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玛泽仁和芹芹蹲在罗家锅庄院墙墙角处，西斜的阳光照亮了他们一半的身体。院墙由一色的青色片石砌成，片石之间的缝隙处布满层层叠叠的蜘蛛网。 “嘘!别出声，看我逗它出来。”噶玛泽仁说，他穿了一套蓝色的小藏装。
芹芹躬着身，双手撑到膝盖上，瞪大眼睛看着他。
“嗡嗡嗡嗡嗡。”噶玛泽仁模拟着蜜蜂的声音，拿截木条轻轻触到蜘蛛网上细微地着抖动。
一只长着绿眼的黑蜘蛛很快爬出了洞口。那蜘蛛有拇指盖大小，紧随在它身后的有十多只小蜘蛛，比火柴头还小的蜘蛛们散布在网上。芹芹最初吓得向后退了几步，当她看见那些小小的红蜘蛛时，又兴奋起来，拍着手大叫道：“快!快把小蜘蛛全挑下来!”
噶玛泽仁没动，他看着大蜘蛛在洞口探探脑袋，又迅速遐了回去，十多只小蜘蛛也尾随其历，像一小股水，涌回洞里。
“你怎么不把小蜘蛛挑下来?”芹芹生气地问。
噶玛泽仁一脸正经地转过身，模样和神情都极像一个严慈的长辈，看着芹芹说：“我就不喜欢你乱杀生。你和你的家人一样，动不动就想杀这个杀那个。”
芹芹委屈地说：“我没想杀生，我胆子小。”“胆子小和杀生是两回事。你想把小蜘蛛弄下来，把它们挑下来回不去，没有阿妈养它们，它们就不能活，这就等于杀生。”
“妈妈告诉我，母蜘蛛要生儿子，就得把公蜘蛛咬死，吞下肚去。爸爸也说动物和人不一样，挑蜘蛛不算杀生。”芹芹狡辩说。
“动物和人都是一条命，怎么不一样?你上一辈子说不定就是一只蜘蛛变过来的，谁说得清楚呢?”噶玛泽仁摊开双手说。
芹芹说：“你这是迷信，没有这回事。”
噶玛泽仁生了气，转过头不再理她。
芹芹心里非常希望听那些神神怪怪的事，她既恐惧害怕，又好奇向往，嘟着嘴说：“每次一说到迷信，你就生气，算我错了，我再也不说这个了。”
噶玛泽仁脸上有了笑容，回过头来，却还保持着严慈长辈的神态说：“所以说不能乱杀生，不仅你不能杀，你还得告诉你阿达阿妈，让他们也别杀生，这样才会好。”
太阳更斜了一些，只能照亮两个孩子的头部了。芹芹在阳光中眯缝着双眼，她呆呆看了一会儿蓝色的天空，她想要是把这样的话告诉父母，他们才不会听呢，他们不仅不听，还得给她讲一通道理，让她把这些道理讲给噶玛泽仁听，但她说不过他，也不想说过他，她喜欢听那些超越常规的事情。
坐在院墙边的条石上，噶玛泽仁还注视着空空的蛛网，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芹芹看着他，许久他都没有任何反应。知道他又习惯性地走神了，在漫无边际地想事情。芹芹拿手肘轻轻捅捅他，噶玛泽仁回过神来，看见芹芹一脸甜甜的笑。她小声问他：“又想啥了?”
噶玛泽仁有了攀谈的兴致，双眼闪着灵动的光点，说：“你长大想干啥?”
芹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像妈妈一样当医生，穿一件白白的大褂，想想该有多神气!”
噶玛泽仁一声冷哼，满是不屑地看着她说：“就想干这个?”
芹芹没好气地说：“那你要干啥?”
噶玛泽仁昂起了脑袋，说：“我可不像你那样没志气!”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说了你得替我保密，你得保证这世界上就你一人知道这个秘密。”
“我保证。”
噶玛泽仁犹豫了一小会儿，说：“我不敢相信你，你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芹芹委屈地争辩说：“我几时管不住嘴了?”
心里的秘密像长着翅膀的鸽子，忍不住要扑腾着飞出嘴唇，噶玛泽仁向四周看了看，小声说：“我想当一个疯子喇嘛。”
“疯子?你长大就想当疯子?”芹芹吃惊地说。
“不是疯子，是疯子喇嘛。”
“疯子和疯子喇嘛有多大的区别啊?”
噶玛泽仁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个屁!疯子喇嘛可了不起了!”
