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我思想上种下了一粒困惑的种子 20世纪20年代我父亲离中国山东老家,去寻他的梦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1949年,他已在南韩釜山市安了家。 去海外前,他曾在上海贸易行里当过学徒。因此,一到朝鲜他很快就在商行找到一份工 作。无论在哪儿,他都是献身工作的人。朝鲜战后商业特别繁荣起来。
不少相片都能看出他那时帅气十足。无论在飞机上,还是他去香港和日本旅游期间坐 在自己的吉普车上,他都是那么神气。记得我最早的玩具就是当时很时髦的派克自来水笔。大概他想让我来完成他的宿愿――上大学。
我1岁时,被诊断患有小儿麻痹症,我父亲不惜一切要我得到最好的治疗。我们的邻居 大为吃惊,父亲在我身上共了那么多的钱。即使很多年后,他们还称我是“金子做成的儿子 ”。他们同时也惊异我父亲的财产竟突然消失。
我被确诊后不久,一个远房亲戚接连找来几个著名医生给我治病时,赢得了我父亲的信 任。随后,他把几个人介绍给我父亲。这些人说服父亲投资釜山建一旅游饭店。但是,在这 栋8层楼的建筑即将完工前,我父亲才发现他受了欺骗。他投资的钱全被拐走,而那位亲戚 也不见了踪影。饭店的建筑被停止。我父亲不得不出卖他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去偿还银贷款。
我记得父亲曾在一个雨天下午出去卖我们电话机。那时他刚50岁。
随着事业的滑坡,我父亲不再是中国人社团的领导。唯一的安慰是他设法保住了家里的 房产,使我们不至于流落街头。他靠他一手好书法和使用算盘的专长支撑着这个家。
跟着,他离开釜山在南韩其他城市做会计师的工作。数年后,母亲去世。他才又回到釜 山,在当地中国人的商会,找到一份收缴会员会费的工作。
为收缴这些钱,他整天乘大巴,一家一家地转。给我留下极深刻印象的是,不管这项工 作的性质,他总是极其在意自己的穿着。不管什么季节或天气,每天他都穿着一件雪白的衬 衫,系着一条鲜艳的领带。
夜里,我总能看见他全神贯注地做着账目总结。他上下来回地拨拉着算盘珠子,哗啦、 劈啪地响,打破夜晚的宁静。一旦完成,他一定会十分开心地说:“对!正好剩下最后一分 钱。”
他依赖每月的薪水,以及我们出租大部分居室所得的一点钱。即便是遇到他的好日子,他也没有钱请朋友们吃一顿饭。就这样,父亲维持着我们的生活,使我始终处在安乐中。
上中学时,我对父亲渐渐不满意起来。一天,一个朋友跟我说了他父亲在遭受挫折后,又如何挽回失去的财产的事。它在我思想上种下了一粒困惑的种子:“父亲在跌倒后,为什 么不重振一个男人的雄风。要知道,50岁的年龄正是男人能力的顶峰。”
我开始认为,他没有勇气去挽回一切,安于那琐碎的工作,为那些不足道的定员会费, 在夜里用算盘计算每一分钱。为什么他不重建过去的辉煌?他怎么能仅仅满足于平衡一大推 松散的账目?我怀疑他是否曾有过顽强的个性和过人的才华。
对于他给我的许多忠告,什么要献身工作啦,要谨慎小心啦,我都觉得没水平和俗不可 耐。
生活上,他总是抱着知足常乐的观点。我想,那一定是由于他事业受挫的缘故。那只是 中国人的活命哲学。为此,我甚至感到丢人。争论之后,我与他进入了长时间的冷战状态。
18岁那年,我有意躲到台湾去读大学。很多年也不给他任何音信。多年之后我才想重建 我们的联系。到那时,我才知道父亲一直在等我回到他身边。
我们住在不同的地方,不时写信、互访。像从前一样,他说得不多。
一天,他读完我的信后午睡时,平静地走了。那年他79岁。
没有多久,我真正开始理解他了。我40岁那年,遭遇到一次严酷的打击。我献身8年的 公司,让我辞去总裁的职位。我万分沮丧。
这天,在家里祖先灵位前我想起了父亲。我懊悔自己那么长时期轻视他,只因为他失败 了,只因为他安于现状。
突然,仿佛看见他正站在我面前,笑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亲爱的小伙子,”他说 ,“这没有什么不好,让我看看你打算如何度过这场风暴。你已是40岁的人了,你能平静地 面对困苦吗?”仿佛突然之间,我对父亲产生了深刻的理解。我终于认识到,他为什么拒绝 谈论他的帝国是如何破碎的。我理解了,为什么在大量的财富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以后,他能 静心处之,并满足于朴实的生活,尽心于那卑微的工作。我理解了,为什么,甚至为了那份 卑微的工作,他也会付出那样的精心,始终注意着自己的仪表。
一个坚强的人不应该为失败寻找借口而颓废。献身工作的人应该始终拿出他最大的努力 ,即使是做最低贱的工作。献身工作的人应挺直腰杆,无论境遇好、坏。成功、失败都是一 种良机。
后来,我平静地从头做起,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走了低谷。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现租车里,与司机谈论起他的女儿。他女儿得了小儿麻痹症已好 几年。“起初,我认为只是流行性感冒,”司机说,“后来,我才看见她站不起来,我敲她 的膝盖,竟没有一点反应。我想,全完了,这是小儿麻痹症。”
我想这位司机一定会说:“她余下的生活该怎么办?”但是没有。他说,“我们会尽最 大努力。”
他谈到他已负债很多年,我想起父亲。当我的小儿麻痹症刚出现时,父亲没有考虑他将 要在我身上花多少钱,并不是因为他那是很有钱。但正是由于我,确切地说,他丢失了他的 财富。
我第一次认识到,在我的每一块脊椎骨里,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注满了父亲的爱 。我真正是他用金子做成的儿子。
眼泪从我眼里倾泻下来,我咬破嘴唇,才没有在车里哭出声。
(译自美《读者文摘》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