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8岁以前，很少到黄河边去，虽然住的离黄河不到3000米，可是，8岁的面前，重重叠叠的建筑物和街道是个大问题，复杂的程度与深山峡谷一般，让人不敢走近几步。节假日到了，嘟嘟到河对岸的白塔山公园去游玩，也是由大人领着，在架在河面上的中山桥上走过，那是离黄河最近的时候，嘟嘟却被桥下面的激流和漩涡吓得抖抖瑟瑟。又吃了2年粮食后，就是10岁以后，嘟嘟的胆子在大自己几岁的孩子们的招惑下壮起来，偶尔去过河边，是在下午和傍晚2个时辰去，在黄色和金色的景色里戏水，少不得看见踩着沙滩悠闲散步的人，读书的人。12岁那年，嘟嘟成了大孩子，也能招惑比自己小的孩子了，于是领了一个比他小一岁的伙伴，在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向夏天的河边进发，去玩。穿过了几条街道，来到一个叫大教梁的地方，那里有条几乎无限长的水泥栏杆，也有个豁口，一个伸向黄河的土坡搭在豁口处，他俩走下去，没身于一片杨树林，踩碎了琐碎的阴影与阳光，踢飞了几个土坷垃，眼前忽然一亮，黄河，沙滩和空旷的天扑面而来。
垂直的日光，浇在无人的沙滩上，溅起鱼鳞般的光，撵得河水在沙滩上方疾走，热得远山成了栽倒的白烟，向东西两边乱冒。嘟嘟从来没有走近过中午的河边，一时还真的有一丁点不适应，有一丁点恍惚。突然，看见远处河边停着一件盖着软席子的怪异东西，形状像个倒扣的小舢板。嘟嘟和同伴好奇地走过去，距离几米远的时候，忽然，扑地一声，无数的苍蝇从席子两边和所有的缝隙间黑呼呼地飞出来。嘟嘟当时呆在了那里。心里想着，它们可不要扑过来弄脏了自己。苍蝇们却在二米开外的地方黑烟似的卷旋而去。安全了，我是清洁的。嘟嘟松了一口气，弯下身子去看席子盖着什么东西，原来里面直挺挺躺着一个可能是被淹死的蓝衣少年。嘟嘟和伙伴吓了一跳，不敢再看，赶快走开。
沙滩更加白了。不是，是因为慌乱，心虚得发白了。席子下蓝衣裹着的少年和半露的面孔，搅乱了嘟嘟的方寸，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苦涩在心里陡然长出来：没想到活灵活现的人会有这样一天，像朽木一样，任由肮脏的苍蝇爬满全身。
自此，那个夏天教给的这句话，嘟嘟怎么也无法忘记。
1998年夏天，那是个下午，已经成人的嘟嘟和一位友人去黄河边一个僻静茶摊去喝茶，长方形的彩色篷布撑开在离河床2米远的岸上。这里是河的拐弯处，但是弯子拐得不急，只划了个轻微的弧线，所以，这里没有漩涡激流，沙子石头的岸，斜出水面，很低，和一片褐色的土地缝在一起，岸边的水很浅，不到一米深。偌大的棚子下，摆了些茶几和二三十个可以躺下整个人的大马扎，却只有嘟嘟，友人和另外几个人零散的坐在那里。由于昨晚下了场暴雨，天还没有放晴，灰色的光罩着天空，也投在河对岸的山峭上，河水搅着混浊的黄色，裹了树枝破布塑料袋等杂物，缓缓奔流。突然有人惊叫有死人漂过来了。几个马扎上的身子荆棘般竖在了地上，挺着脖子向上游看。那人穿了身黑衣，脸乌乌的，沾了泥沙似的东西，辨不清性别，擦着茶摊这边的岸漂过来，很快，在人们眼前漂走。嘟嘟的脑海疾快地闪出那个夏天的蓝衣少年。手却不消停，慌忙掏出手机给水上派出所打电话，一边打一边顺河岸追过去，那人被前方停泊的船伸向岸上的缆绳挂住了，嘟嘟走向前，弯下腰细看。嘟嘟不知道在别人站得远远的时候，自己干吗要追上前细看。
逝者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女性，上身穿黑色细纱夏装，下穿黑涤卡筒裤，脸上并没有泥沙，而是套了黑色长筒丝袜，大板瓜子形的脸，身上和脸上没有一点伤痕，衣服完好，表情安详，双手没有被绑缚。嘟嘟不知就里地猜测：她头上的丝袜定是自己套上去的，这样做，为了不让陌生人看清自己的面孔，更为了不让熟悉自己的人认出自己。不多时，水上派出所的快艇开过来，将逝者拉走。
这两件事和其它一些类似的事，如嘟嘟工作后亲眼见过几次瞬间发生的工伤事故，那触目惊心的场面，让心顶到了嗓子眼，连累得脑子一片空白。也去医院探视过垂危病人，参加过多次葬礼。这些经历，无疑将生命问题放大成一座山，撑进嘟嘟那蚂蚁大的躯体里。
