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耀眼的碧蓝，穿行在烟波和云彩之间。有点苍茫，又有点感伤。隔着悠悠的岁月，岁月里的那些心酸，那些思念。水在海峡涌动，海峡的这边是大陆，海峡的那边是台湾。有一首民歌叫《半屏山》，那个半屏山，一半在大陆，一半在台湾。那山原是完整的，后来，也许是由于海水的冲刷，也许是由于地壳的裂变，也许是由于别的原因，被切割成了两半。那是一道深深的切口，中间流的不是水，而是泪，甚至是血。
二哥的心，我的心，我们全家人的心，都是这样一座被切割的半屏山，一半在台湾，另一半留在了大陆。原先完整的一个家，咫尺天涯，一切割就是半个多世纪。半个多世纪的亲情割断，半个多世纪的生离死别。年迈的双亲和大哥等不到团聚的那一天，都先后去世了。二哥一人孤身海外，数十年的思亲思乡之苦，给一个原先英俊潇洒的青年以无情的满头白发!直至上个世纪80年代，我赴香港开会，二哥专程取道汉城来港与我相会，方才结束了这无情的阔别。
二哥毕业于福州高等中学，那是一所名校。他学业很好，有很好的文学修养，写的一手好文章和好书法。在我们众多兄弟中，是才华最杰出的。只是因为我们家境贫寒，中学毕业之后没能继续深造。那时抗日战事逼近，二哥四处求职，先后转辗流离于闽北､闽西北内地，直至台湾光复，方才随友人一起到了宝岛台湾谋生。我的记忆里，他最初就职于中央通讯社台北分社，后来当过该社的驻高雄特派员，从性质看，好像是参加了中央社在台湾的草创工作。我在当时出版于上海的《新闻天地》上，经常读到他写的长篇通讯。
二哥在台湾经历了“2•28”起义的大事件。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外省人，他受到了不怀偏见而又充满慈爱的台湾房东的保护。从那时起，二哥就和台湾人民结下了永世深厚的情谊。二哥终身不娶，倒是与主妇为台湾宜兰人的一家人终生相处，结为生死至交。这一家中的一对年轻夫妇，情同子女般地照顾他的生活，直至他生命的最后。闽台素称一家，历史上台湾曾是福建的一个府，文字､语言､习俗都完全一样，这是稍有文化地理知识的人都知道的。二哥一生在家乡的时间并不长，倒是在台湾居住了长达60年的时间，而且他又一直受到台湾人的照顾和爱护。从这点看，二哥不仅是福建人，而且更是台湾人。
我和二哥在香港的相会，我们兄弟间有一个彻夜不眠的交谈。那时二哥怀揣一万美金的现钞要我带回大陆。他嘱我相期在福州建造一处房子，以为将来兄弟聚会之所。他将这些钱交到我手里的时候，郑重地说了一句话:“我的每一个钱都是干净的”。由此可见他平时的操守。二哥一生自律甚严，处身立世，决不随波逐流，坚守着传统中国知识分子雅洁清高的品性。
香港会面后不久，二哥终于实现了毕生的愿望，回到大陆与在内地的弟妹团聚。在他的主持下，将父母双亲的遗骸从高盖山移灵西禅寺。我们全体子女在福州西禅寺拜谒了父母亲的灵塔。二哥长跪谢父母养育之恩。过了数年，他又亲自操持，为我的姐姐(他的妹妹)举行了隆重的八十寿诞。他是一个新型的､但又有着传统的道德理念的中国人，他对父母的孝心，对亲人和家族的责任感，始终教育着我。
回到台湾后，二哥来信说，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为此深深地遗憾!此后数年，为了实现和弥补他对家庭未尽的责任，他倾毕生的工薪积蓄，为他的四个弟妹的子女分别在厦门､福州､北京置业。二哥一生从事新闻职业，虽有广泛的结交，却未入政界。从他身后发出的讣闻所列看，前中央社台北分社秘书､中华日报总社秘书､国华广告公司秘书､以及自立晚报主任秘书，等等，就可得到证实。他的收入就是他有限的薪水。现在，他为了尽他的孝心，几乎倾其所有!
我也是早年离家，也有半个多世纪未曾在家过春节。儿时的记忆中，福州年节是极具乡俗色彩的，那种迷人的仪式和氛围，一直是我永难忘记的最美好的梦。我想重温这童年的经历，去年曾与二哥相约，定于今年春节相聚于家乡榕城，吃灶糖灶饼，吃全素的新年大餐，观看令人心醉的元宵灯彩。可是，这一切，如今全成了永世的遗憾!今年才开始，二哥便因肺炎并发呼吸衰竭，1月日急送医院，便告病危，翌日去世于台北荣民总医院。林姓子女一家随侍在身边，周到地为他料理后事。二哥去世后，与他相处一生的老友专电相商，要求我们同意将他的灵骨安放在台湾，说是为了能够继续侍侯他，使他得到家庭亲人的温暖。
水在海峡涌动，水在台湾海峡涌动。水从大陆的东边，流向台湾的西边。水又从台湾的西边，流向大陆的东边。水是自由自在地流动的，没有阻隔，没有障碍。海天澄碧，万顷波涛，那水有点咸，有点涩，又有点酸。二哥是永远地去了，他永远地留在了他热爱着的､也热爱着他的台湾。但他身子虽然留在了台湾，灵魂却始终在海峡两岸游动。如同那水，是自由自在的。他是台湾永远的居民，却也永远是大陆人，是我最亲也最爱的哥哥。
亲爱的哥哥，我们永远爱你，我们永远记着你。
2005年2月13日于北京昌平海德堡花园
【责任编辑 颜 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