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乡广播站，现在播送寻人启事：徐光明，男，三十四岁，白鹭乡芳草村五组村民，身高一米七二，体型偏瘦，右腿有残疾，走路颠簸，于昨天下午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出走时脚穿军鞋，上身穿的确良衬衫，下身穿蓝色长裤。如有知其下落者，请与其父亲徐波涛联系。徐光明，如果你听到广播，请赶快回家!你的家人很着急……
本只在常规时间播音的大广播那天突然叫了起来。一个人失踪了。芳草村的人都知道，那个“徐光明”是五组的，是个“掰子”(指腿脚不灵便的人)，看牛的，年纪不小但还没讨堂客。其实只是有些瘸腿而已，但大家都习惯把瘸腿的人叫做“掰子”。当地甚至有一首儿歌是专门唱“掰子”的：
掰子掰
掰到街上卖韭菜
韭菜一角五
打得掰子会跳舞
或许是韭菜卖得贵了些，买的人就打掰子吧。虽然儿歌的创作者水平欠佳，但这四句话足以成为小伢子们嘲笑掰子们的独门武器。徐光明自然就毫无疑问地享受了很多次这样的“歌颂”。
我应该也曾参与到“歌颂者”的行列当中，在年幼的时候。比如，放学回家的路上，和伙伴们一道追逐打闹，偶遇徐光明和他的牛，在某个调皮鬼的带领下，在队伍的后面，小声而兴奋地喊道：“掰子掰，掰到街上卖韭菜……”
徐光明看护的是一头老水牛，体型健硕，黑黢黢的，眼睛如铜铃，两只牛角很是吓人。牛不能老呆在牛栏里，得出去走动，吃吃新鲜的青草和露水，看看外面的辰光。但它毕竟不是神仙，即使认得回家的路也不能保证哪一次不走失了，或者被恶人谋害掉。所以得有个人看守它，带它走，牵着牛鼻子走。徐光明腿有残疾，干不得重活，就承担了这个任务。很多时候，他都牵着他的牛，在田埂上，沟渠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碰到熟人他会热情地打招呼，要是谁递根烟给他更是高兴好半天。但除此之外他就眉目深蹙，不喜多言。没有人猜得透这个看牛的平日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对未来有什么打算，难道就这样一辈子看牛么?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般去关心他生活如何心思如何，更多的是好奇之下偶尔为之的操闲心罢了。总的来说，徐光明在芳草村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但是，在乡广播站播送寻人启事的那一刻，他一举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一个年青人突然失踪了，在农村这是多么大的事故啊!徐光明是昨天下午失踪的，本来他该去放牛的，可是牛在牛栏里人却不见了，屋里屋外找了个遍也没见人影，原以为是去镇里玩了，可是一直等到今天下午也不见回来，所以他的家人着急了，就去乡政府报了案，顺便到广播站请求播送了寻人启事。
黄昏过后，天色渐晚，很快，怀揣各种动机的村民涌入徐光明家中，为闻其详，其中不乏出自关切之情的分忧者，亦有喜欢凑热闹的看客。大家三三两两，有的站在门外窥探着屋里的动静，有的聚到徐光明房间里听他母亲哭叙他的好处。当时十一二岁的我就是后者之一。徐光明的父亲和弟弟已经率一帮青壮劳动力去村里的渔场了。他们带着捕鱼的大网和照明工具，想要做一番捕捞。
很多人猜测徐光明是投水自杀了。大家觉得他这么大的人了不可能被谁拐骗走。另外，他穷得叮当响，平日里与人为善，也不可能被谁谋财害命。那么应该是自己走了绝路。既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十有八九是在某个地方投水了，只是尸首还没有浮上来。而渔场是首先需要考虑的场所，理由如下：门前的小河虽然能淹死人可太浅，而且又在大伙的眼皮底下，就算在此投水早该浮尸了；徐光明是个“掰子”，走路不便，应该不会舍近求远去湖边投水；渔场不近不远，附近居民不多，最有可能在那里投水只是尸首还没有被人发现。
他为什么要投水呢?他和谁怄了气?他受了什么委屈?他有什么事情想不通?这些疑惑是大家共有的，我也不例外。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屋里的人来了一轮又走一轮，他的母亲讲到动情处总是忍不住洒一把眼泪。也有消息灵通的人来报信，说“还没捞到”，言外之意是打捞工作进展不顺。当然还隐含了一分宽慰，这表示徐光明生的希望又多了一分。我是希望徐光明没有投水，哪怕真的失踪也比投水好。投水死，把尸体捞上来，这样的事多么令亲人伤心，令左邻右舍伤情。其实我对徐光明是有私心的，家里的大人告诉我，在我三岁那一年，一个人出去玩耍掉到了田边灌溉用的沟渠里，幸亏徐光明看牛路过，把我捞了起来，不然一两米深的水足以令我毙命。所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当然心存感激。
徐光明不光看牛，也做些不费多少力气的细活。他捉鳝鱼，抓泥鳅，能挣些小钱的样样不落。但是他依然贫穷，毕竟杯水车薪。他家就是芳草村有名的“困难户”之一，村干部收“上缴款项”时总是打欠条的。他和父母以及弟弟住一起，分得一问靠近厨房的小屋。他弟弟小他四五岁，倒很健康活泼。他弟弟结婚的那一阵子，我才想起徐光明应该有三十岁了吧?他怎么还不结婚啊?