那些故事都是在昏黄灯光下傍着温暖的火盆，听阿爷讲起的。赶着马匹、驮运茶叶和盐、往来于大山和草原之间的阿爷回到家后，爱用一个木质的银碗喝酒，他被阳光照透的皮肤在酒后泛出暗黑的红润，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让阿爷的故事显得质朴可信。许多事是他亲身经历的，还有一些发生在他的伙伴身上。
许多地方都有疯子喇嘛的传说。疯子喇嘛不同于一般的修行者，他行为怪异，举止疯癫，说一些常人不懂的话，还时常有一些让人不理解的行为。一些预示就藏在他疯癫的行为中。
康定的疯子喇嘛是一个极瘦的老头，常年住在高山之上一个大岩洞中，偶尔疯癫过市，留下他的传说。阿爷在疯子喇嘛那里曾亲身经历过一次尴尬。那时候城里许多人都极相信疯子喇嘛，有人家见着他了，会邀请他去家里住住。那一次是阿爷的一个熟人邀请到他，他们住在木质板房的二楼。阿爷逛街，买一顶新博士帽戴在头上，路过那里时，猛想起疯子喇嘛正住在上面。阿爷对他也极为尊崇，心里盘算着该上去看看喇嘛的，又想空手去看他有失尊敬。这样想着，手摸到头上的新帽，想把帽子送给他，心里却极为舍不得，正犹豫着，一瓢冷水猛然从二楼窗口浇下来，尽数浇在那顶帽子上。阿爷明白这是疯子喇嘛在怪罪他的犹豫了，再不敢上楼去看。
还有一件几乎是类似的事情。赶马的汉子们翻越那个有岩洞的山岭，一个汉子想去喇嘛那里卜上一卦，他带了一些干牛肉，随几人去岩洞。那时候生活困难，半路上，汉子觉得风干牛肉带多了些，他分出一部分藏到路边的石头下，这才前往岩洞。到岩洞抄近路要经过一座木桥，几个汉子刚踏上木桥头，就看见疯子喇嘛站在桥的另一侧，对他们高声叫骂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继续向前走，却看见疯子喇嘛更火了，捡起石块劈头盖脸打过来。几人只得往后退，心想这一天碰上喇嘛心情不好，卦卜不成，只得回去。刚走几步，听见身后“轰”地一声，忙回头看，见桥塌了，心里一惊，忽然明白疯子喇嘛的用意，再找他时，已不见了踪影。几人绕道去到岩洞，道了谢，那汉子央求疯子喇嘛给他卜上一卦。疯子喇嘛笑着说，你家里没事，快回去吧，你半路上藏的东西有事了。卜卦的汉子一脸通红。几人在回去的路上寻着那藏肉的石块，见所藏的牛肉被一条花蛇盘着，不敢再取，心里想着对疯子喇嘛可不能隐瞒任何事情。
旧社会生活苦，城东那遍荒地上全是内地移来找零活的人，他们在荒地上垒起土墙，搭起简易的篷子。有一个姓张的木匠也住在其间。张木匠是手艺人，生活相对好一些，就把爱人和刚生的儿子也带来了，挺幸福地住在一起。平时，张木匠外出做工挣钱，老婆就在家里做饭、带孩子，俩人对这孩子都极疼爱，整天抱在怀里逗着玩，当宝贝一样。那一段时间连着下雨，张木匠没活干，夫妻俩就窝在家里整天逗孩子玩，正逗得开心，疯子喇嘛忽然闯了进来，对着张木匠的脸狠狠打了一耳光，又从他老婆怀里抢过孩子向外跑去。张木匠和老婆都急了，一人提着木棒、一人抓把菜刀跟着冲出去。刚出了门，听见身后的土墙屋轰然坍塌，小两口扔了棍子和菜刀，同时跪到地上，感谢疯 [ 2 ] 子喇嘛救了他们。
疯子喇嘛的穿着非常简陋，有时甚至衣不遮体，说一些极为难懂的话，但大家都很仔细地听他说了什么，都想从那里面听出点预示。要解放前几年，有一段时间疯子喇嘛忽然爱笑了，心情无端地好，身上也插了些新的妆饰，那是几面小小的红旗，再细听他不停地唠叨，偶尔听清几句，说天要翻一转了。大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隐隐感觉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即将发生。那时候的军警听见这些传闻，把疯子喇嘛抓了起来，关到一间半隐于地下的黑房子里。早晨，太阳刚出来时，许多人都看见疯子喇嘛依在黑房子外的墙边晒太阳。后来，警营里的长官去上班，也看见疯子喇嘛晒太阳，立即跑进警营把守卫狠骂了一顿，守卫说没放过人啊，说着领了长官去，开锁一看，疯子喇嘛却还坐在黑房子里，把那长官弄得晕头转向。
