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早上醒来，照例发现眼袋浮肿得厉害。最近经常这样，白天感觉疲惫至极，到了晚上，却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昨晚，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然而脑海里却不停地翻滚着往日的画面。直到天亮，我才发现自己一夜未眠。
简单地洗漱过后，我强打起精神准备出门上班。外面的行人并不多，出门时，我对小区的门卫习惯性地笑了笑。对面大厦尖角处有隐约的红色光芒，广场上零星的几只白色鸽子突然振翅高飞，连带着樟树叶也微微颤抖。今天，天气很好。
走在上班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乔伊昨晚发给我的短信。她说：“亲爱的，我想起了那个春天的香樟树。果真，友情比什么都重要。余毓，我想你。”慢慢地，我的心底涌起愧疚与喜悦。
与君初相识
乔伊是我来到这个城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在学校里唯一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
开学的那天，我揣着父母给的一张银行卡来到学校，在宿舍刚刚把棉被铺好，就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我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笑容明朗的女孩和一个姿态雍容的妇人。
见有人开门，女孩开心地喊：“你是我的新室友吧？”她边走边四处打量，转过一圈后，她笑着对我说：“这里真不错呀。我叫乔伊，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吧。”
“我叫余毓。”我不紧不慢地回答。
这时，妇人开口了。她皱着眉头说：“这么破旧的宿舍，乔伊，你还是搬出去住吧。”
乔伊无奈地看了一眼妇人，娇嗔地说：“妈，这是我的新生活，我要适应呀！”折腾了许久，乔伊才送走了她的母亲。
噔！噔！噔！乔伊跑回来的时候，整层楼似乎都要掀起一层灰。进门歇息一会儿后，她微笑着向我解释：“我妈就是那样，我第一次在校住宿，她有点不放心。”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眼前扎着马尾的女孩，继续翻我的书。
乔伊似乎很好奇，走过来问：“你在看什么？”
我懒得回答，把书递给了她。
“原来你也喜欢余华！”乔伊将我的书放在一旁，随即在她的床铺下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她兴奋地说：“余毓，快过来看看！”我走了过去，看到了整整一纸箱的书，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至少，她还是个爱看书的女孩。”我在心底笑了笑。
我们的友谊也从那天开始。
我们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周末一起去淘书。淘书的时候，虽然通常都是我选书，乔伊付钱。但是，乔伊从不介意。书买回来以后，乔伊会先看，等她看完后，我再细细地看，偶尔还会摘抄一些词句。为了节省开支，我没有和她一起吃饭而是在食堂做了一份兼职，除了可以挣点生活费，还能免费吃中餐和晚餐。
乔伊长得漂亮，家境宽裕。无论对谁，她都是一副天真的笑脸，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喜欢她。偶尔有些男生，他们想约乔伊一起去图书馆看书、逛街。但是，乔伊每次都会笑着拒绝。
当时谓寻常
说来也奇怪，她看起来也算是传说中的大家闺秀，但是做起事来毫不雅观。有时她看书入迷误了吃饭时间，她可以在5分钟之内狼吞虎咽地消灭三个盖码饭。尽管这样，她的身材却出奇好，可是她似乎从不在意，宽宽松松的运动服往身上一套，扎个马尾就出门了。
乔伊的衣服总是有大大小小的口袋，用来装零碎的小物件或者糖果。上课时她常常偷偷在下面摊开我的手掌，放一颗糖在我手心，小声说：“三毛说了，每天吃一颗糖，告诉自己生活是甜的。”我含在嘴里，可以触到单纯的情感，那是女生的友谊。而她，总是把阿尔卑斯糖一口嚼烂了吞掉。我问她，不可以慢慢吃吗？她则一脸无辜：因为我没什么耐心把它含在嘴里呀。
乔伊直爽得可怕，好在对我来说这是难得的优点。我不习惯一些人的九曲十八弯、表里不一，叫人难以应对。在乔伊面前，我可以始终如一。
我曾经问她，为何与我特别亲近？
她大大咧咧地笑，因为你不爱说话，但是爱听我说话呀。
我哑然。竟不知，原来我的沉默早已经把她降成我的兵。她说我是面冷心热的人，总是不给人好脸色，但是有事时却义不容辞。
其实不是的，我只对她这样。那一次她因为不按时吃饭，半夜里突然急性胃炎发作，我看着她蜷缩着身子痛苦地用拳头抵住肚子，大汗淋漓的。我半扶半拖着将她背出门要带她去医院。宿舍门禁是11点，而当时已经凌晨3点多，保安说深更半夜女孩子出门太危险，死活不放我们出去，我硬着脖子与那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吵了一架，后来他松了口，还帮忙找来一辆出租车，我们才到了医院。