生命的物质重返于无机的状态。
在驮着不知多重的疾病和心事逝去的生命之后，嘟嘟留恋那熟悉不熟悉的走远的人们。少年时以为生活中所有的人，不管胖子瘦子，高个子低个子，有地位没地位的人，生命的机缘是一样的，不过有处境好坏的差别，没想到竟不是这样，命运竟将个别人的路折弯下去，让他们因病或事故过早和人生告别。其它原因逝去的人，不是因为误解了生活就是被生活误解，被套进可以解开却没能解开的套子里，最终以不当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告别。这些，悯惜生命的苦涩情感，被逝去的生命压得透不过气的憋闷感，成了一间牢屋，锁住了嘟嘟，锁了许多年。在那些年里，海德格尔说的上面那句话钢针般地在牢屋的黑墙上扎了个眼，嘟嘟带了保留的态度接受了那一束光，仅此而已，海德格尔的生命强迫重复原则的宏大假设并没有说服嘟嘟，倒是达尔文破门而入，牵引嘟嘟走出来，站在一片夜空下。嘟嘟不知道思想的天空为何总是夜晚，反正自己是被大小亮弱的无数星斗摄住了，每个星斗代表了一个思想者和他的思想。嘟嘟就尽量在浮躁的生活里安静下来，将注意力聚拢，去触碰思想者的文字，物质，生命，社会，科学，理性和反理性，还有神学等一大片参差不一的思想，都成为嘟嘟轻轻浅浅触碰的对象。当然，对待这些理论，嘟嘟有着自己的倾向性立场，因为嘟嘟心里竖着唯物主义的钥匙。
我几乎百分之百相信嘟嘟告诉我的这些，因为嘟嘟不是别人，正是与现在的我侃侃而谈的过去的我。
这时，嘟嘟又开始说话了，用提醒的口吻提醒我，还记得那些经历，阅读和思考后的某一天，嘟嘟被悬在怎样一个悬台上吗？我想起了，有一天，是个黄昏，嘟嘟看见一只鸟歪歪斜斜地飞到一棵大树上，不知它得了病还是受了伤，蜷着的身子在细细的枝条上前仰后摆，状态很差，看样子不久将扑面栽到地上，或者仰面摔下去。嘟嘟一直揪心地盯着小鸟看，不一会儿，小鸟果然在他眼前栽下去，哗啦一声，掉在树叶堆里，挣扎几下再没有动弹。那根小鸟站过的枝条，那个掉下去的垂死小鸟，突然诱发了嘟嘟的联想：人何尝不是和动物一样，悬在生死律条上？不管人的思想和本事冲得多远，作为生命巢穴的肉体，人的和动物的差别不大，会生老病死，会受到飞来横祸的威胁，不仅如此，人和动物一样，都无法彻察个体命运，无法实现个体永生。虽然，嘟嘟知道人类在这方面可展望可选择的机会，可改善的余地要比动物阔绰得多，前景也光明得多，例如人类的永生。美国一本科幻小说曾预言过未来人的本事，他们已经将人脑更换成了机器，是比现代电脑更加杰出的盘算装置，还可以更换翻修，现代人的肉体包括器官也被那时的科学所改造，被一种永久性材料替换，不再因疾病老化而衰败，其自身携带的能量远非现代火箭可比，动一动身，飞得比孙悟空还远，可以随意进行星际旅行，家园嘛，也不止是地球，还有其它星球和自造的空间站。不管这种预言是否可信，嘟嘟心里说，反正现在的人已经能够制造人体器官了，虽然不是特殊材料制造的，已开始思谋在其它星球给自己造个窝了，虽然还不能到太阳系以外去，可进步的前景还是广阔的。
嘟嘟承认，假如未来真的如科幻小说预言得那么准，那也是理论上的，因为，未来人固然可以用永久性的材料替换人的肉体，战争免得了嘛，意外事故免得了嘛，宇宙再次大爆炸免得了嘛，都免不了，所以，未来人能制造的永生还是被客观条件限制住，结果，人还是得不到永生。嘟嘟不愿再想这么遥不可及的事，而是信心十足地划了条线，将人和动物分开：人是持着一条螺旋形上升的劲头，去跟随宇宙速度的，人从猿人，野蛮人，到种地人，工业人，到信息人一步步走来，正为成为自由翱翔的太空人做着准备，动物呢，依然圈在亿万年前的意识里，一切冲动和欲望，还是冲着粗糙的食物和交配产子去的，而且在可展望的几亿年内，动物们给自己弄个食物生产线，弄个产房的希望是一丁点也没有的。
呜――呜――呜，一阵门铃声响起，与嘟嘟谈话的现在的我突然醒来，手抚着电脑键盘，扭过脸问：谁。
我。原来是个熟友。赶忙起身开门。熟友走进房子，坐定，两个人聊了几句话后，熟友请我去吃晚饭，我和熟友走了。
嘟嘟也走了，他必定还会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