阿爷睡觉的床头上挂了一幅相框，里面是一些活佛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个精瘦的老人，身穿一套褴褛的僧服，盘腿坐在岩石上，背景是一个岩洞，老人半睁着眼，一手撑在下颚上，微微笑看着一切。阿爷说这就是疯子喇嘛，这张照片非常珍贵，是疯子喇嘛心情极好时才拍到的。噶玛泽仁极爱站在相框下久久注视着疯子喇嘛微笑的面容。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和疯子喇嘛一同盘腿坐在岩石上，他还梦见他对芹芹说，明天要下雪了。芹芹不相信，第二天起来，推开门，整个锅庄真的被厚厚的雪覆盖着。梦境最后，噶玛泽仁分不清相框里的疯子喇嘛是不是自己。
清晨，天还未亮，铃声又响起来，马蹄“得得”地踏着青石板走出了锅庄大院。最后的铃声惊醒了噶玛泽仁，阿爷走了，阿爷又翻山越岭去远处驮脚。好在阿爷所讲的疯子喇嘛的故事还像清晨的雾气一样浓厚地缭绕在噶玛泽仁头顶。
太阳刚出来时，噶玛泽仁来到院里，他等待着芹芹的出现。每天都是这样，芹芹总赖在床上等妈妈来给她穿衣服。噶玛泽仁发现芹芹有越来越多的习惯让他看不惯，他想这个小女孩毛病还真不少，不过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芹芹，让芹芹变成一个雪莲一样干净漂亮的小女孩。
“你怎么天天都让阿妈给你穿?自己有手嘛，我天天都自己穿起来，不用大人心焦。”芹芹出门时噶玛泽仁说。
“你阿爷走了?我听见马铃声响了一个早晨。”
噶玛泽仁深沉起来，一屁股坐在石梯上，久久看着芹芹。
“看我干什么?”芹芹说。
噶玛泽仁微微一笑，说：“明天会下雪。”
芹芹咯咯地笑起来，说：“你怎么想起说这个，现在是夏天，怎么会下雪呢?”
“你不信明天看吧。”
看见噶玛泽仁一脸认真，芹芹也严肃起来，说：“说说疯子喇嘛吧。”
“疯子喇嘛无处不在。疯子喇嘛是预言者。疯子喇嘛活在时间之外，不会生也不会死。”噶玛泽仁说，他把所知道的疯子喇嘛的故事一件件讲给芹芹听。
“疯子喇嘛真好。”芹芹说。
噶玛泽仁向四周看了看，忽然神秘起来，小声说：“我发现我离疯子喇嘛越来越近了，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楚我和他之间谁是谁了。”
“你昨天说过长大了想当疯子喇嘛的。”
“我现在就是。”
芹芹挺崇敬地看着噶玛泽仁。
“明天会下雪。”噶玛泽仁再次说。
芹芹点点头，芹芹终于相信了。
怀着一个秘密，芹芹既新奇又难受，她想把噶玛泽仁是疯子喇嘛的事给父母讲一讲，她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但她知道不能讲，她发过誓，不把这个秘密讲出来。那一夜芹芹做了一个好梦，她梦见铺天盖地的大雪落下来，覆盖了整个锅庄。
噶玛泽仁在锅庄里闯了两个祸。第一个祸是他站在二楼的窗前，看见锅庄里的敬巴老头顶着一顶博士帽从楼下经过时，拿起铜瓢舀了满满一瓢水洒下去。敬巴老头正想破口大骂，抬头一看，是噶玛泽仁，他大声说：“你调皮嘛，你阿爷回来我要告你。”第二个祸是他忽然冲进了刘明勇的家，刘明勇领着半岁的孩子和老婆刚刚搬到锅庄里不到一个月，噶玛泽仁冲进他家时刘明勇的老婆正给孩子喂奶，噶玛泽仁对着他老婆的腿狠命一脚，就冲出了房屋，在他老婆的惊叫声中刘明勇跟着冲出屋，一看，不过是个小孩子，就去给噶玛泽仁家说了说这事而已。
锅庄里的人都不知这孩子怎么了，忽然调皮起来。只有芹芹知道噶玛泽仁离疯子喇嘛越来越近，她为拥有这个秘密而感到骄傲。 [ 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