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山体”是严羽首先提出的一个文学概念,但严羽没有进一步指出“后山体”所具有的独特的审美特征。一个作家创作风格的形成,是受到前代或者当代作家的影响的,而这种渐变的轨迹是可以从其诗文创作中约略显示出来的。本文就从陈师道的师承这个切入点入手,对“后山体”进行了界定和梳理。
关键词:后山体 曾巩 杜甫 黄庭坚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一个作家创作风格的形成,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他受到各种社会因素的制约,特别是受到前代或者当代作家的影响,在日积月累的量变过程中逐渐达到质变,从而形成个人的创作风格。但这种渐变的轨迹是可以从其诗文创作中约略地显现出来的。“后山体”是严羽首先提出的一个文学概念,指的是北宋诗人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的诗歌创作,但严羽仅仅提出了这个文学概念而没有进一步指出“后山体”所具有的独特的审美特征,但按照以上理论,陈师道“后山体”的形成也有一定的脉络可寻。
王言师道:
“为文师曾巩,为诗宗黄庭坚,然平淡雅奥,自成一家”。[1]
因为有所师承,所以其诗歌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其影响,有一定的脉络可寻;同时又因为学而不为,所以才有了自己独特的诗歌风格,才有可能“自成一家”。此两方面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
熙宁八年(1075),后山谒见了自己的古文启蒙老师
――曾巩。对于这位平生第一知己,师道寄寓了终生的感怀与敬意,他在《送邢居实序》中云:
“吾年如生时,见子曾子于江汉之间,献其说余十万言,高自誉道。子曾子不以为狂,而报书曰:‘持之以厚’。吾之不失其身,子曾子之赐也。”
后山从曾巩处学得做人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师从曾巩学习古文,其文章义法风格亦似于曾巩,今人似乎不太看重陈文,但宋人对其评价颇高。魏衍《彭城陈先生集记》云:
“先生之文,简重典雅,法度谨严。”
朱熹尤喜陈文,谓:
“陈后山之文有法度,如《黄楼铭》,当时诸公都敛衽。……某旧最爱看陈无己文,他文字也多曲折……若散文,则山谷大不及后山。”[2]
元人王义山《稼村类稿》卷五亦云:
“世但知后山工于诗,不知后山尤工于文。……论后山者当以诗与文并论,不可专谓之能诗也。”
纪昀《后山集钞题记》更指出了陈文被忽视的原因,其文曰:
“其古文之在当日,殊不擅名,然简严密栗,可参置于昌黎、半山之间,虽师子固、友子瞻,而面目精神迥不相袭,似较其诗为过之,顾世不甚传,则为诸巨公盛名所掩也。其古文在当日殊不擅名,然简严密栗,实不在李翱、孙樵下。”
以上所说的知关键、有法度、多曲折、简重典雅、简严密栗等等,都与曾巩的文风相类,用来评价师道诗歌亦可,诗文相通由此可见。为后山诗作注的任渊亦注意到此点,他为后山诗系年则以《妾薄命》二首为压卷,且云“亦推本其渊源所自”,后山在此诗下特别标明“为曾南丰作”,这是后山为曾巩所作的悼亡诗,其诗歌虽不至于“以文为诗”,但作文对作诗影响之大则是确定无疑的。《妾薄命》二首全诗如下: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
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向来歌舞地,夜雨鸣寒。
此诗从立意来看,是对《离骚》以男女关系喻君臣之意这种传统手法的继承和发展。后山好熔炼前人名句,叙述的笔法也极为高简,不作铺叙流畅之体,而是追求转折深曲。其诗还善于遗迹取神,不管是写物达意,还是抒情叙事,余意不尽,且能扫除一切华丽辞藻,只从平常的事物中提炼诗意,将朴素自然的语言锻炼成诗的语言。字字锤炼,句句着力,难能可贵的还是真性情的流露,是古体诗的高格,不愧为后山的代表作之一。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夏,后山与山谷相遇于颍昌,时山谷40岁,而后山33岁,两人年龄相差不大,所谈甚欢。这次相遇是两人订交的开始,也是陈师道诗风突转的开始。后山此次“听山谷说诗,读山谷所为诗,焚弃旧作,一变而学豫章”,[3]他在《答秦觏书》中也曾自言:
“仆于诗,初无师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厌,数以千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
此次交谈给后山印象颇深,他晚年依然对此津津乐道:
“当年阙里与论诗,晚岁河山断梦思。妙手不为平世用,高怀犹有故人知。”[4]
其《赠鲁直》诗也表达了向山谷学习的意愿:
“相逢不用早,论交宜晚岁。……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
宋人葛立方《语阳秋》卷二,云:
“鲁直酷爱陈无己诗,而东坡亦不深许,鲁直为无己扬誉,无所不至,而无己乃谓‘人言我语胜黄语’,何耶?”
