔爹把专门为我升学准备的猪杀了，从山外挑来一担菜，屋里屋外摆了整整八桌。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请到了。娘招呼客人，叔爹灶上灶下地忙。
　　开席时，娘坐在首桌上席的右边，左边空着，给我死去的爹放着一个碗一只杯一双筷。在大家热热闹闹吃饭时，我怎么也找不到叔爹。我想，叔爹肯定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他的小屋里。以他在这个家里的名分，他也只能待在那里。我默默地来到小屋前，看见叔爹端起酒，碰着对面的酒杯说：“兄弟，今天是你风光的日子，菲儿上了大学，我也没白操心，有对不住的地方，得罪了……”我望着叔爹，热泪奔涌而出。为了我，为了我们家，他历尽艰辛坎坷，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血汗，忍受了多少屈辱，默默地尽着一个父亲的责任。没有叔爹，就没有我们家和我的今天啊。叔爹此时应该风风光光地坐在上席，可他，却只能孤独地坐在小屋里咀嚼痛苦。我推开门，缓缓地拉起叔爹，穿过热闹的宴席，让叔爹在娘身边空着的上席坐下。顿时，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转眼鸦雀无声，近百双眼睛一齐望着我。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有违风俗，可我坚定地望着叔爹，郑重地叫了一声“爹”，然后，扑在叔爹的怀里。叔爹流出的泪掉在我身上。我知道，今天，是叔爹一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这一天，其实早就该属于叔爹啊!
　　上大学后，我催叔爹和娘去领结婚证。寒假回家，我热闹地为他们办喜事。我知道，人生中有许多无奈，但人活着需要真情，叔爹对我情深似海，我要用一生来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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