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美丽] 我这无处安放的美丽

　　赋得江边柳（一作《临江树》）　　唐·鱼玄机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不知是不是巧合，唐代最有名的几位女诗人像薛涛、李冶、鱼玄机，都是风尘女子。不知是她们的才名要靠风流来彰显，还是风流韵事其实掩盖了她们真正的才气？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是一种成全还是一种讽刺？而这几位女诗人中，身世、结局最令人扼腕叹息的就是鱼玄机了。
　　在那部曾风靡全球的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女主人公玛莲娜美得真像一个传说。玛莲娜的扮演者，莫妮卡·贝鲁奇在媒体盛赞她的美貌时曾这样说：“美貌就像一辆法拉利，需要一个好的车手才能驾驭。”这句话如果可以穿越时空，让千年前的鱼玄机听到，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感叹自己没能当好驾驭美貌这辆法拉利的车手？还是会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能生活在提倡女权的时代？
　　鱼玄机，是否真的命有玄机？她本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有太明显的宗教味道。鱼玄机，本名鱼幼薇，字蕙兰。多么美好而纯洁的名字，这是父亲为她取的——鱼父虽穷愁潦倒，但也饱读诗书，他希望女儿就像那美丽的花儿，将来能成为一个美丽聪慧而又兰心蕙质的女子。鱼幼薇倒也真的是天资聪颖，加上父亲的悉心培养，五岁就能背诵百余篇著名的诗文，七岁就能作诗。十一二岁的时候，小幼薇已经成了长安城中小有名气的诗童了。
　　这样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孩儿，将来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
　　不幸的是，父亲没有看到小幼薇长大成人便与世长辞了。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的小幼薇过早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而生活的历练反倒使她更加聪慧机敏、楚楚动人。
　　鱼幼薇的诗名和才华很快引起了一个人的关注，他就是名满京城的诗人温庭筠。温诗人慕名而来，小幼薇的容貌气质让他眼前一亮。诗人出题，幼薇当即赋诗一首，更是让诗人惊喜不已、刮目相看，那就是《赋得江边柳》：“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翠绿的柳枝在荒芜的岸上飘摇，如烟之姿飘入远方阁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绰约树影映在初春的水面上，随风飘荡的花瓣落在钓鱼人的头发上。“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鱼儿会把苍劲的老树根当作洞穴吧，停泊的客舟会系在低低的树枝上。“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入夜萧萧的风雨声惊醒梦中人，平添几分忧愁。温庭筠再三回味着，着实是惊讶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用笔如此干净、老到，无论是遣词用语，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都属上乘。
　　于是，温庭筠收鱼幼薇为徒，在指点小幼薇学问的同时，还不时接济她们母女的生活。温庭筠对小幼薇来说，既像严师，又像慈父，有时还像朋友。命运似乎向小幼薇展现了一抹亮色，和一个想象中美好的未来。
　　不久之后，温庭筠调任，远赴襄阳。秋叶飘零的季节，鱼幼薇想起远方的故人，便赋诗一首，诉说自己的相思之情，即《遥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枕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诗中流露出寂寞相思的女儿情怀，小幼薇已经将一种懵懂的少女情怀寄托到温庭筠身上。但不知何故，一向对小幼薇怜爱有加的温庭筠却没有回应。转眼秋去冬来，寒夜萧索，鱼幼薇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思，又提笔作了一首《冬夜寄温飞卿》，鸿雁传书，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一片心意：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字里行间充满少女如泣如诉的幽怨，细腻缠绵的情思跃然纸上。温庭筠心明如镜，怎能不解其意。温庭筠虽才华过人，但容貌欠佳。也许他是意识到两人之间无论是年龄还是相貌都过于悬殊，也许是他太在乎两人纯洁的师徒关系，不忍心破坏。太多的也许都只是后人的猜测，他只是沉默着。在他回到长安后，两人还是以师徒关系往来。鱼幼薇的一颗寂寞少女心不免有一丝惆怅和失落。