于是后人沿袭此话言后山过于自负(见张泰来《江西诗社宗派图录跋》和王士《池北偶谈》),其实,此乃葛立方断章取义而后人以讹传讹所致。后山此诗题为《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其诗前半部分为:
“我诗浅短子贡墙,众目俯视无留藏。句中有眼黄别驾,洗涤烦热生清凉。人言我语胜黄语,扶竖夜燎齐朝光。”
诗中后山对山谷的敬仰思慕之情溢于言表。后山诗中好用典故,此诗中,后山用“子贡墙”喻己之诗,不言而喻黄诗则被誉为“夫子之墙”,《论语・子张》载子贡言及孔子和自己的学问时说:
“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宫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后山尊山谷为诗家夫子,而自己则以子贡自居,完全执弟子之礼。至于“人言我语胜黄语”,则只是转述别人之言,紧接一句其实就是对此的纠正。他用《诗经・小雅・庭燎》中典故,谓己诗如爝火微光,夜间尚可炫人耳目,而山谷诗则如整个白昼,己诗在其面前会显得暗淡无光。后山在《答秦觏书》中亦言:
“故仆常谓豫章之诗如其人,近不可亲,远不可疏,非其好莫闻其声。而仆负戴道上,人得易之,故谈者谓仆诗过于豫章。”
亦极力推崇山谷诗,此可为旁证。后山的高足弟子魏衍在《彭城陈先生集记》也说:
“初先生学于曾公,誉望甚伟,及见豫章黄公庭坚诗,爱不舍手,卒从其学,黄亦不让。士或谓先生过之,惟自谓不及也。”
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后山都无一丝一毫的“自负”之处,故应对此有所修正。
其实,黄陈初遇时,山谷诗名已著,而后山仅以文行著称,尚无诗名,且当时也没有“黄陈”并称。刘克庄曾说:
“或曰黄、陈齐名,何师之有?余曰:‘射较一镞,弈角一著,惟诗亦然。后山地位去豫章不远,故能师之。’”[5]
此说法甚有道理。后山早年于诗尚无诗法,率意为之,只因曾巩严谨有法度的文风自然影响到他的诗歌创作,就某些现在可以断定为后山早期的诗作(如元丰五年前后游吴越之作)来看,体制虽不甚成熟,但出手已颇高,且与后来的江西诗风有暗自契合之处,只是尚未定体而已,“未尝学山谷诗,字字句句同调也。意有所悟,落花就实而已。”[6]从前所引的挽词及《妾薄命》诗中也可见一斑。再引一首诗来看其风格的转变,《十七日观潮三首》其三:
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
这是后山自己删去而为后人辑入逸诗的早期作品之一,明显不同于后山诗歌晚期风格。其想象奇特而且新颖,语言瑰丽,动中有静,其描述的汹涌澎湃的潮水既有雄壮之美,又有柔和之美。后山早期作品多有此特点,其《放歌行》二首言:
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不惜卷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
当年不嫁惜娉婷,抹白施朱作后生。说与旁人须早计,随宜梳洗莫倾城。
全诗语言旖旎动人,风韵完美含义深远,后山假托失意宫人来抒发他因耿介自守而怀才不遇、沦落下位的愤慨。故黄庭坚对这首委婉曲折的《放歌行》感到奇怪,评曰:
“无己他日作诗,语极高古,至于此篇,则顾影徘徊,顾耀太甚。”(《王直方诗话》)
可见,后山前期诗风是与后期见黄庭坚之后诗风大为不同的,这也正是“后山体”形成的标志,也是后山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
后山对同时代的伟大诗人苏轼也是由衷倾慕的,但在钦仰之余,后山也表明了自己不敢学苏诗而转求学黄诗的选择:
“公诗端王道,亭亭如紫云。落手不敢学,谓是诗中君。独有黄太史,抱杓挹其尊。出百家上,诵之心已曛。”(《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
事实上,苏轼和黄庭坚在当时诗坛的影响力几乎是同样巨大的,刘克庄说:
“元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锻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
但由于苏轼的“天成”境界很难企及,所以陈师道自始至终都只表达他的敬仰之情而不敢去学苏诗。从上所引的陈诗也可以看出,陈诗受黄庭坚的影响是最大的。