仔细想来，徐光明的男性特征确实不怎么明显，声音缺乏阳刚之气不说，也没见他长过胡子哩。但徐光明绝对不是懦弱的人，你休想因为他的残疾而从他身上得逞你的诡计。有一回，他捉鳝鱼的篾笼(一种专门用来捕捉鳝鱼的细长篾器，内有诱饵，置于沟渠，鳝鱼钻入不得出)丢了一只，于是他留心附近的几个“捕鳝者”，后来硬是从邻村一个老者手中抢回了他的篾笼。据说那一次他表现得很英雄，差点和那人打起架来。他对自己的东西心里有数，因而气势夺人，对方终于奈何不了他的倔强。还有一回，在我邻居家，几个后生崽和徐光明(他没结婚，也算大后生)一起聊天打闹。后来不知怎的，有人唆使一个小后生和徐光明这个大后生“打一架试试”，当然含有戏弄的成分，于是徐光明不干了，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后生摔到了门楣上，摔得嗷嗷叫。大家一看形势不妙这才止住了一场“战争”。
夜色渐深，有了凉意。徐光明房间里只剩最后几个忠实的聆听者。我仍在其中。此刻前又陆续来了几个报信的，都说“还没捞到”。他的母亲基本上是在强调他的勤快和可怜：“做了一二十年的活，看了一二十年的牛，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造孽啊!”“三十好几的人了，堂客还没讨一个，造孽啊!”等等等等。听起来确实令人心酸，想起来也是。而年幼的我也在那一夜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有些人只有在“不见了”或干脆“不在了”的时候才会有人记起他。徐光明以前为人处世如何姑且不论，除了他的家人，那时有几个人会在平日里提及他?
终于，所有的乡亲都散场了。我也离开了。徐光明的父亲和弟弟也回来了，打捞工作没有任何收获。有人安慰道：“别急，说不定他明天就回来了。”是啊，说不定真的只是离家出走然后后悔于是回来了，就像那些和父母赌气的小孩子一样。
白鹭乡广播站，现在播送寻人启事：徐光明，男，三十四岁，白鹭乡芳草村五组村民，身高一米七二，体型偏瘦，右腿有残疾，走路颠簸，于前天下午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出走时脚穿军鞋，上身穿的确良衬衫，下身穿蓝色长裤。如有知其下落者，请与其父亲徐波涛联系。徐光明，如果你听到广播，请赶快回家!请赶快回家!你的家人十分着急……
这一天，打捞工作停止了。只有个别人到徐光明家中打听情况。大家都在等待某个结果。也许是好结果，也许是噩耗，谁知道呢?
徐光明是在“失踪”后的第三天回家的。他一个人走着回来的。可想而知，这三天他的家人是在怎样的忐忑和悲痛中度过的。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父母亲也问他不出一个所以然。好在人平安归来，就不追问了。
不过有小道消息称他是走路出了一趟远门，想开一番眼界，仅此而已。这个听起来倒很新鲜，他果真厌倦了他的生活么?
大家很快就忘了这桩事。在田埂上、沟渠边，在各种场合，遇到徐光明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去问询他曾经的失踪事件。
郭丹，1983年生于湖南。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硕士在读。发表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迷途》。
[责任编辑 李向荣]
