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真相在暮色中显现】显现的真相

　　暮色中的世相森林每一个人如同每一株树，高低伸展着繁复的枝条叶片——叶子连结了枝蔓，枝蔓连结了枝条，枝条连结了枝干，许多根线条形成一个走势，顺着某一种逻辑秩序，终结于根脉核心。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触目惊心的。它必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藏不住任何的秘密。它是关于一个人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更有对人生世态的观念。它所展现的点滴零碎都来自这里。对世界的理解是混乱的，由这个根脉核心抽条出的枝蔓花叶，也必定是纷繁混乱而没有秩序的。因此，追索一个人的根脉供养与核心来路也是一项繁浩的工程。陌生人的眼神往往停滞于外围，深入不到那一个层次内里。正如点燃一挂鞭炮的火星，爆出噼里啪啦一阵滥响，真相却被炸得一时没了消息，在一阵连响声中，蜿蜒迤逦地蛇状消失。
　　我喜欢暮色和暮色中的世相凌乱。那时候人们的心才丢盔解甲，那时候才接近生活的真相。
　　我想做的事就是追索一个女性自少年时代以来的心灵来路。世间真正的惊险其实就埋藏在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中间。那是对隐藏于日常化、波澜不惊之下、不察觉中的突变和失控的时时警惕，是将动未动之时的刹那安静：一脚下去怕踏到雷，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惊心动魄往往出现于不经意间。雷并没有响，人却因一脚踏空而瞬间失重……惊险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尤其在这样一个多变的、生猛的、凡事速成与速朽的时代。荒天野地里的几个孩子四周，世界全是变的，又冷，又慌乱，嗅着血腥味的野兽出没，只有他们相互依存，让心暂时安歇。人们管这笼统叫爱。这爱比男女之爱、比同性友谊、比利益焊接、比所有的爱恨情仇更真切、更纯粹，更凄凉、更锥心，也更催人泪下。他们之间的情谊只有用“血”字来比拟。
　　在《温的血》里，我是想写一些普通人、一个普通家庭、一些兄弟姐妹，在这些年代里的起起伏伏，零零碎碎——父亲的暴力，父母的揪扯；有父亲的时候他们被父亲所伤害，没有父亲时他们又被外界所伤害；他们需要面对自己的成长、青春的叛逆，他们需要判断周围的是非，抵御误解和侮辱，他们本能地趋利避害。他们的世界被劈成两半，他们需要面对死亡……一个孩子的天目，必定是因为痛苦才被打开的，这使他们看见了世人所不察觉的隐性世界。这个世界本就残酷。他们以为亲人与家是一个藏身的树洞，但岂知那最亲切的伤害更使人锥心疼痛、伤痕永不磨灭。有钱也不行，不是钱的事。没心没肺的孩子或许慢慢把这忘了，偏偏他们有的只是灵性，他们是靠着灵性生长的，就只有把这苦痛储存了。那些整块吞咽的痛苦慢慢结了痂，内里的变异却只能如腐水一般慢慢地流淌出来，毒素一般渗透在生活里。
　　在他们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时代的列车又呼啸着由远及近冲过来，急速地大转弯。他们微弱的声音被列车的呼啸声所遮蔽，他们自己也险些被列车转弯的离心力横着甩出去！这些年变得太快了——街道，楼房，职业，处境，还有人心。他们忽然什么都不认识了。他们以为还可以以孩子的游戏面对世界，然而世界却是一脚一脚踹过来的鞋，全蹬在头脸上，眼眶也破了，血立时喷出来。“我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还没有长大。他失去的工资算是他交的学费。但是他并没有学到应该学到的东西。他打斗固然总是赢的，但是在斗心眼这件事上，永远不是他的擅长。
　　“我”呢？“我”对世界的理解偏于悲观，也有着对世道人心的失望。“我”为了保存着傲慢和尊严只能选择孤独。而母亲，除了是血脉之源，更是安全、温暖、爱之所在。而在这个世界上，母亲似乎更多地成为一个概念的存在了。人们或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却呆着脸，嘻嘻笑着不做声。”“我”仿佛看见了人们在繁花似锦的表层底下，求助而又无助地，爱着又恨着她的生之源，也生发出对世界的悲剧感。“母亲”老了，“父亲”走了，“我”对心中那个叫做“母亲”的存在，只是心向往之，而永远地求之不得了。
　　一切都是速成速朽的，很多好的东西消失了，而更新的尚未建立。这世界什么是不变的？这世界什么都是变的。哦，对了，至少有一样东西是持久的：血缘是持久的。只是它已从少年时代的滚烫变得温凉。
　　我当然也想写一些母亲和孩子的经验。孩子三四岁的时候，我给她擤鼻涕、擦屁股、喂饭，满足她的一切无理要求。有时候，我看见她的委屈而无辜的眼睛，就揽过她头过来抱着——我们的世界，一切都是因果混乱的。爱也在里面，恨也在里面。就仿佛是一片叶子被风触动了，那株根茎相连的有毒的植物，被连着根拔了起来，它根须一直连到土壤里去——它究竟在心里有多深？又有谁知道呢。
　　而“我们”，我是说《温的血》中的“我”、“我哥”、“我父亲”和“我母亲”，还有“穆爸”，还有“兄弟姐妹”——“我们”原以为只是单线条地活在自己的轨迹中，岂知“我们”每一个纵向的时间轨迹，都连通着无数个横向的被称之为时代的空间轨迹。我们每成长一年，旧的楼房全被推到重建，拆旧翻新，城街巷道，一一改道；我们每老去一岁，楼房被迅速地盖起来了，新兴的城市平地而起，世界在瞬间扩张了许多倍。在新的坐标系中，“我们”原地没动，却被扩大了的世界变了方位。原先“我”以为，“我们”只活“我们”的，世界是世界。现在世界全是变的，倒仿佛是“我们”每走一步，都地动山摇，牵一发而动全身。岂知“我们”其实只是生存在时代的尘埃里，是沉默的大多数。
　　这些普通的情感，它们潜伏于我们的记忆的最隐秘处，忽然地就流露出来。我以为我早已经把它们忘了，但是它总是会自己循着路径找上门来。
　　我现在不大相信这个世界有惊心动魄的事情。坏消息太多。所以每当坏消息到来，它的破坏力会被控制到最小，像子弹中的炸子，虽然破坏面扩大了几倍，而我尽量使它复原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弹洞。因此《温的血》尽量采取一种克制的笔调：暮色中的荒凉和沉静，还有凌乱中的不知所往，心无所属，无家可归。
　　我不想写都市传奇了。传奇就在普通人中间，一点也不离奇。我们就是这样过的，大家都是这样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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