晚上并没有多难熬，因为我累到最后握着她的手歪到一旁睡着了。睁开眼时，我看到她眼角竟然有泪。她说除了她妈妈外，再没人对她那样好。
天亮的时候，班干部代表大家来看她，提了许多水果。慰问的话还没讲完，乔伊就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她指着那袋水果说：“余毓，来，吃苹果。”大家面面相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天平倒向我这边，我一时都不知如何作答。
出院时，她拥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余毓，谢谢你。”
我想，人的情感应该是节制的。我总是木讷而吝于表达，当乔伊抱着我，在我耳边细语这“情话”时，我承认自己有点被吓到。
她哈哈一笑，用力拥抱了我一下又松开了。
却把青樟嗅
时光如同一个美人，你什么都不做它也会老去。到了三年级的春天，乔伊开始变得神神秘秘起来。以前晚饭后我从食堂回来，她都会在宿舍等我一起去自习。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偷偷地传纸条过来，上面写着：5分钟后去卫生间。我扭头看了看她，她笑着朝我眨眨眼。
我依言来到卫生间，被等在那的她一把抓住，她拉着我往外跑。
“你要带我去哪里？”耳畔的风呼啸着，调皮地钻进我们的校服，衣服鼓得老高，连同她的马尾，似乎要飞起来。
“跟我走就是了！”她咯咯地笑着，拉着我奔跑。我相信她，比相信我更甚。我索性什么都不问，脚步加快，一下子超越了她。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从来都把自己隐藏在厚厚的刘海后面，隐藏在泛旧的衣服后面，以及那些书本后面。我甚至想穿上隐形衣，外人看不见我才好。而那次奔跑，竟让我有了从未有过的痛快感。似乎整整3年都没有那样放松过，我张开双手，让身体在风里自由呼吸，酣畅淋漓。 很快我们来到操场边上一棵香樟树下。春风沉醉，在叶子簌簌地掉，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给即将萌生的绿芽让位。我们反向靠头躺在地上，乔伊扯着一棵狗尾巴草玩，而我看着碧空如洗的天空发呆。
“你有没有喜欢一个人？”她突然问。
我没说话，等着她讲下去。
“你知道吗？人一生有两次是需要闭上眼睛的，一次是寻到了爱的人，一次是去世。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她说到这里，转过身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两只手撑着下巴，双脚散漫得指着天空晃动。有些许光线漏下来，我分不清是她摇晃双脚还是风掀开樟树叶的效果。斑驳的树影在草地上，一半明一半暗，春光潋滟，搭配上她的细语，让人昏昏沉沉的，想要闭上眼睛。
乔伊告诉我，那是一个有点年纪的、有点小胡碴，但是笑起来很迷人的男子。她在一个小巷子的旧书店，两人同时看上一本散佚许久的清本《石头记》。只有一本，且要价不菲，乔伊不想让人夺走，抢先一步抱着书说：“这是我先看到的！”
“我一回头就看到他的脸，成熟儒雅，风度翩翩，他似乎没笑，可是又好像笑了。我当时只是想着，古人说的‘谦谦君子’就是这样的吧。”
乔伊似在梦中，不愿醒来。
新衣不如故
只要不愿，连同住一个宿舍也可以说不见就不见。
我尽量错开与乔伊见面的时光，我努力说服自己，是我们的追求不一样，但是仍旧难受。仿佛从前一直附在你身上的那颗痣跳到了别人身上。我也常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哑然失笑，我这算什么心态？莫非以为她是自己的专属尾巴，如今却又患得患失？
好在乔伊仍旧很快乐。
时间的车轮转到第三个夏季，我们就进入了毕业季，一切开始以高铁的速度运转。正当我被工作困扰得团团转时，学校推荐我到这所城市郊区的一所初中任教。而她，听说始终暗恋着那个“谦谦君子”。听说，她父母准备送她去法国。听说，她也经常谈起我。
再后来，时间淡如水。只是午夜梦回时，我常常想，她会不会已经忘记了我？
见面是毫无预兆的。那个周末我没有窝在宿舍，破天荒地沐浴着阳光去旧物市场看衣服。我一向喜欢那些蜡染的棉布衣裳，不似丝绸不似锦缎，就那样熨帖地在你身上依附着，如同故人一般，沉默不语，也知冷知热。
“老板，给我那种布！”我一指前方牡丹暗纹的月牙白布匹。
一个女子从屋里头走出来。正是乔伊。
她欢喜地邀我进门，用茶，促膝而谈，还如旧时撩起我耳侧遮住脸颊的乱发，一切如昨，仿佛多年来都未有改变。岁月的痕迹也许轻，也许重，然而不管她成什么样，她都是乔伊。
很快就到公司门口，看着满地的香樟树叶，我突然觉得满足。生命也许有许多变故，幸运的是，有那么一个朋友，始终不曾离开。
（责任编校 刘青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