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我的这个年纪，往事渐渐涌上心头，而未来越来越浅。这两种东西像是相反相成的。 往事这东西，存着有什么用呢？它提醒一个人，你活过了，你活了几十年，换来一大堆故事。那些故事，有喜有忧，甚至生生死死。过了那些年头，在时间的过滤下，连生死故事都平淡了，何况欢喜忧愁。那么跳开一步，就当是看书吧，人生如一部侦探小说，读到后来，才知道前头埋着无数伏笔，当年怎么没看出来，才知道古人说的歧路亡羊太对了，那些岔道真真是把自己害了。也终于明白，当年认为的绝好、绝妙，未必是真好。而自己痛彻心肺的遭遇，也许是救赎之道。
有段时间，我在整理留着的一些资料：信件，照片，笔记，录音，发票和流水帐，还有一只破打火机，旧眼镜之类的东西。一张单程车票，让我记起曾经到过的地方，也记起路上的心情。一句留言，引出了过去的朋友，能看见他的脸。我原以为把那些事情忘记了，将朋友丢失了，它和他还在那里猫着呢，随时会走来。
人说的沉沉暮气，就是这种东西吧。往事一多，将人活埋。人走得脚步重重，原来是背负太多。物质的东西可以扔了，一把火烧了海啸冲了，但往事扔它不开，哪怕是破烂，也一直跟到人死。这是一个人的前科呢，把日子挥霍了，换来这些杂碎。但又想，如果什么都换不来，白痴也似，快活是快活的，人已经不适应那个轻了，月球上的轻。
往事有血有肉，跟一个个活人联系在一起。想到自己的出生，血缘，想到孩子。还有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妻子啊朋友啊。即便潇洒到妻子朋友以新换旧，父母跟孩子却是再也换不得的。那天我在听几年前录下的儿子的声音，他还奶声奶气的，真是天籁，令人出神。往事的核心是人。一个人经过了那么多的人，他才是自己。有过那么多的人，才有今天的所谓事业啊，自尊啊，可以心事浩茫，心态平和。
想想未来叫人高兴，哪怕是空想遐想瞎想。
先把往事拂去尘土，擦擦干净，还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憧憬，轻盈，无忌也无邪吗？
未来跟身体在一起，形影不离。年轻的身体，有年轻的未来。四肢发达，脑子就松快。荷尔蒙总是在说话，有时候无非自己没意识到罢了。要回到没心没肺，要不恋爱毋宁死，要偏激极端一腔热血我去死你别管我，要关心这世界上的那些跟自己一点没关系的地方、事情、人物。
设想再来一次。鼓励自己一下，先找个傻头傻脑的姑娘（不傻就不会上这当），检验一下身体的活性，随后一起创业吧，或者一起去解放全人类吧。死可以不怕，但怕活。未来属于不世故的人，人一世故，马上知道全人类是不可能解放的，尤其不会由自己而解放，知道创业要机会要能力还要准备扒层皮，知道这世界上的铿锵誓言，能兑现的远不到百分之一。你什么都知道了，骗不了自己了，不肯傻头傻脑了，怎么还有跳进大海的勇气和力量。
人做成的事情，就是在不想知道、不肯相信的时候做出来的。忽然有了爱情，虽然看到那么多的婚姻残骸，甚至知道对方不是好鸟，你愣不相信，才有上船或跳水的冲动。不相信自己是做不成的，才能做成科学做成事业。结果是上帝给出的，人只要冲动就行了，并为自己的选择埋单。在那些歧路上，当一个永不选择的人最酷了，他坐在路口，欣赏别人永远错误地走入岔路。他不会一份份输了，但会一总输了。
这会儿想未来，跟年轻时想的大不一样了。如河流到了下游，它知道前头是舒缓宽广，而不是跳荡激越。他可以唱唱“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唱唱而已，让自己高兴一下。他眺望入海的美丽，尽管河已到头，海更无限，更宿命。他已不怕路途中的高山峡谷的遮拦，不怕变作旱河，散着步就能走完最后一程。往日匆匆赶路而错失的风景，回到心中了，细细品味。
宿命是个好词。以前一直要回避的词，最后竟看出好来。宿命就是一种指望，在命运上划出一道痕迹。宿命就是不孤单，有一种力量一直相伴，让你反抗，让你突破，让你心安理得。
而往事与未来，就去它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