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 郭庄农民郭大远，是教子有方的好父亲。他聪明，但没遇上好时候。他上学正是文革时期，念到高中毕业，高考仍然“废着”，只好回乡修理地球。
郭大远自己没能成了才，做檩条的料降落成了铁锨柄，他便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郭兆生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郭大远便开始了胎教，放音乐，诵唐诗，讲故事。郭兆生出生后，郭大远更是时时不忘对儿子的教育，数手指头，垒积木，背古诗，画画，凡是他能想到的教子方法，都用上了。
所以郭兆生从小就学习优秀，初中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高中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而且在班内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在学校也是有名的尖子生。今年，郭兆生高三毕业，老师和学生们都认为他考上名牌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
高考最后那天下午，郭大远开着机动三轮和妻子一块去学校接儿子。父亲见到儿子，像将军迎接凯旋的士兵；儿子见到父母，像只愉快的小鹿，欢蹦乱跳着跑过来。
“考得怎样?”父母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笑容可掬地问。
“发挥得好极了。”儿子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双脚蹦了蹦握着父母的手答。
人逢喜事精神爽。父亲开着机动三轮，一路眉欢眼笑。他想到儿子十年寒窗苦，就要换来金榜题名了，心里比蜜还甜。机动三轮仿佛也受了感染，车轮起舞，马达唱歌，弯弯曲曲几十里坎坷路眼看就要走完，翻过一道岗，家乡就遥遥在望了。
突然，一辆凶神恶煞找事惹非的大货车，一甩胳膊把机动三轮挤翻进公路沟里，一眨眼逃得无影无踪。喜剧瞬间变成了悲剧。母亲在车身下合上了眼睛，父亲摔成了瘸子，就儿子命大，扣在车厢里躲过了此劫。
儿子把父亲从医院里拉回家，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邮来了，看着一入学就让交近万元的费用，倔强的儿子坚决要放弃。
“你都残废了，怎么还能挣钱供我上大学?”儿子和父亲顶牛。
“我腿瘸了，还有手，只要我有一口气，就能挣钱来供你上大学。”父亲握紧拳头说，眼珠瞪得核桃一样，那气魄，不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不忍心。”儿子似乎要哭。
“放心吧，你父亲不是个无能之辈，”父亲摸了摸儿子的头，“我是有名的做爆竹的行家里手……”
“爸，我们宁可饿死，也不去做那活，太危险，你没看报纸上总登一些爆竹厂爆炸的新闻吗。”郭兆生知道，他父亲做的二起脚，蹦得又高又响，从前，每到年前这三个月，父亲总是做二起脚，做的二起脚供不上卖。后来不让个体干了，父亲给爆竹厂干，干了几年后，妈怕危险，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干了。
“那，我还是盖房子的大把式。”父亲又说。
是的，郭兆生知道，父亲曾是盖房班的大把式，父亲砌墙，又快又平，哪个盖房班也愿让父亲去干。但父亲嫌盖房子的活苦，才买了辆机动三轮跑运输。
“你腿瘸了，登高上架能行?”儿子反问。
“我指挥着别人做呀，一人监工顶十个人做活。”
“你得成了老板才能指挥人，眼下却只能拿着铲刀抹灰砌墙。”儿子否定了父亲去盖房挣钱的想法。
“那我去给花圈店糊纸车马，做花圈，行吧?”
父亲真是个多面手，郭兆生知道，从前生产队里办过做出殡用的花圈的副业。父亲当时是师傅。
“那能挣多少钱呀?”儿子问。
“怎么我挣的也够你花了。”父亲瞪了瞪儿子，非常肯定地说，又摸了摸儿子的头，“我不是说过吗，咱家还有十万元存款，就是我什么不去做，也够你念大学花的。”
“我不信，”儿子歪头瞅着父亲，“家里没出事的时候，听妈说刚盖了新房，还借着别人家钱呢。”
“咱那十万元存的是死期，没到期，所以先借了几千元钱盖房。”父亲眼珠闪了闪，向儿子解释。
“你不要欺骗我，咱家实在贫穷，村里出个证明，大学里是可以无息贷款的。”儿子还是不信十万元存款的话。
“咱村是乡里有名的富裕村，登报纸上电视宣传说人均年收入超过两千元，户户存款几万元，村里会给你出贷款的证明信?”