　　如果对温庭筠的单恋受挫让鱼幼薇情感上略感失意，那么与李亿的那段情殇不仅让她饱受伤害，更让她的人生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并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据说李亿在见到鱼幼薇之前就拜读过她的诗作《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诗句颇有气势，自恨生就女儿身，无法去博取功名。李亿觉得此诗必出自奇女子之手，他为她的才情折服。当幼薇娉娉袅袅走到他面前时，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位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眉如弯月，目若秋水，言谈举止间又流露出淡淡的书卷气，清丽出尘。幼薇也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位男子：眉清目秀，气宇轩昂而又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两人一见钟情。
　　定下佳期，李亿很快迎娶了鱼幼薇。两人新婚燕尔，恩爱甜蜜，如胶似漆，真是一对神仙眷侣。鱼幼薇度过了一生中最心醉的美好时光。只可惜，幸福的时光似乎总是匆匆太匆匆。
　　李亿的原配夫人裴氏出身名门，她一再催促李亿回乡，鱼幼薇只得含泪送别李亿。“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江陵愁望寄子安》）这种思念是怎样地真切难挨啊！
　　好不容易等到李亿把幼薇接回家里，可尽管李亿和鱼幼薇都赔尽了小心，盛怒中的裴氏还是令下人将柔弱的幼薇鞭打了一顿，又逼李亿将幼薇赶出李府。李亿的懦弱和无情令鱼幼薇心寒不已，她带着满身的伤痛和悲哀离开了李府。
　　好心的咸宜观观主收留了遍体鳞伤、痛不欲生的鱼幼薇，治好了她的伤，并为她取名“玄机”。鱼玄机仍然不能完全忘情于李亿，为他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思念的诗作：
　　寄子安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思情须学水长流；
　　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销远磵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书情寄李子安
　　饮冰食蘖老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书信茫茫何处向，持竿尽日碧江空。
　　……
　　诗每写成，都无法捎给李郎，鱼玄机只有把诗笺抛入曲江中，任凭幽情随水空流。直到鱼幼薇听说李亿携妻子裴氏离开京城长安去了扬州，她才彻底绝望了，写下那首众所周知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从此，她就与过去决裂了。过去，她是鱼幼薇，秀外慧中，痴情善良。现在和以后，她是鱼玄机，看破红尘，纵情声色。
　　她在咸宜观门口贴上“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告示，大张艳帜。鱼玄机还收养了几个贫家幼女作为她的弟子，同时也是她的侍女。
　　鱼玄机此时青春年少，再加上她出众的才华和风情，不知使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旖旎艳丽的日子一晃而过，鱼玄机收养的几个女弟子也渐渐成人了，她们多少也受了师傅的影响，见惯了风月场上的迎来送往，也媚眼含笑，长袖善舞。鱼玄机最喜爱的是绿翘，她出落得姿容艳丽，聪慧伶俐，颇懂得察言观色。
　　不料，绿翘竟和鱼玄机钟情的乐师陈韪“暗度陈仓”！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绿翘，你是我最疼爱的侍女，怎会做出这等事？
　　那个身份高贵的裴氏活生生斩断了她和李亿的情缘，如今身份卑微的侍女也来和她争宠夺爱！心里郁积的毒素像湿地里的苔藓蔓延开来，这当儿，鱼玄机失去理智，近乎疯狂了！
　　鱼玄机失手笞杀了绿翘，埋于后院的紫藤花下。不久，埋尸处苍蝇乱飞，案发，审案的，是曾殷勤追求她但因为和裴氏同姓同族而被她拒绝的裴澄。裴澄假公济私，将鱼玄机判了斩刑。
　　行刑那日，京城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争睹这位绝代风华的女诗人。
　　刽子手的屠刀就要落下，鱼玄机这短暂的一生会不会在她眼前回放？是那个被父亲宠爱，五岁就能诵诗的小诗童？还是和诗人温庭筠吟诗作赋的豆蔻少女？抑或是和李亿短暂的甜蜜？还是咸宜观中纵情声色的迎来送往？这一生，匆匆！太匆匆！
　　这不禁让人想起鱼玄机的《寓言》：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
　　芙蓉月下鱼戏，螮（虫东）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这一生，真的是个悲欢一梦的寓言？
　　如果，温庭筠没有拒绝鱼幼薇；如果，李亿的妻子不是那个心狠性妒的裴氏，那么，鱼幼薇是不是会永远是鱼幼薇而不是鱼玄机？大唐王朝是不是不会过早失去一位风华绝代、才貌超群的女诗人？一切到底是宿命的安排，还是性格决定了命运？宿命是个古老而永恒的话题，记得多年前看林语堂的小说《京华烟云》，姚府上的丫鬟银屏和姚家大少爷体仁好上了，姚太太拼死阻挠。最后银屏上吊自尽，姚太太精神失常。作者在书中说，银屏算不算坏女人呢？如果她和姚太太换一下位置，那她就是王府花园的女主人，养尊处优的阔太太。那么，鱼玄机呢？如果美貌真的是一辆法拉利，比起和她同时代的、同样在风尘中摸爬滚打过的薛涛的淡定明智，鱼玄机这个车手可能真的是莽撞、恣肆了些。不过，也许更多的还是她的身不由己，造化弄人。
　　大家都知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破给人看。只不过，鱼玄机人生悲剧的高潮来得特别早，于是，也显得特别惨烈。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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