今人莫广生又特意指出后山诗学山谷的同时亦兼学半山,《王直方诗话》又云:
“陈无己云:‘荆公晚年诗伤工,鲁直晚年诗伤奇。’予戏之曰:‘子欲居工奇之间耶?’世但知后山诗学山谷,不知其乃兼学半山也。因笺答田生诗,附记以告读后山诗者。”
山谷、半山皆学老杜,而后山则透过黄王直窥少陵,冒氏之言颇能发前人所未发。王安石“暮年诗益工,用意益苦”,这是他讲求诗歌技巧法度的表现,这些正好也与后山诗有暗自契合处,荆公在用事、对偶、造语和用字等方面的谨严精工,也影响了陈师道。
山谷向后山传授诗法,使得师道文笔丕变。其传授的具体内容,双方诗文集以及史书都无记载,但从后山诗风的转变来看,可以进行一番推测,他由早年的诗无师法而率意为诗,到后来的刻意学杜,出现这一重大转折的契机就是“一见黄豫章”。由此可见,当时豫章向后山鼓吹学杜是很有可能的。黄庭坚虽然不是宋代学杜的第一人,北宋初期王禹禹、北宋中期的苏轼等都是学杜并崇杜的。而黄庭坚的独创之处在于,他总结了自己的创作经验并向后学者提出了诗法的问题。以诗法作为学杜的门径,这就解决了诗歌是否可学、从何学起的基本问题,对于处在摸索探究阶段中的宋人,无疑是指明了一条切实可行的继承和创新的道路。山谷于宋人中大力提倡学杜,可以这样说,杜诗在宋代诗坛上地位的确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山谷的宣传。师道在山谷的指引下入得其门,于杜诗用力更甚于山谷。所以后人称“善学涪翁者,无过陈后山。”[7]也有人说:“后山诗学黄涪翁,涪翁诗出少陵,后山亦出少陵。”[8]后山在推誉山谷诗时也特意指出其学杜这点:“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其学少陵而不为者也。”[9]
至此,后山完成了自己诗风的转变,他是宋人中最早向山谷取法且成就也最大的诗人,作为山谷的助手和羽翼,他和山谷长时间保持了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两人论诗唱和,共同开创了宋代最有影响力的诗歌流派――江西诗派,后山由此被推尊为江西诗派所谓的“一祖三宗”的“三宗”之一,这样也奠定了他在北宋诗坛和江西诗派中的地位。方回说后山“未见豫章,其诗一时,既见豫章,其诗百世”[10]。此言甚确!
注:本论文得到山东省高等学校优秀青年教师国内访问学者项目经费资助。
参考文献:
[1] 王:《东都事略・陈师道传・卷一百十六文艺传》,傅璇琮:《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
[2] 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傅璇琮:《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
[3][6] 方回:《刘元辉诗评》,《桐江集》(卷五),傅璇琮:《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
[4] 陈师道:《何郎中出示黄公草书四首》,《后山诗注补笺》(卷七),中华书局,1995年版。
[5] 《江西诗派―后山》,《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
傅璇琮:《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
[7] 赵骏烈:《后山集序》,《陈后山集》(卷首),傅璇琮:《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
[8] 吴淳还:《陈后山诗集》(卷首),《重订后山先生诗集序》。
[9] 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卷十),《答秦觏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10] 《桐江续集》(卷三十二),《唐师善月心诗集序》,中华书局,1979年版。
作者简介:钟德玲,女,1977―,山东青岛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工作单位:山东外贸职业学院综合基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