“那我看看咱家的十万元存款单。”
“你可以去找郭伯伯。”父亲说，“他家办爆竹厂，用咱家那十万元存款单抵押着贷款。”
儿子从郭伯伯那里得到了证实，然后，又让父亲答应只去做糊纸车马、做花圈的活，才离家去读大学。
读完一个学期，放假前父亲来电话问儿子：“假期能否不回家，在城市里打打工；打不了工，就在学校读书也行。我正忙，揽了很多糊纸车马，做花圈的话，家来了也顾不上管你。”
儿子正想利用假期挣点钱，减轻父亲的负担。他找了一份做家教的活。转眼，离开学还剩三天了，儿子回到了家中。
父亲比原先瘦了，额头上生出了皱纹，腿也似乎瘸得更厉害了。但脸上总是带着笑，也精神。儿子心疼地说：“爸，今后你就别做活了，我们先花那十万元存款，等我毕了业，就有钱了。”
父亲激动地一咯噔腿，让支撑着身子的那支好腿迅速地休息了一下，“没事，我挺好的，活不算重，一个月挣一千多元钱，哪去找这美差?”
儿子在家住了两天，父亲丢下活陪着。儿子要走呀，提出要看看父亲糊纸马车，做花圈的场所，欣赏欣赏父亲的手艺。
父亲说：“有什么好看的，到你妈坟上烧烧纸吧。”
妈的坟在村东黑土岗上，长满了野草。儿子跪在坟前失声痛哭，凄凉、痛心的哭声感天动地。父亲也流了泪，低声呜咽。但为了不让儿子发现，他咬牙扼腕，长声叹息，总算抑制住了。
“告诉你妈，我们过得很好，让她放心吧，不要惦记家里。”父亲强拉起儿子。对着坟，父亲心里默默地说：“你放心地等着我吧，我一定供孩子念完书。”
儿子走了。儿子前脚走，父亲后脚就上了班。他是师傅，厂子离不了他。然而，好人总是没好命。儿子第二个学期没念完，父亲就出事了。
儿子回到家，父亲被炸药炸得缺胳膊少腿的尸骸已火化。郭伯伯告诉了儿子真相，父亲非让爆竹厂辞退了外地的师傅，他来担当。他说为了挣钱供儿子上大学，危险点他也不怕，他这条命已是从死人堆里拣回来的，阎王爷不会再找他了。郭伯伯说看在多年好邻居的份上，也为了成全父亲供儿子上大学的一片苦心，才答应了。郭伯伯还拿出了父亲5万元的借款条。
儿子惊呆了，问：“你不是说我家有十万元的存款单你抵押着贷款吗?”
郭伯伯说：“那都是你父亲为了让你去读大学，骗你的。”
儿子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在锁着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记事本，有一页写道：“为了让儿子去读大学，我和兆生的郭伯伯订立同盟，骗儿子说家有十万元储蓄。郭伯伯不愧是好邻居，家里盖房，借了他3万，出了车祸，又借了他一万二，儿子去读大学，又借了他八千，一共是5万元。他还让我换了爆竹厂的师傅，没有郭伯伯，儿子就真的上不起大学了。”
儿子再见到郭伯伯， “扑通”跪下了。郭伯伯拉起郭兆生说：“侄子呀，你家有难，我不会袖手旁观。虽然你父亲签了死伤不让厂家负责的合同，但我仍要赔偿你父命十万元。那5万元借条我撕了，再给你5万元，完成学业吧。”
儿子又跪下，泣不成声；
郭伯伯长叹一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侄子呀，你成了才，别忘了你苦命的父亲、母亲!”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儿子的哭声突然喷出，如雷炸耳，泪雨倾盆。疯了似的喊道：“爸，十万元存款，你骗了我!不然，我是不会去上大学的，你也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儿子的哭声从村里传到村外，传到辽阔的田野上，好不凄凉，好不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